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与扩散: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研究

2024-11-14 00:00王玉风张晓红
编辑之友 2024年10期

【摘要】知识是理解平台实践的一种富有洞见的理论视角。文章以知识社会学为方法论,基于对业界实践的考察,探讨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的起源与扩散。知识起源伴随着平台内容生产模式的转变,普通用户的实践知识、传统广播电视的专业知识、MCN机构的官方经验,以及平台技术在资本逻辑规训下形成的算法知识,经过迭代发展最终形成一套内涵相对稳定的知识体系。知识扩散通过不同偏向来形塑平台内容生产,从主体偏向来看,是多元参与和权力博弈驱动的进程;从媒介偏向来看,呈现出具身性、组织化和商品化的特征;从内容偏向来看,存在从业意识形态和具体操作方法两种类型。

【关键词】直播平台 内容生产 知识起源 知识扩散 知识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0-02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0.003

随着传播实践突破职业壁垒,以信息为核心的研究再也无法呈现实践的丰盈。知识是一个可以展示不同信息构型的内涵丰富的概念,能够将研究焦点从传播过程转向传播场域内多元行动主体之间的动态社会关系及其复杂的行动逻辑,打开观察和理解平台内容生产实践的新视野。本文旨在对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进行分析,作为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底层逻辑,知识能够从根本上为平台高效组织内容生产、相关部门有效实施内容监管提供着力点,对互联网平台业态发展具有理论探讨和实践指导的双重意义。

一、聚焦知识: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研究的创新视角

近年来,直播平台作为集短视频、直播带货、社交等于一体的平台媒体,其内容生产成为一个具有开放意义的流动话语空间。草根的生产逻辑、机构报道的惯习、新型组织的内容策略、技术规训的生产规范,共同作用于多样的内容景观。根据杜兹的观点,行动者完成内容生产的同时,也在媒介化生存境况中诠释着对内容生产的理解,在与平台的互动中逐渐形成生产原则。[1]舒尔茨认为,不同的生产参与者都不得不调整他们的行为,以适应媒介的评估形式以及惯例。[2]陈言、沙垚等提出,社交媒体的话语表达是在一种隐性框架中作出的。[3]这种生产原则、评估形式以及惯例、隐性框架实际上就是形塑生产的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内容生产参与者的集体智慧和实践经验都是具有知识生产意涵的行为。

知识付费、知识电商呼应着知识经济时代的知识焦虑,网络传播中出现了泛化的知识景观。日益知识化的实践也得到了学术研究的回应,从知识视角拓宽学科视域的成果增多,如黄旦的《耳目喉舌:旧知识与新交往——基于戊戌变法前后报刊的考察》《媒介变革视野中的近代中国知识转型》;刘海龙将知识作为与连接、权力并重的理解传播的关键维度,提出了“作为知识的传播”,认为在剧烈的媒介技术革命中,信息概念很可能被知识取代。[4]回顾历史,知识研究和传播研究长期被看作同一领域,是“关于知识的知识”,直到传播学确立以信息为核心的量化概念体系后,两者才分道扬镳。今天,信息面临很大挑战,用其解释网络传播现象常常捉襟见肘。知识涉及人们如何理解这个世界以及如何行动,它是一个具有传承性和延续性,又能够与时俱进的概念,借助知识可以在媒介和社会之间搭建一个对话和互动的语义框架,帮助人们跳出媒介中心的传统思维,在更广阔的语境中解读不同行动者在特定时空展开的复杂实践。因此,当新媒介冲击原有的传播关系,倒逼人们寻根的时候,知识概念自然引起众多学者关注。

