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底色,就是荒……
我生得太晚,没有亲眼目睹
万川归海、禽兽遍野的壮美时刻
我来得太迟,没有见证
鸥鸟啄壳、芦芽磨枪的喜悦
我有太多的不甘
无法兑现——
关于芦花如何白发苍苍
做了幽光中粗瓷陶瓶的主人
关于沉船木前账未清,如何成为
豪迈的茶台,托举清供
关于铁锚的弓,如何虚张声势
竖起手掌说:“不!”
关于蛮荒如何演变为现代文明
盗火者随身携带着野火
已经失踪——通往大河的
潮沟,一瘦再瘦
苍茫大雪啊,如弥天大谎
一说就错……
荒野的底色,就是荒
额外添加的美色、好心、七嘴八舌
都是错上加错——
我爱暗藏箭弩的芦芽集体暴长
爱未知的事物、不可能和不可行
雨水的鞭子不停地抽打
干涸黑土,如坚硬的青铜
小小芽苞撬动了地球
破壳而出的惊喜啊……哭吧!
见过的人,都懂
野风景
我喜欢那个“野”字
喜欢它没有缰绳、绊马索
更没有鸿沟、陷阱
关于美丑、真假、对错的哲学
在荒野,根本没闲心使用
它们有自己的秩序、道德和律令
众声喧哗并非随声附和
自由就是:物我两忘
歪脖树、火星儿或蜉蝣、流萤的
最小单位,都是祖宗
风景一词,掺杂太多人为的成分
幸亏那个“野”字,松开四蹄
像浩荡的长风,身披斗篷
——荒野再次倾斜,无须校正
寂寥的星球,日夜旋转
螺旋式上升……我几乎看到:
星垂平野,银河飞瀑
一个隐形的巨人,手持魔杖
无声地移动:星盘如棋局
楚河汉界,是一种罪
屋顶、炉火、玫瑰和文明之外
那奢侈的部分叫:天意
荒野中消失的人
一夜的细雨,湿了地皮
对于荒野,无疑是全部的惊喜
这个依赖上苍的庞然大物
永远走不出自身的局限
而无限接近自身
那些消失的人,则完全不同
她们的青春镶着金边,粗壮的麻花辫子
碎花衣衫;他们四方大脸,浓眉大眼
却因为过于锐猛、短暂而被埋葬
诗人说:“真正的荒野已经微乎其微;
死亡算一个。”
那么,他们算第二个
苇荡深知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一个时代是否终结
只有回望,才能看清
若干年后,声情并茂为我讲述的人
躲过了共同的命运,却在灯红酒绿中
折断音乐的翅膀——他不是肇事者
主谋,从不赤裸裸出场
知识能够改变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一根灯捻,会不会比暴雨之夜更长?
他们主动松开手中的缰绳
把群马,散在大海、旷野之上
想象不出:如果某一天
当我把爱恨和记忆全部丢失
像一台大嗓门儿的割草机
停止歌唱——哦!晚霞沸腾
白鹤翔舞,细柳忙着收集雨水
草木灰,冒烟、发烫
——是谁,替我放了一把火?
荒野,始终披头散发
拒绝文明的调教
消失的“渔家号子”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它的光
却有避不开的阴影和折痕
渔船,停泊太久了
需要开海节的爆竹把它们炸醒
顺便,需要五谷、猪羊把海喂一喂
樯橹就要派上用场了——
旧事重提,伤逝就是这么来的:
那个“渔家号子”最后的传承人
那个得了“胃里缺酒”毛病的
八旬老头儿,不久前,去了另一个
世界……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某年的十冬腊月
他开着“哗啦啦”山响的三轮车
呼啸着超过我崭新的别克
“慢一点儿啊!”
我扭头,冲着他的背影喊叫
他摆摆干瘦的左手,没有回头
一个未及绕开的中等石子
把他从车座上弹起,又迅速落座
小小的意外,预示着什么?
