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说《回响》主要以第三人称视角即女主人公冉咚咚的视角展开,作者东西有意采取有限性视角进行叙事,在人物塑造、情节推进等多处设置叙事空白,给读者留有一定空间,调动读者参与小说建构的积极性,同时突破言语局限性,挖掘当代社会大众的复杂人性,突破伦理道德的约束,体现出文学作品在新时代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关键词] 东西 《回响》 有限性视角 叙事空白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82-04
《回响》是作家东西创作的长篇小说,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小说延续了东西高度关注社会现实和复杂人性的创作习惯。但不同的是,《回响》以独特的双线叙事结构,通过第三人称视角即女主人公冉咚咚的视角展开,采用奇数线讲述人物外在行动,偶数线描摹人物内在心理,双线并行于终章合并的方式进行创新叙事。另外,作者选用有限性视角表述人物语言,“有所不知的叙述就是有限性视角下的叙事,这种叙事中的叙述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有着自身局限的常人,由于视角受限,小说故事的讲述呈现出未知性和不确定性,必然留下许多空白”。《回响》断裂、碎片化的叙事随着有限性视角推进,作家在人物塑造、情节发展等多处设置叙事空白,多角度展现了当代人的复杂心理。
涂年根在《策略性叙事空白研究》中指出:“叙事空白是故事时间大于0,文本篇幅等于0的叙事现象。”叙事空白往往使文本的意义大于文本篇幅,篇幅中的部分残缺或含蓄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小说《回响》的叙事空白从题目“回响”二字开始,释义为:声音一再地发出和折回,声音回旋激荡。单从题目的留白来看,读者可将其理解为与声音有关的故事,物体发出声响后,在某个空间回荡。一旦开始阅读,读者将会逐渐“入坑”,对题目的留白另有所获。文中提到“……她用地点‘大坑’命名本案。助理邵天伟举手反对,说坑太大会填不平。她说填不平就跳进去……”这段话简洁凝练,表面上看是推理小说惯有的案件命名,实际上向读者透露出三个信息。第一,这个案件如大坑般复杂,凶手在黑暗中极难寻找;第二,冉咚咚性格执拗,这个性格是小说推理部分和心理部分的连接点,促成小说的缠绕叙事;第三,案件让冉咚咚本人也无法置身事外,如她的敏感多疑致使她的婚姻破裂,她的工作压力导致她出现心理问题。
一、情节推进上的叙事空白
《回响》具备一定的推理小说特征,主要集中在奇数章中,分别以大坑、策划、借口、生意来命名。从标题留白来看,在大坑发生的案件是经过一系列策划的,真正的凶手在层层转包中为自己开脱,涉案人员以各种借口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和需求,变成生意中的上下游关系。涉案人员徐山川、徐海涛、吴文超、刘青、易春阳等人话语中的留白让夏冰清被杀一案变得扑朔迷离,久寻未果的夏冰清的右手也吊足了读者胃口。
第一章“大坑”中,夏母提供了一段夏冰清的音频,“先是咚咚咚的敲击声,一听就知道是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但声音很闷,像是在封闭的空间里”。接着夏冰清说了七句话,分别是“‘喂,有人吗?喂……’‘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到有人在笑。’‘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这段录音没有交代具体的时间地点,用冉咚咚的第三人称视角引导读者猜测可能是三年前徐山川面试夏冰清的包间,结合夏冰清留给父母的字条“如果我出意外,请找徐山川”,影响了整篇小说的发展走向。实际上,从读者的角度可以揣摩出,夏冰清在面试时被徐山川强奸,由于事发突然,基本没有可能会留下录音证据。所以夏冰清的这段录音存在一定的叙事空白,这是作者利用夏冰清这个人物为徐山川挖的一个大坑,经由蝴蝶效应,给牵涉其中的每个人都挖了一个“大坑”,也给参与阅读的读者挖了一个“大坑”。