梳理相关文献,发现新闻传播研究中的“知识”有两层意涵,一是新闻产品为公众提供了知识。这个意涵源于罗伯特·帕克1940年发表的《作为知识的新闻:知识社会学的一章》,其提出新闻是促进社会民主的公共知识。[5]此后,媒介效果研究将知识作为效果指标,认为知识获取是媒介信息接触的认知性后果,相关研究集中在知沟理论、创新扩散、政治传播、健康传播等领域。[6]近年来,该视角的研究重获重视,华人学者张瓒国提出“媒介—窗口”比喻,认为公众能从媒介中获得对现实环境的认知;[7]引发广泛关注的建设性新闻,被称为“知识型新闻”;[8]刘涛提出新闻评论是一种“公共知识”。[9]二是新闻业是一门知识。从新闻生产社会学通过新闻式观察试图解释新闻的社会化生产过程,[10-11]到文化研究学者从职业话语层面探索如何获得作为现实建构者的合法身份,[12]都是对新闻生产背后规训生产的知识进行考察。当前,生产层面的融合打破了常规,那套曾经指导职业新闻生产的知识缺乏解释平台传播实践的足够张力,为当前的平台传播实践寻找更富解释力的分析框架,从新的经验事实入手重新聚焦形塑生产的知识是一条可行路径。

在直播平台场域中,内容生产的主体既包括传统媒体,也包括众多自媒体,他们携带着专业生产知识和草根实践知识入场,在生产实践中这些知识被平台价值倾向所同化,逐渐呈现出技术性、组织性和社会性相混合的特征,成为关乎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底层逻辑。目前,这套知识已经在实践中得到重视。为适应平台化生产,传统媒体组织重视对新职业人群的培养,如中国广告协会2023年聚焦短视频生产的培训,浙江广电的“中国蓝主播学院”,旨在传播如何持续产出高质量的短视频内容、如何孵化支持带货主播的知识。一批与平台内容生产相关的书籍,如《人人都能做出爆款短视频》《直播销售实战攻略》等在市场上悄然崛起,号称“爆款内容创作者都在用的方法论”。

本研究中的知识是行动者基于具体活动情境,对自身的实际经验和主观判断进行阐释和界定而形成的一套协商性的浮动话语,会随着传播场域中各种权力关系的改变而变化。它并非特定机构生产,未获得公认的合法性,但发挥着知识的作用——形塑平台内容生产。这套新型操作知识体系在与技术、资本、文化等社会结构性因素和多元行动者的互动与竞争中形成了怎样的本质内涵?又是如何扩散并形塑平台内容生产的?这是本文重点关注的问题。

知识社会学认为人们理解外部世界生成的所有观念都是知识,这样宽泛的概念界定有助于拓展讨论的范围,将平台内容生产中更多的知识现象纳入考察。同时,知识社会学还具有方法论意义。曼海姆将社会大众的观点和意见纳入知识概念,为将多元行动者在知识实践中产生的经验世界归入解释范畴提供依据;[13]吉登斯把行动理论引入知识社会学,将发挥作用的具体行动者拉回研究视野;[14](71)舒茨把身体、时间、情境等同知识的社会生成和分配连在一起,拓宽了本文的分析思路。

本文采用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的方法,对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进行考察。选取抖音、快手、小红书等大型网络平台和4家MCN机构的共计17名相关从业者(见下页表1),包括平台管理者、MCN机构策划及运营人员、签约MCN的内容生产者、个体内容生产者、直播培训学校负责人和直播运营主管等,进行深度访谈,并在青岛某MCN机构现场参与短视频制作、社群运营以及直播带货等内容生产活动。具体时间为2022年7月至2024年1月。这些一手资料与对相关理论文献的分析共同构成了本研究的基础。

