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呈现、欲望表达与历史镜像

2024-12-03 00:00井延凤
美与时代·下 2024年10期

摘 要:要真正理解电影《第一炉香》的意旨,发掘其价值与意义,需将它放置于许鞍华的电影谱系中来考察,而不是简单地与原著小说相比较来评判其得失。细读这部电影并将其与许鞍华的其他作品相联系,则会发现,无论是在地域风情的呈现上,还是在欲望的表达中,抑或对上海的追忆和香港历史的追溯里,香港才是这部电影叙事的真正重心所在。在许鞍华之前的作品中,她更多地通过关注草根人群的生活故事来深入香港的内在肌理;在《第一炉香》中,她则通过对战前香港上流社会的多角度呈现,丰富并拓展了其电影中香港的“香港性”及其中国认同。

关键词:许鞍华;第一炉香;香港叙事

2021年10月,由张爱玲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改编的电影《第一炉香》上映。这是许鞍华导演继《倾城之恋》(1984)《半生缘》(1997)之后,第三次将张爱玲的小说搬上荧幕。在许鞍华的创作生涯中,张爱玲的文学作品是一个重要的启动媒介。张爱玲对女性命运和香港的书写,与许鞍华的思考和探索有诸多契合之处。然而,将张爱玲的小说改编为电影是有风险的。在诸多风险中,张爱玲对于气氛的营造和女性微妙心理的描摹很难用影像语言呈现,是大多数导演已知的困难和风险,而“张迷”的众多以及张爱玲小说影响力的强大却是一些导演未及重视的重大风险。

小说和电影分属不同的艺术门类,前者的表意符号是文字,后者的表意符号乃影像。文字符号的抽象性使得小说信息密度较之电影低,更能激发读者的共情和想象;而影像符号的具象性,更能给观众带来真实感与代入感。因此,将小说改编为电影,必然会不同程度地“背叛”原著,也必然会改变受众的感受与体验。如果原著小说拥有众多的拥趸者,改编后的电影对原著不可避免的“背叛”,势必引起拥趸者的不满。假如改编者对原作有自己的理解,并在一定程度对之进行改写,那么,不仅会有不满,更会有非议和否定。电影《第一炉香》确乎遭遇了这样的“必然”命运。影片甫一上映,便招来了观众和影评人近乎一边倒的批评。观众的批评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选角问题,观众认为马思纯饰演的葛薇龙和彭于晏饰演的乔琪乔,无论形象还是气质,均与原著相差太大;二是情节问题,观众痛心电影将原著描刻幽暗人性的“清醒地堕落”改编为了俗套的“青春疼痛”和“爱而不得”。评论者周文萍更是直陈许鞍华的改编是失败的。她指出:“影片失败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导演许鞍华。许鞍华电影与张爱玲小说的风格截然相反:一个擅长以写实手法呈现香港普通民众的市井生活,一个擅长以繁复意象描绘败落世家的阴暗世界和幽微心理。两个艺术世界差别过大,也就难以兼容。”[1]

不管讨论的是人物、情节,还是风格,上述批评声音的指向均与电影与原著不符有关。这种批评指向意味着,大多数人(包括部分研究者)评判改编电影的价值及其成功与否的标准主要在于它是否忠实于原著、是否传神地“转译”了原著。这种评价标准显然隐含着下述观念:改编电影并不具有与原著同等的价值与地位,甚或不具有独立的价值。改编电影的确是原著的衍生文本或者后文本,但这并意味着它不具有作为一个电影文本的独立自足性。或许,只有抛弃改编电影附属地位的观念,将改编电影与原著等同视之,才是我们理性评价前者的开始。张爱玲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许鞍华也是一个成就卓著的电影导演,她们有各自的文学世界和电影谱系。人们对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理解,并不单单来自于这一部短篇小说,而是携带者张爱玲的诸多作品、甚至张爱玲的家世生平等多方面的信息。要深入理解《第一炉香》的内涵与价值,也应将之放置于许鞍华的电影序列和电影叙事中来考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厘清这部电影的意旨及其意义。