我的担心没有错
他跑得太快了——
船追不上,海追不上
时光也追不上:
他机敏地躲过惊涛骇浪
把自己挂在墙上
……渔家还在,号子还响
只是“渔家号子”的细黑边框
困住了一片海:死海
当我写下:旷野……
当我写下:旷野……
狂野的风如倾斜的惊马
在月下独醒
当我写下:旷野……
月亮如孤悬的马灯兀自在
夜风中摇晃
当我写下:旷野……
陆地和海洋,抱在一起
带领众神走出非洲
荒野合唱
六月的荒野,拒绝繁花
只供养皮实的草
人类还在原地打转儿
大海,以退为守,越走越远
鸟雀试了翅膀,越飞越高
六月的荒野太美啦!
用简单的美丑来界定湿地
未免过于肤浅。但它确实太美啦——
布谷卖力的独唱着实管用
农人弯腰,帮助插秧机开始绣花
反嘴鹬加紧孵化
大杜鹃“狸猫换太子”,成就了
东方大苇莺屈辱的美名
伯劳,悠闲地翻晒着柳莺的肉
倒钩的喙,是它贴身的弯刀……
甲壳虫、软体动物、水生植物
改变用途,却又固守各自的性格
潮汐和时令,日夜上紧发条
光影最懂美学,分秒都有大事发生
海上钻井平台,如巨人
抖落水珠,湿淋淋地站了起来
成为大海的桅杆——大地开始移动
断桥,草甸,废弃的盐井,红滩绿苇,
草尖上的鹤鸣,以及隐秘的生殖
都已乘上六月的诺亚方舟
——当然,还有长短枝条交错纵横
真相浮出水面:那是黑嘴鸥的巢
简简单单,一小片月光
就是华丽的屋顶
一秒钟
瑞典自然文学作家妮娜·波顿说:
如果将生命的历史压缩至一个星期
应该是这样的:
燃烧的地球,于周日晚上形成
地球上第一批生命蓝藻,在周二诞生
并于周六海洋动物出现之前,独占星球
第二个星期天,最为忙碌
早上,第一批植物爬上陆地
几个小时后,两栖动物和昆虫加入
下午,庞大的爬行动物接管地球
半个小时后,哺乳动物出现了——
尽管它们将有四个小时,活在恐龙的阴
影下
鸟类在晚餐时分到达,午夜12点前猿猴
上树
直到最后一天,午夜钟声敲响前三十秒
早期的原始人类才开始直立行走
至于整个人类历史,仅仅不到一秒钟……
——这是我毫不费力拾到的一首诗
虽然它叫:一秒钟
但我希望亲爱的你能多停留几秒
体会:迅疾、荒凉、野性、悲壮和虚空、
自由……早亡者,替活人守口如瓶
湿地今昔
九河下梢,词语自带属性
我怎么感觉有凉风和几分不屑?
——谁知道那是多大的一棵“树”啊
以及树梢……百川归海,众鸟高歌
苦碱蓬,恶北风,流徙的“刀客”
加重了车辙的深度……
那是世界还小的时候
我们和城市,尚未出生
人类要在棍棒、狍子和沸水锅
之间,躲闪腾挪……
如今,它自身的问题
依然没有完全解决:
一面是理想国、乌托邦的信徒
一面是原始、固执的盲从者
但它听从古谚的引领:
“灵魂遵循的路径,喜欢低处。”
或者,湿地许给我们最好的风水
就是这样吧——虽然孔武
但我还是内心虚弱、中气不足:
——兽性,还在野兽身上;
别处,还是遥远的灯火
“时光这毁灭者,也是时光的
雕刻者”。大河奔流入海
我渴慕这样的一瞬:
沟塘闪亮,水禽在啄食湿泥
浮游生物和海星、飞鱼,相安无事
海说:“我渴!”天就落雨
地平线说:“我晕!”船就升上天庭
方圆8万公顷,只容纳爱、美、自由和
鸟兽的饱嗝……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