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河

2024-12-03 00:00:00草白
广州文艺 2024年11期

随生死流,入大爱河。

——《华严经》

那天,廖青以为电话里的人是几天前刚刚拜访过的公司客户,越听越觉不对劲,暗沉,沙哑,充满倦意。终于,她想起声音的主人——李凯旋,高中同学,毕业后俩人再没联系过。八年了,这个人约她在一家叫“食悦”的餐厅见面,说有要事相告。她犹豫不定,要不要去?“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聊吧。没准儿,这事儿会让你觉得……震惊。”思忖半天,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震惊”到她。

那天,她到“食悦”后略坐了会儿,李凯旋就来了。几乎没有寒暄和客套,一上来便直奔主题,“你还记得王志吗?他出家了。”“啊,什么?”她惊异的表情恰好印证了此前对方的推测。那一刻,她身体挺得笔直,表情瞬间顿住了。一旁的李凯旋语速飞快,从如何获知此事,如何遍寻不着,又如何找到她的电话赶来相见。

原来,王志老家早已人去楼空,父母亲为了给他们兄弟俩交学费,青年时代起一直在外打工,至今仍居无定所。高中时,王志经常自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留守儿童,天天在家盼过年。但有几年,他的父母亲连过年都没回来,人没来,只寄回钱。当年,她和王志关系不错,对他家中事也略知一二。高三那年春节,南方暴雪,王志的父母没买到火车票,飞机票又贵得离谱,干脆不回了。王志只好留在学校过年,年夜饭还是在班主任家吃的。此刻,往事在廖青脑海里横冲直撞,就像一群深度缺氧的鱼争相浮上水面。

“起先,我还不相信,跑去问他单位里的同事,才知道他早就辞职不干了,可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啊……”李凯旋和王志不仅是蒙城一中的同学,还是大学校友,一个活跃,一个庄肃,人群中这类人好像天生就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但廖青知道,俩人之间的情谊来自当年的一段小插曲。某年暑假,地理社的几个男生结伴去天荒坪看流星。那次野外实践中,李凯旋将莽草认作八角带回驻地,差点儿丢了性命,还是瘦小的王志连夜将他背到乡镇卫生院催吐。值班医生说,要是再晚来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李凯旋逢人就说王志是他的救命恩人,要是谁敢欺负王志,那就是和他过不去。高考填志愿时,李凯旋为了与王志入读同一学校,不惜浪费了十几分。

“他具体是做哪一行的?”

“IT业。”

“年薪多少?”

“三四十万吧,或许还不止。”

“谈女朋友了吗?”

“还没吧。”

“买房了吗?”

“还没有。”

“父母亲呢?”

“都还健在。”

“他看佛经吗?”

“不看啊。他都不怎么看书。倒是经常打游戏,熬夜打。”

“他断食吗?”

“吃得比我都多。”

……

她每提出一个可能的缘由,李凯旋都摇头。到后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摇头。廖青懊恼,想不通,“那他到底为什么出家,你倒说说看啊?”

那晚,李凯旋借酒浇愁,很快就把自己灌迷糊了。喝高了时,他站到椅子上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俩人要结成牢固同盟,“就算为了王志,我们也应该这么做。”可他们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把那个出家人从佛门净土拉回红尘世界?

回到家,廖青找出尘封已久的毕业照,还有当年同学外出游玩时的合影,其中就有王志的身影。略显矮瘦的身材,娃娃脸,显得稚气未脱。不怎么看镜头,好像被人临时拉到合影里凑数,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时,似乎又知晓自己被很多目光注视着,享受被簇拥的感觉。——此刻躲在某寺庙里的王志是不是也在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被人惦记着、关注着,却不必亲自出面澄清。廖青无从猜测王志的内心,他们实在太久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了。

自餐馆见面后,李凯旋时不时电话联系她,且三句不离王志。“王志说给你点过生日歌,但没告诉你。你知道这事吗?”她心头一怔,想起一件露淹尘封的往事。彼时,她已念大一,某天有同学忽然跑来告诉她,有人在电台里为她点孙悦的《祝你平安》。当时,她还兴奋地猜来猜去,还以为是哪个暗恋对象所为。

“大学里,王志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吐出你的名字,又说你们之间其实也没啥,就是好朋友关系。我当然不信了。为好朋友点歌,天经地义,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不告诉呢……”李凯旋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好像某件只在头脑里发生过一秒钟的事居然成了呈堂证供。

“依你这么说,他是为了我才出家,那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莫名地有些生气,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发作。

电话那头,李凯旋好久没吭声,似乎在猜测她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意。

她不得不大声叫嚷道:“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爱信不信。”那次,还是她主动结束通话,说炉子上的水开了,她要去拔电线插座。

