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第十四次了,夏天向我们展示他收藏的火花。这一次仍同第一次一样,他分给我们一些香皂沫,香皂沫是从他爸爸夏海洋沐浴用的香皂上偷偷抠下来的。我们学着他的样,庄严而神圣地在溪水里洗濯双手,甩去水珠,并且在各自的衣服上擦拭干净,直到双手泛红,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那是春天的某个午后,我,夏天,还有吴黑子,我们三个人呈三角形围坐在小溪边的草地上。草地上开着野花,黄色的,匍匐在地,不远处有株蓟草,它的花正艳,是紫色的。夏天仿佛是另一株蓟草,占据三角形的顶角位置,我和吴黑子分别蹲坐在左右两个底角上。夏天似乎比平时要高大一些,我们看他时不得不抬起头,仰视着他,他可是我们当中个头最矮的,比吴黑子矮了足足半个脑袋。所幸的是我们不必经常盯着他的脸,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他的手上。他手上的动作总是慢慢吞吞的,好像他的指头被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给钳住了,一时挣脱不出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掏出一只火柴盒来。好像他要借助这个动作来证明他的慷慨,证明他对我们无与伦比的恩典。
没错,我们的确被火柴盒里的宝贝吊起了胃口,迫切想看到它。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呀?夏天从火柴盒里拿出来的是一叠齐齐整整的火花,就像一块四四方方的印有斑斓图案的积木。他将火花托在手掌心,一张一张展示给我们看。每看完一张,他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火柴盒里。火花上的图画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往所见大多是宣传画,那些典型的画面在显眼的墙壁上、宣传栏里、黑板报上,无数次被我们看见。如果说有特别的,无非是一盒十二生肖的火花,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每种生肖形态各异,可是笔画简单粗糙,勾不起我们的兴趣。有几种生肖画得呆头呆脑,显露出一副愚不可及的蠢样子。我和吴黑子的欣喜都是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照顾夏天的面子,也担心日后他有什么收藏不肯再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
第一张火花上的画图是单桅帆船,洁白的帆鼓得满满的,好像正在奋力航行。它让我们产生了某种错觉,夏天的手掌仿佛变成了无垠的大海,那一刻,我们好像站在船上,是我们在操纵着它。我伸出手,想让夏天把火花放到我的掌心,夏天却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的手给撂开了。第二张火花是双桅帆船,模样比单桅帆船好看多了,鼓满的风帆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同单桅帆船一样在乘风破浪。第三张是三桅帆船,明显比前两张气派得多,雄壮得多。那会儿,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海盗,如果知道,一定会以为那就是海盗船。吴黑子探出手,想摩挲一下火花,啪的一声,夏天给了他一击,迫使他讪讪地缩回手去。之后是双桅横帆船,双桅纵帆船,三桅纵帆船,雄伟的大轮船……也有乌篷船,两头翘的打鱼船,端午节划的龙舟,画舫,还有一些小不点儿,小舢板、独木舟、竹排之类的。
夏天将火花收拾整齐,装回火柴盒里,草地上留下我们萎缩的身影。夏天看着我和吴黑子,期待我们说些什么话,而我们都盯着他手中的火柴盒,火柴盒上的火花是单桅帆船,鼓胀的风帆证明它正在飞速前行。夏天以一种百万富翁才有的骄矜表情瞅瞅我,又瞅瞅吴黑子,可我们俩始终缄默不语。漂亮吧?后来,夏天不得不打破沉默,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探询,而更多是嘚瑟。他有这个优势,他爸爸夏海洋在镇上的火柴厂上班,虽然不清楚他爸爸在火柴厂干些什么,但这个事情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夏天的火花必定来源于他。当夏天第一次向我们抖搂收藏的火花时,我们就被惊艳到了,内心涌起难以抑制的嫉妒。那些被我们当成珍宝似的弹弓、木头手枪、纸片、一两颗玻璃弹珠,在夏天的火花跟前算得了什么呢,好比乞丐见了王子,只能自惭形秽。
漂亮。我附和说,其实再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夏天转向吴黑子,吴黑子赤红着脸,嗫嗫嚅嚅说,我没看清,能不能再给我们看一遍?
