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发展30年间媒介化生存的演进

2024-11-14 00:00彭兰
编辑之友 2024年10期

【摘要】互联网在中国的大众化应用已经走过了30年,在其发展过程中,人的媒介化生存也在不断深化。这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一是日常生活媒介化的不断演进,媒介化生活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从若即若离变成相互融合;二是人的关系的媒介化的演变,不同阶段的网络媒介应用对社会关系、亲密关系和拟亲密关系的形成、维系与流动等起着不同作用;三是人的媒介化的演化,人的整体、人的大脑、人的身体三个层面都具有媒介的意涵,人与传播的关系也在不断深化。

【关键词】互联网30年 媒介化 媒介化生存 作为媒介的人

【中图分类号】G2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10-005-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10.001

30年前,互联网刚刚进入大众的视野时,常常被称为“第四媒体”,但今天,它远远超出了大众媒体的范畴。互联网既用无数的内容与渠道编织出传播空间,也以多元的功能构筑出人们的新的生存空间,传播空间与生存空间的交集日益增多,媒介化生存也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人的生存活动对网络媒介的内容、传播模式等产生重要影响,也与媒介的演进相互作用。

一、日常生活的媒介化及其发展

人们最初涌入互联网,是为了体验虚拟化生存,这也是一种试图剥离现实日常生活场景的媒介化生活,但实际上虚拟化生存与现实生活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网络应用形式的变迁,虚拟化生存有了更多形式,人们的日常生活被越来越多地展示在媒介中,媒介展示这一目标也反过来牵引着现实生活的走向。一些人的媒介生活与现实生活产生了很大程度的交织,在日常生活行为媒介化的过程中,日常生活基础设施和生存环境的媒介化也日渐突出。

1. 与现实生活若即若离的虚拟化生存

互联网兴起初期常被称为虚拟空间或赛博空间,其中的活动也往往被称为虚拟化生存或赛博生存。人们在各种新闻组、论坛、聊天室中的交往,便是虚拟化生存的开端。虚拟化生存体现在身份的虚拟性(或匿名性)、交流符号的抽象化、空间的虚拟性与脱域性等。人们的身体受到现实空间的约束,但精神活动却脱离了现实空间在赛博空间游荡,即使在这一空间中人们并不一定获得诸如社会资本这样的现实资源,但自由的精神活动本身也可以给人们带来满足,它也成为互联网时代一种新的日常生活。

尼葛洛庞帝提出的“数字化生存”概念,点明了虚拟化生存的本质,数字化也就是信息化。在一些学者看来,虚拟化生存的关键是将人的本质体认作信息,将人的存在体认作信息流动的过程。[1]那些身体性、物理性的特征往往构成了人际交往的限制乃至束缚。但这些限制在数字化空间中皆荡然无存。[2]人类通过为自己营造一个既是物理的又是心理的空间,找到一种将人的丰富想象力付诸实践的感觉。[3]通过信息的自由创造、流动与交互,人们找到了自我表达、自我塑造与社会交往的新可能。

虽然早期的网民极力想让虚拟化生存与现实生活相剥离,但虚拟化生存仍然或多或少折射出人们在现实中的生存境遇与需求。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赛博空间继承并延伸了现实中人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危机。[4]人们试图通过虚拟化生存来寻找现实压力的释放口,某种意义上也是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另类方案。然而虚拟化生存并不能解决现实的一切问题,甚至还会制造新的问题,过分依赖虚拟空间中精神交流及其产生的幻觉,也可能使人们在现实空间中遭遇更多挫折。

在匿名交流之外,从互联网进入平民化应用时就出现的网络游戏,带来了另一种形式的虚拟化生存。相比仅限于文字互动、抽离了现实情境的BBS等交流空间,依托具体的情境和角色的网络游戏,使得虚拟化生存状态有了更多实在感。有些游戏甚至会直接套用现实世界的生存框架,如我国出现的“第九城市”,美国出现的“第二人生”。当然,更多游戏则是在超脱现实生活的想象架构上展开的。相关研究表明,网络游戏这样的虚拟化生存,很多时候是对现实生活的缺失的一种替代或补偿。有研究者在分析网络游戏对于乡村留守儿童的意义时指出,网络游戏成为诸多乡村儿童家庭的“机器保姆”。[5]另有研究指出,网络游戏成为“差生”成长过程中学校和家庭的情感替代,它提供的多种情感体验帮助“差生”抵抗排斥和孤独。[6]事实上,不仅乡村留守儿童和“差生”如此,游戏玩家或多或少都在游戏中寻求现实不能获得的满足。

以往的研究从不同方面揭示了网络游戏玩家的内在动机和游戏带来的满足,如成就感、人际关系、沉浸感、逃避主义、控制欲,[7]社会交际、超越现实、自我效能、享受乐趣,[8]或乐趣、沉醉、社交、逃避、好奇、竞争等。[9]此外,游戏还可以带来团队合作和情感满足,[10]或充当亚文化资本。[11]对于一些玩家特别是青少年玩家出现的游戏成瘾问题,研究者也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相关原因。如网络游戏成瘾与自尊呈显著负相关,自我控制在网络游戏成瘾和自尊之间起着完全中介作用。[12]社交焦虑与网络游戏过度使用呈正相关,自我补偿动机在两者间起中介作用。[13]对游戏机制(游戏中的规则和参数设置)的兴趣、逃避现实和维系游戏中的关系等因素会促使网络游戏成瘾。[14]这些研究表明,游戏这一虚拟化生存背后是种种现实生活的动因。