之后一个多月里,李凯旋没打电话来。有几次,她想发信息过去询问,最终还是作罢。每次看见王志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穿越时空来到眼前,她本能地感到慌乱,好像自己要对他如今的状况负责。当然,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的。

一天午后,她从客户办公室出来,路过一个新修的公园,被门口的大型雕塑群吸引——抽象的人体造型,既瘦且长,宛如奔跑的幽灵。她想起贾科梅蒂的作品。犹豫间,她不觉抬脚走了进去,没想到里面藏着一个大湖。微风吹拂,水波潋滟,掀起一阵阵微小难以察觉的风浪。她站到离湖最近的地方,感到它似在扩大,水汽随之漫溢而出,又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当年,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也有一个湖泊。体育课上,老师会指挥队伍跑出操场,跑到湖边,绕着湖面跑三圈。跑完了才允许自由活动,看风景。王志体弱,混在人群中偷懒,没少挨体育老师的骂。

多年后,他还会说:“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啊。人为什么要靠跑步来证明自己身体好呢。我就想跑慢一点儿,边跑边看风景,多好啊。什么也不耽误。”他总是“歪理”一大堆,津津乐道,但根本没人听他的。他本人也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高考填志愿也是如此。当年,很多男生都报传统工科,机械、土木、电气什么的,只有他未卜先知填了计算机,还说什么以后这个专业最赚钱。等赚到钱,他就歇几年。人们上班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不再上班吗?

难道,他的“出家”就是所谓的“不再上班”?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浑身一激灵。其实,在李凯旋找来之前,王志曾在QQ上给她留过言。那会儿,他大概还过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虽说心有不满和荒寂,但还没有完全放手。

王志的留言还在,没有任何看破红尘的端倪。她的回复也在,无非是叫他务实一点儿,多和人群接触,别七想八想。当初,他也是满口答应的。倒是他写在QQ空间里那些类似呓语的话,让她心有戚戚。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人。

“公司对面有片废弃的野地,我常去那里玩,甚至上班时间也偷偷溜出来过,好几次他们都找不到我,还以为我去哪里了呢。哈哈哈。我在里面看他们钓鱼、下棋,还有人弯腰掘地、种菜,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没时间理会别人的意见。这些人都没有上班啊,可都活得挺好的,也没见谁饿死啊。当初选择读大学、上班这条路,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呢,错得离谱。谁能告诉我!”

“今天,有女孩没来上班。昨天,她也没来。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她猝死在出租房里,听说做项目做到凌晨,最后一条微信通话还是关于工作的。她是十三楼的,我没见过她,也有可能在电梯里碰见过。我问隔壁工位的同事那女孩长什么样?同事丢给我一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想了一整天,也没想明白。”

“终于等来周末了,本以为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被小区里的装修声吵醒了。在大街上走了一整天,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城市之大,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很想拦住迎面走来的人,问问他们,你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吗?”

……

最后一条日志上,倒只有短短几行字: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上网搜了搜,这是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话。

她试着给王志留言,询问他现在的情况,为什么躲着他们?自然没收到任何回复。她第一次感悟到“人间蒸发”这词的确切含义。现在,王志是彻底地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李凯旋时不时地提醒她这个人的存在,她怀疑自己迟早会忘了他,就像忘记另一个自己。毕业后这几年,她忙得晕头转向,也不知为何而忙。

常常是酒后微醺之际,李凯旋的电话便如约而至。电话中,他的话音有些结巴,还有些夸张。好像只要喝点儿酒,王志就会从他的酒杯里跳出来,扰乱他的心智。李凯旋的口头禅总是,“让我们来聊聊王志吧。我敢说,他是我们同学中最古怪、最有胆量的一个”。

于是,王志的陈年旧事被一件件翻拣出来,历久弥新。

比如,当年的教学楼后面有条臭水沟,每到夏天,学生们不得不捂着鼻子上课。王志去各个班级游说,希望每个人都参与进来——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撒小苏打粉和白醋以除臭和杀菌;待水质干净后,养鱼提高沟水含氧量,杜绝臭味再次漫溢。方案切实可行,但没有人听他的。他并不气馁,自己花钱买了小苏打粉和白醋,尽管最终被校方叫停。

在李凯旋的追溯中,王志的形象变得从未有过地高大。“这么多同学中,也只有王志会这么做。他的脑袋瓜总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如果是你,如果有一天也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我说的是如果,你也会这么做吗?”她说的是出家,问李凯旋会不会像王志那样选择出家。

“如果我知道王志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我也会。”李凯旋毫不犹豫地说。

可这相当于废话,因为他们对王志的情况实在一无所知,甚至比一无所知还要糟糕。要是真的一无所知,也就不必去操心这些了。

即使木已成舟,她还是无法想象王志剃着光头、穿着袈裟、成日敲木鱼、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的场景,好像换了一身衣服便相当于换了一个世界;那可不是一般的衣服,那是袈裟啊,是为求解脱之人准备的法衣。

