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的体育人生及其体育教学观

2024-11-10 00:00宋红宝卢庆辉
商洛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摘 要:钱穆既是声名显著的国学大师,又是卓有成就的教育家。除在学术思想方面有极深的造诣外,他的教育理念越益受到重视,其体育教学观同样值得关注。钱穆不同时期的体育活动,无不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缩影,也是当时大中小学体育教育的真实写照。他早年参加的体操课程,深受军国民教育的影响;实践体操课程的生活化,既受西方自然主义的影响,又有自己立足实际的愿景;把体育当成“游艺”更是其对生活、学问的感悟,蕴含着其追求身心合一、道艺合一的深意。

关键词:钱穆;军国民体育;自然主义体育;游艺化体育

中图分类号:G633.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4)05-0065-06

引用格式:宋红宝,卢庆辉.钱穆的体育人生及其体育教学观[J].商洛学院学报,2024,38(5):65-70.

Qian Mu's Life in Physical Education and His

Views on Physical Education

SONG Hong-bao, LU Qing-hui

(Zhuzixue Research Institute, 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 Shangrao 334001, Jiangxi)

Abstract: Qian Mu was not only a renowned master of Chinese studies but also an accomplished educator. In addition to his profound achievements in academic thought, his educational philosophy has gained increasing attention, and his views on physical education are equally noteworthy. Qian Mu's involvement in physical activities at various stages of his life reflects the social landscape of the time and serves as an authentic representation of physical education in primary, secondary, and higher education. The gymnastics courses he participated in during his youth were deeply influenced by militarized national education. His practice of integrating gymnastics into daily life was shaped by Western naturalism while incorporating his own practical vision. Furthermore, Qian Mu regarded physical education as a form of "recreation", reflecting his insights into life and scholarship, and embodying his pursuit of the unity of body and mind, as well as the harmony of Dao and the arts.

Key words: Qian Mu; militarized national physical education; naturalistic physical education; recreational physical education

钱穆是近代以来著名的学术宗师,同时也是一位声名远播的教育家。对于钱穆的学术成就,不少学者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探讨,其教育思想近年也逐渐受到学者的重视,何方昱[1]指出,钱穆所提倡的“锻炼体魄、陶冶意志、培养情操、开发智慧”的中学教育目标更符合中学生的心理和生理特征,对学生的健康成长更为有益。陆玉芹[2]认为钱穆具有独特的大学教育观:提倡“通人尤重于专家”的通识教育,反对偏而狭的专门教育;提倡“为学与做人并重”的德性教育,反对将人附庸于学;提倡大学教育是“蕲想人生最高理想之一种事业”的人生教育,反对教育中的急功近利。杭建伟[3]强调,钱穆在新亚书院培养了一批高水平的人才,其在这一时期提倡的“从知识与人格和谐发展、身心和谐发展、个体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和谐”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是先进的,是和谐教育的一个成功样本。张默农[4]表示,钱穆教学风格主要体现在教师感情丰富充沛、教学内容选取独到、教学方法运用灵活、教学语言艺术生动等方面,这一鲜明的教学风格与其教育思想紧密相连。殷清华[5]强调,思想政治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与钱穆人文主义教育“培养理想完整之人格”相通;分析钱穆人文教育思想,能为当今思想政治教育弊端提供借鉴。龚孟伟[6]认为,钱穆提出的“培育学生健全的人格是文化教育的宗旨、通识与专长并重是文化教育的课程设置理念、历史阐释是文化教育的基本路径”等系统的文化教育思想,对当代教育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与启示作用。罗亚利[7]指出,钱穆从文化本位的视角出发,以“执两用中”的教育理念为核心,提出培养“文化人”的教育目的,从以“专”为虑、以“通”为重、“通” “专”融合等角度解读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及两者的关系,并在其教育实践中落实相关举措,强调师“有道”、生“诚明”、学“自由”的教育方法,对现今我国高校通识教育的理论与实践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总体上,现有研究既有从不同学段、不同学科等展开阐述的,也有从其教学风格、教学影响等展开分析的。相对而言,学界对钱穆有关体育教育思想的研究则较为稀缺。

