一
房主精于算计,将几十平方米的住宅用石膏板墙隔开,分租给了他和两个大学生、一对小情侣。属于他的房间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子上,几盒多天前吃剩的方便面散发着酸腐的味道,调料包、卫生纸和灰尘布满台面。墙脚歪倒着一堆啤酒和饮料瓶子,翻着两只拖鞋。他和衣躺在床上,先甩掉一只皮鞋,又甩另一只,却半卡在脚脖子那儿,他懒得再动一下,半穿着鞋子倒在冰凉的脏兮兮的被子里,从衣兜掏出烟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捏扁了烟盒使劲摔到门上。墙上一个廉价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他摸了手机,屏幕裂成碎玻璃状,手机的声音大得刺耳,他哗哗地刷屏,翻看层出不穷的小视频,那些搞笑的段子没让他有半点儿笑意,反倒觉得无聊透顶。此时,手指上的焦油味儿让他烟瘾发作,俯身搜索烟头,床腿后面有小半截烟幸存着,他捡起来,点燃后几口就吸到了海绵嘴,只好用鼻子反复吸那烟雾。
他再次醒来时,屋内已漆黑一片。他是被隔壁单间里哼哼唧唧的声音弄醒的,他立起耳朵,屏住呼吸,石膏板墙不隔音,那对小情侣一定以为出租房里没人,大学生每天要等到很晚才回来……他的心跳加快,额头渗汗,熟睡后的身体像冬眠过的蛇,欲钻了门缝盘旋寻去……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女人的叫声停止了,接下来是小情侣你一句我一句的嬉闹,他咽了一口唾沫,一时觉得索然无味。对面楼房的微弱灯光从窗外透进来,他望着屋顶想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真想就这么睡去,把什么都统统忘掉,可怎么能做到……一年前,女友小美曾劝过他多少次,不要再继续下去,为此还哭了鼻子。如果就此收手,他就没有今天。可他不甘心,他以为还有翻牌的机会,要知道他曾经在平台一晚上就赢个盆满钵满,仅仅是一个晚上,真他妈过瘾……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可能再去划小船,再去打工赚那几千元的辛苦钱,他根本没有那个耐心。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欺骗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拿来了她几十年为自己攒下的钱。他指望不上父亲那个酒鬼,拉扯他长大的奶奶刚死,他又卖掉了她六十平方米的老宅。接下来他以做生意为名,借遍了亲友,沾染了各种网贷……也是从那时起,他走起了背运,直到半年前,连他最喜爱的车也被人开走了。接着小美离开了他,临别时只给他留了一条微信:你欠我的我不要了,那是我几年打工赚的辛苦钱,以后你好自为之。而那个平台女,也再不来劝慰他,再不嗲声嗲气地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当然知道他已是被掏空的皮囊,再无任何价值,说话的腔调也变得阴阳怪气,不咸不淡:没钱就不要赌了嘛,做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随即像丢弃一条臭鱼那样拉黑了他。他的手机就是那一刻被他摔碎的,摔到马路中间,好在没有被过往车辆轧坏,十几分钟后又被他捡了回来……这使他想起去换一张手机号卡,否则追债的人会把他的电话打爆。他重租了房,搬到了这个又脏又臭的“狗窝”……曾几何时,他一夜“暴富”,也曾和小美租过豪宅,四处双飞……
隔壁情侣还在打情骂俏,他故意咳嗽,用拳头敲墙板,挪动椅子发出剧烈的响动,他要让那对男女知道,他俩所做的一切都被他听到,而且打扰了他睡觉,让他无端醒来面对这烦恼。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让他只想着发泄,他穿上另一只鞋子,系上裤子,踹开门,隔壁已没有了声息,他朝那间房门使劲唾了一口,弯腰系鞋带的时候,他瞥见了床下的黑袋子,那里装的是几天前买的工具,准备用于疏通单间里那半温不热的暖器,现在,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把它够出来放进挎包,顺便冲着隔壁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二