时隔八年,当廖青重新回忆往事——因袈裟的出现,过往一切好似凭空具备了某种预示意味。比如说,学生时代的王志从不吃肉,连肉包子里的肉都要吐掉,连芹菜炒肉丝里的那点儿肉都无法容忍,这大概让他更容易适应寺庙生活吧,简直是如鱼得水。

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王志和寺庙有什么关系。有一年,学校组织去国清寺春游,别的同学除了拜文殊菩萨,还把大殿里的观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释迦牟尼佛等统统拜了个遍,只有王志一直站在那棵隋梅下举着同学借给他的傻瓜相机拍个不停。

“可能,这事并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复杂。当年,李叔同就因为接触了一本讲绝食的书才变成弘一法师……”她试探地说。

“我倒觉得此事一点儿也不简单。”李凯旋的语气异常笃定,“我还在做深入调查,一定要把它搞清楚。如果你想到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她还能想到什么呢,又不可能把QQ空间里那些没来由的话当作证据,来证明他厌世已久,出家之心昭然若揭。那种牢骚话,哪个人没发过啊。不同的是,王志在步入社会多年后,还在寻找所谓生活的意义,实在是幼稚得可笑。

那天午后,她在拜访完客户结束,带着低落和沮丧的心情再次拐进那个带湖的公园。踏进公园大门不久,李凯旋的电话就来了,“我终于搞清楚王志为什么出家了”,他的语气像是哥伦布又发现了某块漂移大陆。廖青以为他在哪个深山古寺里找到王志本人,一番调查记者的深入采访后才获知实情。

“是他母亲告诉我的。”李凯旋的声音中混杂着山间的风声,“我找到他父母现在住的地方。他母亲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我。”

“你在哪里?”

“在一个山里,老人家在这里帮人种葡萄。”

“那他为啥出家呢?”廖青的心瞬间被拎起来,好似下一刻便有惊天大秘密在耳畔炸响。

“这个嘛。”李凯旋顿了顿,才笑着说,“你说得没错,原因真没那么复杂,他从小就有个梦想,工作后把父母花在他身上的钱全都还掉,然后再了无牵挂地出家。”

“这就是全部原因,没有别的?”

“对。他母亲这么告诉我的。”

“小时候说过的话,谁会当真呢。”

“可他就是这样的人。”

“没别的原因?你确定?”

“当然不能。我又不是他,我能确定什么啊?”李凯旋大声说道。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话了。

后来,电话断了,通话戛然而止。她在湖边走到日暮时分,早春的风灌进脖子里,仍有噬骨的凉意。回来后,她居然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凯旋再也没有打电话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及王志。只有坐在自家窗前喝茶或发呆时,脑海里偶尔会闪现他的身影。还是高中时代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套一件松松垮垮的袈裟走在寺庙高高低低的台阶上,望着汹涌而至的信徒或香客,就像望向自己的前世。在心里,她无法完全认同李凯旋的“调查结果”,那顶多是部分事实,是海上浮现的八分之一冰山,而底下的八分之七谁也不知隐藏着什么。

她比从前更想了解王志的一切,好像有扇门被推开了,在她以为是墙的地方居然开了扇门。除了频繁地访问他的QQ空间,将每一条日志反复浏览,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那段时间,她辞掉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荡,洒水车驶过后的柏油路面,湿漉而黝黑。绿化带里摇曳的紫花上还带着清晨一闪而逝的露水。转眼已是午后,晒秃的草地上挺着一顶顶彩色帐篷,小孩和大人钻进钻出。城墙、绿皮火车、护城河,所有微小琐屑之物都在低处闪光,吸引她进入其中。

那天,她穿过废弃铁轨和土路两旁的草丛,路尽头出现寺庙的土墙和飞檐,好似某座被掩藏的旧宫殿。犹豫片刻后,她蹑手蹑脚走了进去。香烟缭绕,烛光在昏暗的佛像后面闪烁,隐隐的诵经声从殿后传来。一切显得宁静而恍惚。佛堂隔断用的是竹席帘,僧侣房间用的也是厚的竹制遮光帘,或干脆什么遮挡物也没有。她想起家中新换的窗帘,淡绿色纱布上分布着植物叶脉似的花纹,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就像来自遥远的森林或梦境。

儿时,她的房间对着一条小路,常常有人在她睡觉时谈笑着从窗前走过,她很害怕他们忽然停下趴在那里偷看——即使屋子是暗的,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无比担忧。

其间,她回了趟蒙城,高中校园仍躲在铁栅栏里安然无恙。年轻学子们重复着他们当年的生活,懵懂稚嫩的脸庞上根本读不出关于命运的任何暗示,有些东西被隐藏得很深,远没到显山露水的时候。

