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米芾“石刻不可学”之不足

2024-12-03 00:00刘明科
中国民族博览 2024年17期

【摘 要】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曾提出“石刻不可学”的观点。千百年来,亦被后世学书者奉为圭臬。作为北宋书坛巨匠,米芾此论是从笔法的角度来谈的,也是正确的。然而,若论学习书法的“结字”问题,此论仍有不足。宋代以前的好多书法作品,尤其是能传世的墨迹真迹毕竟有限,文字数量上有局限性,而石刻书法恰恰弥补了这一缺失,对学习书法的“结字”有重要价值。对研究古法用笔,乃至章法布局也有一定的意义。石刻依然是可以学的。

【关键词】石刻;结字;章法;字势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4)17—066—03

“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1]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提出的这一观点显然是谈论的“笔法”问题。笔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历代的书法高手都对笔法进行过研究。但是如何去学笔法,书论中却谈的较为模糊。比如唐代张怀瓘在《玉堂禁经》中提出“用笔、识势、裹束”的观点 ,只有两个字“用笔”,对于初学者而言是很难参悟出其中奥妙的。而米芾就不同,他指出了该“怎样学”的问题,那就是要学习“真迹”,从源头入手,这样才能得到正确的笔法。就米芾这样的书法大师而言,他所见到的书法真迹何止千百,他对笔法的领悟也绝对是一流的。而石刻作品,刻工水平有高低,即便是最高水平的刻工,用笔的细节,墨色的变化等难易表达,刻出的字也下真迹一等。有些工匠在刻字时会融进自己的理解,增添或减少,再加上刀法与笔法是有差异的,所以石刻往往是书家与刻字工匠“二合一”(共同完成)的作品。用笔的细微处已很难见到。而这些细节又是书法的灵魂所在,奥妙所存。所以米芾所强调“石刻不可学”对笔法学习而言是正确的。然而,米芾这里没有涉及到的是“结字”问题。

一、石刻中的“结字”方法可学

关于书法“结字问题”,历代书法大家都有相关论述。比如清代的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谈到:“临池之法,不外结体,用笔。结体之功在学力,而用笔之妙关性灵。”[2]这里的结体实质上指的“结字”。元代的书法大家赵孟頫也在兰亭跋文中也写道:“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3]由此可见,除了笔法,“结字”也是书法学习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在古代,没有照相机,复印机,没有电脑等先进设备,石刻是保留书法文字重要的载体。要探究古法用笔,探究宋代之前的字形以及结字原理,很大程度上还是会借助石刻。毕竟书法真迹流传下来的数量很有限,大师、名家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从米芾的成长环境来看,他有条件看到皇宫内府所收藏的诸多名家真迹以及名碑拓片,这种先天优越的条件非一般人可比拟。加之米芾天资卓越,勤勉加工,自然技艺超群。然而米芾前几十年是在“集古字”阶段,应该说还在吸收,沉淀书法的营养。那么,米芾在学习书法这一漫长的积累阶段,是否都是在学习“真迹”呢?米芾是否学过碑刻拓片,是否也从石刻中吸收过营养?答案是肯定的。众所周知,米芾学“二王”书,深得其髓。并将大王书之结字进行夸张变形,形成自己“风樯阵马”的风格。“二王”真迹,哪怕是唐代的勾摹本,流传到宋代已经不多,何况王羲之真迹。这种有限的墨迹,或者说真迹,在文字的数量上有一定局限性。对于墨迹本上没有的文字,米芾又是学习呢?他学习唐代的写碑高手李北海,以《麓山寺碑》和《云麾将军李思训碑》为例,米芾书法作品中的很多字形几乎是从李北海那里照搬过来的。由此不难看出,米芾学书法不仅是学过真迹,对名家书法石刻他是学过的。

书法史上好多书法大家都学过石刻。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自述:“予少学卫夫人,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4]王羲之学习书法也没有绕过碑刻,也从“石刻”当中汲取许多营养。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在一次骑马外出郊游时,偶然发现了晋代大书法家索靖手迹的碑刻,为其精湛的书法折服,于是成就了“回马三日”的学书典故。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像欧阳询这样的大书法家依然学习石刻。冯班在《钝吟书要》中写道:“作书须自家主张,然不是不学古人,须看真迹,然不是不学碑刻”。赵孟頫说:“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况兰亭是右军得意书,学之不已,何患不过人耶。”清代的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今之学书者,自当以唐碑为宗。唐人门类多,短长肥瘦,各臻妙境。宋人门类少,蔡、苏、黄、米,具有毛疵,学者不可不知也。” 说明古人是学习石刻的,哪怕几纸拓片,照样可学。笔法须言传身教,笔法既得,临古拓数行,悉心揣摩,假以时日,也能成家。碑刻是可以学的,尤其是“结字”这一方面,有可取之处。

二、清代书坛学习石刻之风

清代文坛曾掀起过学习石刻之风。由于受“文字狱”的影响,众多文人书家开始研究碑版石刻,这无疑在书坛上开辟了一条新路子。清人对篆隶的研究,对魏碑的研究,又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涌现出了邓石如、赵之谦、吴让之、包世臣、何绍基、徐三庚、康有为等书法大家。吴昌硕更是将《石鼓文》写出了新高度,并将篆法运用到自己的国画当中,成为艺坛宗师。阮元的《北碑南帖论》在中国书法史上第一次将书法明确分为碑、帖两大流派。他认为,书法借碑刻得以弘扬、流传,汉唐诸家皆凭书碑享名于世,碑帖各有其长:“短笺长卷,意态挥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5]阮元以其广博的学识,精敏的目光,在书坛首倡北碑,以上溯汉、魏古法,从而成为清代碑学的倡导者。无论从学习碑版石刻的书法实践还是书法理论方面,清人都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石刻是可以学的。