一、异域风情的呈现

源于独特的人生经验,许鞍华的电影有着明确、集中和丰富的地理空间指向,如香港地区、上海、哈尔滨、武汉、南京、伦敦、澳门地区等,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香港地区。关于许鞍华的香港叙事,贺桂梅有过这样的阐释:“就香港电影自身的历史脉络而言,许鞍华的独特位置在于,她最早将香港地区的电影从胡金铨、张彻等的家国叙事明确转移到香港的在地叙事,并将这一点发展成她个人艺术风格的主要特点。从1979年的《疯劫》到晚近的《桃姐》《明月几时有》,许鞍华可以说是最细腻也最集中地表现香港普通市民日常生活(集中于女性书写)的导演,‘香港性’由此表现为具体而日常的香港草根人群的生活叙事。”[2]在许鞍华还没有拍摄完成《第一炉香》之前,贺桂梅的这段阐释应是全面和确当的。然而,在电影艺术和思想上不断进取和探索的许鞍华,并没有满足于表现当下和历史中“香港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在《第一炉香》中,她开始将摄影机转向了香港的另一个面向——战前香港上流社会的生活情状,从而丰富并拓展了她作品中香港的“香港性”。

关于张爱玲的作品,尤其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香港地区,李殴梵有过十分精要的评价,他说:“张爱玲笔下的香港,充满异国情调,《第一炉香》尤其如此,小说开头所描写的那半山里的白色豪宅……”[3]许鞍华之所以选择改编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部小说不仅是关于香港的,而且是她之前的影片中没有的香港——旧时充满异国情调的上流社会的香港。因此,尽管她对原作的情节有所补充和改动,但关于那个充满异域情调的、华洋杂处的香港,她不但忠实于原著,还在此基础上做了充分的调查,力求用影像的方式将其逼真呈现。

在这部影片中,许鞍华用她鲜少使用的华丽的影像风格呈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香港上流社会的奢靡浮华与异域风情。影片主要通过姑妈居住的梁府和乔诚爵士家的洋楼等建筑空间,以及梁府的牌局、晚宴、舞会以及模仿英国人举办的园会等社交场景,复现了1930年代末期香港上流社会华洋杂处、亦中亦西的具体形态:这里既有穿中式旗袍的姨太太、三宫六嫔的老爷,也有着西式礼服的小姐、披洋装的公子;既有英国军官、印度女人、唱诗班的少年、天主教的尼姑,也拖着长长的辫子、穿着短袄的侍女;更有交际舞、鸡尾酒、麻将、钢琴、英国流行歌曲等中西杂糅的各种生活场景……影片着重突出了上述空间、人物与场景中渗透的异域风情。葛薇龙刚进梁府时,被姑妈要求的技能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会用钢琴弹几首流行的英国曲子,另一个是会打网球。这些都是在模仿乃至习得英国的生活方式。姑妈还不无骄傲地向葛薇龙炫耀和强调:“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此外,姑妈曾经的情人乔诚爵士靠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头衔,并以此作为他上流社会的重要资本,而他的女儿吉婕千方百计为自己攒嫁妆钱,是因为英国的古堡里嫁不出去的都是没有嫁妆的姑娘。影片中人物的这些表现几乎完美呼应了张爱玲对战前香港殖民地色彩的观察:“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4]

李殴梵先生虽然对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并不十分满意,但关于该片对香港的异国情调的表现,却不乏肯定:“其实张爱玲早就把香港定了位,它不仅是一个遭受过殖民统治的地方,而且更是一个exotic风味十足的岛屿(hybird island)。因此我觉得许鞍华最近导演的《第一炉香》的最大贡献,就是(正如心村在第七章所说)把这种exotic美学,随着女主角葛薇龙入场也带了进来……”[5]事实上,许鞍华对战前香港的表现并没有止于“遭受过殖民统治”和“exotic”风味。一方面,她对上流社会对英国殖民者的迎合、追随和模仿并没有张爱玲那样的辛辣嘲讽,而是秉承她一贯的不做简单评判的写实原则给予客观呈现,另一方面,她还通过上述呈现探究和揭示了殖民统治对于香港及部分香港人的深层影响——“丧母”与“无根”。后者主要体现在乔琪乔这一人物的塑造上。张爱玲小说中的乔琪乔只作为一个情欲的对象而存在,作者并没有将他的具体生活、心理动机、家庭环境落至实处,他虽然是个性鲜明的具体人物,却又仿佛一个无法固化的幻影。而在影片中,他的家庭居住空间、居住空间中母亲留下的圣母像、梳子,他养了三年的藏在箱子中的蛇等场景和物件,以及父亲对他的鄙夷不满,他在母亲墓前的徘徊等情节,都使这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的行为有了可感可知的内在逻辑。影片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作为一个富家子弟在家庭中的尴尬处境——失去了母亲,又得不到父亲的关注和认可,不仅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爱,更没有存在感和未来。乔琪乔这种“失母”“失父”又“失宠”的处境,无疑是彼时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之后处境的某种隐喻。