她在那条曾经出没的街道上走来走去,辨认和闻嗅着记忆残留的气味——好像因此便能找回过去,但她只找到一个门厅破烂的邮局,当街立着一只油漆脱落的邮筒,里面塞满枯枝败叶。曾经热闹一时的书信传递已被广告单页和银行对账单所取代。她忽然想起,她和王志曾是笔友,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信,再偷偷摸摸放到收发室,各自去取。当然都用了化名。即使被人捡到,也不会酿成轩然大波。

这一度被遗忘的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她对当年的行为感到吃惊,同一间学校的人为何频繁写信,到底写了什么?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笔友热风靡一时。每个中学生平均下来都有一两个远方的朋友,以笔谈的形式见面,所谓“见信如晤”。一段时间后,她和王志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注到身边之人上,也是“见信如晤”,也是“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还省了邮票钱,省了等信的焦躁。

她的交友信息在油印的校报上刊登出来后,一开始每星期都能收到厚厚一沓信件,之后越来越少。两个月后,便只剩下一来一往。那个人有个文绉绉的笔名:子谷(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民国诗僧苏曼殊的字)。于是,子谷和安妮开始了一年多的书信往来,校园里迎面走来,却不知谁是子谷,谁是安妮。到了高二,文理分班后,他们进了同一间教室,通信才戛然而止。至今,她还记得带蓝色格子的白纸、英雄牌纯蓝墨水、漏水的钢笔,后者常常导致右手中指指间关节处带着晕染开去的墨痕。

那时,还有一件让她颇为困扰之事发生。母亲忽然在她高考前夕丢下工作返回家中,并在学校附近租了房,要亲自给她做饭和洗衣。她死活也不愿搬到外面与母亲同住,只答应每天晚上回去吃饭,周末再逗留半天。说起来,她的境遇和王志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留守儿童,好在她有祖父母照顾,而王志寄居在外婆家,初一那年,连唯一的老外婆也离开了他。有一次,母亲让她请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家里吃饭,其中就有王志。考上大学后,母亲却警告她,别和王志走得太近,理由是,“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小孩,性格乖僻,容易做出极端事”。那时,母亲的担心已是多余。高中一毕业,她和王志好像自动解除了某种合约,各走各路,自然而然疏远了。

她对着校门口小卖部拍了一张照。

当年,王志常常在这里买棒冰吃,哪怕下雪天也照吃不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在学生时代不该毫无端倪啊,她拼命回想着,却一无所获。

再次接到李凯旋电话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廖青愣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已将他删除了。那时候,她正处于新工作的适应期,干什么都要小跑着才能完成。临睡前的片刻恍惚让她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身体便被睡梦占据了。当李凯旋的声音于耳边再次响起,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李凯旋告诉她,王志还俗了,现在住在老家,他父母也从外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出家了还可以还俗吗?”她脑子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他父亲病了,把他留的钱都花光了,还不够。他们没办法了,只好去庙里找他。”廖青想象王志脱掉袈裟,从寺院大门出来,一路顶着光头,在众目睽睽下回到老家,跪到老父床前泣不成声。不知道为什么,廖青总觉得不是生病的父亲把王志喊回家,而是他自己想回来。上学的时候她就知道,王志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之后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快节奏,无阻挡,几乎是一气呵成。李凯旋找王志去了,李凯旋借给王志钱,李凯旋帮王志找到工作。王志父亲过世了。王志欠了一屁股债。王志买房了。王志终于也结婚了。

其间,廖青始终没有和王志见上一面。王志也来省城工作,经常和李凯旋混在一起。好几次,他们三人差点儿见面了。

其间,李凯旋给廖青发过三个短视频,都与王志有关。

第一个视频里的王志,头发还很短,脑袋像个青瓜,站在皂荚树下给病中的老父洗头。他满头白发的老母站在另一棵皂荚树下,神情恍惚,一脸梦游者的表情。

第二个视频里的王志,头发已经长到能盖住前额了,穿一件藏青色夹克单衣,坐在闹市区的星巴克门口喝咖啡。他表情凝重,心事重重,好像一个重返人间不久的少年,对眼前的一切尚感茫然无措。

第三个视频里,王志结婚了。他的头发没有变得更长,却更具造型感,也更亮了。他穿着新人礼服,站在酒店门口,对着来宾鞠躬、微笑,嘴里一直说着谢谢光临,谢谢光临,像电视里的日本男人。他身边站着盛装的新娘,身材娇小,个头比他略矮一点点,穿着法式一字肩婚纱,笑容太满,整个地要从脸上溢出来。典礼上,司仪问新郎,无论她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和她永远在一起吗?王志大声答道:愿意。司仪又以相同的话询问新娘,也得到了无比坚定的回答。