二、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的起源

知识起源研究的是知识如何产生的问题,马克思、尼采、舍勒、涂尔干、曼海姆等都对该问题做出过不同程度的论述。当前,媒介技术打开了知识生产的场域,直播平台成为多元行动者互动的媒介空间,他们在资本、权力、技术等诸多社会因素及其复杂关系中的内容生产实践成为开放性的新经验领域。[15]知识起源伴随着平台内容生产模式的转变,由用户生产内容(UGC模式)到专业生产内容(PGC模式),再到整合生产者与资源模式(MCN模式),在这个过程中,普通用户、传统媒体和MCN机构作为最主要的行动者,分别带来了实践知识、专业知识和官方经验,MCN机构还进行了知识整合。不过,“直播平台的本质是商业公司”(A16),算法作为资本逻辑规训的技术性知识,成为形塑平台内容生产的支配性知识。这些来源不同的知识经过迭代发展,最终形成一套内涵相对稳定的知识体系。

1. 源于普通用户:经验的惯例化与实践知识

所有形塑生产的知识都是行动者在摸索规律、积累经验的实践过程中产生的。UGC模式下,多元主体通过媒介表达和生成新的经验,是伯格和卢克曼所称的日常生活世界的知识实践。[16](89)他们通过模仿其他账号或与同行交流来积累经验,并在互动情境中通过反思性监控进行知识生产。如主播根据粉丝反馈及时调整行动并更新知识,短视频的评论、弹幕成为传播效果评估的依据,社群运营者通过对成员意见的选择性吸收,改进内容输出,这些以知识为基础的反思性监控,使行动不断受到新经验的检验和改造,从而迭代和优化行动经验。

行动在被不断重复后会形成一定程度的惯例化。很多短视频账号为了获得可持续发展会组建工作室,希望“沉淀出一套可经复制的可行模式”(A12)。通过内部规范制度塑造的日常生产惯例能推动行动者经验的增加,而行动者在劳动分工过程中围绕特定的活动发展出相应的知识,又可以带来新的惯例化。[17]部分行动者获得惯例化行动的经验后,会开通专门教拍摄短视频、社群运营或直播带货的账号,“互联网上有了经验以后就可以去教别人了”(A6)。这种借助平台流量分享经验的过程伴随着知识的“脱身”,即自我所承载的社会经验,走出自身转化为社会性知识,其经验在持续的客体化中有了更广义的范畴。在这个持续的社会情境中,多元行动者的惯例活动聚集在一起,经验被匿名化和类型化了,任何身处同样范畴的人在遇到问题时都可以复制这些类别的经验。伯格和卢克曼认为,当行动者的惯例活动呈现为交互类型化时,制度化就出现了,即实践知识获得了稳定性和合法性。[16](85)

2. 源于传统媒体:网络平台收编广电专业知识

普通用户的内容生产不稳定且专业性不足,不能满足平台商业化需求,在解决该矛盾的过程中,平台引入PGC模式,专业媒体和互联网平台实现“常态接合”,[18]传统广电的专业知识得以在平台上延续。不过,这种接合中互联网平台逻辑起主导性作用,本质是直播平台收编广电专业知识。平台作为内容行业的新入行者,为获得商业成功,对传统新闻业的既定知识有较强的接纳意愿。他们围绕着对传播生产要素的重新配置,“吸纳一批具有新闻、电影、纪录片、动画相关工作经验的人员,将其掌握的专业知识运用到短视频拍摄、剪辑实践之中”(A15)。不过,传统广电的专业知识在脱域进入平台知识的抽象系统时遭遇功能发挥障碍,需要根据传播效果进行调整,出现了以知识为中心获取新知识的再技能化过程。如抖音成立广电合作部对接各大卫视,对传统广电从业者进行培训,“内容涉及平台属性、算法机制、短视频剪辑、竖屏拍摄、如何起标题等一整套操作规范”(A1)。平台按照商业逻辑调整传媒业的操作规范,改写了传统专业主义范式下的评价标准。另外,专业新闻机构出现了主动适应数字化趋势的自我革命,他们自觉更新组织文化,将平台认知逻辑与表达倾向有机地融入内容生产。至此,专业实践让位于平台特有的行业规则,内容生产的平台依附性得到强化。

