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地》中的“ 死亡书写 ”

2024-11-22 00:00:00张欣杨
今古文创 2024年44期

【摘要】黎紫书是东南亚华文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作家,《流俗地》是她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黎紫书将故事展开的地点——锡都视为流俗之地,叙述视角聚焦于一群社会中下层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而对小人物而言,死亡无疑是生命中的大事。小说中的死亡书写所占篇幅甚广,具有深化作品艺术内涵和启发读者在思考死亡这一超越国境、地域、语言、族裔、文化等层面的普遍命题的意义,诠释了黎紫书的生命意识和死亡观念,寄寓了她在对人的关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和探寻。

【关键词】《流俗地》;死亡书写;黎紫书

【中图分类号】I33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4-002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4.005

王德威曾如此解读《流俗地》的标题,“黎紫书将锡都比为流俗之地,一方面意在记录此地的浮世百态,一方面聚焦一群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1]。但锡都并非全是市井俚俗的,锡都也有着以拿督冯为代表的上流群体,《流俗地》并未聚焦于他们的原因在于:对于流俗地中的小人物而言,锡都的阳春白雪见不到、接触不到,流俗的锡都,其实只是这群小人物印象中所能触碰到的社会底层视野下的锡都。《流俗地》没有宏大叙事,也没有出奇制胜的传奇,娓娓道来的只是马华市井凡俗生命几十年风雨悲欢的一个个故事,却打动了整个中文世界,令读者感受到温柔、悲悯和悲伤。很多人一生只是活几个瞬间,尤其对于俗人、小人物而言,死亡无疑是生命中的大事件,黎紫书用日常生活叙事取代宏大叙事,用平民百姓取代英雄人物,小说中的死亡书写其实是在对人的关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和探寻。

死亡和疾病一直是文学创作中永恒的母题,现代小说中形形色色的死亡叙事,都包含了作家对“死亡”这一命题的认识和思考。死亡问题为何如此重要?首先,死亡是必然的,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正是由于谁都无法逃脱,人们会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更大的生命价值,才会去审视死亡的含义,因此对死亡的审视可以被视为人类认识世界、探求本我的一个途径。再者,人无法直接感知死亡,死亡因而具有神秘性。维根斯坦曾言:“死不是生活里的一件事情:人是没有经历过死的。”[2]对于人类在经验上无法感知的“死亡”,作家在文学中的表达往往是“想象性”的。黎紫书在后记中称自己是带着“活不下去的恐惧”来写《流俗地》的,而“最终写了稍微超过二十一万字,其中三分之二便是在这种死去活来,每日诚惶诚恐的状态中写成的”[3]153。创作时,黎紫书一边承受着病痛,一边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故而《流俗地》中的死亡书写一定会带有她对死亡的独特感触与领悟。

一、《流俗地》中死亡书写的类型

死亡具有普遍性,但死亡的方式是不同的,死亡的必然性与叙述言语的复杂性决定了死亡书写在文学中表现形式的多样性。《流俗地》中的死亡书写类型丰富,二十万字的小说中与死亡直接相关的内容已有两万多字,几乎占了全书篇幅的十分之一。小说中涉及的死亡人数众多,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奀仔、何门方氏(方亚凤)、梁虾、梁金妹、拉祖、卡巴尔辛格、亨利七人,更不用提“楼上楼”无名无姓的二十五位自杀者以及婵娟学校自杀的女学生等。小说中关于死亡的叙述有些详细完整,有些则简略隐晦。

小说中叙述完整的死亡大致包括衰老死、疾病死,以及意外死亡。其中衰老死的代表人物为方亚凤和梁虾,蕙兰、忏悔者两章详细描述了何门方氏“寿终内寝”的死亡场景,南乳包一章则寥寥几笔便简单完整地叙述了梁虾的死亡。疾病死的代表人物则是梁金妹,良人一章叙述了梁金妹因病走向死亡的过程:“那时梁金妹已被诊断出直肠癌,终日腹痛便血,人越来越干瘪,药越用越重,已自知将死,仍想撑着再过一个新年。”[4]69顾老师一章也补充道:“梁金妹的癌症一被发现即来势汹汹,很快去到末期,被医院逐回家中,让她服用吗啡加阿司匹林止痛等死。”[4]117因疾病而被提前判决的死亡在亡者与生者之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精神鸿沟,在死亡即将降临的背景下,患病人物的行为不免得到了放大和关注。