化身是游戏中特定的生存形式,也是现实自我与虚拟自我的结合体。在研究者看来,化身是高度控制的信息传送器, 适合于策略上的自我呈现,可以被用于表达任何类型的自我。[15]人们经常使用在外表、理想自我等方面与自身相似的化身,这不仅使个体在虚拟环境中感到自我与化身之间身体与心理距离的缩小,而且可以促进两者的融合。[16]化身也会带来化身认同,在游戏中的人物角色就是玩家的自我化身,玩家将化身的特征融入自我。[17]在认同发生时,化身会替代个体的真实自我。[18]但也有研究者认为,角色扮演游戏有助于玩家的线上自我认同形塑,但对于发展真实世界的自我认同并无太大意义,因此可能带来自我的分裂。[19]透过化身与自我认同的视角,可以更深入地认识虚拟化生存与现实自我的关系及影响。

网络游戏虽然是虚拟化生存,但还可能带来具有一定实际效用的虚拟财产。尽管对于网络虚拟财产能否被视作“物”的一种还存在很多争论,[20]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第127条将网络虚拟财产规定为民事权利客体,并指出“法律对数据、网络虚拟财产的保护有规定的,依照其规定。”这表明部分网络虚拟财产被纳入法律保护的范围。虚拟财产不只源于网络游戏,还可以来自其他虚拟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虚拟财产将虚拟化生存的成果具象化,也将虚拟生存与现实生存勾连起来。

网络游戏的互动是设计出来的游戏情境,而网络社交应用的进一步发展,则使得越来越多的现实生活情境成为人们互动的基础,人们可以通过网络这一媒介将自己融入他人的生活中,体验一种亦真亦幻的“云生活”,“云吸猫”“云养宠”等便是其中的代表。“猫”“宠物”是真的,但那是属于别人的,只能在网络平台中通过图片、视频等远观,因此,“吸”“养”等关系是幻想出来的。

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云生活”是平面的,不可真正进入,体验有限,而元宇宙构想下的一些技术,如VR、AR等,将云体验变成三维的、可进入的、沉浸式的,空间和身体这两大现实中的物质性要素,也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这是虚拟化生存的未来。逼真的体验使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模糊,更多人会认同这种虚拟生活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如此,它也不应该替代或挤占线下的日常生活。

2. 被媒介展示牵引的现实生活

尽管早期的互联网往往被认为是虚拟的代名词,但实名制的社交平台逐渐普及后,人们的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产生了更多直接关联与互动,社交平台这一媒介成为日常生活自我展示的主要舞台,这种展示也是为了塑造有利于现实发展的自我形象,积累现实生活中所需的社会资本,它反过来也会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总体来看,普通人生产的媒介内容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存在多种可能。其一,媒介内容对现实原貌的直接展示:图片、视频等可以直接展示现实生活的本来状态。当一个平台中的内容对现实生活的展示足够真实、广阔时,可能造就一幅幅当下的“清明上河图”,也会成为社会学家研究的新田野。其二,媒介内容对现实的美化:很多时候,人们在媒介中展示的内容是对现实生活的修饰、美化,这既体现在对图片与视频的美化加工,也体现在对现实生活的选择性展示实现的美化。其三,媒介展示对现实生活的引导:现实中的生活与网络媒介展示的因果关系有可能被颠倒。原本生活是因,展示是果,但在有些人那儿变成展示是因,生活是果——为了展示而设计、制造生活。人们对各种线下空间的造访,也常常是为了“打卡”“出片”、发社交媒体等展示需求。其四,媒介内容塑造的幻象:一些人在媒介中展示的是想象的、虚构的生活,其动因或许是表达自己的理想与向往,或者是获得更多关注,赢得更多流量或存在感。除了上面提到的媒介内容与现实生活的几种关系外,在很多情况下,现实生活与媒介表演也会交融成一种新的生活,如视频直播。

当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行为和生活状态都通过媒介展示出来时,来自社交平台的好友、社群或圈子中他人的看法、态度会时时影响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认知,而与他人或社会潮流的比较也在不断影响着人们的自我评价,甚至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目标。媒介展示的这一目标驱动了私人生活的公共化,人们可以通过社交平台向他人学习、“取经”,获得他人的帮助与支持,但这同时意味着原本属于个人的生活要受到他人的审视与评价,要在公共的平台进行相互比较甚至或明或暗的竞争。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可能在社交平台成为别人的谈资。普通人的私人生活某些时候也可能演变为公共话题,任何能牵动社会敏感神经的个人事件,都可能成为社会舆论的引爆点。每个个体都有可能获得公共注意力,成为某个时间点上的公众人物,但这未必都是好事。哪怕是因正面事件而成为公共焦点的人,也可能面临私人生活被翻得“底掉”,甚至因他人眼中的“污点”瞬间名声反转。从享受注意力红利到被其反噬之间的反转有时瞬间就会发生。

“吃瓜”群众,是今天公众的另一个常见身份,是人们通过媒介互动参与社会生活的一种方式。“吃瓜”不仅仅是旁观或看热闹,还会伴随着意见与态度的表达。但任何人都难以保证自己的私人生活不会成为那个被别人“吃”的“瓜”。为了避免被“吃瓜”,越来越多的人在社交平台(特别是强关系、实名的平台)中,减少私人生活的曝光,甚至连转发内容时也变得小心翼翼。