二、物欲和情欲的表达

综观许鞍华的作品,其人物面对的往往是一些具体的人生困境,比如《客途秋恨》中女儿晓恩与母亲之间关系的紧张,《女人四十》中公司会计阿娥一家如何照料和对待患了阿兹海默症的公公,《天水围的日与夜》中单身老人梁欢如何面对失去女儿后的独居生活,等等。这些人生困境的解决,有时需要的是空间的转换,有时需要的是选择与放弃,有时则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虽然许鞍华的悲悯与温情,使得这些具体的现实困境最终总能得到妥善解决,但这些影片中人物的困境与欲望并无密切的关联,换言之,许鞍华在她的大多数影片中并不直接表现欲望这一主题。不过,在《第一炉香》中,当许鞍华将镜头投向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的香港,选取一个在姑母的影响和操控下为了爱情开始卖身的女孩的故事,她就不但实践了 “不要老是很安全。没有什么不能拍,什么故事都可以”[6]292的开放心态,也开始向着她一向不敢处理的“欲望”主题挺进。

《第一炉香》中的欲望首先表现为物质欲望。影片中的姑妈是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为了走出已经败落的家庭、实现阶级的跃升,不惜背负骂名与家人闹翻,嫁给了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商梁季腾做姨太太。来到梁府的中学生葛薇龙和大学生卢兆麟,或者因为所谓爱情,或者因为虚荣和前途,同样深陷物欲的泥沼之中。葛薇龙到梁府求助姑妈本是为了把书念完,然而面对一柜子的华丽衣服、面对洋房中的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她也很难保持初心去过一种自食其力的普通人的生活。尽管她也挣扎过,努力与寄生和放纵的姑妈划清界限,却逃不出物质享乐的诱惑,结果不过是成为了另一个姑妈,用寄生和卖身得来的钱维系和乔琪乔的婚姻。卢兆麟则因为葛薇龙的缘故,和梁府有了交集。初次来到梁府,他忍不住对葛薇龙感叹:“你姑妈真有钱!”坐了姑妈的汽车、参加了梁府的园会、见识了梁府的阔气和奢华之后,他便自愿上了姑妈的勾,成为了她的“小情夫”。与姑妈发生关系之后,为了在同学面前摆阔,他便到梁府找姑妈借汽车开。如果说面对物质欲望,葛薇龙还有抵抗和挣扎,卢兆麟则是直接的拥抱和追求,他用可能的清白爱情、年轻的身体和自己的灵魂,换得了物质享受、面子以及到加拿大读医学博士学位的美好前程。在上述情节的推进中,透过一帧帧华丽的画面,以及画面中的洋楼、室内陈设、汽车、人物服饰等奢华物质,战前香港浮华、奢靡的一面被影片细致呈现。这是旧日香港的不可缺失的重要一面,是普通民众日常琐屑和艰难之外的另一面。