早年在乡间小学教书时,钱穆就十分重视体育教育。这为其日后作为教育管理者,有效推行体育教育起着很好的铺垫作用。钱穆对体育并没有较为完整和系统的论述,其著述中仅有“片言只语”的述说。随着自身阅历的增加与教学经验的丰富,钱穆越发认为,体育应该符合个人的实际,非但不能强迫,反而必须与德育、智育、美育紧密结合,以至于成就完美的人格。钱穆的体育人生大致可分为军事化体育、自然化体育及游艺化体育等三个阶段。本文拟以钱穆的体育活动经历为对象,藉此探讨其所反映的我国近代体育教育的时代特征与影响。

一、自强:钱穆早年岁月参与的军事化体育教育体验

教育家叶澜认为:“凡在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中产生深远影响的教育家,都是时代精神在教育领域中的代言人,他们思想的光彩是时代精神在教育领域的独特折射。”[8]作为卓有成就的教育家,钱穆一生的教育实践无疑体现了时代精神。或者说,时代的影响对其教育思想的推行、实践形成及推行、实践颇为重要。据陈勇介绍:“钱穆的一生与甲午战败以来的时代忧患相终始,他的治学始终充满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爱国家、爱民族的真情。”[9]16事实上,除了治学充满强烈的民族意识以外,钱穆所从事的教育实践活动同样也为国家、民族与社会培养人才。

钱穆作为中小学生同样也是其教师实践教育思想的对象,而这些早年的受学经历同样也潜移默化到其日后的教学生涯中。钱穆七岁入私塾读书,十岁进新式小学学习。自进入小学后,就接受了正式的体育教育。钱穆最初的体操教师是其同族钱伯圭先生。钱伯圭曾游学上海,对钱穆的教导更多是文化方面。据其后来的回忆:“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皆伯圭师一番话有以启之……余自幼即抱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亦由伯圭师启之。”[10]34由体操教师的一番话而走上学术之路,看似偶然,或属巧合,但这一事实当可展现民元前后江南地区中小学堂的体育教学概况。几年后,钱穆由果育小学校升学到常州府中学堂。在中学堂同样要练习体操。他说:“时体操课学步德日,一以练习兵操为主。(刘)伯能师在操场呼立正,即曰:须白刃交于前,泰山崩于后,亦凛然不动,始得为立正。遇烈日强风或阵雨,即曰:汝辈非糖人,何怕日。非纸人,何怕风。非泥人,何怕雨。怕这怕那,何时能立。后余亦在小学教体操课,每引伯能师言。久知此乃人生立身大训也。”[10]53当时的中小学体育,首先是提倡学习德日等国。之所以效仿德日,主要是鉴于它们“最重强权且勇武可敬”,也是通过改革而从弱国转变为强国的。其次是以体操为重要内容,而体操又以兵操为主。中小学体育以军国民教育为基础,目的无疑是强身健体,崇尚纪律、服从管理、抗敌御侮、保家卫国。由此可见,体操或者兵操在当时的学生体育课上的地位。一个简单的“立正”动作,就有如此的讲究和严格的要求。“立身大训”决非钱穆的自夸,而是体操课的长远目的所在。随着学生年龄的增加,训练强度自然也随之增加,要求肯定也是更加严格。钱穆后来不惧风雨、不畏险阻,其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等刚毅性格的形成,与其少年时期练习兵操多有关联。

骑马是钱穆早年体育生活的另一项重要内容。他曾说:“在钟英之前半年,最受刺戟者,乃是清晨薄暮环城四起之军号胡笳声,以及腰配刺刀街上迈步之陆军中学生。使余油然引起了一番从军热。最所希望乃能出山海关,到东三省,与日本俄国兵对垒,那是一件何等痛快之事。余虽未偿所愿,但亦因此学会了骑马。每逢星期天上午,三几个同学,在钟英附近一马厩租了几匹马,出城直赴雨花台古战场,俯仰凭吊,半日而返。成为余每星期最主要之一门功课。”[10]58南京城内的“军号胡笳声”,街头迈步的陆军中学生,无不对钱穆少年之自强自立思想产生深刻影响。当时虽不至于举国皆兵,举校皆兵,但国家形势及学校的教育现状,都促使其注重锻炼身体,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钱穆虽然没有参军成功以致上阵杀敌,但也因此学会了骑马。骑马并不是学校体育必修课之一,但钱穆在当时学会骑马,似乎并不是为了享受情怀,更多的还是为了健身、强魄。