意外死亡是最能展现生命“无常”的一种方式,小说中意外死亡的方式主要为车祸,代表人物是奀仔和拉祖的偶像卡巴尔辛格,意外死亡的人物的身份会被特意强调,作为父亲的奀仔、作为政客和公众人物的“日落洞之虎”,他们的意外离世或会影响生者的生活轨迹,或作为对照引发读者的思考。谋杀也是一种意外,拉祖之死便是典型的谋杀,这也是小说中唯一对死亡过程进行细致叙述的片段。相较于死于车祸的“生命无常”,这种凶残血腥的暴力谋杀无疑更具有冲击性,这种不和谐的悲剧,以震撼人心的力量直接调动起读者的情绪。

自杀死亡是特殊的意外死亡,是相对于生者的意外,是对自己的谋杀。小说中自杀死亡的人物包括婵娟的女学生、“楼上楼”以怀孕年轻女孩为代表的二十五名自杀者等。自杀揭示了个体对于生命的态度,但据此仅能了解人物的冰山一角,为何选择自杀、自杀前经历了什么才是藏于冰山之下的关键所在。自杀事件引起的小说中其他人物或群体的反应,也是作者死亡观念和死亡意识的体现。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存在大量叙述缺失的死亡书写,主要包括潜在的和间接提及的死亡书写。潜在的死亡书写包括因失踪、发疯等原因而被“当作”死亡,代表人物包括大辉和关二哥的弟弟,从生理角度上讲他们当然活着,但以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已经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潜在的死亡书写还包括“独特的”死亡体验,如小说中春分的自然流产和银霞的人工流产,其实都是隐含着生命的离去,对于小说塑造女性形象而言,这种在医院中的死亡体验也展现了女性人物对生死和日常生活之间关系的思考。

非人类的死亡虽往往不被重视,但也是死亡书写的一种形式。小说中非人类的死亡包括“楼上楼”印度姊妹之母杀猫以及下棋过程中“死去”的棋子,这些非人类的死亡是人死亡的延伸,与小说中的众生隐隐有着对应关系。社会性死亡往往不会被一般的小说强调,但群像戏的《流俗地》中出现了细辉为救命喝羊屎、马票嫂因家贫出丑而被叫作濑尿燕这两处明显的社会性死亡的场景,这也可被视为潜在的死亡书写,主要起推动情节的作用。

二、《流俗地》中死亡书写的艺术性

小说中死亡书写的艺术性,主要表现在叙事结构、情节安排和人物塑造三个方面。从叙事结构来看,死亡书写的显著作用是构建出明确的时间流变。小说并未按自然时间进行线性叙述,而是顺叙、倒叙交叉叙述,用一个个物件或地名等符号唤醒人物的一个个记忆碎片,渐渐拼凑出一个个完整的故事,产生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和时空错乱的恍惚感,读者往往需通读全书,来回翻看前篇,方能恍然大悟。小说中的叙述往往基于“小人物”生命中的“大事件”,如叙述细辉的人生:“几乎每年一件大事——便利店开张,新居入伙,与婵娟结婚,生下女儿小珊,细辉马不停蹄,连着当了老板、屋主、丈夫和父亲。”[4]82黎紫书通过一系列死亡书写,包括奀仔之死、梁虾之死、梁金妹之死、跳楼女学生之死、拉祖之死、何门方氏之死,最后再到顾老师杏坛友人的追思会,构建起银霞所经历的一条较为清晰的主时间线。其中除了何门方氏之死的时间可以通过报上讣告中“恸于二零一六年八月廿四日”明确,还可以通过红白事一章中梁金妹死后七年何门方氏离世、奔丧一章中拉祖死亡后五年何门方氏葬礼举办等场景中推断出其余死亡所在的时间。

死亡书写明确了小说中的时间流变,使得小说的市井叙事历程更为清晰。这种叙事结构也有其他好处,何门方氏、拉祖等人在主时间线上早已经“死”了,但在故事时间的不断回溯中,他们还是能经常出现在后文中,仿佛“没死”,这消减了人物离世的悲伤感,也淡化了人物死亡对整体叙事的影响。