3. 源于MCN机构:双向连接的知识整合与官方经验

随着PGC模式的深入发展,平台开始以MCN模式对其进行组织,以扩大内容供给。截至2024年3月,中国MCN机构数量超过2.68万家,并保持增长趋势。[19]可见,MCN机构在平台内容生产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一个重要的知识来源。MCN的资源整合能力体现为双向连接关系。一是MCN机构与生产者、品牌方的连接。MCN作为具有生产性的文化中间人,[20]将有变现潜力的内容生产者组织起来,整合不同行动者所持有的实践知识和专业知识,并以机构的名义与广告方对接,借助自身中介组织的身份优势,获得对平台市场需求以及变现方式、激励机制等的充分把握,形成挖掘和创新内容的操作规范。二是MCN机构与平台的连接。对于MCN来说,其最具竞争力的知识来源于对平台内容标准和审核机制的官方经验。就内容选择标准而言,“多数MCN都掌握内容生产的规律”(A5),平台授权MCN动态监测旗下账号的用户数据,使之对平台运作机制、算法规则和内容偏好有较为准确的把握。就内容审核机制而言,两者之间是“脆弱的侨接合作关系”,[21]平台“通知—删除”的审核制度将压力转嫁给MCN,但MCN机构有时也无法摸清平台政策,“压力或难点在于政策的变动性”(A1)。基于此,机构会派专员与平台保持联络,及时了解信息,不断积累经验,帮助旗下账号规避风险。

4. 源于平台技术:资本逻辑规训下的算法知识

平台在“技术无意识的流程”[22]中,通过流量对内容进行评判和筛选,形成一套以隐性方式规训生产的技术性知识。算法规则凌驾于其他知识之上,成为平台内容生产的过滤机制,平台据此组织和重构内容布局,符合标准的内容流入平台,无益于其商业目标的内容则沦为边缘。这套知识的产生经历如下过程:第一,平台在积累海量数据的基础上,开发用于内容变现的算法程序和选拔函数,并鼓励用户参与变现试验;第二,在个体的参与中,善用平台商业工具的内容生产者探索出一些卓有成效的商业变现经验,平台监测并捕捉成功案例,通过算法规则将这些偶发性的经验固定下来,使得经验知识制度化;第三,平台将成功经验提炼为可以推广的行动指南,推动变现实践的创新扩散;第四,由于平台实践的动态性,已经被制度化的经验会因平台战略调整而被升级、改写甚至废弃,平台依据算法技术基础,不断生产出能够与商业盈利点保持密切互动的技术工具。[23-24]

三、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的扩散

曼海姆在分析知识扩散时引入传播主体和传播内容的偏向性,为本文提供了启发。[25](138)多元行动者借助媒介技术参与平台实践,知识扩散成为源自不同社会群体及其社会处境的知识相互碰撞、相互冲突、相对综合的复杂过程,呈现出丰富的主体偏向和内容偏向。另外,媒介偏向性对知识扩散的影响被曼海姆及其代表的知识社会学研究忽略了,但得到其他学者的关注:吉登斯认为用以传递知识的媒介能够改变知识的类型;[26]伊尼斯指出,“媒介对于知识的性质有何意义”是值得追踪的问题;[27]波兹曼则提出,要“意识到形式决定内容的实质”。[28]因此,对平台知识扩散的分析应该加入媒介偏向性的维度。也就是说,知识的扩散不是简单的以媒介为载体的信息传递,而是一个包含主体偏向、内容偏向和媒介偏向的偏向性传播过程。各种偏向通过作用于知识进而形塑平台的内容生产。