这可把夏天给气坏了,一下子从草地上蹦了起来,抻直手臂,两根指头直捣吴黑子的双眼,没看清!你的眼珠子呢?让我抠出来看看是不是玻璃珠子?吴黑子惊慌地偏了偏脑袋,用手挡住夏天的手指头,嘟嚷说,你怕有人抢似的,我的眼快也没你的手快啊,谁来得及看啊?阿铁,你说是吧?吴黑子的求援正中我的下怀,我也希望重看一遍,最好是能得到一两张。我违心地应和说,是没怎么看清楚。夏天瞧瞧我,又瞧瞧吴黑子,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但后来,他还是拗不过我们,将火花从火柴盒里重新拿出来,一张张摊开在草地上。日头有点儿偏西了,吴黑子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夏天挥挥手,让他走开一点儿。吴黑子很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瘦长的身体,我们三个人的位置变成了锐角三角形。
我们得以重新审视那些单桅帆船、双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我们围起来的那块不规整的阳光好像成了汪洋大海,海面上白帆点点,扯动了我们无尽的遐思。哪儿能看到这样的帆船呢?吴黑子痴痴地问,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夏天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知道哪儿有。哪儿有?我和吴黑子异口同声向着他。要说远也不远,要说近也不近。夏天卖起了关子,他就这个臭德行。就你知道,就你能!我恨恨地说。
洋湖港呀。夏天抛出了答案。
他的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那些火花像树叶一样被卷了起来。我们慌忙去追逐宛如蝴蝶一般飞到了半空的火花,很不幸的是,有几张火花还是掉到了溪水里。虽然最终把它们都捞了上来,有一张在被卷入激流前被吴黑子一抓,撕开了一道口子,这把夏天的脸都给气绿了。他发誓不再给我们看任何东西,如果违背誓言,他就是狗,是猪,是烂眼胯下的鸟。烂眼是村里的疯子,一双眼睛长期红肿肿的,流着脓水,让人不敢直视。我们问心有愧,被他教训得抬不起头来,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阵风预言了什么。
二
接下来的日子,我对火花上的那些帆船着了魔,被它们掳走了魂,单桅帆船,双桅帆船,帆船,帆船,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子里。有时,它们结伴闯进我的梦里。我站在船头,海风吹拂着我的脸,我像个飞行的侠客一样,衣袂飘飘。有时,我爬到了桅杆的顶端,朝远处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真切,远处一片混沌。后来,我们不止一次央求夏天,让他把那些火花重新拿出来,让我们好好瞧瞧。每当看到帆船的图案时,我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终有一天,我们说服了夏天,让他带我们去洋湖港看看,说不定那里真有帆船呢。我们暗暗筹划起一次目的明确而又充满冒险意味的旅程,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止不住战栗,身体打摆子似的发抖。我们规划好了旅行路线,沿着水门河往下游走,到达水门镇上。我们可以在那里搭乘拖拉机,如果幸运的话,拖拉机是免费的。如果没有拖拉机,我们可以坐给火柴厂拉木头拉火柴的汽车。给他五角钱,司机就会把我们带到洋湖港去。夏天信誓旦旦地说。万一碰到你爸爸咋办?我有些忐忑。傻瓜,我们可以守在镇子的出口处,我爸爸不可能到那里去的。夏天轻蔑地斜睨了我一眼,一脸的不屑。过后,他又想到了对付他爸爸的办法,我们可以先在火柴厂的大门口侦察一番,掌握了夏海洋的动向后再随机应变。我们虽然有些担心,可瞅着夏天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释然了。
我们的旅行要付诸实施尚差关键的一步,必须筹到钱。夏天给我和吴黑子的任务是,每人拿一元钱。你们每人拿一元,我就能拿两元。这是夏天的优势,谁叫他有个在火柴厂拿工资的爸爸呢。对我来说,一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对吴黑子同样如此。果然,当夏天将一张面值两元的纸币亮出来时,我和吴黑子的钱凑到一起也不过三四角钱。你们得加快点儿,不然……就看不到帆船了。夏天教给我们许多向爸妈讨要钱的招式,可没一招是管用的,因为他们本身就缺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去搞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我太想有一次像样的旅行了,长这么大,我只去过一趟镇上,还是赶集的日子,爸爸要我跟着他扛一捆竹扫帚到集市上去卖。
一次冒险的旅行之所以让我们如此兴奋,还有另外一种原因,我们受到了太多拘束,我们的每一天好像都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缚着,完全听命于它的摆布,它让我们往东,我们就得往东,它叫我们往西,我们就得往西。你们要是不好好读书,将来哪儿也去不了,一辈子就捆死在这块土地上。我记得班主任谢宝珠老师这么教训我们,他说话时总是拉长着一张马脸,绷得紧紧的,仿佛随便用力一掰,他的脸就会碎成好几块。那时,我们没有地理课,谢宝珠老师也没告诉我们该去哪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校园像座封闭的城堡,被一人多高的砖墙包围着,进了城堡,哪儿都别想去。在我们看来,谢宝珠老师也像我们一样,被那间并不宽敞的教室,被三尺讲台逼仄坏了,脾气染上了狗屎臭,很不近人情。
我们计划在六月第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出发,选择这个日子,是考虑到当天没法赶回来,有可能要在洋湖港住一晚。我们约好在村前的老石桥下碰面。夏天最为狡猾,头天就伪装肚子疼,下午没来上课。我和吴黑子找不到请假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逃学。我们把书包藏在土地庙的神龛下,那里很安全,不会有人留意,即便下雨,书包也不会淋湿。藏好书包后,我们迅速下到河道里,沿着河滩奔跑起来。我们怕被干活的大人们发现,不得不躲躲藏藏。当我们气喘吁吁赶到集合地点时,迎接我们的是夏天鄙夷的目光,瞧你们这副德行!我们也看出了他的紧张,此地不宜久留,得继续往河的下游奔跑。
我们的旅行从一开始便演变成了逃亡。我们不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也许压根儿没有人,追赶者纯粹是我们臆想出来的。我们跑出了水门村界,脚步才慢下来,一个叫松源街的地方近在眼前。这儿有供销社、粮食收购站、榨油坊、药店,还驻扎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开来的地质队。我们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有一回,供销社的柜台外放着一大包白砂糖,本来袋子上只有针鼻大的小孔,硬生生被我们给撕开了。那是个午后,我们的肚子里装满了白砂糖,后来好长时间都不敢去松源街。虽说这儿不是目的地,我们还是忍不住跑去观看地质队的钻井塔。钻井塔被帆布蒙着,比附近的房屋不知高出去多少,它的尖顶仿佛要把天给刺穿了。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帆布被卷到了钻井塔的腰上,这让我联想到了单桅帆船,钻井塔就是一艘形状怪异的帆船。
小鬼!一个男人趴在钻井台的栏杆上抽烟,用侉腔叫喊,并朝我们招手,上来!
