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野风景(组诗)

2024-12-03 00:00:00宋晓杰
广州文艺 2024年11期

荒野的底色,就是荒……

我生得太晚,没有亲眼目睹

万川归海、禽兽遍野的壮美时刻

我来得太迟,没有见证

鸥鸟啄壳、芦芽磨枪的喜悦

我有太多的不甘

无法兑现——

关于芦花如何白发苍苍

做了幽光中粗瓷陶瓶的主人

关于沉船木前账未清,如何成为

豪迈的茶台,托举清供

关于铁锚的弓,如何虚张声势

竖起手掌说:“不!”

关于蛮荒如何演变为现代文明

盗火者随身携带着野火

已经失踪——通往大河的

潮沟,一瘦再瘦

苍茫大雪啊,如弥天大谎

一说就错……

荒野的底色,就是荒

额外添加的美色、好心、七嘴八舌

都是错上加错——

我爱暗藏箭弩的芦芽集体暴长

爱未知的事物、不可能和不可行

雨水的鞭子不停地抽打

干涸黑土,如坚硬的青铜

小小芽苞撬动了地球

破壳而出的惊喜啊……哭吧!

见过的人,都懂

野风景

我喜欢那个“野”字

喜欢它没有缰绳、绊马索

更没有鸿沟、陷阱

关于美丑、真假、对错的哲学

在荒野,根本没闲心使用

它们有自己的秩序、道德和律令

众声喧哗并非随声附和

自由就是:物我两忘

歪脖树、火星儿或蜉蝣、流萤的

最小单位,都是祖宗

风景一词,掺杂太多人为的成分

幸亏那个“野”字,松开四蹄

像浩荡的长风,身披斗篷

——荒野再次倾斜,无须校正

寂寥的星球,日夜旋转

螺旋式上升……我几乎看到:

星垂平野,银河飞瀑

一个隐形的巨人,手持魔杖

无声地移动:星盘如棋局

楚河汉界,是一种罪

屋顶、炉火、玫瑰和文明之外

那奢侈的部分叫:天意

荒野中消失的人

一夜的细雨,湿了地皮

对于荒野,无疑是全部的惊喜

这个依赖上苍的庞然大物

永远走不出自身的局限

而无限接近自身

那些消失的人,则完全不同

她们的青春镶着金边,粗壮的麻花辫子

碎花衣衫;他们四方大脸,浓眉大眼

却因为过于锐猛、短暂而被埋葬

诗人说:“真正的荒野已经微乎其微;

死亡算一个。”

那么,他们算第二个

苇荡深知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一个时代是否终结

只有回望,才能看清

若干年后,声情并茂为我讲述的人

躲过了共同的命运,却在灯红酒绿中

折断音乐的翅膀——他不是肇事者

主谋,从不赤裸裸出场

知识能够改变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一根灯捻,会不会比暴雨之夜更长?

他们主动松开手中的缰绳

把群马,散在大海、旷野之上

想象不出:如果某一天

当我把爱恨和记忆全部丢失

像一台大嗓门儿的割草机

停止歌唱——哦!晚霞沸腾

白鹤翔舞,细柳忙着收集雨水

草木灰,冒烟、发烫

——是谁,替我放了一把火?

荒野,始终披头散发

拒绝文明的调教

消失的“渔家号子”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它的光

却有避不开的阴影和折痕

渔船,停泊太久了

需要开海节的爆竹把它们炸醒

顺便,需要五谷、猪羊把海喂一喂

樯橹就要派上用场了——

旧事重提,伤逝就是这么来的:

那个“渔家号子”最后的传承人

那个得了“胃里缺酒”毛病的

八旬老头儿,不久前,去了另一个

世界……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某年的十冬腊月

他开着“哗啦啦”山响的三轮车

呼啸着超过我崭新的别克

“慢一点儿啊!”

我扭头,冲着他的背影喊叫

他摆摆干瘦的左手,没有回头

一个未及绕开的中等石子

把他从车座上弹起,又迅速落座

小小的意外,预示着什么?