第三章“策划”中,冉咚咚询问沈小迎后,在开车送沈小迎回去的路上也留下了叙事空白。心理学专业毕业的沈小迎敏锐地察觉到冉咚咚怀疑自己的丈夫慕达夫出轨了,同时,冉咚咚反问沈小迎是否真的对她丈夫徐山川的出轨行为不计较时,“沈小迎说早已云淡风轻”。这是一个有违常理的已婚妇女心理。“冉咚咚说就像坐跷跷板,你不可能任由他把你翘到天上去,你能把你这一头压下来让跷跷板保持平衡,心里一定有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暂时还没发觉。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那你去发觉吧。”作者对两人的对话也有意进行了留白,结合本章标题“策划”可知,沈小迎乐意坐警察冉咚咚的车,主动向冉咚咚提丈夫出轨这类私人情感问题,有意引导冉咚咚去查这个秘密,这一系列的“策划”都在刺激冉咚咚去追查丈夫徐山川“策划”谋杀夏冰清一案。这里的留白暗示了沈小迎内心对丈夫的恨意,想借警察之手将自己与丈夫进行切割。但直到买凶杀人的涉案人员都被一一查出并坦白无法找到确切证据给徐山川定罪时,沈小迎出轨健身教练并有私生女这一重大秘密反被冉咚咚查明,受冉咚咚威胁,她为自保提供了自己保留的证据——U盘录音。可见被徐山川带入婚姻“大坑”的沈小迎内心也如“大坑”般深不可测,她对冉咚咚的心理“策划”也有一石掷入大坑,回响不绝之效。
第五章“借口”中提到徐山川借给侄子徐海涛200万用于买房,经冉咚咚对徐海涛之父徐山岗询问得知“徐山川不可能借那么多钱,他和他爸都是吝啬鬼”。亲人口中的徐山川形象与他借侄子200万买房的行为背道而驰,让一个吝啬鬼出大价钱必定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这句话的留白暗指徐山川买凶杀人的行径,也给被案件折磨的冉咚咚打了一针强心剂。在冉咚咚的审问中,徐海涛松口说跟叔叔商量只要给他200万,保证让夏冰清永远不再烦他,但换来的却是叔叔“劈头盖脸的骂”,相反,向叔叔借200万买房子,他却立马在报告书上签了“同意”,并强调了三遍“千万千万别拿来干前次你说的那件事,千万千万……”这种正话反说的语言留白开启了买凶杀人的第一层。
第七章“生意”中,买凶杀人开始进行层层转包,徐海涛对吴文超说“这不是力气活是脑力活,除了不杀她,什么办法都可以用……”而事实证明除了杀夏冰清,吴文超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夏冰清永远离开徐山川,吴文超因金钱诱惑掉进徐海涛为他设计的“大坑”中。于是,吴文超依葫芦画瓢转包给刘青,“说这事就交给你了,我也没精力管了,希望你把她带到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越远越好”。这个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在冉咚咚来看是在暗示“天堂”。刘青明知这项任务没法完成却为了钱接下了,当冉咚咚质问“夏冰清是不是你找人杀的”,刘青“有些愤怒,愤怒地站起又愤怒地坐下,说我找谁”,刘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他消失时注销手机号和社交媒体的行为,关注夏冰清遇害的行为,这些叙事空白都在暗指他与夏冰清的死有关。
第九章“疚爱”是奇数章推理小说和偶数章心理小说合并叙事的一章。刘青因爱人卜之兰的眼泪选择向冉咚咚坦白,他机缘巧合认识了工人易春阳,在他纠结如何收钱办妥事时,从天而降的易春阳成了他的刀,他说“给你一万元,你帮我搞定,让她别再来烦我”。“搞定”在易春阳看来就是杀掉的意思,和前面的涉案人员一样,说一半留一半,说的那一半都是利己的。这些话语都留下了一定的叙事空白,巧妙地回避出钱指使他人杀人的事实。在冉咚咚的细致调查下,实际操刀者易春阳被鉴定为精神病患者,作案证据被销毁,精神病患者无法定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最终,冉咚咚利用沈小迎的秘密得到U盘录音这一杀人证据,案件告破。所涉人员及其亲属乃至办案人员都展现出人性的灰色地带,从作者设置的留白中钻进读者过往的经验中。