我们仰头看着他,他朝我们喷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烟圈,他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他侮辱性的叫喊让夏天听了很是不爽,他蹦起来回敬说,你才是鬼!老鬼!大头鬼!男人可能是郁闷得无聊,嘻嘻笑着,又喊了一声小鬼,声音比之前还要高。这可把夏天给激怒了,他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钻井台掷去,没砸到抽烟的男人,土坷垃撞在铁栏杆上,乓的一声,碎土落了男人一头。你们等着。男人抹了一下头,作势要从钻井台上跳下来。来呀,有种来追我们呀。瞧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呵呵笑着逃走了。那男人并没有来追我们,我们跑得也很从容。吴黑子说,他长了一双兔子眼,你们发没发现?他的话招来夏天的侧目,咋不早说?你当时就该骂他兔子眼!
我们花三角钱买了六只糖包子,离开了松源街。
我们沿着河岸继续往下游走。天气善解人意,阳光明媚,视野无遮无拦,房屋树木庄稼,一目了然。河岸边的植物绿意盎然,河流过了松源街,河面变得开阔一些,田野上有人劳作,但什么也不值得惧怕,没有人认识我们,真是爽极了。我们像小鹿一样蹦跳着。河流拐弯处有个水潭,水面上上百只鸭子在呱呱叫着,扇着翅膀,水花泼溅。夏天第一个冲下了河岸,我和吴黑子紧随其后。水潭边有块沙滩,沙滩上长了浅草,夏天在水边停住脚步,学着鸭子的样朝水潭呱呱叫着。我们也跟着呱啦呱啦叫起来,可是,我们的声音盖不住鸭子的叫声,可能是因为我们助阵,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挑衅,鸭子的叫声更加欢快了。这让夏天很没面子,很是恼怒,他捡起一块石头朝鸭群丢去,没打中鸭子,石头咚的一声落进了水里。我和吴黑子效仿夏天,也捡起石头朝鸭群投去,鸭子受了惊吓,纷纷逃到了水潭的另一边。正当我们为胜利而扬扬得意时,不提防一个戴着破草帽、肩扛细长竹竿的瘦小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过来。
哪里来的野孩子?你们要干什么?他的嗓音尖厉,仿佛要扎穿我们的耳膜,你们撵我的鸭子干吗?它们吃了你们的吗?祸害了你们的吗?
我们干了亏心事,被他吓住了,站在原地没敢动。要是打伤了我的鸭子,你们就得赔。放鸭人骂骂咧咧的,朝水潭边打量了好一会儿,没发现有鸭子受伤,这才回过头来盯住我们。夏天已经迈开脚步了,我们也跟着想溜。站住,不许走!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捡了我的鸭蛋。放鸭人朝我们呵斥。他肯定发现我们的口袋鼓鼓的,那是糖包子呀,他误以为是鸭蛋了。是你们主动拿出来呢,还是我来搜身?他用一双三角眼盯着我们,声音变得低沉了。我们没有动,他便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抱腿呀。夏天突然说。我和吴黑子趁放鸭人没来得及反应,扑上前去,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双腿,夏天一头撞在了放鸭人身上,放鸭人四仰八叉跌倒在地。这是我们对付强大敌人的绝招,几乎屡试不爽。趁放鸭人没爬起来,我们赶紧跑开了。但他铁定不打算放过我们,爬起来后扬起竹竿舍命追赶,边追边骂,你们这伙小强盗,贼崽子,看我不逮住你们!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我们在咒骂声的欢送下落荒而逃。
三
我们将放鸭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我们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我们飞快地朝镇子行进,当火柴厂那幢四层高的办公楼遥遥在望时,我们忽然变得胆怯起来,收敛了歌声,脚步也放慢了。夏天比我和吴黑子更熟悉镇上,他带领我们抄小路进入了镇子。但很快发觉在镇上我们几乎无处容身,不管走在哪儿,人们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夏海洋派来的监视者。我们专往犄角旮旯钻,撞见的人就少了,偶然撞见一个,看待我们的眼神更为警惕,我们走出去老远,还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我们的背上噗噗直响。
火柴厂不在镇子的主街上,那里却比镇子的主街更为热闹。火柴厂的前面有饭馆、旅店、杂货店,饭馆里有人在喝酒,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旅店的窗口有人在抽烟,居高临下,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我们佯装要买东西,趴在杂货店的柜台前,偷偷用余光侦察火柴厂的情况,但收效甚微,我们只是看见了高高的围墙,围墙是用红砖砌的,在阳光下很是堂皇。我们不得不转过身来,透过铁栅栏朝火柴厂的内部探视,有两辆汽车停在场院里,一辆正在卸木材,而另一辆正有人搬着纸箱子朝车厢里抛。还有些人来来往往,不知在干什么,其中并没有夏海洋的身影。杂货店的老板见我们鬼头鬼脑的,拿起鸡毛掸子来轰我们,走开走开,这儿不是你们玩的地方,别妨碍我做生意。我们也挺识相的,赶紧开溜了。
我们跑到了镇子的出口处,那里有几棵乌桕树,我们隐身于树后,守候汽车的到来。汽车来得比我们预想的要晚一些,就在我们以为它不会来时它才出现,发动机巨大的轰鸣,轮胎碾轧着地面,连乌桕树都被震动了,瑟瑟发抖。刚才还若无其事的夏天这时候变得极为紧张,他探出脑袋朝汽车张望,眼睛一眨不眨的。待汽车驶近了,他立马从树后跳出去,站在路中间,不停地挥着手。汽车猛然刹住了,一颗留着短发的硕大头颅从驾驶室的窗口拱出来,小崽子,你找死啊!这会儿我们很是敬佩夏天,他丝毫没有惧色,把手擎得高高的,挥舞着一张五角钱的纸币,我们要搭车,我们要搭车。司机的一双小眼睛快速地眨动着,他的大嘴咧开了,想搭车?老规矩。司机竖起一根指头。我们就这样上了车。