《流俗地》中的死亡书写充分显示了黎紫书讲故事的技巧和能力,小说中的死亡往往以记忆叠加补充的形式呈现出来,在表现技巧上呈现出重复与复调的特点。何门方氏、梁金妹、拉祖、婵娟女学生、奀仔等人的死亡都是在多个章节中进行明显的重复叙述,如梁金妹的死亡在良人、红白事、顾老师、恶年四章中反复出现,奀仔的死亡则在奀仔之死、莲珠、红白事四章中重复。这种重复叙述并不是机械无端地重复,而是非常具有目的性的,在情节的重复中,许多细节被不断还原。黎紫书每次所叙述的死亡记忆的不同都与回忆者当时的处境相关,随着这种回忆碎片的不断叠加,文本的意义价值也变得复杂起来,如从奔丧、顾老师两个章节中,银霞关于已经死去的拉祖的记忆在特定的“九皇爷诞”这一场景中出现,简单一句“拉祖死了,居然就这样死了”[4]120,读者便会感受到银霞情绪的突然爆发与她如鲠在喉的悲伤感。

复调本是音乐术语,巴赫金借此区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与传统欧洲小说模式的不同:“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之众多,恰恰是将那些拥有各自世界,彼此平等的众多意识,在这里组合成某种事件的整一,而相互间并不发生融合……复调的艺术意志就在于将众多意志组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5]不同的叙述者,不同的视角,在叙述中发挥不同的艺术功能。

何门方氏、拉祖之死的叙述明显呈现出复调小说的特点,何门方氏之死在蕙兰、莲珠、忏悔者、红白事四章中得到叙述,由不同人物的视角观照同一客观世界的死亡,蕙兰、莲珠、细辉、银霞等人对其死亡的感受不同,他们各有心思又各有独特反应:蕙兰是冷静甚至冷酷、莲珠和细辉是真情流露的伤感、银霞和马票嫂则是感慨回忆的旁观者心态。拉祖之死使银霞、细辉心痛,但读者感知其死亡的方式并不只是银霞、细辉的反应与奔丧情节,还在于询问巴布理发店关门时关二哥平淡的回答之中:“巴布全家出门去了,应该是到都城吧。关二哥说。他的小儿子死了。”[4]109甚至连拉祖死亡的场面也是由邻居转述出来的,以人称转换的方式来完成对死亡叙述的跨越,这种由众人的记忆弥漫出来的叙事使小说避免了单一视角,每个人物都是生动的、活生生的,叙述灵动、流动而充实,全方位投射了众声喧哗的马华社会。

小说中的死亡书写对情节也有颇多作用。一是推动情节发展,除了叙述完整的死亡书写对情节发展有显著影响之外,黎紫书也用叙述缺失的死亡来引出关键事件或者物件,这些一笔带过的死亡其实是后续故事得以展开的关键。如“有眼无珠”的女鬼引出跳楼的怀孕女孩,再引出大辉家中做法事、大辉去日本谋生等种种事件;与顾老师关系复杂的亨利的死被随便带过,只是为了引出顾老师的跑车,银霞和顾老师乘此车出行、经历了看普乃在车下玩耍等事件,两人的心逐渐靠近;顾老师友人追思会也引出了银霞与顾老师出行感情升温和受困电梯等重要事件,这些叙述缺失的死亡书写使情节叙述紧凑而流畅。

二是通过死亡书写来塑造人物形象,如通过反复出现的何门方氏之死塑造出理性但冷漠的婵娟、懦弱却温柔的细辉、重情重义的莲珠等众生相;通过多次描述梁金妹对身后事的交代“晚间记得客厅和门廊要亮灯;门外多放一、两双男人的鞋子……”[4]117塑造出一个担心盲人女儿的慈母形象;通过叙述大辉惹下情债导致怀孕女学生自杀、大辉自述吊销驾照是因为撞死了大肚婆,两次一尸两命塑造出大辉自私自利、我行我素的恶棍形象。对生者来说,亲人死亡严重影响人的成长轨迹,使人物形象迅速发生变化。奀仔之死对何门长子大辉来说太过突然,这强迫他快速由少年成长为男人来考虑一家如何在异国立足,他的心理不成熟、极端自负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特点的形成原因在此便得到了解答;而对何门小儿子细辉来说,父亲死亡时有哥哥和母亲,但母亲之死意味着他不得不改变和成长,这使他从软弱懦弱变得勇敢,这在其不遵从婵娟意愿为侄女春分作保、无视婵娟不满帮女佣治牙上有所体现,也通过一路上一章中莲珠姑姑的一句“婵娟对我说呀,你妈死后你的性情大变,像换了个人”[4]142直接表现出来。