他来到街上时已人迹寥寥。刚刚是中秋后的晚上八点多,商业街上很多店铺都早早打烊。新闻说,疫情秋后反弹,看来人们都是怕死鬼,他这样想着,一边捂严了口罩。停车场没有几辆车,银行自助厅里空无一人,这年头人们习惯了手机支付,谁还提取什么现金。十字街头,一辆特警车让他心头紧张,挎包里的家什向他暗示,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猫伸出爪子,他按捺着,强作镇定地走过街口,好在几个年轻特警并没有注意到他。
晚上九点半左右,他已经在街上转悠好几圈了,漫无目的。北方小城的秋夜寒气袭人,呼吸也上了白霜,他缩脖竖领,兜紧屁股,仍抵御不住瑟瑟寒冷。整整大半天没吃东西,饥饿感开始向他抗议,可属于他的钱只剩下微信里的十几元,今晚吃掉明天就身无分文,恐怕连一盒方便面也无处可赊……或者像一个诗人说的,“从明天起,喂马劈柴”,找个地方打工去?可那欠下的债何时才能还清,毫无希望,想都别想。如果他是只蚂蚁,头上正顶着天大的石头,不,他绝不会背着这石头过活,绝不……
他转了个弯,路过一家洗浴中心,这个地方他过去经常光顾,他想起刘叔就在这儿做搓澡师傅,那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时,他觉得应该和刘叔见上一面。他拐进前厅,问刘师傅当班不?确认后,他换了鞋子拿了手牌进入浴池。
他没有着急去见刘叔,而是先冲了澡。温水池里的水还算清澈,他沉下水去,直到把头脸都淹没水中。他记起那是自己小学五年级的夏天,他和几个伙伴背着大人去城郊的大河游泳。小时候他就爱逞强,与几个伙伴打赌谁敢游到河中心的小岛,伙伴们都把头摇成拨浪鼓,因为那需要游过一段凶险的激流,连水性好的大人都轻易不去冒险。他拍拍胸脯,叫号自己要是游过去怎么办?伙伴们说,要啥给啥。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他要一瓶冰镇可乐,两根牛肉火腿肠,外加一碗康师傅方便面,谁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接近河中心的时候,明显感到忽然加剧的水流速度,此时脚尖悬空已够不到河底,他探出脑袋看到一段漂浮的树根瞬息卷入漩涡不见了踪影,不由得犹豫了片刻,回望浅滩上那几个伙伴,正在波光中晃动着浮影,冲他喊着:回来吧,快回来!别再往前游啦……可马上就到嘴的冰镇可乐正向他招手,游泳过后一口气灌上半瓶简直爽死人了,于是他狠憋了一口气使出浑身力气又向前游去……一股强大的激流冲击过来,他失去了平衡,像一块乱滚的石块被裹挟到昏暗的水底……后来他是被一个大人的手抓住头发提上岸的,那个人就是刘叔,那天刘叔正在中心岛钓鱼,几个小崽子在河边折腾他早看到了,一直用眼梢瞄着,不想真就出了事。刘叔拎着他的双腿,头朝下控了好半天,才算捡回他的一条小命。
他憋在水里,回想着这一切,直到忍受不住才冒出头来大口呼吸,像鸭子那样摇晃着脑袋。这时他看到了刘叔,有两年多不见头发又花白了许多,背也弯驼着,穿着裤头从卫生间出来。他喊了刘叔一声,刘叔回过头,问他啥时来的,咋没打个招呼?他说刚刚进来,就要到后面找叔叔去。刘叔端详他,说怎么瘦这么多?他看看自己原本鼓囊囊的肚皮确实瘪了不少。刘叔说,过来我给你搓一搓。他说,叔,搓澡就不用了,我还没吃饭呢。
二楼休息大厅有夜宵店。刘叔和他对坐,点了份饺子,要了两碟拌菜,拎了一打啤酒,自己拿了小瓶二锅头。
刘叔问,你这是怎么了?小子,这么没精神。
没有啊,他直了直腰板说,估计是没吃饭的事儿。
饺子上来了,他狼吞虎咽,一边往肚子里灌啤酒。打少年起,奶奶一直带着他看望刘叔这个救命恩人,奶奶说,刘叔就是再造父母,到啥时也不能忘记。刘叔每次都还之以礼,所以一点儿不见外。这几年他借遍了亲友的钱,唯独没向刘叔张口。刘叔负担很重,有个脑瘫的儿子,老两口都做搓澡师傅,勉强维持生计。不过,刘叔却是个心大没愁事的人,天塌下来与他没关系似的,唯一爱好就是钓鱼,只要休班没事干就领着脑瘫儿子来河边消磨时间。
你肯定有啥心事,刘叔一边掏出廉价烟卷,递给他一根,连说烟不太好。
他接过来,如获至宝地点燃了,猛吸了几口。
有啥心里话你和叔说说。
他吞云吐雾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刘叔满是皱纹的脸,说,叔,人世间有过不去的坎儿吗?