无论是兵操还是骑马都显示出当初学校体育教学具有浓厚的军事色彩。这是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国际形势紧密联系的。我国体育历史虽然悠久,但“体育”一词则是近代才出现的外来词语,是19世纪末我国主张维新改革的有识之士从日语词汇中翻译而来。这也是我国近代以来体育教育深受日本及欧美影响的具体表现。梁启超曾称:“欧洲各国,靡不汲汲从事于体育。体操而外,凡击剑,驰马、蹴鞠、角抵、习射、击枪、游泳、竞渡诸戏,无不加以奖励,务使举国之人,皆具军国民之资格。”[11]在其看来,培养学生和全体国民的尚武精神,必须具备三方面的能力:心力、胆力和体力。近代以来,面对侵略,挽救民族危亡日益成为当务之急。国家要想强大,国民自身的身体素质必须强大,国民的身体素质尤须锻炼。学校更是培养和锻炼学生身体素质的最佳场所。

在这种背景下,“强国强种” “尚武救国”自然也就成为学校体育教育的主导思想与理念。光绪三十二年(1906),《学部奏请宣示教育宗旨折》明确规定:“凡中小学堂各种教科书,必寓军国民主义”,“体操一科,幼稚者以游戏、体操发育其身体,稍长者以兵式体操严整其纪律。”[12]在内忧外患的困境下,清政府仿照日本建立新教育制度,开设体育课,实施体操和兵式体操,这一时期的学校体育可称之为“军国民体育”。即使在民国肇造之际,体操(兵操)也是中小学体育教育的必修课之一。蔡元培曾把军国民教育列入民国教育方针五项内容之一并在全国推行。武昌起义后,钱穆就读的学校不得不解散。他也因之被迫返家并结束学生生涯。数月之后,他前往三兼小学任教。

成为乡村教师以后,钱穆同样重视体操课教育。据其回忆,“民国二年(1913),余不再去三兼,即转入鸿模任教。三兼学校高初两级仅分两班。余原则上任高级班,除理化课由仲立任之,图画手工课由仲立幼弟任之,其余国文、史地、英文、数学、体操、音乐等,皆由余一人任之。”[10]75初为人师的钱穆,工作认真负责,凡是能够胜任的,都当仁不让地承担。钱穆不仅担任知识学科的教学任务,同时也从事着体操、音乐课等艺术课程教学。他最初的体操课教学活动,无论在初级小学,还是在高级小学,都与其学生时受到的教育一样,完全以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为宗旨。钱穆的体操课教学,之后也因其转任其它学校、其它课程而暂告段落,然而其强调体育的观念并没有因之中断,只是面临着重要的转变。

二、自然:钱穆青年时期奉行的自然化体育教育经历

随着时局的变化和体育事业的发展,以军国民体育为标志的强兵、强种、强国等理念,逐渐遭受到质疑和挑战。时人越益从体育的本质去评判体育活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民主和科学的呼声日益高涨。军国民体育虽然在保家卫国方面做出重要贡献,但这一准军事化的教育模式悖于自由、平等理念,则受到很多学者的指责。如陈独秀就宣扬:“军国民教育的时代过去了。”[13]毛泽东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宣扬体育与德育、智育对立统一、相互依存、相互消长。国外某些学者对此也表达异议。如受胡适邀请来华讲学的杜威就说:“吾人试观中国的教育,实根源于日本,是直接模仿日本的教育,间接模仿德国的教育,而不懂得要确定一国的宗旨和制度,必须根据国家的情况,不考察需要,而胡乱地仿效他国,这是没有不失败的……我期望中国的教育家一方面实地研究本国本地的社会需要,一方面用西洋的学说作为一种参考资料,如此做法,方才可以造成一种中国现代的新教育。”[14]美国自然主义体育思想随着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学主张开始传入中国,其倡导者们提出“体育即生活”口号,提倡体育要适合儿童的兴趣和个性发展。而在教学内容上则主张采用跑跳等所谓“自然活动”,反对“非自然的” “人工的” “呆板的”体操。自然主义体育思想和方法为中国带来了较为系统的体育理论,它强调从人的生理、心理、社会和个人需要的角度看待体育,使自然主义体育思想在当时集中表达了“实用”的核心价值观[15]。