司机的模样让我们有些畏惧,他的胳膊比我们的大腿还粗,刚开始他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开车,但很快就撩开了假正经的面纱,吹起了口哨。口哨声有些异样,我们说不出异样在哪里。他吹着口哨时侧脸看了我们一眼,你们,谁有相好的?我们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谁也没有接他的话。不会没有吧?都是男子汉,有什么好害羞的。他有些鄙视地看着我们,这事可是得从小开始培养,不然……血直往头上涌,我的脸火烧似的,大概已经通红了。夏天坐在我和吴黑子中间,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吴黑子的头别向车窗外,好像不关他的事,实际是他在躲避什么。
司机没有从我们嘴里捞到想要的笑料,并不气馁,饶有兴致地自顾自说开了。他说他有十几个相好的,她们分布在各地,他接连说了好几个陌生的地名,那些地方到底在哪里,东南西北我们都搞不清楚。他说哪个相好的对他最好,每次见到他都是好酒好肉款待他。他说他最喜欢哪个相好的,为什么喜欢她,他使用了几个让我们听起来耳热心跳而又羞于启齿的词语。我们都盯着车窗外,好像注意力不落在他身上,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意兴盎然。
你们不是去洋湖港吗?那里就有我相好的,待会儿你们就能看见她。他可能觉得我们不说话是怀疑他在吹牛,想要拿个鲜活的例子来证明。
我们去看帆船。夏天颇为自豪地说。
噢,帆船。司机溜了我们一眼,随口附和了一声。
我们已经跑了好长一段路,时间已近中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分到来了。路面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虽然汽车行驶会带来风,但驾驶室里依然热烘烘的。司机裸着上身,汗水顺着他的胸脯往下流,流过他颤动的肚皮,把他的裤裆给濡湿了。
你认识夏海洋吗?夏天炫耀似地问。
司机睇视了夏天一眼,认识啊,夏副厂长嘛。
他是我爸爸。
司机猝然刹住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们往前一栽,险些撞在了挡风玻璃上。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瞪瞪地瞧着司机。司机搂着方向盘一动不动,一会儿后,才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盘,我不能载你们了。我和吴黑子看看司机,又看看夏天,夏天不动,我们也不动。司机突然咆哮起来,听明白没?下去!他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身子一歪倒在夏天身上,夏天倒在吴黑子身上,吴黑子打开车门,第一个跳下了车。司机也下了车,关上右侧车门后又上了车,将按老规矩收下的一元钱纸币从车窗里丢了出来。
你个臭老鬼!夏天捡起纸币后冲司机骂道。
夏海洋是我师傅。司机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呵呵大笑。
我们就这么被轰下了车,所幸离洋湖港不算太远,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前行,边走边啃着包子。公路两侧栽有乌桕树,我们借助树荫躲避灼热的阳光。如此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抵达了洋湖港,洋湖港比水门镇阔气多了,随处可见火柴厂那种四五层的高楼大厦。市面也要热闹得多,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的,汽车鸣着喇叭,自行车响着铃铛。我们被裹挟其中,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我们东瞧瞧,西望望,没有任何方向。经过一处炸油条的,夏天做主买了三根油条,后来,又买了三瓶汽水,我们实在太渴了,一口气喝干了汽水。我们闲逛到某处街尾时,发现不远处立着成排的高大的枫杨树,它们提醒我们,河流就在那儿。我们径直朝枫杨树奔去,很快一条宽阔的河流便袒露在眼前。
四
我们站在枫杨树荫里,谁也没有吭声。有限的经验制约了想象,水门河的下游居然这等浩荡。河水绿盈盈的,好像碧玉一般,水面波澜不兴。河水到底有多深,我们无从判断。让我们遗憾的是,河面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帆船呢?吴黑子问。肯定有的。夏天的回答明显底气不足。你说有就有。吴黑子揶揄他。你说有就有。我也是一脸嘲弄。夏天撇开我们,低着头往水流的方向走,我们只好跟着。十几分钟后,我们到了洋湖港的码头,这儿的景象同刚才所见不同。河堤上堆放着剥了皮的杉木,杉木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有些刺眼的白光。虽然不见帆船的踪影,但堤岸下停泊着几艘竹筏,有个男人袒胸露腹躺在竹筏上。
码头用花岗岩砌了台阶,我们下到最底层的台阶,坐在台阶上,将双脚泡进水里,这样就清凉了许多。我们不敢闹出响动,怕惊扰了竹筏上的人,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惹恼了人家,说不定就麻烦了。我们眼巴巴瞅着水面,期盼着帆船快点儿出现。我们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时,夏天站了起来,我们来早啦,帆船还在回来的路上。夏天在圆他撒下的谎言,但我们没有让他再次难堪。
下面,我们去哪儿呢?吴黑子问。
夏天抬眼往河面上打望,这是徒劳的,水面上什么也没有。我们跟在夏天身后,又往下游走了一段,完全是漫无目的地瞎走。河堤下有片滩地,有人在不远处游泳,赤身裸体的,他的衣服连同裤衩都丢在沙滩上。河道到这儿有了落差,河面虽然宽敞,但河水涌到了河道中央,现出湍急的气象。滩地下方靠近河岸的地方,河水绿幽幽的,有股说不出的诱惑。
我们去游泳吧。夏天提议,边说边往滩地上跑去。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脱掉裤衩,夏天早已脱个精光,扑通一声,扎进了河水里。吴黑子也跟着下了河。我们同那个游泳的男人保持一定距离,他在上游,我们在下游。他招手让我们过去,但我们都假装没看见,没有搭理他。河水凉爽而丝滑,泡在水里真是说不出地惬意。就数夏天的水性最好,扎猛子,仰泳,踩水,花样不断。吴黑子水性比我好一些,至少能仰个泳。我只会几下狗刨,不敢往深水里去。那个游泳的男人从水里直起身,慢慢朝岸边走,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害臊,到了岸边,就那么裸着身体朝我们呼喊,你们别贪水,当心腿抽筋。我们都将目光望向别处,不好意思看他。