要我说没有。刘叔用他那双粗大有力的常年被水浸泡泛白的手,从旧钱包里掏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钱来,推给他:不用瞒我,小子,你一定遇到啥为难的事儿了,把这个拿着。
他望着这沓湿溻溻的钱,那是被刘叔的汗水打透的……眼泪不禁在眼圈里打起转。
……小子,听我说,知道你婶子吗,你有两年没看着她了吧?前年过春节,客人比较多,她连续接待了二十几个顾客,有点儿劳累过度,加上地上湿滑,一不小心跌倒了,硌到了台阶上,把腰椎给摔坏了,现在一直卧床不起。我现在是一个人伺候俩,好在儿子自己找了份工作,在快递公司帮人分拣邮包,计件工资,一个月能挣点儿糊口钱,儿子懂事,还学会了做饭,我当班的时候,就他照顾妈妈。你瞧刘叔我,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日子再难再累不是一样活着么。
听到这里,他干了一杯酒,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叔,你真不容易……
要我说,生活就像一条河,它有险滩,也有激流,当然也会有风平浪静,你可以在里边游泳,但也会把你淹到。但不管怎样,到头来,我们还是要吃这河里的水,用这河里的水。
叔,有时我觉得是河流错了,它让我呛了水。
是你先犯的错,河流才给你教训的。
可这回,我真要被河给淹死了。
你小子还有手有脚,河不会淹死你的。你看到我的那个儿子没?手和脚都不听使唤,说话也语不成句的,小时候我就担心英强自卑自闭,可他却乐观得很。他说,爸妈,我可不是“脑瘫”,而是手脚瘫,我的脑子并不比别人笨。事实上,我儿真的很聪明,他从小学到高中,在班级里学习总排前几名。要说英强上学挺不容易的,因为行动不便,他每次赶公交车都要比别的孩子提前好长时间,我和他妈妈各忙各的不能接送他,他就每天自己摇摇晃晃地赶来赶去。夏天倒好说,冬天英强可就遭罪了,一是冰雪路滑让他经常摔倒,再就是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他要在公交站点一站就是几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那时也有很多同学和志愿者帮助他,他摔倒有人搀扶,上公交车好心人给让座,英强就说,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么多人帮过我,我长大了也要回报他们。
当然了,英强也遇到过常人想不到的困难,也遭受过不少欺辱,可他从不怨天尤人,总能以苦为乐,自己开导自己。后来,我这个当爸爸的没事就带他到大河钓鱼,为的也是调节他的心性。大自然是疗伤最好的良方,他在河边玩耍,学着“狗刨”,没事摸个小鱼小虾,慢慢也锻炼了身体的协调性。他看着河水哗哗地流淌,听着小鸟在柳丛叽叽喳喳叫,天上是白云,水里也是白云,他听听这儿看看那儿,脸上更多了笑容。有一次,几个半大孩子弄残了一只青蛙,丢弃到河岸上。我儿子发现了,把它捧起来,放在河流旁的一片小水洼里。他惦记着这事,过几天又到水洼去看,竟在一片水草里发现了它,这只残疾青蛙居然还活着,而且还学会了用两条前肢游泳。儿子对我说,爸爸,这只青蛙可真坚强啊。我说是啊,这就是求生的欲望,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只要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听到这里,不知是什么刺痛了他,忽然间,他愠怒了脸,够了!他打断了刘叔的话,火气像个汽油桶那样砰地点着了,这次他直接干掉了半瓶啤酒,使劲把空瓶撴在桌子上。
刘叔惊愕住了,在此之前这个孩子还从没有对他这么说话。刘叔望着他扭曲的表情,怔怔地问他,怎么了,小子?