公共化的另一个结果,是生活的模板化,一些人会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套入在媒介中学到的模板中。当人们没有自己的判断时,会跟随模板生活,以更好地获得认可,跟上潮流。一些模板代表着某种文化趣味,跟随模板可以获得与之对应的某种文化资本。虽然很多模板化的生活被打上个性化的标签,但对这些模板的跟风,却变成了去个性化的生活。另一种模板化,表现为语言的模板化。模板化的语言不仅表现为各种流行词语、句式,也表现为对流行的“梗”的运用。今天多数模板化的语言起源于社交平台这样的媒介。它们不仅是社会与文化热点的“晴雨表”,也拥有一些文化模因,如具有鲜明的记忆点和形式化特征,易于模仿与推广。模板化的语言也是社交媒介中一种行之有效的社交货币,它们在公众中的认知度较高,更容易开启和推动社交互动。为了更好地进行社交互动,适配交流环境,跟随群体步伐,人们也会有意地要掌握这些社交货币。

自媒体往往热衷于制造与传播模板化语言。一些自媒体基于对用户心理、热点事件或话题、社会环境、平台机制等的理解,制造出一些具有引爆力的词汇或句式,一旦在流量指标上得到认同,就会变成其他自媒体或普通用户模仿的对象。这些模板的确蕴含了一定的流量密码,但也难免藏着某些毒素。流量在今天不仅是媒体和自媒体的重要指标,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普通人的表达与互动。一些人为了在社交平台获得存在感,也会有流量意识,也会套用各种模板化语言进行表达。有些模板最初是以新奇的文字风格引发人们的拥趸,但被反复模仿后,原有的新鲜成分很快发酵变成“陈腐”,这样的语言也是速朽的。当既有的模板对受众的刺激失效时,新模板的刺激阈值也不得不提高,这导致语言表达越来越浮夸。

日常生活的媒介化,提升了语言表达在生活中的比重和地位,模板化的语言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也会加大。网络媒介中习得的语言模式与习惯,也会延伸到线下的一些场景,年轻用户尤其如此,但有时也不免会出现语言与场景之间的错位。模板化的语言成为一种文化模板,在无形中对人们的思维进行着驯化,一些人的表达,变成了不假思索地学习和套用流行语汇模板的过程。模板化语言和模板化思维,销蚀着人们的独立思考能力,也蚕食着人们的个性。本来以个性和创新为目标的网络流行语,反过来成为人们个性与创造力的束缚。

3. 媒介生活与现实生活的融合

移动时代视频应用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生活或工作“在屏幕”,媒介生活与现实生活融为一体,视频直播就是最典型的体现。在视频直播中,直播者会选取自己的特长或个人生活的亮点呈现在屏幕上,但他们也会从观看者或公共的视角来审视与调节,并可能根据观看者的需要来设计直播的内容,也就是设计自己屏幕上的生活。无论是否能获得经济上的收益,直播都成为一种屏幕上的劳动。直播既是主播进行自我展示、表演的媒介化生存方式,也是一种现实生活方式,对于有些人来说甚至是谋生的方式。

有研究者指出,直播平台的数字劳动表现出重视容貌与肉体、关注语言及话术、认可模仿与复制、强调人设及表演四个方面的主要特征。[21]直播需要一定的外貌基础,不过直播平台提供的滤镜功能可为人们实现瞬间美化,这大大降低了成为主播的门槛,但也意味着视觉上的欺骗性。主播在直播中的话术与表演模式,是主播之间相互模仿、借鉴的结果,这些套路也是获得流量的基础,也将他们推向了某种程式化的生活。主播们树立的人设,不完全来自他们个人的意愿,而是或多或少会受到平台环境与观众需求的影响。为了使直播间获得更多的流量,从观看者那儿获得更多收益,主播会力图营造出与观众之间的亲密关系,但这也是一种将亲密关系商品化的关系劳动。对于不同类别的观众,主播也会采取不同的关系策略,在与观众的关系中设置一个终极边界。[22]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将主播们的直播视作一种情感劳动,并担忧这种情感劳动会受到平台的控制与剥削,现实中主播们的确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平台左右。但也有研究者认为,情感劳动不必然导致主体的自我异化,劳动者在数字媒介空间的情感劳动也可能是劳动主体自我满足与自我享受的过程。[23]值得关注的是,“银发群体”中也有少数人参与直播,在一些研究者看来,直播平台为他们提供了再社会化的场域,相比其他主播群体,他们的直播保留了更多的生活本来面目。[24]

随着直播带货的功能被开发出来,更多人涌入直播间,直播间成为他们的工作间。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安排,许多人的工作被转移到屏幕上。一些政府官员、企业领导偶尔也会进入直播间推销本地、本企业产品。一些名人也在自己的职业之外,通过直播带货将自己的名气、人气变现。直观感是带货直播间要营造的基本氛围。通过主播的试用、试穿、试吃等,观众对商品有了直观感受,这是促成购买的主要动因。一些直播间还会努力营造临场感,将直播放在田间地头、车间,或其他生产场景中。相比传统电商,带货直播间让电商平台有了生活气息,也让用户部分找回了逛商场的体验。除了视觉上的临场感以外,不少直播还会营造社会临场感。社会临场感指的是媒介带给用户的近似人类的温暖和社会交流。[25]有研究者将直播间的社会临场感分为共存临场(体验到他人物理在场)、交流临场(言论、点赞、赠礼等)、情感临场,并认为社会临场感越强,消费者的唤起越强,进而依赖口碑产生从众消费的可能性越大。[26]从直播间中主播们的话术中也可以看到,他们的确非常重视这些社会临场感的调动。直播带货所促进的不仅是商品的销售,也增进了主播与观众之间的情感连接,尽管这种情感很多时候蒙上了商品化色彩,往往也是脆弱的。直播带货的目的主要是带货,由此也产生了很多商业味浓厚的话术套路,但也有少数直播带货者努力打破这些既有模式,东方甄选的走红,正是因为其努力营造一种“文化味”,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对其表示认同,但也可以看到,用户对直播寄予了带货以外的其他诉求。“工作在屏幕”意味着,主播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被公之于众,一时情绪控制不当就可能导致观看者不满。直播带货对主播的耐心也是一个考验。整体看,直播带货是一种高压力高强度的劳动,这也导致一些人开始采用“数字分身”进行直播。