男人见我们没理睬,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上了岸。他离开后,整条河流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我们玩得更为大胆,更为痛快。什么帆船,早已被我们抛到脑后了。我在浅水里躺了下来,将头枕在石头上。河水波光粼粼,泻金流银的。我被闪烁变幻的光芒魅惑得有些恍惚,好像不在真实的世界里。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的,没法说得更准确一些。总之,我是迷糊了,灵魂出窍了,忘记了身在何处。后来的日子,我再也没有重温那种感觉,它是美好的,却很虚幻,什么也没留下。
夏天!夏天!是吴黑子的叫声惊醒了我,吴黑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朝河面上喊叫。他站立的位置在滩地下方,靠近那湾绿幽幽的河水。几只野鸭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划出几根波浪线,逃向了对岸。
吴黑子没有得到回应,一脸惊惶地回过头来,阿铁,你看见了夏天吗?
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一激灵,从水里爬了起来,没看见,怎么了?
夏天不见了!吴黑子突然朝岸边奔了过去,一边嘶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他奔跑的样子真是丑陋,像只瘦骨伶仃的蚂蚱似的,似乎下一步就会散架。我嗔怪他有些大惊小怪,要说落水,是我和吴黑子还差不多,夏天肯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不由得我多想,河堤上跑下两个人来,有一个就是先前叮嘱我们不要贪水的男人,他边跑边问吴黑子,哪儿呢?哪儿呢?吴黑子指着那湾碧水,那儿,就是那儿。那个男人连衣服也没脱,一头扎进了水里,后面那个男人,比前者瘦小一些,他跟到水边时犹豫了一下,也一头扎进了水里。这下,我才慌了起来,吴黑子不像在开玩笑,夏天真有可能落水了。
两个男人从水里冒出脑袋,换口气,又拱着屁股钻了下去。这当口,从上游下来两艘竹筏,竹筏上立着几个男人,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竹筏是沿着河道中央冲下来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到了出事地点,留下两个人守着竹筏,其他人扑通几声,全都跳进了水里。
夏天被救上来时,滩地上来了不少人,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夏天仰卧在草地上,先前那个游泳的男人用双手按压夏天的胸部,每按一下,就有水从夏天嘴里流出来。我和吴黑子吓傻了,想挤到夏天身边去,又不敢去,只在外围看着他们施救。如此忙活一阵后,那个男人站起了身,另一个人接替了他,俯下身去。那个游泳的男人鸟瞰着夏天,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吴黑子忽然嗷叫着,夏天,夏天!朝夏天扑了过去,但被人们阻挡了。我的身体也止不住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头水牛被牵了过来,夏天被放置在水牛背上,那个先前游泳的男人牵着牛,在滩地上转起了圈,像是举行着一种古老的仪式。夏天被颠簸着,不断有水从他嘴里拉线似的掉出来,后来是黏稠的胃液。他的屁股高高在上,泛出那种在河水里浸泡过很久的石头被太阳晒干后才有的寡白。
水牛大概被转晕了,拽扯缰绳,用竹枝抽打它的臀部,都不能再使它挪动脚步。夏天被放下了地,他的脸被他下水前脱下的衣服遮盖了。这是谁家的孩子?那个先前游泳的男人朝围观的人们问,没有得到答案,又转过头问我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水门。
你们真是耍得刁,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玩水。
我和吴黑子默不作声,哪里敢申辩我们原本是来看帆船的。
五
谁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的观看帆船之旅如此结局,简直是灭顶之灾。我想象不到等待我和吴黑子的将会是什么。有个声音告诉我,快,快点儿走开,走得越远越好。我溜一眼吴黑子,他仿佛木桩一样呆立着。我不得不慢慢朝他靠近,偷偷掐了一下他的手。我们以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速度往堤岸上退缩,很快我们的身影便被枫杨树遮挡了。我们朝河的下游飞奔起来,尽可能在人们发现之前跑得远一些。在无法承载的悲剧面前,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逃避。这可不是什么美德,是自我保护在作祟,除此之外,对于弱小的我们,还能找到更有效更有力量的保护措施吗?逃避的代价是漫长的,几乎贯穿了我们一生。
我们只顾亡命似的奔逃,直到双腿麻木,喘不过气来,才停下脚步。我们躺倒在河岸边的草丛里,尽可能敛声息气,但胸部炸裂似的剧痛令人无法忍受。胃在痉挛,我们哇哇呕吐起来,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吐个干净。好在没有人追上来,我们稍事休憩后,接着往下游走。我们不知走到了哪里,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夕阳西下,河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随着波浪跳跃,起舞。看,吴黑子突然抬起手,指向远处的河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艘单桅帆船正逆流而上,没错,就是一艘单桅帆船,它的帆已经放下来了,那根孤独的挺立的桅杆证明了它的身份。我们都怔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它来得太不是时候,如果早一两个小时,那该多好。它可不管这些,正奋力朝上游行驶,一点儿一点儿朝我们迫近。我们害怕被船上的人看见,后撤到了枫杨树后,看着它划开波涛朝洋湖港驶去。浪花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夜幕降临。