廖青从没见过如此般配的新人,“王志看着很幸福啊,看来还俗是还对了。”她由衷地为他高兴。

“就是啊,兄弟们在一起多好,美人多好,人世间多好。”

“活着多好。”

紧接着,李凯旋忽然在微信里打出满屏的笑脸,把整个对话框撑满,又继续复制粘贴,继续发送笑脸。大笑,坏笑,龇牙咧嘴地笑——眼睛部分眯成上翘的弧形,眼轮匝肌严重收缩,颧肌也被牵动起来。满坑满谷的笑脸。

她有些吓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李凯旋打电话告诉她,昨晚他又和王志在一起,这家伙太能喝了,连着喝了一斤白酒,还不尽兴,嚷着要去酒吧喝。“那一大堆笑脸就是王志拿了我的手机发的。”李凯旋解释道,“他昨天其实想给你打电话来着。”

她没吭声。听说王志在电器公司做市场营销,出于工作原因经常喝醉。学生时代的他可是滴酒不沾,出家那几年怕也没机会喝,现在如此放纵地大喝,真不知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吧,结婚那天,他都把自己喝到急诊室里去了,还不让伴郎帮忙喝。好像酒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可不能让人白占了便宜呀。”李凯旋笑着说。

她亲眼见过王志眼睛也不眨地咬下三根冰棍儿——那可是零摄氏度左右的冬天。现在,冰块置换成酒精,那可比冰块作用大多了,它能带来眩晕、迷幻、沉醉、欢乐,甚至断片、遗忘、窒息,什么都有可能。

刚从寺庙出来那阵,廖青很想与王志见上一面。那时候,王志还陪在老父身边尽孝。有一次,她约了高中同学前往。高速路上,她们的汽车被追尾,后备厢撞出一个大窟窿,终是没见成。廖青很想问问王志寺庙里的生活,她对那种地方感到好奇。恰巧,社区里做保洁工作的张阿姨在某寺院当义工。张阿姨告诉她,寺庙这种地方最重要的是保持清洁,她擦洗佛像身上的尘灰比擦洗自家地板还要勤快。而且,在寺庙做义工,最能积德行善。

那年底,廖青犹豫再三后,也加入义工群。

她跟着去了郊区一寺庙,帮着搞环境卫生和做空间绿化。用大剪刀修剪红叶石楠树篱。给佛堂里的柱子刷油漆。清扫过道上的落叶。她看见一个僧人在佛经下藏了手机,诵经时偷偷拿出来看。方丈房间里有茅台酒,他本人用的则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食堂里的五常大米和食用油都是居士赠送的,根本吃不完。

这里的寺庙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吃的喝的应有尽有。僧人也有娱乐和社交,除了身披袈裟,除了要宿在僧寮里,他们的物质生活甚至比外面辛苦打拼的人还要富足些。张阿姨告诉她,不是所有的寺庙都这样,“也有地处偏僻,条件差,没人去的”。那之后,她又随义工群去了离城市更远些的庙宇。

其中有一座叫中峰寺的,建在半山坡,山下有废弃的采石场,离得最近的村庄也在五公里之外。那里,香火更寥落些,建筑也更为荒废和破落,佛像立在壁龛里,好似沉睡了上千年之久。僧人们自己种稻子和麦子,到了晾晒季,寺院空地上见缝插针地躺着黄灿灿的稻谷和麦粒,还有圆滚滚的黄豆,充满人间烟火气。

她们帮助收割,晾晒,收纳。有几天,她和几个义工吃住都在那里。到了深夜,明月疏星,万籁俱寂,夜行动物出场了。它们自由而大声地鸣叫着,一声接一声,像烟火划过岑寂的星空。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觉得黑夜是一些物种把空间让给另一些更古老的物种,它们轮流在天地这个大舞台上扮演不同角色。或许有些夜行动物,就是由昼伏的转换而来,它们不定期地在A面的阳光和B面的月光之间穿梭往来。

她们还去深山里的荒寺。那些地方几乎毫无香火可言,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孤独的老僧除了料理佛事,还须亲自砍柴生火煮饭。实在无事可做时,便坐在僧舍的蒲团上喝茶、打盹儿。就是在那里,她学会了饮茶。窗外深山云起,室内茶香缭绕,隐隐的花香、果香、淡蜜香,混杂在一起。茶汤淡金、橙黄,明亮而温暖,让她感到莫名的安慰。