近几年视频会议应用的普及,将更多人卷入屏幕上的工作中。视频会议导致原有的工作场景边界被打破,带来各种场景的混融,人们在其中的行为模式也发生了变化。这不仅在某些方面影响工作效率,也可能导致意料之外的私人生活曝光,甚至产生严重后果。视频会议中的工作,也变成一种基于屏幕的表演,这种表演也会时时受到来自他人和自我的审视。但与此同时,人们获得的来自他人的直接反馈可能减少。视频会议也使更多的人的劳动变成了多线程与永远在线的状态,劳动强度在无形中加大。

4. 日常生活基础设施与生存环境的媒介化

传统媒体只是作为公共传播的基础设施而存在,但今天的互联网不仅是传播的基础设施,还进一步演化为日常生活的基础设施,特别是在移动互联网应用普及之后。而传统的生活基础设施,也有部分被吸纳到互联网中,或加入了互联网这一中介。人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越来越多需要借助互联网,某些时候,离开这一媒介,人们的日常生活会举步维艰。对于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网络主播、网络写手等劳动者来说,这一媒介还是他们的劳动平台。与以往的媒介不同的是,网络媒介对技术的依赖性更强,技术门槛更高,在这样的前提下技术的可获得性与技术应用能力对生存的影响更为直接。

生活基础设施的媒介化,意味着对日常生活行为中介环节的增加。如原本直接的出租车司机与乘客的关系变成由网络平台中介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这种中介可以便利司乘双方的选择,但中介者也成了调节者、控制者。与此类似,各类平台在提供中介服务的同时,强化着自身的权力。当日常生活汇聚到网络媒介时,各种生活行为与轨迹也变成数据,被记录与分析。数据成为当今人们无法摆脱的影子。被智能机器计算分析后的数据,又在无形中操纵着人们的行为。

互联网还具有彼得斯所说的基础设施型媒介的特点,它是大型的、有力量的能力系统,跨越巨大的空间与时间,将人与机构联系起来。[27](36)其在大多数情况下都静默无言,低调回避。最基本的东西往往退居幕后。[27](39)作为基础设施型的互联网媒介虽然权力巨大,但其权力机制往往被深藏。在互联网这一基础设施中还产生了一些关键的枢纽,那就是超级互联网平台,其机制与逻辑也渗透到生活、经济、政治等方方面面,这些平台成为整个社会的基础设施。人们对生存环境的感知,也越来越依赖网络媒介,对多数人来说,这种依赖超过了对传统媒体的依赖。人们常常将手机屏幕当成外面的世界。尽管这个屏幕中的世界相对于电视屏幕展现的世界更丰富,但某些时候只是现实世界某个同质化角落的不断重复。以往传统媒体营造的是拟态环境,今天网络媒介中的信息仍然构成了一种拟态环境,但这些信息与社交互动、各种服务交织成人们生活的数字空间,拟态环境也就成为真实生存环境的一部分。这个环境被各种维度的力量切割成无数的小部落,有些部落之间互不相闻,如果把自己所处的部落当成全世界,必然会产生认知上的巨大偏差。

二、关系的媒介化及其演变

日常生活离不开各种关系,网络的媒介化作用,也必然会影响到关系的形成、维系或流动。互联网发展早期,网络媒介对各种社会关系的影响尤为显著。而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应用,深入渗透到家人、恋人等亲密关系中,亲密关系受到这一媒介的影响越来越大。网络带来了不同于以往的拟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也随技术的演进而呈现不同的形式。

1. 基于网络媒介的社会关系的形成与发展

传统时代的社会关系形成往往基于地缘、学缘、业缘(基于职业、行业的角色分工与联系)、趣缘、利益等连接纽带。网络时代,这些基本连接要素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但一些要素的含义、作用的程度与方式等发生了变化。媒介内容的生产、传播、消费与互动成为这些连接纽带形成与维系的基本方式。

网络时代的地缘获得了一层新含义,那就是虚拟空间的地缘。各种网络应用都用自己的方式构成新的地界,踏进这些地界,就有与他人相遇的可能。突破地缘限制的趣缘关系,在人们的社会关系中的比重显著上升,这显然是因为网络媒介为人们发现同好者提供了更广的空间。网络为跨越时空的个体间的交往提供了更多机遇,也催生了不同类型的共同体,也就是以某些共性或纽带连接在一起的人群集合。从互联网发展来看,早期的共同体主要表现为相对松散的网络社区,后来一些社区中的成员形成较强的群体意识,具有较强的群体归属感,也有一定的集体行动能力,这些社区也可被视为社群。一些社群甚至会进一步发展成具有更紧密社会网络结构的圈子。与此同时,网络技术与文化的作用也会跨越虚拟空间的限制,带来具有共同心理、行为特征与文化属性的人群,这样的人群也可以称为网络族群。