别和我说这些,我不是你那个脑瘫的儿子,我是我!我不会给别人搓澡,也不会去分拣什么邮包……他忽地站起身,瞥了一眼那堆零碎钱,说,这点儿钱你老人家还是自己留着吧,看你们活成这样我真替你们犯愁,你以为用你的生活可以教育我吗?记着,叔,我有我的路,有我自己的活法……
他抓起桌子上的半盒烟揣进挎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三
从浴池出来,他在街口的路灯杆下摇摇晃晃地撒了一泡尿,才感到自己喝得有点儿晕头。对刚刚无端与刘叔发火感到些许懊悔,可是一个搓澡的,浑身臭汗也来教育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得欠你一生?他往小便里吐了口痰,这么些年来,老家伙总在他面前絮絮叨叨,指手画脚,真让人讨厌,过去他可以装成乖孩子,可以恭恭敬敬,可现在,他是条饥肠辘辘的狼,正满世界觅食,谁也不懂他的饥渴。
在午夜十二点之前,他翻墙越障,逛了两个高档小区,可那些楼道大门紧闭,需要钥匙和电梯卡才能进入,而且家家安有防盗门窗。他悻悻然从那两个鬼地方出来,溜进一处老旧楼区。这里倒是有机会,好几个单元的门锁都年久失修,他随便钻进一个门去,从步梯上行,楼道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就在这时,顶楼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几个男人送客寒暄,谈论着今晚的输赢,脚步咚咚下楼,他无端地紧张起来,好像已做了坏事怕被人发觉。他放慢脚步,几个男人擦肩而过时瞟了他一眼,好在他戴着口罩,不至于被人记住相貌。不过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单元,毕竟有人看到了他。
现在他来到了另一个楼道。他做了准备,把挎包丢掉,家什抽出来掖入臀后的腰带,其他工具揣在怀里,一边谋划了敲房门的话术。这个时辰大多数人家都该入睡了,他观察了下每家的房门,对联贴得是否齐整,门口的卫生干净与否,有没有脚垫,以判断家境是否殷实。他来到了三楼,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右侧房门里传出来,让他嗅到了味道,那是一个女人的娇喘。他想起出租房的那对小情侣,真晦气,今天怎么总能听到猫叫,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门口的地上有白灰,这证明房子正在装修。女人的叫声不断,估计房间里除了一对男女不会有其他人。楼道的声控灯灭了,他陷入黑暗里,荷尔蒙却偾张起来,欲望像千足虫蠢蠢欲动,一个更坏的念头在他心里酝酿,燃烧……他拿定了主意,头却莫名地眩晕起来,他咬了下嘴唇,举起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咚,他敲了一下门,胸中猛烈地打鼓,万一里边还有其他人呢,或者有孩子在熟睡,不能,否则女人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咚咚,他又敲了两下,屋里没了动静,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门里终于有了应声,有人扒着猫眼问谁呀,他抖了声音,说,我是楼上的,你……你家是不是跑水了,把我家给……给淹到了……他口吃着。门没有开,里边传来男人的声音:不会吧?把楼上淹了?你搞错了吧大哥。他狠拍了脑袋,不,我刚才说错了,是楼下……楼下的,你……你家卫生间好像跑水了……门仍没开,里边传出来回的脚步声,没有啊,水龙头都关得好好的。可水是从棚顶上漏下来的,他镇定着紧张情绪。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矮个男人穿着裤头,表情并无厌烦,不信你自己进来看。男人的身高并没有让他减少一丝胆怯……事已至此,他还是假装到卫生间查看一番,疫情期间,他戴口罩理所当然。他瞟了瞟屋里的环境,一扇门虚掩着,露着一条缝隙,他扫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一张让人心动的年轻的脸,白皙而红润,头发蓬乱着,一副事后的样子,被子掩在脖颈……他的邪念烧灼着。卫生间的地面有水痕,热水器显示着高温。你们是不是刚刚冲了澡?他问。眼镜男这才猫下腰去检查地漏,冲是冲了,可我们天天冲澡,怎么今天漏了?他接过话,漏水可不分哪天,要不你下楼瞧瞧……他演着戏。那倒不必。眼镜男弯腰的时候他就该下手,那会儿他的手已摸到后腰处,可怎奈手臂颤抖得不听使唤。他觉得再待下去自己就会暴露,就会崩溃。那好吧,我回去再看看,要是漏水我还得找你。他说着,脚步不稳地出了门去。