在北京、上海等城市盛行“新”体育教学观时,钱穆还在江南的乡下默默耕耘。钱穆后来回忆,“因报载美国杜威博士来华,作教育哲学之演讲,余读其讲词,极感兴趣。但觉与古籍所载中国古人之教育思想有不同,并有大相违异处。因念当转入初级小学,与幼童接触,作一番从头开始之实验,俾可明白得古今中外对教育思想异同得失之究竟所在。”[10]95不可否认的是,杜威的实用主义之所以能在我国兴起一阵风潮,自有其价值所在及合理性的一面,毕竟教育有很多共通性的东西。钱穆因之也在其所任教的学校进行了诸多尝试与探索。虽然他积极吸收西学中的有益养分,但也没有全盘接受而是有所取舍。他“逐月看《新青年》杂志,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涌来,却已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10]82除了对杜威教育思想极感兴趣以外,他更愿意从本国和家乡的实际出发,作一些有益的研究和尝试。多年的一线教育经历,使钱穆更能关注到学生的身心实际。1919年某次课后,他对同事说:“余有一理想,当使一切规章课程尽融在学生之生活中,务使课程规章生活化,而学生生活亦课程规章化,使两者融归一体,勿令学生作分别观。若使彼等心中只分出一部分生活来服从学校之规章课程,另保留一部分生活由其私下活动,此决非佳事。”[10]97两位同事皆表示认可并让钱穆讲一些具体的措施与办法。他进而指出:“欲求课程生活化,先当改变课程,如体操唱歌,明是一种生活,但排定为课程,则学生亦以课程视之。今当废去此两课,每日上下午必有体操唱歌,全体学生必同时参加,余等三人亦当参加,使成为学校一全体活动。”[10]97在钱穆看来,体育应该融入到学生的生活当中。体育即生活,两者应该融为一体,确切地说,“两者”也并不允当,应该是一体之两面,不应分彼此,这样才不会厚此薄彼。体育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还把体育当成课程来教学的话,那么学生(包括教师)都不会特别重视。生活与体育互相渗透,体育教学生活化必然会极大地丰富体育教学的形式和内容,体育教学自然也能得到更好的效益。学生从生活体育中收益,必然也会促进其它课程的学习。把体育当作是人们在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的话,那这种体育方才是最好的学习方式、生活方式。体育课堂教学与生活的有机结合渗透,无疑会更有利于学生自身素质的发展,个性也因此会得到张扬。当体育成为人们生活中一种不知不觉的良好习惯时,人们自然也就不会在把它当作可有可无的东西。

“体操生活化”是钱穆体育教学观念的重要内容。他清醒地认识到:“仅有理想不顾经验,此属空想。但只仗经验,不追求理想,到底亦仅是一习惯,将无意义可言。”[10]97-98钱穆对此做出大量尝试。如要求学生“课毕皆须赴操场游散,勿逗留课室中。”[10]98即使以现在的“后见之明”来看,这也是十分必要的。具体来说,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课后到操场游散,有利于缓解疲劳,促进身心健康发展;第二,有利于区别课上与课下的特征与要求,缓和课堂甚至是师生之间的压力与矛盾,实质提高课堂教学的效率。尤为重要的是,钱穆认为应该把课间还给学生,真正做到“学习生活化”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生活学习化”。他还强调:“体操唱歌课同为每日全校师生之共同必修课。”[10]103

对于中学教育,钱穆建议:“当尽量减少讲堂、自修室、图书馆工作时间,而积极领导青年为户外之运动。自操场进至于田野,自田野进至于山林,常使与自然界清新空气接触……当使学校一切田野化,山林化”[16]233-234。中学教育应以“锻炼体魄” “陶冶意志” “培养情操” “开发智慧”为主,而这种“田野山林之气”无疑也是自然化体育需要提倡与遵循的。他还指出:“儒者谓‘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以今日学校课程言,体操、唱歌即犹礼乐。衡以儒家理论,此两科当为学校教育之最高科目。日日必修,不可或缺。师生并习,无分上下。”[16]235晨夕劳作、健身游戏、郊外远足,都是开拓情趣、畅悦胸襟的重要形式,而这些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也为其后来生成游艺化体育思想作出重要铺垫。