相比现实社会的共同体,网络共同体的流动性要更强,可以看作液态或半液态的。但在网络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网络中的关系开始越来越多地移植、复制现实的社会关系,人们在网络中的共同体也与其现实生活中的共同体出现了交叉、重叠。人们不仅仅期待共同体的精神庇护,也越来越多地试图在共同体内培育社会资本,并将其兑换成现实资源。当人们需要时时顾忌现实因素时,流动也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因此,一部分共同体会逐渐走向固化。多种多样的共同体,虽然给人们带来各种庇护,但也给公共交流带来一定的障碍,它们也是网络圈子化的表现。但网络的圈子化还会基于其他一些机制。如社交平台的传播特性,会强化人际交流圈子对个体的影响。一些网络技术和应用本身也会构成特定的圈子。

与圈子化同行的,还有网络的层级化。现实社会层级落差会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到网络中,网络媒介中的互动还会带来话语层级、代际层级、产品与平台层级、应用能力层级等新的层级分化。早期的互联网是试图去圈层化的,这与匿名性这一特点相关。随着网络应用的深化,不仅个人在网络中会越来越多披露现实的身份,现实的关系网络也会越来越多地被复制到互联网中,人们还试图在网络中发展有利于自己的关系网络。在这一背景下,网络媒介中的社会互动,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加剧了圈层化。当然,人们也会在某些时候试图挣脱圈层化的约束,如当人们在自己所在的圈层中得不到支持时,就会去其他地方寻找同盟,如在某个新闻的跟帖中。这些同盟构成在某个事件、话题上意见相对一致的“同温层”。但这也只是一种想象的、心理上的、临时性的共同体,它并不对任何人形成约束,人们也可以不断流动,寻找不同话题上的“同温层”。尽管“同温层”带来的实际的社会支持有限,但它们给了人们一定的喘息空间。

网络媒介也激发了一些新的关系模式,搭子社交便是其典型代表。搭子社交从一开始就试图将关系限定在某种特定的关系维度,如吃饭搭子、旅游搭子、考研搭子等,这可以满足人们既要从关系中获益,又不想付出太多、受到其羁绊的需求。因此,搭子是一种负担小、交情浅、边界强的社交对象,搭子社交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缓解了长期独居的青年的社交焦虑和社交恐惧等问题。[28]找搭子是青年网民基于交往需要的情感互动形式,也是寻求社会资源和进行关系网络再嵌的表现方式。[29]网络媒介的发展,还带来了一些新的社会关系连接要素。电子商务平台使得商品这一以往相对边缘的社会关系纽带显性化,每一种商品都将具有相同购买行为的人连接在一起,商品及其相关评价作为媒介的意义在提升。智能时代,算法在人的社会关系形成中的作用不断加强,而算法也是一种新的媒介。

媒介化对关系影响的另一层表现是,媒介本身的特性会影响到关系的发展偏向。不同社交平台会侧重不同的关系属性,有些平台偏向实名、强关系,有些平台则偏向匿名、弱关系,一旦人们的活动重心从一个社交平台转向另一个平台,相应的关系圈子也会发生变化,有些平台中的好友甚至可能就此消失。网络社交平台的迁移也会带来关系的迁移。

无论以什么机制将个体连接在一起,作为媒介的网络都将人们置于更强的社会关系张力中,个体很多时候难以保持其独立性。他们感知的信息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关系网络或圈层过滤、筛选的。他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也难免受到这些并不均衡的信息环境的影响。人们的态度、意见也常常是在与他人的结盟或对抗的关系中形成和发展的。由网络媒介集结起来的个体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公共事件的进展,还可以成为共享经济、社群经济的生产力。社会关系对人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日常生活的影响也越来越显著。

在社会关系的媒介化过程中,连接与反连接始终相伴而行。人们既希望享受连接带来的便利与收益,又不想承担连接带来的压力与负担。连接程度加深时,反连接的张力会增强。但反连接也并非终点,达到一定程度的反连接后,人们又开始寻求连接。社交媒介的使用使用户不断权衡社会关系带来的利弊,他们也会在连接与反连接中反复摇摆,而一代代的互联网社交产品则是在用户的摇摆中寻找平衡点。

2. 基于网络媒介的亲密关系的形成、维系与流动

目前学界对亲密关系并没有统一定义,有些亲密关系的界定较宽泛,包括亲朋好友,有些则较狭窄,仅指夫妻、恋人关系,本文所说的亲密关系介于两者之间,主要指家人、亲戚、恋人等关系。

传统时代,书信、电报、电话等是维系亲密关系的主要媒介纽带。在互联网早期,对于异地的亲密关系维系来说,电子邮件、即时通信软件等是主要工具。它们大大缩短了时空距离,也降低了联系的成本。基于电子邮件和即时通信工具的早期互动仍以文本交流为主,这与当时互联网的网速有很大的关系。即使如此,它们已经使身处异地的恋人、家人之间的交流有了质的提升。