三、现代人依然学石刻

非但古人学过石刻,现代人也一样在学。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过去难得一见的名家碑帖都通过高清相机拍摄并印刷出来。为学习书法的人提供了诸多方便。比如《泰山刻石》《乙瑛碑》《礼器碑》《夫子庙堂碑》等,现在都已经有高清版书法字帖问世,实为书法学习者福利。虽然这些名家石刻作品不是墨迹,然石质上乘,刻工一流,最大限度的保留了书家原貌。笔法须老师的言传身教,尚有传承,而结体上,石刻文字保留了古法“结字”。对于墨迹本上没有的文字,这岂不是一方宝藏。初学书法,必专攻一体,待成熟后,为了丰富自己的书学营养,自然要广泛涉猎,石刻文字无疑是对墨迹文本的补充,是值得学习的。无论古人还是今人,学石刻,是为了学其字形结构,学其“结字”原理。尽管石刻在用笔的细节处有缺失,但是字的间架结构还是保留了下来。清代的冯班在《钝吟书要》中写道:“先学间架,古人所谓结字也;间架既明,则学用笔。间架可看石碑,用笔非真迹不可”[6]。

四、石刻留给学书者创作的空间

石刻虽不完美,但又给书写者留下了自由创作的空间。唐代的李北海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临摹古代碑刻,虽然石刻文字在细节上会有缺失,但是这些缺失部分同时又给学书者留下了一定的空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以《张猛龙碑》为例,多少人顶礼膜拜,用工颇深,然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最终也是千人千面。

五、对石刻书法章法的借鉴

学习石刻不仅能得其结构,于章法而言,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看一幅书法作品,第一眼是章法布局,其次才是看每一行每一个字。所以章法布局在书法创作中也尤为重要。宋代以前很多名家书法凭借碑版石刻保留下来,气象高古,形式各异。然而碑版石刻书法的章法布局与尺牍手札等还是有一定区别的。碑刻多为庄重严肃之作,多用正书,比如篆书、隶书,楷书,显得端庄大气。《峄山碑》《礼器碑》《瘗鹤铭》《九成宫醴泉铭》等等属于正书代表性作品。尺牍手札,信笔写就,用笔灵动,相对自由活泼。比如行书,章草等。以王羲之手札《快雪时晴帖》,皇象的《急就章》等为代表。然而,学帖既久,功力既深,必然要能够书法创作,许多人因为学帖功力太深,难以“出帖”,能写小却不能大。会遇到书写“瓶颈”。如何突破,如何创新,学习石刻无疑是一条新的路子。古代石刻由一尺见方的墓志到几米高的石碑,乃至更大的摩崖石刻,其章法布局都值得学习。并且可以运用到今天的书法创作当中。试观今日国展大型书法作品,其盛大的气象以及章qm/VyL4moTuTCQw+gMzUnA==法布局无疑是借鉴了古代的石刻书法创作的形式。石刻虽不完美,但又给书写者留下了自由创作的空间。

六、石刻中的字“势”

再来谈一下字“势”的问题。尽管石刻作品“下真迹一等”,因为对字形结构的保留,自然也是可以看到书“势”的,对研究宋代之前的字“势”问题,有很高的价值。何为书“势”?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这个字运动的趋势。好的书法一行有一行的波动的形势,一个字又有一个字运动的趋向,趋势。静止的字却给人以动态的美感。无色而具图画之灿烂,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在《玉堂禁经》中写道:“夫书第一用笔,第二识势,第三裹束。三者兼备,然后为书,苟守一途,即为未得”。[7]当学书者掌握用笔之法后,还要“识势”。如果写出的字没有“势”,就会死板僵硬,毫无生气,算不得好的书法。书圣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点画耳。昔宋翼(钟繇弟子)常作此书,繇乃叱之,遂三年不敢见繇,即潜心改迹”。[8]说明识“势”的重要性。如果不识“势”,就会陷入平直僵硬,“不是书”的窘境。碑刻中的字还是能保留字势的。名家的碑刻,石质较好,刻工技艺精湛,能最大限度的还原书家的字形字势。以唐代的《云麾将军碑》中的“谥”“州”等字为例。整个字呈左低右高,右上斜飞之势,颇有动感。一行之中如“唐故云麾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并序”,根据字笔画的多少,因字赋形,大小参差错落,如音乐之节奏,仿佛有飞动之感。“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后人莫不仰望。后世学其书者更是不计其数,从李邕的书法中学其字势,得其气势。这也更充分说明字“势”也是可以从石刻中学的。

七、结语

米芾站在学习笔法的角度提出“石刻不可学”的观点,这是正确的。但是若站在整个书法体系角度来看,学习书法除了笔法之外,还有结字、章法、字势等环节,也十分重要。在没有“真迹”的情况下,学习石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方法。所以,米芾之观点乃一家之言,对整个书法体系学习来讲,尚有不足。

参考文献:

[1]米芾.海岳名言[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2]朱和羹.临池心解[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3]赵孟頫.松雪斋论书[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4][8]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5]阮元.北碑南帖论[M].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6]冯班.钝吟书要[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7]张怀瓘.玉堂禁经[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作者简介:刘明科(1984—),男,汉族,河南漯河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书法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