三、《流俗地》中死亡书写的意义

《流俗地》中的死亡书写充满文化意义、社会意义和象征意义。首先是“白事”承载的文化意义,小说中的“白事”包括奀仔、梁虾、梁金妹、何门方氏这些平凡的上一辈的四次葬礼和顾老师杏坛友人的追思会,这些死亡书写反映了由独特的地域文化所形成的文化语境。对这些“白事”的细致描写体现出了中国传统丧葬风俗进入马来西亚后产生的变异,“奀仔的丧事是在新街场那头的棺材街上办的。组屋里毕竟各族混杂,诸天神佛全挤在一个院子里……只记得骆道院内设灵三天两夜,他连日坐立不安,像一个纸扎公仔,又像一个花圈,在那灵堂内任人摆布。他的母亲守在灵柩旁没日没夜地折纸元宝”[4]11。“银霞的母亲去世时未满六十岁,白灯笼上以天、地、人之名义硬硬为她添足,可称享寿”[4]103,梁金妹的丧事则显示了丧葬文化在异国得到的保留。“红白事”像是黏合剂,黏住了如今四散的人们,在这种生者的聚会中,生者们的集体意识得到再现和唤醒,成为价值与情感的共同体,这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马来西亚华人心中的中华意识。

丧葬文化往往也表现出民俗对人无形的控制作用,红白事一章中银霞的思绪从奀仔、梁虾的丧礼“几乎有点喜庆的气氛”到梁金妹的丧事“人来得零落,也少有谁带着孩子;无孩童活蹦乱跳满场飞,便无父母大呼小叫,连念经的道士也死气沉沉,铙钹声有一下没一下,听着徒觉欺场”[4]103,再到何门方氏的丧礼“由婵娟出面请来一队佛教团体的人到府诵经,殡葬公司派来穿白衫黑裤,甚至还戴了塑料手套的人做招待,彬彬有礼地为宾客奉上茶水,红豆沙……却也像是在高级俱乐部里享受下午茶,宾客们无不自觉地降低音量说话,变成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满场窃窃私语”[4]103,这种丧礼日渐无聊不只是因为银霞逐渐长大成人,更多是显示出现代社会对传统的冲击。可无论是传统的丧礼还是现代的追悼会,都给人一种尴尬、别扭和无聊的感觉,丧礼的“变味”不仅反映出黎紫书对于传统与现代如何融合而进行的反思,更体现了马华群体所面临的族群认同危机。

死亡书写也有着抨击现实的社会意义。从黎紫书的死亡书写中,可以看到一个男女权力失衡的马来社会,从婵娟的意外自然流产、到因“情债”而死的女鬼们,尤其银霞的流产可以视为一种双重谋杀,既是对孩子,也是对银霞,“对面墙上的一台冷气机开得不遗余力,呼呼作响,仿佛这是停尸间,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刚解剖过了的尸体”[4]129,黎紫书从切身感受出发,从女性的生存经验和文化处境的角度出发洞察社会,将生育等构成了女性生命磨难的父权社会中的外部因素揭露出来,展现出女性独有的悲哀体验。

从黎紫书的死亡书写中,还可以看到一个正义缺失的马来社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谋杀的少数族裔代表拉祖、“在死了二十五个人以后”才在“楼上楼”装上的栏杆,这些或多或少都表现了社会的混乱、体现了当地政府或警察的无能以及对“非我族类”的人群所受到的伤害的无视;常在婵娟梦中出现的因校园霸凌而自杀的女学生、垃圾箱中发现死去的弃婴,也是社会百态中的一面,同样反映了社会正义感和责任感的缺失。