互联网这一媒介,也带来了网恋这一新型亲密关系。汇聚着千千万万素昧平生的网民的聊天室,成为网恋最早的“温室”。网恋是媒介催生亲密关系的典型代表,没有“网”,也就不会有“恋”。以往媒介主要在亲密关系的维系中起作用,网恋的出现意味着,媒介可以延伸到亲密关系的形成这一环节。尽管网恋中修成正果的不多,因网恋产生的悲剧也不少,但那些终成眷属的网恋者也证明,从虚拟走向现实的亲密关系,未必都是不可靠的。网恋在互联网早期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功于技术上的限制,摄像头稀缺时期人们的交流只能主要基于文字,隐身在文字背后的人,可以不暴露自己的真实相貌,这就屏蔽了一些妨碍感情发展的因素,将精神交流凸显出来。但一旦“奔现”,相貌这一因素就会回归,这也会导致很多网恋梦瞬间破碎。

事实上互联网普及初期,就已经有一些简单的摄像头应用,只是还极为罕见。摄像头成为标配,归功于智能手机的兴起。微信等平台的视频聊天功能,充分激活了摄像头的能量,迎合了家人、恋人关系下的全方位交流需求。但视频聊天也使得亲密关系之间的自由空间被压缩。开与不开摄像头,不仅是基于交流需要,也是基于检验忠诚度、服从度的需要,有时双方难免会由此产生冲突。摄像头中暴露的一些“秘密”,也可能对亲密关系造成伤害。

今天的联网摄像头,不需要被固定在电脑或手机上,而是可以随意安置在家中各个角落,这为家人、恋人的沟通又带来了新的可能。基于摄像头的陪伴,成为新的亲密互动方式。在一些空巢老人的家庭中,家庭摄像头可以帮助后辈随时查看长辈的身体、安全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他们不能在家陪伴的遗憾。但摄像头下的长辈,是否真的获得了心理上的安全感、情感上的抚慰?或许未必。老人们仍然需要自己去应对生活中的各种具体问题,一旦真的出现跌倒或其他危险情况,摄像头那一端的后辈也并不能立即出现在现场。这种基于摄像头的陪伴,似乎更多是后辈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后辈对长辈的关心也会体现在教长辈使用手机和各种应用的过程中,这也是一种文化反哺。但整体来看,这种反哺也是有限的。后辈虽然可以在技术上帮助长辈,但他们和长辈之间的“文化之壁”并不会消除,甚至会不断增多。年轻人还会通过分组可见、屏蔽长辈等方式,来逃避长辈的关注。网络媒介虽然丰富了家人之间的联系,但未必一定能减少隔阂。对老年群体来说,也并非所有人都在与家人的网络互动中减轻孤独感,孤独感以及社区参与的不足会使一些老年人在线上社区寻求情感慰藉,并逐渐产生依赖。[30]这也是少数老年人出现网瘾的原因之一。

在家庭成员的互动手段中,微信群逐渐成为标配。“相亲相爱一家人”等成为最常见的家庭群名,这类群名也代表了人们的良好愿望。家庭群在一些方面增加了家庭成员间的互动,但也会将代际隔阂、个人与家庭、小家与大家的利益冲突纠结在一起,某些时候也会成为家庭矛盾的激发器、导火索。社交平台也会成为恋人、家人之间的相互监视平台,一些人会通过社交媒体内容、视频聊天等方式来全面了解亲密关系对象的动态,对对方产生更强的把控感。有研究者指出,产生电子监视行为动机因素主要包括不确定性、焦虑依恋和情感投资,而亲密关系内部产生的人际冲突常常是触发电子监视行为产生的直接原因,被监控者也可能会产生相应的抵触。[31]有国外学者更是批评,数字亲密看似以每个个体为前提和中心,但实际上,它更意在将个体作为施加规范化作用的对象,进而通过种种奖惩的手段对个体的行为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控。[32]尽管亲密关系伴随着某种程度的控制,但互联网对控制手段的发展,将一些原来隐藏的冲突激发出来,甚至导致一些关系的破裂。

互联网也从时间维度作用于亲密关系。在研究者看来,提供时间上的优先次序,提供专属时间和寻求高质量的时间,这些都是表达亲密的方式,[33]网络时代特别是移动时代,人们可以“多道并行”。在这种背景下,能否为亲密关系的对方提供优先的、专属的时间,体现着人们对关系的重视程度,很多矛盾也由此而生。就像一般的社会关系外,对于亲密关系来说,网络媒介带来的张力也是双向的。当它把人们的时空距离不断拉近后,也会带来极大的压力,某些时候也会导致亲密关系的破裂或流动。

网络媒介不仅在亲密关系维系中扮演重要角色,也会被用于展示亲密关系,夫妻、恋人的“秀恩爱”就是典型。恩爱之所以要拿出来“秀”,除了表达存在感与幸福感,有时也是为了检验彼此对感情的重视与认可度。此外,当别人热衷于“秀恩爱”时,不想“秀”的人也不得不跟风。另外,人们对自己所处的亲密关系的满意度,往往要基于与他人“秀”的比较,而具有一定美化、夸大成分的他人“秀”,可能会增加人们对自己生活的不满。网络在为亲密关系双方提供更丰富的交流方式的同时,也会导致更多外部力量介入亲密关系中,动摇既有的亲密关系。

3. 网络中介下的拟亲密关系

除了一般的社会关系和亲密关系外,网络的发展还带来了一种新的关系,即拟亲密关系。目前关于拟亲密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粉丝与偶像的关系研究,这种关系是准社会交往关系的延续与发展。准社会交往这一概念出现于传统媒体时代,由美国学者唐纳德·霍顿和理查德·沃尔在《大众传媒与准社会交往:对远距离亲密行为的考察》一文中提出,指观众面对电视中的名人、主持人或电视剧中的人物产生的与其面对面交流的错觉。后有学者将这一概念界定为,受众将大众传媒中的人物当作真实人物做出反应,并与之形成一种准社会关系,这一关系类似于面对面交往中建立的人际关系。[34]