二、情感推进上的叙事空白
《回响》的偶数章是更纯粹的严肃文学,围绕女主人公冉咚咚的情感世界展开,向内探索人性的隐晦和复杂,分别以缠绕、试探、暗示、信任命名,于终章疚爱收尾。第二章“缠绕”因冉咚咚在办案中偶然发现丈夫慕达夫在蓝湖大酒店开了两次房开始。整篇小说从未表明慕达夫开房所做之事,作者借助角色特意设置叙事空白,留给读者玩味。此处空白传递的不确定性使慕达夫这个人物内心变得复杂,影响读者对这一人物性格的解读。如果慕达夫真的开房出轨,那么后期他对冉咚咚的一再忍让和迁就可以理解为内疚,呼应终章主题“疚爱”;如果慕达夫洁身自好,那么冉咚咚咄咄逼人的行为使他对婚姻失望,转而向贝贞寻求精神安慰是否又算出轨?现实中的婚姻破裂大多因为一次猜忌而产生多米诺效应,结合作者采用的有限性视角叙事,是非对错只在读者一念之间,此处留白胜过千言万语。
第四章“试探”大量笔墨用于描述冉咚咚与慕达夫对婚姻做相互试探,各种试探性的肢体接触最后都以失败收尾。两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为了对方改变自己,婚姻逐渐还原本来面目。对彼此来说,婚姻只是道德和义务的捆绑,他们内心极度渴望自由。冉咚咚潜意识想离婚,却为了避免成为婚姻过错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慕达夫是否出轨贝贞。当慕达夫反问她“我就不信你的脑海里没出现过别的男人”,冉咚咚说谎了,指责丈夫精神出轨却发现自己也精神出轨了。这个出轨对象是谁?作者在此处做了留白。另一处留白性质的试探与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有关——邵天伟。冉咚咚多次在工作中与邵天伟提及私人问题,两人关系明显超出工作关系。当冉咚咚向邵天伟询问慕达夫爱不爱自己时,眼神充满期待,期待得到的答案是不爱,而邵天伟的回答是爱,随后的解释让她十分满意,满意于一句“也许还不止一个人爱你”。这句话显然是邵天伟对冉咚咚是否爱自己的一次试探,作者隐晦地表达了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叙述含蓄,留出空白给读者揣摩。
第六章“暗示”中,作者展现了结构上的叙事空白。慕达夫久违地收拾干净自己,神采奕奕地出门,因为贝贞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精致打扮“暗示”了似是而非的情感。当贝贞提到自己已经离婚,慕达夫安慰贝贞是被她的丈夫洪安格“暗示”成为婚姻过错方,强调两人关系清白,没有所谓的“一夜情”。而贝贞顺水推舟,“暗示”慕达夫让“一夜情”彻底成为现实。另一面,冉咚咚以吴文超原生家庭ttO5xwIZzkQVRw1LHSNtipSZcpO133K4S+04N1gmzEA=父母离异对孩子的影响为导火索,与慕达夫争吵,半夜一个人情绪崩溃割腕。工作和家庭中的种种情况犹如一张大网,每件事构成横线与竖线相交碰撞。受有限性视角影响,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都认为自己没错,实际上每个人为维护私利而成为不可靠叙述者,线与线交织留下的空白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慕达夫带冉咚咚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像吴文超一样孤独,尽管她表面上被爱包围”。这句话的意义空白让人重新审视“爱”,冉咚咚有爱她的父母、丈夫、孩子。如果这都是表面上被爱,那冉咚咚内心渴求的爱到底是什么?婚姻和工作令人疲累,冉咚咚想爬出来,抓住邵天伟这根稻草,又碍于社会的道德约束和警察的正义身份,怕自己成为令人讨厌的徐山川,她看不清自己,受“大坑案”影响,跳入一片黑暗、深不见底的大坑中。作者用这一空白深度剖析了当代人的心理乱象。