体育对于钱穆的健康长寿非常重要。他自己就说:“余体弱,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一日,读日人一小书,论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余时适读陆放翁诗,至其晚年作品,心中大奋发。念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辱,大惩罚。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规律化,如静坐,如郊野散步等,皆一一规定。”[10]80钱穆早年体弱可能与遗传或者家境有关。自从把身体锻炼、陶冶情操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为习惯之后,钱穆自身也由体弱逐渐体强。钱穆平日以澹泊宁静自期,读书散步自然也有一番消散闲适意味。除了静坐这一养身的体育方式以外,他还有一些其它的体育兴趣爱好。这些兴趣爱好,伴随着钱穆一路走来,从无锡到厦门,从苏州到北京,从香港到台湾。这其中不仅有一种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理念,而且也有一种自觉的生命意识。这种体验“自然”的体育理念也在后来的岁月中得以升华。

三、自“游”:钱穆中年以后推崇的游艺化体育教育实践

随着阅历的丰富与学识的精进,钱穆对于传统文化日益表现出温情与敬意。其对于儒家经典的解读与体悟也越发深刻。他对《论语》的解说多有妙语。钱穆晚年“综六艺以尊朱”,其对于《论语》的解读,除了深受朱子的影响以外,更因之而发现朱子的“伟大”。对于“游艺”一词,朱子早有专门解释:“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缺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无所放。……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则本末兼赅,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17]

钱穆在朱子“游艺”诠释的基础上,进一步解说,“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故游泳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可以进德。”[18]192他认为,古代的骑马射箭(射、御)等体育活动,虽说在现代或许形式与内容都发生了改变,但体育活动本身却是人们日常生活所必须的。人们学习这些技巧,就好像是鱼必须在水中生活,既离不开水,更主要的还是要忘了在水中。对于每一个个体的人而言,既要学习掌握技巧,同时也要忘掉技巧,真正做到“浑然不知”——这样的生活才有自如的、自在的乐趣。钱穆对于经典的感悟加深了其对于体育的认识水平,钱穆对体育的实践同时也深化了其对于《论语》中“游艺”概念的诠释程度。

钱穆早年在常州府中学堂求学时即好围棋。1914年起,他在无锡县第四高等小学任课,闲暇之时更广罗晚明以下各种围棋谱,课余或与人对弈,或自行摆谱,可谓乐此不疲。后因一棋友外出进修学艺归来,无论执黑还是执白,都不能轻易取胜于自己,钱穆于是弈兴大减,以后近二十年不再下棋,直到抗战期间流落云南时“始再复弈”。钱穆二十年不下棋,自然有“不愿争胜”的想法,其后来重操旧业,并非为了争名夺利,而是为了更好地锻炼智慧、陶冶性情,享受对弈带来的从容与闲适。他曾批评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今人又每好举行围棋名人赛等,则亦如其他运动会比赛,争取冠军,求名求利,其所用心,则亦不如其已矣。”[19]165他对于时人在体育比赛中一味追求名利颇不以为然。比赛关注输赢本是无可厚非的,但若只是为了冠军而追名逐利甚至有违道德法律,显然非君子所为。对于象棋,虽然他认为是“小艺”,但也觉得其中蕴含教育意义。象棋对垒必置对方死地,而黑白博弈却为了自活,因而围棋的品格显然是高于象棋。钱穆早年对于麻将牌也持批评态度,认为赌博是颓废的行径,而后则以为“四人一桌,只求自己十三张牌和,即算胜,略与围棋相似。以人生原理论,每一人只求内部生活和,已立于不败之地。”[19]166赌博技巧竟与和谐之道相通,看似荒唐滑稽,但钱穆却侧重其中隐藏着中国文化传统的最高教训。

在香港新亚书院当校长时,钱穆提倡大学生也要多下棋,多打太极拳。他晚年在撰写《朱子新学案》时,经常与身患顽疾的杨联陞讨论学问,还不忘建议杨氏要多练习太极拳,想来钱穆自己对太极拳或也多有体悟。学得初步功架或可谓是小事,更为关键的当是心境的涵养,心胸一旦开阔,或也有助于学问的博通,自然也有利于颐养性情、强身健体。如此一来,则诸多体育活动都可以娱乐化、艺术化。钱穆还认为:“健全的生活应该包括劳作的兴趣与艺术的修养。”[20]健康的体育运动生活,健康的身体无疑是成就伟大修养、伟大人格的必要条件。钱穆不太注重竞争,因而也很少参与竞技体育,身体对抗的体育活动更是鲜有参加。他甚至一度还引用孔子所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的主张,来辩解射、御活动虽是时战所需,亦是当时人生艺术精神之一种表演。游艺化的体育,更注重内心的满足。这是道德与艺术的统一,身体与精神的统一。