门关上那一刻,他如释重负了,往楼下走的时候心里又有许多不甘,就像小时候溺水前的心理,马上到手的东西他放弃了。不行,今晚无论如何要干一票了,他背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平复心跳,捋了捋思路。第二次敲门是在五分钟以后,他庆幸自己留下了那句话柄——要是漏水我还得找你,这是他无意中说出的,却给自己留下了再次下手的机会。门又打开了,眼镜男态度仍不温不火,问他还漏水呢?他答,嗯,我也奇怪……他的声音变了调,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只要男人转身他就下手,他把手背在身后,这样方便他掏家伙。可眼镜男仿佛不肯给他这个机会,面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一边说,大哥,需要我帮忙你就吱声。好,我马上,马上……这次他没看见女人,那扇门关得很严,他又进了卫生间,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心里盘算着如何是好。他刚看到男人拿的手机是苹果的,看来消费不低,房子新装修,地砖墙面灯饰都刚刚弄完,还没置放家具,没贴喜字,证明俩人还没结婚。女人的化妆台上琳琅满目,他认出有两支价格不菲的口红,那是小美曾用的牌子……打扰了,老弟,咱俩上下楼邻居还不认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没话找话,试探着根底。我?和朋友合伙做点儿小生意。现在这疫情闹的,做生意可不容易……是呢,我们已经关了俩月门了。你家有扳子吗?帮我找一个。这个好像没有。钳子也行。不好意思,大哥,我这家刚刚装修,没准备。好吧,他一时找不到其他借口能让眼镜男进到卫生间。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戴口罩的脸是僵硬的,目光满是慌张。现在扑过去对男人下手?他感觉自己没有胜算,他已很长时间没有锻炼过身体,爬个楼都气喘吁吁,而男人虽然个头儿不高却敦敦实实,估计踢过足球。还有什么问题吗?眼镜男点了根烟,手游打得正欢。马上,马上,他答应着,没有理由再磨蹭下去了。抱歉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了。他一边告退一边再次打量眼镜男,男人身上没有文身,也没有烫过的烟花,说明不是狠角色,他判断着,顺口说:我再去物业找找……
他在二楼转弯处站住,忙不迭地掏了烟卷,却发觉没带火机。一阵无端的烦躁代替了紧张感,让他像没偷到小鸡的黄鼠狼一样沮丧。女人,钱,都在那个房间里,他已经进去过两次,完全可以得手,可眼下他又灰溜溜地站在了楼道里……
这次敲门的声音大得惊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此时大脑一片空白。门里传出男人的一丝抱怨:今天怎么了,这是。老弟,是我,物业的来了,说有个阀门在你家,要关一下,这次我带了扳手……这是他背好的托词,他戴好了胶皮手套,握紧了家伙,这次他不会再给男人留机会了……门开处,眼镜男的脸色稍显难看:明早我们还要早起,去小区做志愿者呢……话音未落他已跨步进屋,随即猛扑过去,眼镜男没有任何预料,人扑通一声倒卧在地,似乎头部遭受了重击,眼镜甩出好远……
声音惊动了女人,卧室门开处,女人尖叫声响起……他跌撞着冲过去,差点儿绊倒了自己,用手里的家伙对准女人:不要叫,你不要叫……他的手抖成一片风中的树叶……女人用双手捂住嘴巴,被惊吓到的脸扭曲着,拧出流水般的泪来:不要……不要……女人后退着……他慌乱至极地去捆绑女人,可手脚不听使唤,此时若是女人反抗,他都不一定能制伏她,可女人瘫了……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他才感到浑身骨节疼痛,疲惫不堪像干了几天的苦力……