粉丝群体对自己与偶像的关系定位,在准社会交往的基础上更进一层,不只是普通的人际关系,更包含了亲密的属性。有学者将其称为拟态亲密关系,但这种关系不仅仅是对亲密的仿拟,还包含了谋求亲密的意图。这种谋求是“拟”作为动词使用时的内涵,因此,用拟亲密关系来概括或许更为合适。准社会交往关系是一种单方面的、想象性的人际交往关系,[35]但网络时代的拟亲密关系有时并非完全是单方面的。一些偶像会利用粉丝见面会、微博或其他社交平台、直播等方式对粉丝做出回应,有时是一对多的,有时是一对一的,尽管后者发生的概率极低,但即使是有限的回应,也使粉丝获得了激励,这也是他们继续投入情感、时间与精力甚至财力的动力。相比传统媒体,网络提供的有关偶像的资讯、动态更为丰富,哪怕这些信息本身是碎片的,粉丝也可以将这些碎片拼贴出来,在这个基础上,粉丝对偶像的过往与当下的了解可以更为深入。除了解偶像外,粉丝还会通过参与式陪伴、共情与移情、保护与抗争等情感策略, 与偶像之间形成一种拟态的亲密关系。[36]

当然,粉丝的投入并非完全无条件的,对于偶像,他们也是在进行投资,他们希望偶像能够按照自己期待的人设方向养成,获得相应的收益。维护偶像的形象,也是维护自己的梦想,证明自己的投资眼光。为此,他们也常常依照自己的想象来解读偶像的言行。但一旦发现偶像形象崩塌,或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一些人也会脱粉,甚至回踩。某些时候,粉丝的力量对偶像也会构成压力,偶像的私人时间与空间也会受到很大的挤压。

在我国,粉丝文化早已出现,但在早期,被媒体称为“追星族”的粉丝实际上多是单打独斗的。在2006年的“超级女声”节目以及贴吧等网络媒介的推动下,一些粉丝团队逐步形成。今天的粉丝团体进一步发展为“饭圈”,甚至具有了一定的组织的属性与能力。有明确目标和分工,拥有相应资源,成为在“统一意志之下从事协作行为的持续性体系”。[37]在严密的分工合作基础上,“饭圈”也形成了自己的等级。“饭圈”展现了粉丝群体强大的集体行动能力,这种行动能力既可能提升身处群体的个体的参与感与成就感,也可能对于个体形成裹挟,使之迷失。“饭圈”行动力的目标导向出现问题时,也会产生不良的后果,在现实中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不同的“饭圈”之间存在着很强的壁垒甚至对立、冲突关系,这些冲突也是“饭圈”非理性的表现。

近几年“虚拟恋人”服务的出现,带来另一种拟亲密关系。作为一种在假设亲密关系下的陪聊社交,“虚拟恋人”使从情感劳动到情感交易的转变成为可能。[38]这种拟亲密关系不像粉丝对偶像的关系那样紧密,更像一种情感游戏。但它的出现,体现了在现实中的亲密关系缺失情况下网络的补偿功能。服务化、商品化的方式,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人们在其中的情感投入,但难免有人会入戏,以假当真,由此产生纠葛。虽然使用虚拟恋人服务的用户并非多数,但通过仿拟亲密关系来谋求经济收益的做法并不鲜见,最典型的是,电商平台的卖家往往将买家称为“宝子”“亲”“家人”等。在一些社交平台,即使没有经济的动因,类似称呼也越来越流行。而这些做法导致的结果是亲密化语言的“通货膨胀”,某种意义上也会导致亲密关系的贬值。当下的“虚拟恋人”服务模式未必能持久,但对“虚拟恋人”的需求并不会终止,从技术发展趋势看,未来提供这一服务的更多的将是AI支持下的数字人或其他AI应用。人与AI之间产生某种程度的亲密关系,或将是一种必然,人如何面对这样的亲密关系,也将是未来一个新的问题。

三、人的媒介化的深化

媒介化生存走向深层时,人作为媒介的意涵和作用也进一步显现。这里所说的媒介,特指传播介质或渠道。人本身的媒介化至少可以表现为三个层面的含义:首先是人的整体作为具有选择权的传播节点体现出来的“软媒介”属性,其次是人的大脑表现出的“中转媒介”属性,再次是与智能设备共生的身体体现出来的“硬媒介”属性。

1. 社交平台中作为传播节点的“软媒介”

在社交媒体中,除了内容生产与消费外,人们还扮演着传播渠道的角色,也就是充当媒介。相比内容生产,今天的用户作为传播媒介的作用范围更广,也更频繁。事实上,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人际传播本就是以人为媒介的,只不过进入20世纪后,随着大众传播不断渗透到社会生活中,人际传播在一些方面受到大众传播冲击。今天,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应用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传播又回归到“以人为媒”的传播网络,即社交平台中的关系网络,但这些网络的规模远远超出传统的人际传播网络,人际关系网络不再只是大众传播网络的延展与补充,而且是成为大众传播的基础设施。每个社交平台的用户都成为这个传播网络中的媒介,这一媒介不只是简单的传导“管道”,而且是带着“开关”的过滤系统,也就是会对内容进行筛选与过滤,促进或阻止一些内容的流动。但他们对内容筛选的标准,往往并非基于专业的价值坐标,而更多是基于个人的价值尺度。人们在进行内容筛选时,会考虑它们对自我形象构建、社会关系维系等的价值。传播网络中人们的共同作用,既会影响到内容的流向与流量,也会影响到内容本身的价值提升或削减。对于新闻内容来说,亦是如此。