1. 主体偏向:多元参与和权力博弈驱动的知识扩散

百科全书时代,知识掌握在社会精英手中,他们规定着事物的意义与边界,以知识作为权力的来源。[29]媒介技术打破了百科全书隐喻的知识权力,多元参与成为知识扩散的重要机制。原本嵌入不同社会互动结构中的行动者,借助平台的组织架构聚合起来,成为公共性的社会资源集合体,知识、经验、信息、认知被不断扩充和丰富,平台知识扩散出现“释放每个人的创造力、才能和潜能”[30]的趋势。个体行动者、MCN以及平台,都在进行着经验型、实用型知识的扩散,但各自权重不同。他们的知识在被平台赋予新的文化资本与交换价值的同时,产生了新的权力和竞争关系:谁拥有知识扩散的权力,知识在什么范围内传播,哪些知识被赋予优先传播属性,哪些知识会被模仿和继承,从而扩散成为新的规范、原则和共识。

相较于普通账号,知识付费头部账号因为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和平台资源,在知识扩散的话语场中具有显著优势。平台的商业变现机制也导致其对头部账号具有强依赖性,使后者在知识扩散中获得加权。在算法作用下,知识作为传播资源,其分配往往呈现出优势累积的“马太效应”,即传播效果越好得到的流量越多,权力因此被集中在越来越少的头部手中。

相较于个体生产者,MCN机构拥有平台的“特许经营权”。平台会通过提供信息、渠道、资源满足其经济利益和行业生存需求,或提供用户数据帮助其判断内容价值和指导运营实践。因此,MCN机构的知识“具有获得传播特权青睐的优越感”(A6),更具科学性、合法性和权威性。在这种特权知识形塑下,个体行动者的创造活力被弱化,“鲜活的内容被遮蔽了”(A10)。

相较于传统知识垄断,平台知识扩散本质上是一种新的中心取代旧的中心的权力垄断。首先,平台在知识传播过程中发挥着虚拟市场的促进作用,知识的永久在线机制和数字化的非物质属性有利于提高交换效率,实现规模经济,但也更容易产生垄断风险。其次,算法是平台的资源分配规则和内容生产规范,是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根本性知识,而平台是算法规则的制定者。平台利用算法对知识的分类、流动、呈现等各个环节实现控制,是伊尼斯所说的“通过某种技术资源形成的垄断”。[31]不难看出,平台实际上是知识的垄断者,权力背后坚固的基石并未因传播介质、分布式中心或交互式传播结构而改变。知识扩散权力的垄断,必定会带来内容生产的垄断,进而影响平台内容多样性和用户黏性。

2. 媒介偏向:具身性、组织化和商品化的知识扩散

知识主要借助身体、MCN机构和培训课程三种媒介进行扩散,呈现出具身性、组织化和商品化的特征。

(1)以身体为媒介的具身性知识扩散。直播平台是一个视觉主导的媒介空间,身体成为一种承载知识扩散意义的媒介。吉登斯把知识与行动联系在一起,认为行动者是知识行动者,行动者的行动是知识化行动,二者相互嵌入产生了一种具身关系。[14](72)借助互联网的连接法则,平台直播构建了以主播为中心、多人身体离场又共同在场的情境,主播根据消费者喜好等实际场景,以一套灵活变化的话术进行营销,掌握直播节奏,把控直播流程。此情境下,行动者的身体同知识连接,其动作或举止不再是单纯的行为要素,而是具有了知识展演的功能。访谈对象提及入行之前,“观看、模仿别人直播进行学习”(A10),可以说明直播中的身体具有知识扩散的功能。另外,行动者还以身体为媒介对平台内容生产的抽象时空经验进行阐释,如“通过拉长直播时间呈现持续在线的状态”(A16),以展示平台加速的时间秩序规范和流量逻辑带来的生产规制;通过以积极活动的身体面对变现任务的情境定位来展示平台的商业本质,“有时候直播间人不多,但是只要把这几个人哄好,卖出货就可以了”(A7)。值得注意的是,以身体为媒介扩散的不仅有行动者个人日常化和体验化的知识,还有行动者与他人之间具有历史性和结构化的知识树系,多元知识通过身体媒介被纳入平台内容生产,成为后者内容多元化的重要支撑。