上流阶层的物欲享乐是影片欲望表达的应有之义,然而,与物质欲望相伴随的“情欲”才是许鞍华在这部影片中的着力之处。影片主要通过年长色衰的姑妈的猎艳经验和年轻的葛薇龙的爱情经历来表现上流社会中女性的“情欲”。姑妈用给人做姨太太的代价换到了丰厚的遗产,却堕入了情感的匮乏与精神的空虚之中。为了补偿曾经为物质生活所付出的代价,也为了排解精神的空虚、填补情感的匮乏,她过着交际花的生活,拥有众多的情人,甚至会用金钱猎取青年男子。葛薇龙一开始对大学生卢兆麟产生了情愫,在卢兆麟拜倒于姑妈的石榴裙下之际,她遇到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乔琪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然而,寄生又滥情的乔琪乔不可能给予她正常、稳定的家庭。为了得到乔琪乔并获取他的心,葛薇龙用做情妇赚取钱物供养乔琪乔的代价,换取了婚姻。虽然姑妈和葛薇龙的经历不同、需求不同,面对情欲的态度也不同,但最终却殊途同归——用卖身的钱来换取情欲的满足。在这部影片中,许鞍华用大量镜头来表现女性的欲望:乔琪乔月夜潜入葛薇龙的房间,葛薇龙从一开始对身体欲望的逃避、抗拒、犹疑,到最后的主动;姑妈在卧室中对卢兆麟赤裸裸的挑逗和诱惑等等,许鞍华都用镜头做了细致描绘。不过,女性导演的镜头里,是男性的身体和女性的欲望,而不是相反。在这一点上,许鞍华显然比张爱玲更加女性主义。

透过凝视人物的情欲和物欲,许鞍华展现了旧时香港上流社会的腐华、空虚,但她并没有对此进行简单的道德批判。在接受采访时谈及《第一炉香》的主题,许鞍华这样表达:“对我来讲肯定不是一个道德领悟。里面有很好的画面和颜色,本身有点像一幅画,那个画是好多好多颜色的观感,可能它说的是相对真理,那个真理好多人不能接受,就是说这个人会不会为了爱情卖身?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有人说他们傻,或者说他们伟大,附加了好多标签,张爱玲没有。”[7]张爱玲对于人生及自己笔下的人物的态度则是:“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8]可见,在一点上,许鞍华是深刻认同张爱玲的。在《第一炉香》中,许鞍华对姑妈、葛薇龙、乔琪乔,甚至司徒协、乔诚爵士等,都有哀矜和悲悯。她既表现了姑妈一直在努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也表现了她午夜梦醒之时对往昔和未来那难以名状的茫茫然。她还描绘了葛薇龙和乔琪乔新婚蜜月之时,司徒协、乔诚爵士一众人等在行进的风雨飘摇的船上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和掌控感的景况;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就如那只风浪中的小船,飘飘摇摇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张爱玲对笔下人物的同情是因为这些人是现实中的真实存在,许鞍华对姑妈、葛薇龙、司徒协等人的悲悯则一方面源于她对复杂人性的认知,另一方面与她回望历史的视野有关。她从当下回溯香港战前的这段历史时,洞悉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知晓即将到来的战争和破坏,对这些人物的哀矜和悲悯随之产生。

三、上海与历史的镜像

从叙事的角度来看,许鞍华《第一炉香》的主角是葛薇龙、姑妈和乔琪乔,但从整部影片及其意旨来看,香港尤其是1930年代的香港才是影片真正的主角。这一时期的香港不仅是影片表现的重心,而且具有重要的“镜像”意义。

首先,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是彼时上海的“镜像”,或者说,它们互为镜像。影片中有关上海的镜头并不多,但它一直作为叙事的背景和香港的参照而存在。故事的主角姑妈和葛薇龙都是上海人,就连司徒协这个汕头商人也与上海有各种业务往来。更为重要的是,在葛薇龙香港经历中的决定性时刻,上海对于她的意义就会被突出显现。葛薇龙在乔琪乔家里看到其母亲的遗物,因为自己的离家境遇,便与失母的乔琪乔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共鸣,这是葛薇龙爱上乔琪乔的重要基础。此时的葛薇龙想起的是自己上海的家,她对乔琪乔说:“我上海的家,不能跟你们这里比,就是个三层楼的弄堂房子,墙上挂着美女月份牌,娘用原子笔在墙上写着电话号码,有荐头行的,豆浆店的,舅妈的,三阿姨的……”在葛薇龙的人生经验中,上海代表的是日常、稳定和温情,那里有相熟物件、血缘亲情和有现世安稳。而香港之于葛薇龙的意义则完全不同,它既意味着诱惑和危险,更是挫败和堕落之地。遭遇乔琪乔的滥情和伤害之后,葛薇龙决定回上海,她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再见到香港了。……天是在惩罚我,我根本就不应该来香港。”此时的香港对于她来说,是伤害和挫败。新婚蜜月之时,乔琪乔在游船上问她:“你喜欢上海还是香港?”葛薇龙回答:“香港风景自然是好,如果我会游泳,我会更喜欢香港。”游泳与网球一样,是彼时香港上流社会的休闲运动项目。葛薇龙的回答一方面显露出她对这种生活方式的隔膜,同时也意味着她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可现实马上给了她一个痛击,乔琪乔非但没有兑现教他游泳的承诺,反而在清晨的海边与一名摩登女子在水中偷情。此时的香港对于葛薇龙来说,是无法把握、倍受伤害、不断沦落的渊薮。陪司徒协到上海之前,葛薇龙向姑妈表明到了上海也不会回家看父母。姑妈则感叹:“上海,多少年没回去了,都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回到上海之后,在充满异域情调和殖民地气息的高级酒店里,葛薇龙无时无刻不在恍惚,自己走的人生路径与姑妈并无二致:同样地无法回到旧日家庭,同样地出卖青春换取金钱、再用金钱换取情欲的满足。当葛薇龙恍然间仿佛与姑妈对视或擦肩而过之时,她的人生便与姑妈的人生叠加重合。此时的香港与上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镜像。