第八章“信任”中,作者虚实相生的叙述结构使信任最大程度崩塌。相爱是信任的基石,信任是感情的保障。卜之兰因为爱而信任刘青,冉咚咚因为不爱而不信任慕达夫。从冉咚咚这一有限性视角出发,可知人最信任的是自己。而本章中冉咚咚的行为却在证伪。一开始,冉咚咚相信郑志多的存在,异想天开地要去见这位“初恋”,却从闺蜜朱玉芬话语中得知人物是自己虚构的,甚至动用警察内部网也查无此人。精神恍惚的冉咚咚怀疑慕达夫也是虚构的,又认为慕达夫去找贝贞,却再次被证伪。在她的记忆中,慕达夫几天前便拎着行李箱出门了,而事实上慕达夫一直待在书房里,为旅游所准备的两个行李箱原封不动地放在阳台,连灰尘的厚度都相同。冉咚咚对自己的“信任”产生怀疑。同时,看到慕达夫在家的异常表现,冉咚咚为回避愧疚,选择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在医生的测试过程中,冉咚咚对慕达夫的不信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不信任一部分源于工作,破案需要冉咚咚敏感多疑,这部分不信任带领冉咚咚走进真相;另一部分源于生活,这部分不信任带领冉咚咚走向虚假。在虚实相生的叙述空白中,因对自己的信任崩塌,带出了连同读者在内当代人共同的迷惘与虚无。
第九章中,少有的情景描绘出现在冉咚咚的视角下,“车窗外,草是枯的,树是秃的,河流的水位线还在低处,所有的生机还埋在地下或暗藏在空气里,等待时机爆发”。作者巧妙地运用语言描述的“空白”表现冉咚咚的情感涌动。离婚后的冉咚咚情感干涸,她眼中的草、树、河流失去生机。她那份深埋心底的对邵天伟的喜欢,却是暗藏的生机,是她面对工作和生活重压下的动力。作者在小说结尾使用了自己创作的新词“疚爱”——因内疚而产生的爱的力量。“在邵天伟没有吻她之前,她以为她有道理或者说她建构了一种道理,但在邵天伟吻了她之后,她忽然发现道理崩塌了,心里涌起一股对慕达夫的深深内疚。……‘你在想什么?’他(慕达夫)问。‘想自己,你还爱我吗?’她(冉咚咚)419576707dfef5f28860cb437ec97d7f问。‘爱。’他回答。”冉咚咚到最后也没有勘破自己的内心,她一方面喜欢邵天伟,另一方面也为折磨慕达夫而感到内疚,由内疚到爱。所以小说结尾冉咚咚究竟选择邵天伟,还是与慕达夫复婚,又或者两者都不选,并没有定论。没有定论就是定论。站在各自的有限性视角下,一切解读都合理,一切解读都存在不确定性。
三、小说《回响》叙事空白的艺术价值
小说是由语言文字组成的艺术文本。文字的意义既体现确定性又存在多义性,不同语境下的文字传递不同的意义。小说《回响》在作者既定的语境下呈现的意义与在读者眼中呈现的意义有所不同,叙事空白留得越多,意义越多样化。在小说文本中,叙事空白一部分由作者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被填补,另一部分由读者结合自身经历二次生成,从而提升语言表现力。
小说围绕冉咚咚第三人称视角展开,结合各个人物的有限性视角叙述,基于语言的多义性和人性的不可靠性,每个人都会刻意制造利于自身的言语空白,满足了推理小说的读者视野期待。一定的叙事空白既影响小说走向,也强化了小说在读者心中的神秘感,同时与偶数章的心理描摹结合,深度挖掘读者内心的“大坑”,空白处与读者内心实现碰撞,发出经久不息、各人各异的回响之声,延伸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要想别人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做,否则迟早会被揪出来。”这句话出自女主人公冉咚咚之口,小说中所有关键人物的行为都在印证这句话,也正是每个人物的所作所为致使案件扑朔迷离。“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有限性视角投射出的无限空白想象扩大了小说主题的包容度,展现了当代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在新时代具备一定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参考文献
[1] 林倩倩.小说视角形态的叙事空白现象研究[D].漳州:闽南师范大学,2022.
[2] 涂年根.策略性叙事空白研究[J].江西社会科学,2015(3).
[3] 东西.回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