她的生活在工作和义工之间切换,在人群中讲了太多话,到了山里便可以一语不发。在山里沉思够了,再回到城里,体内的大小血管好似被疏通一遍,神清气爽了许多。

那日,李凯旋忽然约她吃饭,说还有王志,就他们三个人,老同学,叙叙旧。她想了想,答应下来。她几乎没有和王志好好交谈过。上次见面,还是在银泰百货的周大福珠宝展柜。王志陪一个女人在挑选黄金饰品。显然,那女人便是视频里娇小玲珑的新娘,但那天她足蹬一双七厘米以上的细高跟,挺拔地站在那里——这给了廖青她们不是同一人的错觉。可怜的王志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勉强能搭上女人肩膀,他指着柜台里面的陈列物,在女人耳边嘀咕着什么。女人始终一副疏离的表情,连那些熠熠闪光的物品都无法让她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

那天,王志爽约了,等到饭店快打烊,还是不见人影,连电话也打不通。李凯旋忧心忡忡,一会儿说我们走吧,这个人不会来了,一会儿又说我们还是再等等他吧,弄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几年,为了赚钱,他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无论多么难啃的骨头,他都愿意去啃。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喝酒。他喝了吐,吐了喝,一场接一场。都不把自己当个人。”

“还不是为了那个老婆。女人花钱如流水。更过分的是,她还在网上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直到银行要来查封房子,王志才知道出事了。我们劝他离婚,他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为她还债,说要是自己不这么做,她就活不了了……”

廖青深吸一口气,这些事情,她居然一无所知。

“你还不知道吧,王志的父亲就死于肝癌,劳累加酗酒,毛病就这么落下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根本就是义无反顾啊。”

“太傻了,居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就是这么个死脑筋的人。”

“嗯,蠢货一个。”她忍不住低声骂道。她知道王志和那女人并没有小孩,本可以置身事外的,社会上很多人不都这样吗?

“我跟他讲,可以先离婚,把财产分割清楚——这样银行就不会没收他的房子,私底下还可以住一起,照样管那女人的事,就是换一种方式。他就是不听。”

“他不会听的。”

“但他真的把所有欠账都还掉了,两年还了五十多万。”

“天哪,这都怎么做到的啊——”

“他兼职做好几份工,一有空就跑外卖,不要命一样。”

“那真的是不要命了……”她瞬间感到悲从中来。

“有一次,他喝醉了,还和我说什么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李凯旋摇头,“我不知道他答应人家什么了,从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

廖青想起短视频里的结婚誓言,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我想不明白,他居然是这样的人,这么幼稚,这么不顾一切,把好好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承认自己不了解他,简直是一无所知。”李凯旋说着说着,眼底居然泛起泪花。

那晚,他们终究没有等到王志。饭馆离开时,李凯旋恨恨地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别还俗算了。”

她想说什么,却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重宁寺再遇王志,已是半年后了。

离他上一次还俗过去整八年了。

他穿着布袍坐在诵经的僧人中间,低着头,喉结一鼓一鼓的,念念有词。这还是廖青第一次看见王志穿这种衣服,它的颜色与寺庙外墙的颜色一模一样,好像穿这种颜色的人只配生活在这里,到任何地方去都显得突兀和格格不入。

重宁寺位于层峦叠嶂的山坳里,明朝时有曾姓读书人为避战乱,在此修建书院,供附近读书之人苦读求取功名。弃而不用后,木头房子朽烂得很快,又遭山火焚毁,很快实体不存。重宁寺便是在原有书院遗址上慢慢扩建而成,因地处僻远,香火始终不盛。遇初一、十五,才有山下村人来此拜佛祈福。这几年,政府斥巨资打造环山绿道,总算有了条像样的徒步之路,但车路还是不通,连电瓶车都上不去。

可山上很香,隐隐的香气好似由雨水渗入土壤,再通过万物的呼吸发散出来。她浑身舒泰,干活也特别卖力,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事情忙完后,王志请她去寮房喝茶。他告诉她自己并未正式出家,打算考虑一段时间再说。问了很多地方,都不愿接收像他这样出过一次家的人,唯有这里的方丈愿意收留他。能找到这么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他已知足。没了应酬和干扰,也没手机分心,求之不得。其实他是带了手机来的,但进寺庙前,已将它扔进山下水库里了。想着那只扑通坠入库底的手机,廖青的心不由地往下沉。

“当年,你约我在人民广场见面。我去了,但没看见你。”王志忽然说。

——她愣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想说什么。

“其实,我也去了……”她嗫嚅着,似有难言之隐。

那天早晨,她特意起个大早,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一个初中女同学。那人非要拉着她去爬山,她又不能说自己在等一个男笔友,只好唯唯诺诺地跟着走了。事后,她也没有和他解释什么,虽有些愧意,却也如释重负。

“那天,人民广场人山人海,他们在摸彩票……你也在里面吗?”他的神情好似在提及一个重要事件,随时可能诞生奇迹的时刻。

“摸彩票?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我去爬山了。”她没说女同学的事,也没说自己迫于无奈,食了言。

