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云游》中的杂语性

2024-11-06 00:00姜燕燕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杂语是巴赫金小说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巴赫金认为杂语性是小说体裁的本质。语言的分化和多样并存是小说出现和发展的土壤。杂语以不同方式进入小说,形成小说中不同语言的混合及对话,在此基础上展开小说的主题及主题的对话,并构成小说修辞的特点。本文从巴赫金的杂语理论出发,从杂语的特征及杂语的对话两个方面分析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云游》,小说在杂语及其对话的基础上展开了两条主题线,并构成了小说广义上的旅行主题,在这一主题中蕴含着作者对现代性的价值追求。

[关键词] 《云游》 杂语 对话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78-04

一、巴赫金的杂语理论

《长篇小说的话语》一文中,巴赫金指出:“我们所说的语言,不是抽象的语法范畴构成的体系,而是有思想内容的语言,是作为世界观的语言,甚至是作为具体意见的语言;它在一切思想领域里能保证达到起码的相互了解。”[1]与“复调”“对话”等理论一致,巴赫金始终强调文学作品中语言的思想性和社会性,他反对过去的研究文学作品的方法,即将研究仅局限于文本内部和作家个人范畴的抽象的“形式主义”方法,试图将哲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引入对小说修辞的研究中,杂语就是巴赫金在这一过程中提出的重要概念。

杂语与统一的语言相对。统一的语言指的是“居主导地位的口头语言(生活语言)和标准语即‘纯正的语言’两者的统一”[1]。巴赫金认为,“统一的语言体现了语言和思想的具体组合与集中的力量,而这一过程又是同社会政治文化的集中过程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1]。但“与语言思想的结合和集中的同时,还有一个四散和分离的过程在进行”[1],也就是离心力在不断起作用,而这种力量在语言上的体现就是杂语。杂语既包括与标准、规范的统一语言相对的方言,更重要的是,还包括“分解为不同社会意识的语言,即社会集团的语言、‘职业语言’‘体裁语言’、几代人的语言,如此等”[1],任何话语都是语言生产中两种对立倾向的矛盾统一体。

首先,巴赫金认为,杂语是小说话语出现的必要前提。巴赫金在对欧洲文学体裁进行历史考察的过程中发现,“一些基本的文学体裁是在语言和思想生活中的凝聚、集中、向心轨道上发展的”[1],例如神话、史诗、悲剧等体裁产生于主要由统一的语言所主导的社会,这种社会确认统一的世界观、政治中心、标准规范等,相应地在体裁话语上,体现为崇高、权威、统一的样式,它们是典型的单语的体裁。在诗歌中,诗人的权威居于中心地位,他完全驾驭自己的语言,“他对这语言的一切因素都负有同样的责任,他要使它们服从他自己的(仅仅是他自己的)意向”[1],这也可看作是在个体微观层面上的“统一的语言”主导的世界,因此巴赫金将诗歌也视为单语的体裁。

与上述体裁不同的是,“长篇小说和相近的艺术散文题材,历史上却是在分散、离心的轨道上形成的”[1]。这是因为小说要塑造的是语言本身的形象,语言既是小说描绘的工具,又是自身描绘的对象,而“要塑造一个语言的形象,必须从另一种语言(公认为规范的语言)的角度出发,才有可能”[1]。因此,小说本身就是一个混合体,不同的意识、意向、声音、语调在文本内部及文本与外部语境之间交织,而这必须以语言和思想的单一稳定的体系解体、语言的杂语性得到加强为前提。因此,“小说必需的一个前提,就是思想世界在语言和含义上的非集中化”[1]。

其次,就小说的话语特征而言,“小说正是通过社会性杂语现象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个人独特的多声现象,来驾驭自己所有的题材、自己所描绘和表现的整个实物和文意世界”[1]。也就是说,小说将社会性杂语艺术地组织到作品中,在作品中塑造出不同的语言形象,这些语言形象有多种社会声音,彼此相互联系和对话。

巴赫金认为,说话人及其话语是小说语言及艺术的表现对象。巴赫金分析了小说引入和组织社会杂语的不同方式,其中一种方式为引用(非作者的)叙述人语言和人物语言来折射作者的创作意图。巴赫金所说的“说话人”,指的是小说中不同声音和话语的多重主体,包括了人物叙述者,也包括了故事中的人物,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结构和功能上的层级关系,但作为话语和声音的主体,他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小说中的说话人有具体确定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其话语也是社会性的话语,而非纯粹封闭的个人话语。在对说话人及其话语的描绘中,不同的社会性、思想价值立场之间建立起对话关系,“词语应在许多他人话语和他人语言中间把握方向,这一点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特有的现象和潜力,在长篇小说的风格中都获得了艺术意义”[1]。

此外,杂语有时虽然不进入小说文本内部,但也会构成小说中语言的对话背景。正如巴赫金在分析欧洲小说修辞的第一条路线时所指出的,“杂语被排除在小说之外,但作为对话化的背景,作为同小说的语言和世界相互争论和相互赞扬的背景,对小说起着决定的作用”[1]。这是由话语本身的意向性特征决定的,因为“任何话语都以得到回答为目标,所以避免不了揣测中的答话所施予的深刻影响”[1]。例如,骑士小说中的“高雅”的话语,实际上是为了同那些鄙俗、不规范、渗透着“低下”意象和粗鲁情态的话语形成一种内在的辩论和对抗,其中也蕴含着一种对话关系。