如他从门缝中所见,女人身体很白,烫染的头发遮着脸,低头泣不成声。她已成了他的猎物,瑟瑟发抖的样子的确像只幼崽,可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手套上沾染的黏糊糊的东西正在凝固,他起身去卫生间冲洗……他摘下口罩,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左侧腮部无端地抽搐,衣前襟也有污迹迸溅,他扯过一条湿毛巾使劲擦拭。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直到瞥见门口处,眼镜男的头部正流淌出一股乌黑色的液体……
回到卧室里,他脱掉上衣,把团成一团的女人丢到床上,女人挣扎,他给了她一个嘴巴,呵斥她不要动!又截了绳子捆住女人的脚……
……他仰躺在那里,接下来怎么办,对了,接下来得找到钱,然后,然后逃离……他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半。他拽下女人的口塞,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告诉我,你们的钱放在哪里?女人大口咳嗽……我问你钱放在哪儿了?他厉声道。女人不能言语,抬头搜寻她的手机。我说的是现金!女人呜咽着摇头,他给了她一拳,女人尖叫,拼命摇头……手机里的钱是不能要的,转账就暴露了目标。他四下翻找,发现了金项链和耳坠等若干首饰,一块男士手表,几十元现钞,再无所获。该死,他骂着,妈的,又扑到女人身上,使劲抓住她的头发,你他妈快说,钱!钱放在哪儿了?女人终于说话:没……没有……
四
午夜沉如深潭,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他码着暗处走出小区,走了很远,站到路边等候出租车,一边想着自己该逃向哪里,火车站?客运站?这个时辰不会有列车客车,估计要等到早上,时不待人,而且疫情防控期间,到处盘查,不能冒这个险。打出租去外地?这么晚了,司机不会跑长途的,要走也会出城登记,那会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作案前没仔细想想逃离之路,他为自己的筹划不周感到懊丧。劫持一辆出租车?他不是惯犯,他只是一时冲昏头脑,而且头脑竟如此简单……看来只能去往牧区,出了城就是草原,那里除了牧民老乡便荒无人烟。这次犯下的错真不值得,不,不是犯错,是犯罪,是犯了罪却没抢到钱……他脑海里浮现了男人倒在地上的情形,打了阵阵冷战……
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还在犹豫,不过他顺口说了郊区外的一个乡村,说完他又反悔了,觉得不应该和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真实行踪,便改口说就到北郊某个地点。
他对北郊的地形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总在这附近玩耍,虽然二十几年来变化得面目全非。他付过钱下了车,郊区路灯熄灭,好在有惨淡的月光能看清模模糊糊的路。记忆里的那些平房区已经拆掉,规划成了各种小型工厂、冷库、绿化带,他从绿化带穿过去,走建筑物少的无人区,加快着脚步,越过这儿,前面就是儿时常去游玩的那条大河。冷风飕飕打在脸上有些刺痛,不过身上还不觉得冷,甚至出了汗。那个男人到底伤得怎么样?会不会出人命?不,不会的,他只给了男人一扳手,男人就倒在地上了,也许男人只是晕倒了,那样他就不构成杀人罪了。而那个女人呢,手脚被捆嘴巴被堵,会不会被饿死?不,也不会的,他之所以没对她下手就是要她活命,面对一个软弱的、楚楚可怜的女人,他还做不了屠夫。总会有人救他俩的,对了,男人说一早要去做志愿者,同伴见不到他俩就会打电话,电话不通就会上楼敲门,门不开就有可能打110?不,这没多大可能,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谁还临时没有个事情。