钱穆对登山、远足等健身运动也颇有兴趣甚至还很擅长。其登山不但比年龄相仿的教授矫捷,就是与年轻的学生相较也丝毫不差。其在北平教书有年,多次出游,或结伴而行,或一人独游。爬长城,登泰山、游庐山、驰马塞外、闲思湖上,多地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矫健的身影。就是访学欧美,身处异国他乡,钱穆也能抽空回归自然,放飞自我。钱穆曾对学生李埏说:“向来只闻劝人读书,不闻劝人游山。此说恐有误。孔子《论语》上说,‘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即教人亲近山水。朱子书中,亦有劝人游山之说。太史公著《史记》前,早已遍游全国山水。从读书中懂得游山,这才是真游山,才是真乐。从师交友,亦当如读书游山般。”[9]88钱穆性喜游历,“徜徉湖山胜处”,既是一种能力又是一种心境。

钱穆对读书与游山玩水亦有独到的见解。他说:“就小学言,先教书数,即游于艺。继教以孝弟礼让,乃及扫应对之节,即依于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据,有道可志。……志道、据德、依仁三者,有先后无轻重。而三者之于游艺,则有轻重无先后,斯为大人之学。若教学者以从入之门,仍当先艺,使知实习,有真才。继学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实心性可据。然后再望其能明道行道。”[18]192登山、下棋等体育活动皆是技艺,哪怕是洒扫应对甚至走路散步都有学问。只要是能悠游其中,涵养其内,必能对生活有更大的体悟。当然,游艺对于依仁、成德、志道还是有轻重之差别的。游艺固然重要,但是和其它几种学问相比,重要性自然是要轻些。不过,如果预先身怀包括体育技巧在内的真才实学的话,成德似乎也会事半功倍。可以说,体育可以完善道德,道德也可以成就体育。

钱穆对于“游艺”的认识,随着他教育思想的发展而逐步深化。他强调:“中国教育则在教人学为人。”[19]154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教其“心”,易言之,就是从“性情”做起。也就是说,包括体育在内的诸多教育活动都可以艺术化,也应该返求之己之心,己之性情。钱穆认为,艺术本之自然,偏向内,偏重心,或为人生之本体。其实,体育何尝不本之自然?或许也可以偏向内,偏重心,如此可言,体育亦为人生之本体。自然化体育与游艺化体育思想,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两者的区别在于,游艺化体育较之自然化体育,多了几许古典的味道,多了几分“人文”的色彩。他强调,“中国人又有静坐养气养神,以延年益寿之术。养神即养其心,心亦即是神。西方人则惟知运动健身,不知静坐养神,此又观念不同而方法亦随之不同之一例。”[19]40-41在钱穆看来,西方人重身,而中国人重神。自然化体育对于知识与技能的提升多有器重,而游艺化体育更崇尚学生自身品格与理想的完善。

四、结语

钱穆的体育活动既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缩影,也是当时中小学体育教育的注脚。虽然他的体育活动在近代体育史上不曾掀起大的波澜,但对其体育活动及其体育教学观的观察,可以加深人们对于近现代体育思想演进的理解与感悟。如上所说,他的体育教育活动既受社会影响之深,同时也有自己的特色和寓意。钱穆不同阶段的体育活动,自有其前后相承的顺序。从他不同时期体育生活关注的重点,可知悉他对体育认识的渐进性。他的一生都处于时代的风云变幻之中,其体育思想与其学术思想一样,也是从少年时期的“随风逐流”到青年时期的“乘风破浪”再到中年以后的“迎风待月”,最终成为博综贯通的国学宗师。钱穆体育教学观最为重要的方面是,在自然化体育与游艺化体育之间,更倾向于后者,即希望通过体育这种游艺的活动形式,达到道义合一,人格完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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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5-07

基金项目:江西省教育科学规划重点课题(20ZD072);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课题(JD19112)

作者简介:宋红宝,男,江苏响水人,博士,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