其次,影片中呈现的香港是真实历史中20世纪三、四十年代香港的镜像。电影开头,画面中首先出现的是现代的一盘燃着的卷香,然后才是一炉燃着的沉香屑。影片最后,镜头从葛薇龙和乔琪乔在茫茫黑夜中开车行驶的香港街头,缓缓向上摇,定格在店招林立的街道上方,画面转为黑白。这些镜头和画面,都在明示这是从当代回望过去的故事,是当代人对历史的追溯和复现。2014年,在一次座谈会上许鞍华有过这样的表达:“我想多拍一些关于香港的电影,尤其是关于香港历史的,由打仗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有很多如果不拍就没有了的历史。现在我比较多思考这类题材,会比较有意识去呈现这些东西。”[6]278《明月几时有》(2017年)《第一炉香》(2021年)等即是许鞍华香港历史叙事的自觉实践。《明月几时有》呈现的是抗战时期的香港,讲述了普通香港民众令人感佩的抗战故事;《第一炉香》呈现的是则战前的香港,表现了上流社会的奢靡、浮华与殖民地色彩。许鞍华在这样的电影实践中追溯香港的历史,不断拓展并呈现香港的“香港性”,进而将其与内地的大历史叙事并置,理解其共通之处。在许鞍华的电影世界中,对身份认同和国族认同的探寻和表达一直是其电影叙事或隐或显的重要动机。这种探寻和表达源于香港的独特历史,这部电影即是对香港独特历史的段落性追溯与呈现。在此意义上,《第一炉香》中呈现的香港乃1930年代香港的历史镜像。

将《第一炉香》放置于许鞍华的电影世界中,我们会发现,尽管在对香港地域情调的表现上、在对人物的哀矜与悲悯上,许鞍华与张爱玲并无不同,但是《第一炉香》依然是是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在这部影片中,许鞍华直面女性的欲望,使其电影表现主题得以拓展;同时影片追溯香港的历史,复现了1930年代香港上流社会的浮世绘,拓展了许鞍华电影中的“香港性”。此外,在用电影语言体现电影的“文学性”上,许鞍华也做了许多尝试,如音画不同步的用心设置、人物视点的巧妙运用,等等。因此,不管是在许鞍华的电影谱系中,还是在香港乃至中国的电影史上,《第一炉香》都将有它的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

[1]周文萍.写实的导演拍不好写意的张爱玲小说[N].中国电影报,2021-11-10.

[2]贺桂梅.许鞍华电影的香港叙事与中国认同[J].南方文坛,2019(4):50-53.

[3]李欧梵.不必然的对等——文学改编电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95.

[4]张爱玲.张爱玲文萃[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68.

[5]李欧梵.小序——黄心村笔下的张爱玲[C]//黄心村.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2.

[6]邝保威.许鞍华说许鞍华[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

[7]张爱玲.张爱玲文萃·散文[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225.

[8]赵丽.专访第一炉香导演许鞍华:每个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不想附加标签[N].中国电影报,2021-10-07.

作者简介:井延凤,博士,河南工程学院人文政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