当晚,我们露宿在枫杨树下,我们找来一些干草铺在地上,权当床铺。半夜里,吴黑子哭泣起来,哭泣的声音犹如猫叫。我被他哭得烦死了,哭有什么用,哭能让夏天活过来?我呵斥他,别哭了!是你爸死了还是你妈死了?吴黑子才噤了口,安静下来。阿铁,我们该怎么办啊?他战栗着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耐烦地吼他一声,等天亮再说。
第二天早上,天刚有点儿曙色,我就叫醒了吴黑子。我盘算好了,原路返回,这个时候不担心被人发现。经过出事的滩地时,我们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谁。可是除了一圈圈不规则的牛脚印,滩地上空空如也。在确定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我们快速离开了那里,继续往上游行走。脱离危险区域后,我们不得不歇息一会儿,昨天的晚饭没吃,肚子里早已饥肠辘辘,实在走不动了。后来的行程一直走得很慢,我们要趁人不注意时寻找吃的,黄瓜,藕根,半生不熟的梨,遇到可以充饥的,都要设法弄一点儿。我们闭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事,也不去回忆。我们当它没发生过,事实上只是外表如此,内心正为回去后怎么面对而惊恐不安。如果不是这件事像石头般重压在我们心上,返程的过程其实更为刺激,更叫人兴奋。我们为了不被人发现隐行去迹,为了一口吃的同人斗智斗勇。
我们溯河而上,后面的路程越走越慢,抵达松源街时已是第三天的半下午,吴黑子发誓不愿再走了。我们本想买个卖剩的糖包子吃,可是没有钱,我们把钱都交给夏天了。后来,我们在河边的菜地里找到了一畦黄瓜,几根大大小小的黄瓜被我们摘光了。我们躲到一个僻静处,三下五除二,全部解决了,然后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等待天黑下来。到了这里,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家门,内心似乎踏实了一些,可是恐惧也在剧增。
我们摸黑硬着头皮进了村,可是谁也不敢回家去。我们躲藏在稻草堆后,陈年的稻草经太阳暴晒散发出温暖的腐败气息。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成了一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敢离开谁。入夜后,村子里慢慢岑寂,我想去夏天家探探情况,当我把想法说出来时,吴黑子立马赞同,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圈,来到了夏天家屋后。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没有人说话,但能听到沙哑的哭泣声,偶尔有人走动,脚步声放得很轻。有人在叹息,也有人在劝慰夏天他妈,夏天妈,你可要爱惜身体,躺下休息一会儿吧,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我们小心地趴在窗台上朝屋里窥视,夏天妈坐在床边,仰着脸,身体一颤一颤地动,每颤动一下,她就发出嗝的一声。几个女人包围着她,一个女人搂着她的肩膀,另一个女人挽住她的胳膊。没有看见夏海洋,厅堂里传来时断时续的说话声,但我们看不见,大概夏海洋也有人陪着。
吴黑子拽了拽我的衣角,叫我走开。我的内心正不是滋味,仿佛被夏天妈传染了,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嗝一声,我跟着嗝一声。我们从窗台上滑了下来,滑进了黑暗中。我们转过几道弯,终于看不见那点悲伤的灯火了。我们在夜色中伫立良久,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头顶上繁星点点,同人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后来,吴黑子犹犹豫豫同我说,他想回家去看看,要我陪着他。这种时候,我当然没法同他分开,如果他抛下我,我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我和吴黑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家屋后,屋子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窥不见。我们在窗户下待了好长一会儿,才听见他爸爸恨声说,这狗崽子,要是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他妈妈抽泣说,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说打断他的腿,他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知道疼。他妈妈的埋怨把他爸爸惹恼了,他爸爸呵责说,你没听他们说那两个惹祸精躲了吗?这会儿你还惯着他,把他惯坏了,知道不?!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他妈妈的哭泣声放大了,她以这种方式向她蛮不讲理的丈夫抗议。就知道哭!我还没死,你哭个毛呀。吴黑子爸爸更恼火了,你知道他闯了多大的祸不?一条人命啊!我饶过他,天都不会饶过他。
六
接连几天,我们昼伏夜出,变换了好几个躲藏地点,有时在河岸边的竹林里,有时在稻草堆里。还有两天,我们白天跑到松源街附近,晚上再返回村子里。我们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由于白天没法察看,只有晚上瞎找,找到什么吃什么,全凭运气。有一次,我们潜入一户人家的灶房,幸运地搞到了半碗剩饭。离开时带走了一盒火柴,火柴盒上是惯常可见的宣传画,火柴为数不多,就剩三五根。我们以为有机会吃点儿熟食,甚至想去偷只鸡吃。我们还真搞到了一只落单的鸭子,下半夜,总算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处废弃的薯窖,生了火,那是我们这些天吃得最美的一顿。我们以为干得隐秘,但还是暴露了行踪。我们低估了失主们对窃贼的痛恨,某个晚上,我们钻进人家的菜园里偷摘黄瓜时被当场捉住了。