“哦。后来……我也去了寺庙。”他低声说。

“去寺庙做什么呀?”她有些好奇。

“嗯,反正已经从学校出来了嘛,我就想干脆在外面玩玩吧。然后,我就走到那座寺庙里。”

“人民广场附近还有寺庙?我怎么不知道?”她喃喃道。

“有啊。沿珠游溪往前,我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一道刷了黄色油漆的围墙,想着进去坐一会儿再走。没想到,居然躺在那石椅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你可真厉害,那种地方也能睡着……”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上午的经历,或许就不会想到寺庙……”他的神情好似在回忆某个关键时刻,要回答类似“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种问题。

“很多时候,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来了句。

“所以,你就躲到这里来了。”她心里颇有些不快。那次人民广场约会无果后,俩人都只字不提,她曾暗自怀疑——或许他根本就没打算赴约。

“嗯,寺庙里什么人都有,有躲避债务的,有逃避社会压力的,也有逃离夫妻关系的……”他根本不像影视剧里放的,一旦出了家,便成了沉默不语、守口如瓶的那类人。

“那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呢?”她觑望着他,心里有些恼怒。

“我也不知道……总是很难摆脱那种感觉,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每当那种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要行动起来,不能这么消沉下去。”

“寺庙真的可以帮助你?”

“至少,它能让我睡个好觉。”

她听着,没吭声。

“你知道我第一次出家的真正原因吗?”说到这里,他整了整衣领,好像做着某种仪式前的准备工作。

“李凯旋说你兑现了小时候的承诺,把父母在自己身上花的钱都还掉了,然后就出家了。”她快速说完这些,心里却从来没信过这个说辞。

他听着听着就笑了:“我又不是哪吒,哪能做到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啊。”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到这份儿上,她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

“为了一个女孩。”他正色道。

“什么样的女孩啊,居然让你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她打趣道。

他望了她一眼,似乎她的玩笑话冒犯到他了。

她马上敛住笑,正襟危坐着,准备听他讲下去。此刻,窗外响起一阵细碎的雨声,从寮房窗口望出去,雨中的林木格外苍翠,似蒙着一层蓝绿色雾气。春天的雨和日头催发了这一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自然里,无一日会蹈上一日的覆辙。

“你知道苏曼殊吗?他一辈子出了三次家……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出家呢?一开始,我想不通。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家啊,天天都在出家。父母亲不在身边,都是一个人飘来荡去。当生命中第一个对他好的女孩居然因他殉情了,他着实吓着了,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好意和压力,只好跑到寺庙里躲起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如此解读苏曼殊的故事。她猛然想到,他也是一个人独自长大,父母亲从不在身边,能做的就是给他喂钱。

“难道,你也遇到了这样的女孩?”她忍不住问道。

他点头:“我们在网上认识的……是我招惹了她,又抛弃了她。当我得知她患重度抑郁症,心想这下完了,我可不能和一个病人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怎么帮助别人,本能地感到害怕。出事后,他父母亲也没来找我。可能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就因为如此,我更觉得受不了……”

“你觉得自己有罪,没有尽到责任,辜负了她?”

“嗯……我花了五年多时间才从里面走出来。”他苦笑道。

“那这次会更久吗?”她忍不住问道。

“这次不一样,我做了该做的,没什么好遗憾的。”他接着又说,“但我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就要死在酒桌上了。”

那些与酒有关的事她听说过一些。有一次朋友聚会,他喝了酒,还要去开车,开到半路把车停在绿化带,躺进车后座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清洁工看见车里有人,以为出事了,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又是吹气检测,又是抽血化验,最终被认定是醉驾。为了戒酒,他曾弄断过一根小指头,幸亏处理及时,又接了回去。

“戒酒的地方很多啊,何必来这里呢。山上冷,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我们走后,估计大半年都不会有人来。”

“没人来更好啊。”他道,“可以和树说话,和石头说话,和天上的风、云说话。”

——她发现他比以前更会说话,也更爱笑了。如果不是穿僧衣,她都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的。现在,外面很多人都这么说话,无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在试图说一些从书上看来的话,但很少有人真的这么做。

“我还是觉得没必要来这里受苦。再说,你还有家啊。”

“没有了……她离开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愣住了,但并没有感到如何意外。

“一开始我就知道,事情必然会这样。开始就是结束。”他又说。

而他们之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是戛然而止。廖青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疲惫、苍白的脸,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当年,如果不是自己脸皮太薄,如果没有那个女同学的出现……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茶好喝吗?是寺里的僧人自己种、自己炒的。”他忽然问道。

“有点儿苦呢。”她呷了一口,轻声说。

“哦,可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甜的苦的,对我来说都一样。”他平静地说。

“怎么回事啊?”这次,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不仅味觉没了,我的鼻子也失灵了,什么也闻不出来。在山下的时候就这样,有大半年了。”他还是笑,好像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去看过医生吗?”