而在拉祖之死与卡巴尔辛格之死的对照中,一个阶级分层、族群分隔严重的社会也被展现出来,拉祖与卡巴尔辛格都是“遭遇横祸,死于非命”,但媒体与社会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对于执业律师拉祖“在住家门前被砍杀这么一宗血案”“由于死者非我族类”,华文媒体的报道只占极小的篇幅,内容也单薄潦草,“没有附上死者的遗照或其他图片”;而作为伟人,“卡巴尔辛格的死讯则震惊全国,可谓举国哀痛,连华文报上也刊登了许多天巨幅挽辞,大题非同一般”[4]106。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在同一个社会之中,因为死亡之人地位的不同、所在群体的不同,二人之死所造成的影响差异却无比强烈,这不由得引人反思。

小说中对于“潜在死亡”的书写则极具象征意义。首先是以失踪代替死亡,这里大辉和关二哥的弟弟虽都是失踪,相似却有差异。关二哥的弟弟因为一些精神上的疾病而被送往“红毛丹”,在其亲人的生活中消失了,“死”去了;而大辉则是由于自己不道德的所作所为,而被视为“该死”。其实大辉之死与拉祖之死也是一个对照,拉祖也曾对细辉点评过大辉“说你哥这种人,还替这样的人办事,死于非命是合理不过的事”。而按照人们的一般意愿,拉祖这么一个正直的人理应比人渣大辉生活得更幸福,然而结果却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大辉好好活着甚至还关心政治要去给大选投票,拉祖却被谋杀惨死,天命难料,展现出一种极大的讽刺感。

小说中有代表性的潜在死亡是细辉十二岁前的社会性死亡,为了在十二岁前治好哮喘,细辉被何门方氏强灌羊屎水,再在气味消散后才敢于走出家门,但却被关二哥等人或无心、或有意地在公众场所提及此事,被嘲弄后发出无力的反击,“‘你全家都吃屎!’银霞听到这一声吼叫,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喊‘救命’一样”[4]60,一个孩子自尊心被击碎其实就象征这个孩子生命中阳光、美好的一部分死去了,对异国的少数族群个体来说,外界的举动会强烈影响自己敏感的神经,在族群混杂的地区,还是需要互相换位思考、温柔地对待彼此,从而尽量能使不同族裔的人群可以和解共存,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

小说中动物或物件的死亡也极具有象征意义,这里以棋子为例:下棋是“铁三角”羁绊体现的重要情节,棋子的死与生,显示出了银霞这一盲女形象的超越性。作为一名接线员,银霞对全城路径了如指掌,帮助所有要到达自己目的地的人指明前路,这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先知,也难怪的士司机们议论她“前世一定是个传教士,天天对人讲耶稣”。在迦尼萨一章中,可以看到银霞的神性流露非常自然,对于死去的棋子,“她用指头触摸那上面的纹理,动作很轻,仿佛在安慰它们,又像在施法想让它们复活”[4]30,其悲悯之心如菩萨一般;而从下棋手法来看,银霞战胜拉祖总是通过“祭献”棋子的方式以牺牲换取胜利,如马献九宫等,在这些情节中,银霞不仅仅是棋局中的棋手,实际上棋子也是银霞本人的象征。

拉祖之母迪普蒂总把银霞视为象神迦尼萨的化身,“那些人生下来便少了条腿啊胳膊啊,或有别的什么残缺的,必然也曾经在前世为别人牺牲过了”[4]66,拉祖也总在银霞低落时问她迦尼萨的断牙是哪个,银霞之盲就是迦尼萨的右牙啊,“象征她为人类做的牺牲”,所谓前世后世之说当然是无稽之谈,对于拉祖一家来说这不过是对可怜盲女的安慰,可对银霞来说,牺牲的崇高感从此在心中扎根,此后即便作为生活这个大棋盘中的一个卒子,也要怀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勇敢地面对生活,黎紫书所珍视的,认为可以使得各族之人和解的,也正是这一份善良与光明。

《流俗地》中的死亡书写向人们讲述了生命的价值所在,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每一次震颤,都显得如此有价值。正如黎紫书自己所言,“尽管写的是偏隅地,马华事,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也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和光怪陆离的社会背景,但无碍我们马华作者写出超越国境疆域的作品,打动整个中文世界。”[6]157通过对生活中无视国族、地域、性别、社会地位等外在条件而普遍存在的死亡书写,通过对个体生命、个体尊严的关注,浓重的人文主义关怀得以弥漫开来,这便是这些发生在所谓“流俗之地”的故事能如此动人的原因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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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欣杨,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华文化国际传播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华文化跨文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