我们被堵在菜园里,手上握着带着齿痕的半截黄瓜,手电筒的光罩着我们的脸,让我们无处遁形。跑呀,看你们往哪里跑!菜园子的主人一手操着扁担,一手晃动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跳跃着,一下落在我脸上,一下又跳到吴黑子脸上。好在他认出了我们,扁担才没有落到我们身上。很快,我爸妈和吴黑子的爸妈,都被喊来了。更多手电筒的光罩住了我们,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你个讨债鬼!看我怎么收拾你!吴黑子挨了他爸爸一脚,立刻瘫倒在地。他妈妈号叫一声,扑上去,像母鸡护崽似的护住了吴黑子。我没有吴黑子那么倒霉,在我爸爸动手之前,我妈妈早已兜头盖脑抱住了我,因为喜极而泣,她的眼泪鼻涕决堤似的奔涌而出。她像猪拱食似的,在我脸上不停地拱着嗅着,一边喊着儿呀儿呀,一边把眼泪鼻涕涂抹得我满脸都是。
这同我想象的见面场景不一样,偏离了太多。我很佩服自己,那样的嘈杂和混乱中,我始终是清醒的,虽然有点儿惧怕,但我还是冷静地偷偷观察着,看看我爸爸脸上是否有异常反应。可惜的是,他掩藏在手电筒光的背后,让我看不真切。我隐约看到的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对我回来的态度并不明朗。
我是被爸妈押回家的。一路上,妈妈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将她全身的重量压到了我身上。她的个子本来不高,泪痕未干的脸时不时摩擦我一下,将残余的泪水涂刷在我脸上。到了家,她立马钻进厨房,进去之前我发现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我爸爸好几眼。妈妈给我下了碗面条,还卧了几颗荷包蛋。我实在太饿了,吃面条时几次呛着了。哎,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妈妈又是给我拍背,又是给我端水。吃饭的过程中,我爸爸几次想张嘴说什么,还是没有说。他的脸仍绷着,但比刚回来时已经放松了许多。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被爸妈押解着去往夏海洋家。半路上,遇到吴黑子一家,吴黑子埋着头走在前,他爸妈紧跟其后,瞧那架势,他爸爸手上就缺一根鞭子。或者说,他爸爸手上正握着一根无形的鞭子,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它摩擦空气时激起的啸音。我们两家汇集到一起,朝夏海洋家走去。路上偶遇的村邻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他们一眼就看明白了,我们要去干什么。我们没法撵走他们,只能任由其跟着。这支队伍越拉越长,人越走越多,我回过头去想瞧瞧都有谁,但碰到的是我爸爸宛若岩石一般板着的脸,还有他灰暗而又有些凶狠的目光。而我妈妈却用眼神告诉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有妈妈在呢。
到了夏海洋家门口,我和吴黑子收住了脚步,不敢往里走。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了下来,我爸妈站在我身后,吴黑子爸妈站在吴黑子身后。夏海洋和他老婆都在厅堂里,夏海洋的脸阴沉沉的,布满了悲伤的云朵,他乜斜了我们一眼,便转过身背对屋外。他老婆原本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我们的到来惊动了她,她抬起黯然的眼看着我们,看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我们。她像只夜鸟似的飞起来,双手像鹰爪似的舞动着朝我们扑过来,你们这些凶手!魔鬼!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但她没能捉到我们,半道上被夏海洋抱住了,她拼命挣扎着,近似于同夏海洋在搏斗。我们沦为幸灾乐祸的观众,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观看了一场本不该观看的内部电影。这中间,夏海洋向我们投来憎恨的眼神,示意我们走开。我爸爸不知是领会错了他的眼神,还是出于别的原因,猛然在我膝盖窝里踹了一脚,我便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我爸爸的作为很快被吴黑子爸爸效仿,吴黑子也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夏海洋终于把他老婆劝住了,拉回桌子边的椅子上。也许她是没有气力了,整个身体软软塌塌的,像被抽去了骨头。夏海洋安抚好他老婆后,回身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听到我爸爸的喉咙咕噜了一声,响声巨大。夏海洋对我们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再看我们一眼,就把大门关上了。他家的大门质地不错,严丝合缝的,外人休想透过门缝看见屋里什么。门框两边张贴着褪色的春联,那是过去的幸福和欢乐。我和吴黑子被人群簇拥着,一直跪在门口。后来,是我妈妈拎起了我,吴黑子妈妈拎起了吴黑子。
我们重新回到了校园,迎接我们的却不是谢宝珠老师,而是新来的代课老师,谢宝珠老师因为夏天的死被取消了民办教师资格。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自打我们走进教室,代课老师的脸色始终是严厉的,他命令我们写检讨书,深刻检讨自己,我们写了五遍才勉强过关,尔后又被要求用毛笔誊写,张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再次萌生了逃学的念头,但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付诸行动了。