“医生也说不出原因。只说,或许哪一天自己就好了。可能,还是太累了吧……”他苦笑道。

的确,他付出太多。现在好了,什么都不需要他做了。女人解除债务后,马上离开了,大概也是受不了了,想躲起来喘口气。

他举起手中玻璃杯端详着,只见鲜绿色茶叶在茶汤里一番沉浮后,早已舒展开来,“你看这叶子,浸在水里,多好看啊”。

可他早已尝不出茶水的味道,什么味道都品尝不了。他的嗅觉和味觉细胞都被杀死了,被酒精、债务、生活压力,被没日没夜地赚钱杀得一点儿不剩。现在,他要把这个破碎的形象一点点缝补起来,收拾停当,择日再出发。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牛皮色、皱巴巴的信封,拿在手里看着,并没有马上递给她。“那天,我从寺庙睡醒出来,又回到人民广场。没想到他们还在那里摸彩票。我挤进人群中,花四块钱买了两张,一张是给你的。”

“留个纪念吧,虽然……已经没什么用了。”他微笑着说。

一张长方形纸片。波浪状的音符图,同心曲,拉琴的卡通女孩。来自更年轻的日子,来自那一天的礼物。她当然知道都有哪些奖品,它们是——桑塔纳轿车、昌河面包车、彩电、冰箱、电风扇,所有参与者都相信自己可以摸到轿车或彩电,最不济的也有冰箱或电风扇,尽管他们摸到最多的只是毛巾和肥皂。

那个遥远的初冬的早晨,人民广场人声鼎沸,刮掉的彩票雪片般铺了一地。坏运被踩在脚下,好运被高高举起。她被一个女孩牵着手,步入南山公园,一路拾级而上,爬至遍植松柏的山顶之上。她站在崖石上看广场上的人。人群成了模糊的点,无数的点在欢呼、叫喊,捶胸顿足,却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我从来不买什么彩票,也不相信好运会从天而降。”她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眼前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她也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至今还夹在某本泛黄的日记本里。

但她还是接过他手中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里,像托着一只早已搁浅的木船。一张灰白、皱缩的纸片,只须用指甲盖轻轻一刮,就能领到那个深藏多年的秘密。但她没这么做。一切都过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过去。

“李凯旋那里,你帮我去讲一声,替我谢谢他……”王志欲言又止。

“下山后,你自己去找他吧。”她没告诉王志,李凯旋也人间蒸发了,有人看到他在某寺庙当义工,也有人说他辞了职,去国外深造冷门的心理学课程。

离开前,他来找过她一次。俩人约在一家日式酒馆见面。那天,酒馆里就他们一对客人,老板夫妇在吧台那边也自斟自酌起来。外面街巷里充满节日才有的轻佻、热烈与喜庆。一个火遍大江南北的香港女星,忽然空降至小城的体育馆,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年轻人都赶去听演唱会了。酒馆的液晶电视上正在现场直播,女星脖子上的项链像闪烁的星群,伴随着空灵、充满质感和穿透力的声响,整个现场给人熠熠生辉之感。

“……七岁那年,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去外面编织草帽,我爸、我奶奶都是这么跟我说的,说她一定会回来。”李凯旋忽然说。

她诧异地望向暗弱灯光下那张通红的脸,以为他喝醉了。

“他们所有人都瞒着我,都在骗我。直到十三岁那年,我才知道,我妈跟一个男人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李凯旋继续说。

“你先喝点儿水,听完这首,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她回过头,担忧地望了他一眼。

“我一直想不通,我妈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这件事。十五岁那年,我找到她,她在一个菜市场里卖咸鱼,我哭着让她回家,可她宁愿和那些臭烘烘的咸鱼待在一起,也不愿回来……”他脸上带着茫然与混沌交织而成的表情,好似少年在作惊天之问。

那晚,酒馆打烊后,她把喝醉的李凯旋送回家。他住在一幢单身公寓里,家跟连锁酒店一样简净,雪白的地板和墙壁,视野所及无一件多余物品。

——就像一座空荡荡的禅宗寺院,此刻,她忽然想到这句话。

这时,晚课的钟声响起,在空气中划出层层涟漪。她心底一颤,好似有东西瞬间将他们隔绝开来。

王志望着她,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起身,再次环顾四周,除了桌椅板凳、床榻卧具,四壁萧然。

重宁寺出来,暮色降临,景物一点点后退至峡谷深涧。林间雾岚从低处升起。鸣鸟啁啾,好像在催促她快快下山。下山途中,尘土在脚下扬起,停了一天的风再次从树梢头下来,好似将世上所有声音都带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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