我的担心没有错

他跑得太快了——

船追不上,海追不上

时光也追不上:

他机敏地躲过惊涛骇浪

把自己挂在墙上

……渔家还在,号子还响

只是“渔家号子”的细黑边框

困住了一片海:死海

当我写下:旷野……

当我写下:旷野……

狂野的风如倾斜的惊马

在月下独醒

当我写下:旷野……

月亮如孤悬的马灯兀自在

夜风中摇晃

当我写下:旷野……

陆地和海洋,抱在一起

带领众神走出非洲

荒野合唱

六月的荒野,拒绝繁花

只供养皮实的草

人类还在原地打转儿

大海,以退为守,越走越远

鸟雀试了翅膀,越飞越高

六月的荒野太美啦!

用简单的美丑来界定湿地

未免过于肤浅。但它确实太美啦——

布谷卖力的独唱着实管用

农人弯腰,帮助插秧机开始绣花

反嘴鹬加紧孵化

大杜鹃“狸猫换太子”,成就了

东方大苇莺屈辱的美名

伯劳,悠闲地翻晒着柳莺的肉

倒钩的喙,是它贴身的弯刀……

甲壳虫、软体动物、水生植物

改变用途,却又固守各自的性格

潮汐和时令,日夜上紧发条

光影最懂美学,分秒都有大事发生

海上钻井平台,如巨人

抖落水珠,湿淋淋地站了起来

成为大海的桅杆——大地开始移动

断桥,草甸,废弃的盐井,红滩绿苇,

草尖上的鹤鸣,以及隐秘的生殖

都已乘上六月的诺亚方舟

——当然,还有长短枝条交错纵横

真相浮出水面:那是黑嘴鸥的巢

简简单单,一小片月光

就是华丽的屋顶

一秒钟

瑞典自然文学作家妮娜·波顿说:

如果将生命的历史压缩至一个星期

应该是这样的:

燃烧的地球,于周日晚上形成

地球上第一批生命蓝藻,在周二诞生

并于周六海洋动物出现之前,独占星球

第二个星期天,最为忙碌

早上,第一批植物爬上陆地

几个小时后,两栖动物和昆虫加入

下午,庞大的爬行动物接管地球

半个小时后,哺乳动物出现了——

尽管它们将有四个小时,活在恐龙的阴

影下

鸟类在晚餐时分到达,午夜12点前猿猴

上树

直到最后一天,午夜钟声敲响前三十秒

早期的原始人类才开始直立行走

至于整个人类历史,仅仅不到一秒钟……

——这是我毫不费力拾到的一首诗

虽然它叫:一秒钟

但我希望亲爱的你能多停留几秒

体会:迅疾、荒凉、野性、悲壮和虚空、

自由……早亡者,替活人守口如瓶

湿地今昔

九河下梢,词语自带属性

我怎么感觉有凉风和几分不屑?

——谁知道那是多大的一棵“树”啊

以及树梢……百川归海,众鸟高歌

苦碱蓬,恶北风,流徙的“刀客”

加重了车辙的深度……

那是世界还小的时候

我们和城市,尚未出生

人类要在棍棒、狍子和沸水锅

之间,躲闪腾挪……

如今,它自身的问题

依然没有完全解决:

一面是理想国、乌托邦的信徒

一面是原始、固执的盲从者

但它听从古谚的引领:

“灵魂遵循的路径,喜欢低处。”

或者,湿地许给我们最好的风水

就是这样吧——虽然孔武

但我还是内心虚弱、中气不足:

——兽性,还在野兽身上;

别处,还是遥远的灯火

“时光这毁灭者,也是时光的

雕刻者”。大河奔流入海

我渴慕这样的一瞬:

沟塘闪亮,水禽在啄食湿泥

浮游生物和海星、飞鱼,相安无事

海说:“我渴!”天就落雨

地平线说:“我晕!”船就升上天庭

方圆8万公顷,只容纳爱、美、自由和

鸟兽的饱嗝……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