我们很快体会到了,校园不再是之前的校园,不只是老师对待我们的态度变了,同学们也在疏远我们。m5uPH8L6/XDtuvXAV0XG2qsu591WllFGBZF5Cmjbcz0=我们被孤立了。做早操,或者体育课,我和吴黑子成了固定的一队,要么是我站在他身后,要么是他站在我身后。我们尝试了好多办法,别的同学做游戏时,我们去主动加入,结果他们像鸟雀一样轰的一声飞散了。我和吴黑子有时会做一些多人玩的游戏,期待别人加入,但是没人理会。我们把偶然得到的零食拿去与人分享,也被拒绝了。我和吴黑子成了一个孤独的整体,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时我们走到分岔路口,然后各回各家。
小学毕业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我们到镇上念中学,谁承想这种被孤立的症候,好像痼疾似的在我们身上扎下了根。在镇中学就读的三年时光,完全复制了我们在村完小的生活。虽然不像在村子里那样赤裸,界限分明,但没有人愿意走近我们。我们没有朋友,没有值得信任的友谊。我们始终孤零零的,我们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寝室里睡同一张双层床,要么我睡上铺吴黑子睡下铺,要么吴黑子睡上铺我睡下铺。课余,我们去河堤上玩过,我们坐在枫杨树下,望着汤汤流淌的河水,想起那艘单桅帆船,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吴黑子长舒了一口气,阿铁,你去上高中吧,我就不陪你了。说这番话时,我们正被枫杨树的阴影笼罩着,从树叶间漏下的光落在吴黑子脸上,一块光亮,一块暗淡。
后来,我到城里上高中,这种被孤立的状况才有所改观。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我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发展友谊,试着去同每一个同学交朋友。我把友谊的边界拓展到了异性世界,一个女同学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我再三说明,我不是她认为的那样,只想同她建立友情。你这个骗子!她给了我一巴掌,在我脸上留下五根鲜红的手指印,尔后用扇过我的那只手掌捂着嘴,哭着跑开了。
我在城里收获了众多友谊,并且沉溺其中,差点儿把吴黑子给忘记了。有一年暑假,黄昏里,我去河坝里洗澡,意外遇到了吴黑子。当我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我,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重新联通了。洗澡时我们没有说话,穿上衣服后往河岸上走,吴黑子走在前,我紧随其后。我们来到了河岸边的竹林里,我和吴黑子曾在这里睡过两个晚上。此时,夜色已经倾圮,竹林里是浓酽的黑暗。吴黑子告诉我,没事时他会来竹林里坐坐。我不知说什么好,伸出手想去握握他的手,当他碰到我的手时仿佛受到惊吓似的,猛然把手缩了回去。
阿铁,你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别再回来。离开竹林时,他对我说。
那时候,我完全被交友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吴黑子的话无疑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从他的话里窥探到了我的未来,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只有回村一条路,到时我和吴黑子又重新回归一个被孤立的整体。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名牌重点,但因此只要我不主动,就不会再回到村子里去。上大学期间,每逢寒暑假,我回来后都会去找吴黑子,同他说说话。我们一起不止一次见过谢宝珠老师,但是始终拿不出勇气去见夏海洋,夏天去世后的第二年,夏海洋家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夏宝。我们不敢惊扰他们,我们的出现有可能会撕开他们早已结痂的伤口。大三那年寒假,我同吴黑子有过一次长谈,我们当年一块儿上学的儿时伙伴大多已结婚生子,只有吴黑子仍是孤身一人。更多是吴黑子在说,他说他原本想学门手艺,木匠、泥水匠、剃头匠什么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有手艺没人请,捧着金饭碗照样挨饿。我听出了他的苦闷,建议他离开村子,到深圳去闯闯。深圳在哪儿?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把所了解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并且告诉他我的想法,大学毕业后我不要分配,揣上毕业证南下。他真的听从了我的建议,去了深圳,几年后我们在深圳会面,又在一起了。
几十年过去,我们在深圳有了自己的天地,各自建立了家庭,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当然,我们拥有一大帮朋友,天南海北的,都汇聚在这座新崛起的城市。每年的年末,我们回到村子里,仍是那个被孤立的整体。我们照样一同去拜访谢宝珠老师,少不得带些礼物。谢宝珠老师常常无话可说,只是陪着我们笑笑。他的面部肌肉因为笑而被撕扯着,好像里面有什么在打架,总让我们觉得有些不对头。后来,谢宝珠老师中风了,行动不便,口齿不清。我们去拜访他时,他已无法正常说话,其实我们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可是这一次,他混沌不清地说了好多话,只有一句话我们听清楚了,如果不是夏天……
我们告别时,谢师母不住地抹着眼泪,同我们说起谢宝珠老师的一些怪异行为。说到有一次,她在窗外听到卧室里啪啪作响,透过窗户看去,我们的老师正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拍打过后,又开始揪扯自己的头发。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好像要把自己从床上提起来。她说,自从夏天……他就出毛病了,有些不正常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