人作为媒介的作用过程,也是其社会关系的建构过程。传播网络与社会结构之间也会形成紧密的相互作用,有时会形成同构。人们的社会关系、社会阶层等结构性因素会决定他们在网络中形成的传播网络,进而影响到其感知的信息环境、意见气候。人们常说的“信息茧房”,很多时候正是同质化的传播网络与关系网络共同作用的结果。

2. 忙于接收、转发的“中转媒介”

作为媒介的人,其另一个含义是,人的大脑是一种内容接收、存储、转发介质,或者说内容的中转站。作为网络节点的个体与其他节点的连接越多,需要接收、存储与转发的内容也越多。但就像所有的存储介质一样,大脑的存储容量是有限的。因此,人们会面临两种可能:一是无法再接收新的内容,二是新接收的内容会将原来存储的内容不断覆盖。而从现实来看,后一种情形更为常见。人们在不断获取,也在不断遗忘。大脑也是人的“CPU”(中央处理器)。当人们越来越多地将自己CPU的处理能力分配给信息的接收、转发等媒介性质的工作时,人在信息加工处理方面所付出的精力也就会变少,也就是说,人们常常难以对自己接收到的信息进行深入的理解,更难以对它们进行充分的消化、吸收。

网络文本常常以层次化方式呈现,标题是其第一层次,而正文等层次的信息需要更多的点击,但作为媒介的人的信息接收很多时候停留在第一层级,由此产生的信息理解的片段化、浅表化或误读也会不断增加。人们在大脑里存储的信息,很多时候会简化为指向外存的链接,人们知道去什么平台可以获得什么信息,但这些信息本身并不会保存在大脑里,这也是面对信息过载人的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这也意味着,一旦链接失效,那些外存中的信息便不再可及。云存储等应用的普及,表面上延伸了人脑这一媒介的存储能力,但它建立在对外部媒介的依赖基础上,其实也在弱化人的存储、记忆能力。基特勒认为,媒介技术“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控制人的肌肉,还接管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的官能”。[39]人的大脑这一媒介,也在被技术所控制与改造。

3. 人机一体的“硬媒介”

移动互联网与智能技术的发展,正在开掘出身体本身的媒介意涵,如孙玮指出,长久以来外化于人类的媒介正在不断地嵌入人自身,人类成为最终的媒介。[40]相比人的整体在传播中的媒介作用,身体是一种硬性的新媒介。

今天的移动设备、可穿戴设备等技术物,已与人形成如影随形的关系,这样的人体变成“赛博格化”的身体,也就是人机共生、耦合的新生命体。“赛博格化”的身体将存在于人体内部的自我传播部分,物质化身体的多维数据(如身体状态、运动、睡眠等),可以通过智能机器被感知、量化,人的精神自我与物质自我的对话、人的反身性控制也在增加。“赛博格化”的身体,也是人与外界的连接媒介,它不断将人的各种数据向外部传送,使之成为公共传播或个性化传播的资源,包括推荐算法在内的智能技术,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这一媒介提供的数据支持。另外,外部力量通过这一媒介对个体的计算、算计甚至控制也在加大。“赛博格化”身体也构成了公共信息传播网络中的节点,每个节点作为“硬开关”影响到网络信息的流动,“开”还是“关”则取决于人与设备两者的共同作用,设备的作用尤其值得关注。这个节点也将现实与虚拟空间、传播与生存空间更紧密地勾连在一起。

在未来的身联网中,身体的媒介意义将进一步凸显。虽然所有信息的采集、传输与控制将围绕身体展开,但这些数据所反映的不只是身体的内部状态,还会反映很多身体之外的因素,如健身数据的背后隐含着人的自制力、经济能力等相关信息。人们能够通过身体媒介和身联网获得的健康、医疗资源与服务,也是其社会地位、经济实力等的体现。身联网中的数据流动与碰撞,将暴露社会生活的另一个深层切面。

结语

在30年的发展中,网络媒介在人类生存中的角色不断演变,从最初的虚拟空间到今天的基础设施。这不仅是一个由虚变实的过程,也是媒介向社会生活各个层面渗透的过程。网络时代人的媒介化生存的演变,不仅与技术本身的升级有关,更与人对媒介认识与应用的升级有关。人们摆脱了传统意义上的受众角色,全面参与到媒介应用的实践中。但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已成为媒介的掌控者?并不尽然。人类在使用媒介的过程中,也在被媒介技术及其内在逻辑塑造甚至改造。当人的身体本身成为一种媒介,这种改造可能也会触达身体的深层。对于媒介化生存的未来走向,我们也不能过于乐观地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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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volution of Mediated Survival in the 30 Years of Internet Development

PENG Lan1,2(1.Research 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 School of Journal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People's mediated life has been deepening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et in China during the past 30 years. This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The first is the evolution of media-based daily life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online and real life. The second is the evolution of the mediatization of human relationships, where the online media at different stages play different roles in the formation, maintenance, and flow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nd quasi-intimate relationships. The third is the evolution of mediatization of human, including human wholeness, human brain, and human bod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communication is also constantly deepening.

Key words: 30 years of Internet development; mediatization; mediated survival; human as m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