(2)以机构为媒介的组织化知识扩散。与平台内容生产相关的机构主要有MCN和主播培训学校,后者收取培训费对主播进行培训,实际上是MCN业务的一部分。另外,“品牌方也会自己招主播,放到MCN来寻求专业指导”(A3)。因此,本文以MCN机构为重点分析以机构为媒介的知识扩散。MCN机构依托平台数据,遴选、组织和动员具有货币价值的内容生产者,通过技术路径和制度安排将之嵌入服务于商业变现的内容生产网络。通过对“平台—用户”进行权力分层,以扁平化的结构来简化知识扩散的科层式控制,提高扩散效率。根据业务类型的不同,知识扩散的方式主要有两种。第一,孵化扶植型MCN机构通过对生产者进行专业培训来扩散知识。作为“网红孵化工厂”,他们打造了一条筛选、培育、签约、孵化的流程,本质是市场主体在业务需求下培育能够投放到生产一线的从业主体的流水线培训策略。通过培训实现高度组织化的人力资源调动,业余用户的自组织性或自发参与的分享冲动成为具有组织化特征的生产行为。第二,内容运营型MCN机构通过指导生产流程进行知识扩散。以产品的批量化、标准化生产为目的,将内容生产切割成一系列相互联系的程序,由专门小组分工完成。在相对封闭的生产过程中,将一套组织生产流程、效果评估的作业标准扩散给具体的生产者,使之形成合乎规范的内容生产逻辑,并督促他们通过自我审查将之默契地转化为行动秩序,MCN就成功地将知识内化到了内容生产中。[32]不可否认,这种组织化的知识扩散会带来平台内容的同质化取向。

(3)以培训课程为媒介的商品化知识扩散。培训课程、知识直播和培训营的流行呼应着平台经济的发展,使得市场需求和凸显知识实用效益的注意力成为知识架构的基本逻辑,强化了知识的商品属性,知识扩散成为一种与商业目的联结的行为。曼海姆认为特定群体的知识扩散是“从流动的先驱者到追随者的过程”,[25](124-125)自媒体的发展使行业精英、一线生产者等经验分享者成为新的知识传播者,他们因为更充分的流动而拥有更专业的知识和更准确的判断,且掌握着符合平台展演逻辑的输出技巧,获得了知识商品化的契机。他们按照市场逻辑,对技能和经验等生产常规进行结构化、系统化、个性化表达,使之成为满足用户需求的商品和服务。如抖音有专门的付费流派,行业内知名的如“录客传媒”“点金手丰年”“天诺老吴”等,他们开一次线下培训的收入“大概赶得上一个中等规模互联网公司一年的收入”(A12)。在这个过程中,知识扩散变成知识售卖,师生关系转变为“雇佣—服务”的关系,知识网红智识劳动的同时还需要进行大量维护用户体验的情感劳动。商品化的知识扩散使得内容生产更好地迎合平台商业化发展趋势,也使浅层次、娱乐化倾向成为平台内容的结构性问题。

3. 内容偏向:作为思想意识与具体方法的知识扩散

曼海姆认为知识包含思想、信息等不同内容偏向。形塑生产的知识其扩散过程是一种生产性资源的分配过程,也具有丰富的内容偏向性。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影响生产观念的从业思想意识,二是直接作用于生产的具体操作方法。此处仅指围绕平台注意力经济建构的平台内容生产的主导观念,没有面向社会价值的诉求。