那会在几天后?嗯,至多两三天吧,会有人发现他俩失踪,然后报警,或者破门而入……这么说他有两三天时间可以安心逃遁,估计那时他已经走到了边境,在那儿即便没有可能越境也能隐姓埋名,找个老乡为他们放羊,或者……他想起来边境那儿有一个大湖,他还可以去湖边蹲鱼窝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想起平台女常对他说的话。这条河是不是一直通往湖泊呢?嗯,总之沿着河岸一直走没有错,既不会迷失方向,又可以避开牧区层层叠叠的网围栏。
这会儿他已来到河边,河水尚未结冰,深夜的旷野阴森可怖,除了自己踉跄的脚步声和河水的喧哗,偶尔会从远处传来一两声鸟兽的怪叫。他打小就不敢走夜路,别说野外,即便在城里,如果街头没有路人,他一个人也会发毛。他后悔刚做下的事情了,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就不会如此仓皇出逃。现在想来,哪怕在出租屋里饿肚子睡觉也似天堂般美好,而今,无边的黑暗就是他的未来,等待他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不敢再想下去……
再往前走,就是他小时候出事的那段险滩了,他记起自己沉进水底那一瞬的感觉,热辣辣的河水冲灌进他的肺部,像一颗颗炸弹在胸腔里爆炸,鼻子嘴耳朵眼睛都要鼓荡出来,火药与弹片似把整个躯体四分五裂……他想求生,四肢拼命蹬踹抓挠,可身边没有一根救命草,只有沉溺,沉溺,坠入河底……要不是刘叔像抓一把水草那样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出水面,让他重见天日,重见这个世界,他早成了溺死鬼……
溺死鬼,夜晚的河边……他越发感到莫名的恐惧,忽然记起口袋里的作案工具,见鬼似的把它们一一丢进激流。抛物时他还假想,刚刚作案的不是他,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就死掉了的溺水鬼,那个家伙早该死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羊倌或者打鱼的,要他干啥都行,只要能活着有口饭吃。这时他忆起刘叔说的那些话,现在觉得真有道理,可当时却没听懂,没听得进去,最后一念之差……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河流错了?这个问题让他头疼,让他想不明白……
他草木皆兵般地慌慌而行,头顶上忽然跳出的半个月亮阴魂似的追随着他的身影。有那么一会儿,他老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时又空空如也。一只貌似狐狸的东西嗖地从草丛里钻出,闪身隐入柳树丛,把他吓得毛发乍立,好半天魂飞魄散,接下来只觉得腿部发飘,像腾云驾雾似的着不到地面。
好在天快亮了,嗯,天亮之前他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蹲上一个白天,待天黑再逃。藏到哪里?树丛?不行,万一有人看到,河水里?不成,那一定会被冻死……那要藏到哪里?要是有个地洞钻进去就好了……地洞?对,挖一个地洞,这个主意不错,没人会想到一个逃犯会挖个地洞藏身……
说干就干,一夜没睡的他没有半点儿困意,求生的欲望让他不顾一切。他从河滩找来几个酒瓶子,敲碎瓶底,利用锋利的玻璃,在低凹的隐蔽处开始掘土,像只兔子那样弯腰撅腚,手脚并用,使出浑身气力。土层冻得不深,坑挖得很顺利,连刨带蹬,可晦气的事儿发生了,一边的坑沿无缘由地塌了方,令他恼恨不已,索性横向挖掘。天蒙蒙亮前,他已挖出窄窄的一条沟壑,却怎么看都像蹩脚的墓坑,真是自掘坟墓,他感到晦气,躺进去试了试,刚好能容纳他一个人。本想四下里再阔一阔,让自己躺在里边更舒服些,可天已放亮,他平复了浮土,抹掉了周边的脚印,这还不够,他从树丛里寻来两条废弃的化肥袋子,一个套头一个套脚,别说,还真像裹尸布呢,他这才头朝上脚朝下探进土坑。坟墓到底是死人待的地方,活人躺在里边又湿又冰,他咬牙忍耐着,折腾一夜了,身心累乏得让他再也睁不开眼睛,此时他想假寐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思维却总是跑路,乱七八糟。他又想起那个女人和男人,想起犯罪现场,想到整个作案过程的细枝末节,他想那应该是部虚构的电影,他只是电影院里的观众,如果是的话……不久,土坑里的湿冷让他打起阵阵牙战,而且没有一点回身的余地,他的胸口就像被巨石压到了,不,是两块巨石挤扁了他,他就要憋闷死了……
五
太阳并没有如期而至,风更硬了,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花。他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又似乎没有。这会儿他感到浑身冰凉,麻木而疼痛,好像冻僵了一样。他想爬出坑去活动活动身体,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了一种声音,先前还以为是自己的神经过敏,他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没错,那是警笛的声音……他的心狂跳起来,怎么会这么快?不能,不会是冲着他来的……雪愈发下得大了,下雪好,把他覆盖上才好,那样神仙也找他不到了,此时他宁愿僵硬了也不敢再动弹一下。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雪真的把他盖上了厚厚一层,袋子上的两个视孔现在也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感觉到微茫的光亮,若没了这光亮就意味着天黑了,他便可以起身……一个奇怪的东西在上空响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苍蝇嗡嗡地忽远忽近,那是什么?莫非是……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遥控无人机?不会,这次一定是幻听,他隐藏得这么深、这么严密不会有人找到他的,手机他早丢掉了,再说警方绝不会这么快发现案情……想到这儿,他猛打了一个激灵——难道那个眼镜男苏醒过来了?或者是那女人挣脱了绳索?虽然那也是他希望的,但绝不想这么快……傍晚很快就要来的,天一黑他就得救了,他就像一条夹好尾巴的狼那样,一猫腰就遁进夜色,遁进荒野……
刺耳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他原以为自己在做梦,接着狗吠声、人们的呼应声、踩雪的脚步声纷沓而至,那些声音如此真确,真确到让他绝望,绝望得那么彻底,就像一只跳鼠被四面八方的猎犬包围,他想着爬起来逃跑,可躯体僵直到不能动弹,连眼睛都不能转动……甚至于窒息得无法呼吸,那是少年时在险滩沉溺的感觉,胸腔爆炸,五官鼓冒,仿佛死亡正伸出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就这样痛苦地等待着,煎熬着,直到有人拖死狗一样把他从洞穴里拖出来,摘掉他头脚上的“裹尸布”,让一张死灰般的脸暴露在白茫茫的雪色里……可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人声鼎沸,警灯摇曳,对讲机呜哩哇啦地讲话:嫌犯抓到,嫌犯抓到,现在是×点×刻,对,是出租车拉到北郊的那个人,嗯,视频监控里显示的也是他,没错……
他四肢失去了行动的知觉,被人架起胳膊时像一具行尸走肉。这时大雪飞扬,簌簌地落在他的头顶、肩上,那么大片大片的雪花,让他麻木的耳朵似乎都听到了雪落的声音。在被警察蒙住眼睛之前,他微微动了动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嘴巴,一边伸了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迎接着那些自由飘洒的雪花……与冰冷的地洞相比,这个世界的雪花原来都是温暖的,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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