第一,作为从业思想意识的知识之扩散。平台通过组织化生产模式和承载平台意志的自动化算法,将以内容货币化为核心的意识形态传达给生产者,为他们提供动机驱动,形成平台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首先,“网红成功学”的推广。在平台话语中,“网红”是兼具权力和资本的代名词,平台使用“人人都能成为网红”的诱惑性修辞召唤,通过公开的议程设置,声称“只要跟随平台和MCN机构就可以复制成功”(A17),使得众多行动者倾心于内容市场的经济刺激和成名的想象而投身其中。其次,平台商业话语体系的束缚。平台经济话语对文化资源的掠夺,使得生产空间充斥着流量逻辑宰制的价值规范,大量内容生产依附商业话语体系,生产者成为被数据货币异化的丧失抵抗意识的主体,平台借此培养出适合数字经济的生产者。[33]再次,平台创业精神的渲染。平台内容生产被阐释为创意劳动,与之相配套的是一种创业精神。[24]平台借由对该精神的强调,使得劳动者既适应算法量化指标的支配逻辑,又完全脱敏于传统媒体从业者的劳动福利和专业理念,成为内容产业的理想劳动主体。为了追逐热点和流量而延长工作时间,凸显劳动的频繁在线,看似自由实则充满限制的劳动,都是创业精神的应有之义,行动者成为平台资本链条上的“数字劳工”。

第二,作为具体操作方法的知识之扩散。概括起来包括以下几种。一是算法。技术性知识是生产者在流量规训下不得不遵守的顶层设计。二是规则。平台内容生产的选择标准或审核规范,是安全生产的底线。三是生产流程。与内容制作分发、社群运营和直播带货相关的生产各环节的标准化运作流程。四是操作方法。如短视频的拍摄剪辑技巧、直播的话术等,是平台内容生产的基础性、实用性技能。五是服务。MCN机构拥有雄厚的社会资本,为生产者提供内容制作、技术支持、包装运营、流量引导、社群维护、平台对接等服务以实现变现目标。六是资讯。MCN机构掌握平台的用户需求、市场动向、内容布局以及品牌方的需求信息,据此组织内容生产。除了上述可以言明的知识之外,还有一种直接作用于内容生产的意会知识,它是行动者的知识能力形成的惯性,储存在其实践意识内并指导行动。[34]有访谈对象提到“有时候感觉一个画面特别扭,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但是知道如何改”(A10)。

结语

刘海龙认为,知识作为人类传播的核心观念,是媒介技术变革历史语境中传播研究的稳定支点。形塑直播平台内容生产的知识,起源于平台内容生产,又在扩散过程中作用于内容生产,充满了控制与被控制的矛盾张力。研究发现,多元行动者的实践知识、专业知识和官方经验,以及资本逻辑规训下的算法知识,共同赋予该知识以丰富内涵。知识扩散的主体偏向、媒介偏向以及内容偏向则通过作用于知识进而形塑内容生产。以知识为线索,将研究焦点从传播过程转向传播场域内多元行动主体的动态社会关系及其复杂的行动逻辑,既能洞察平台内容生产的底层逻辑,又能深刻认识同质化、浅层次化、娱乐化倾向等平台内容生产的结构性问题,为平台高效组织内容生产、相关部门有效实施内容监管提供着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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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 and Diffusion: Knowledge Research on Shaping the Content Production of Live Broadcast Platform

WANG Yu-feng1, ZHANG Xiao-hong2(1.School of Journal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 Knowledge is an insightful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for understanding platform practices. Based on the methodology of sociology of knowledge and the investigation of industry practices,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origin and diffusion of knowledge in shaping content production of live broadcast platform. The origin of knowledge is accompanied by the transformation of platform content production mode. The practical knowledge of ordinary users, the professional knowledge of traditional radio and television, the official experience of MCN institutions and the algorithmic knowledge formed by platform technology under the discipline of capital logic have finally formed a set of knowledge with relatively stable connotation through iterative development. Knowledge diffusion shapes platform content production through different biases, which is a process driven by multiple participation and power gam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bject bia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dia bias, it presen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teriality, organization and commercial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tent bias, there are two types: professional ideology and specific operation methods.

Key words: live broadcasting platform; content production; the origin of knowledge; knowledge diffusion; sociology of know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