不难看出,不论是强调杂语作为小说产生的前提,还是从杂语的角度来界定小说修辞的基本特征,巴赫金都强调了小说是不同语言之间,不同社会意识、价值观念之间平等的对话,“小说学会运用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姿态、所有的体裁;小说强迫所有老朽过时的世界,所有在社会性和思想性上格格不入和相距遥远的世界,都用各自的语言,以各自的风格来讲述自己”[1]。

巴赫金的杂语理论体现出对现代性的价值期待。杂语所蕴含的社会思想和文化过程中的离心力表现了对传统的权威中心、等级制和专制话语的批判和反抗,杂语出现的意义在于引起对话,其中又内含了平等、开放、包容的意识。

二、《云游》的杂语特征

杂语在小说中有多种艺术性的组织方式,也以不同的方式折射作者的创作意图,呈现为不同的语言形象。就《云游》而言,体裁的拼贴和对说话人及其话语的描绘都体现了较为突出的杂语特征。

体裁是典型的话语形式,体现着对世界的不同观照方式和思考角度,折射出不同的价值评判。《云游》体现出明显的跨文体特征,文本中出现了短篇小说、历史小说、散文、回忆录、书信、传记、哲思片段等不同体裁,“塑化保存法步骤详解”一节甚至是科学性、实用性的技术操作说明。形形色色的体裁将不同的语言风格和观照视野引入小说中,使小说带上不同的言语基调和意向。

小说中,约瑟芬妮写给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的三封书信,道出了约瑟芬妮父亲的遗体被弗朗茨一世制作为木乃伊并陈列于珍宝馆的骇人故事。约瑟芬妮在书信中的语气从专制统治下的谦卑到无法压抑的悲愤和指责,指出人的动物性生命决定了人先天的平等性,但暴君通过控制人的身体巩固自己的权威。

“阿喀琉斯之腱”“菲利普·菲尔海恩简史,由其学生和密友威廉·范·霍森撰写”和“写给截肢的信”三个片段,通过历史小说、传记、书信等体裁,叙述历史上解剖学者自己被截肢并给自己的断肢写信的故事。菲尔海恩的传记中,被截肢的疼痛促使这位解剖学家思考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关系,并将自己截下的断肢作为一个仍旧同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存在联系的对象来看待,对其写下书信。

作者使用书信、传记、历史甚至科学说明这些体裁,将人物对身体的不同态度和处理方式引入小说,表达了作者对身体和灵魂、权力与平等、整体与局部、固定与移动、生与死等问题的思考。

《云游》中的说话人及其话语也展现出杂语的特征,表现为小说的第四人称讲述者对个人中心叙述的超越。这里的讲述者和视角不同于叙述学术语中的叙述者、视角、聚焦等概念,杂语理论关注不同的叙述者之间不同的观照角度和思想立场及其蕴含的社会思想的对话性。

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中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主角的第一人称叙述的现实之中”[2]。小说的个人化的叙述角度将故事置于一个以“我”为中心的狭小范围,这种角度固然反映了个体成为世界的主观中心这一现代观念,拉近了讲述者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但视野的局限也造成“我”同世界之间的对立,使“我”被周遭的世界边缘化。托卡尔丘克希望小说能够具有更强的隐喻性,即从整体性和普遍性的层面观照和描绘世界,为此,她提出了一种新型的讲述者——第四人称讲述者。托卡尔丘克指出,这种讲述者“有能力使作品涵盖每个角色的视角,并且超越每个角色的视野,看到更多、更广,以至于能够忽略时间的存在”[2]。第四人称讲述者能够使故事跳出以个体为中心的封闭视野,揭示更大范围的现实,并从非中心、整体性和普遍性的角度来审视世界。可以说,第四人称讲述者并不是对叙事学意义上的叙述者类型进行新的增补和界定,而是试图强调一种非中心的、开放性的和多样化的审视世界、描绘世界、把握世界的角度,其中蕴含着杂语的意识。

《云游》中首先存在一位贯穿始终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我”是一位普通的现代女性,在世界各地旅行,“我”是小说中一位重要的叙述者,“我”的话语和声音贯穿文本,既叙述了不同的旅行见闻,描绘各种社会景观,抒发哲思妙想,又在此过程中构建出自我的形象。

但“我”并不构成小说审视和思考世界的唯一中心。“我”除了讲述自己的故事之外,还讲述他人给“我”讲的故事,如“后宫(门楚的故事)”和“另一个门楚的故事”两节就是由一个叫门楚的人对“我”讲述的故事。这些转述的故事中,固然有一些标记“我”存在的话语,如“她讲得绘声绘色、激情澎湃,令我无法鼓起勇气打断她”“养驴人向我吐露实情”等[3],但总体而言,在转述他人讲的故事时,“我”往往完全引用人物的语言,打破了“我”在讲述过程中的个人中心主义和封闭性。

此外,《云游》中许多片段都由非人格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第三人称叙述者能够自由地讲述众多零散的、发生在不同时空中的故事,但在话语和声音上,非人格化的叙述者几乎完全让位于故事中的人物。如“人间天堂”一节讲述生物学家回到自己十几年前逃离的波兰,给大学时的恋人实施安乐死,并在回程途中观看人体标本展览的故事。这个片段始终从人物的内视角进行叙述,生物学家对身体、死亡、边界、移动、跨越等问题的思考充斥在文本中,这种对人物话语的引用正是小说引入和组织杂语的方式之一。

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三人称叙事的不断转换,使小说超越了从单一、自我的视角看待世界的局限,杂语通过不同的说话人及其话语进入小说,让不同的世界景观、历史时代、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等得以展开对话。

三、《云游》中的杂语对话

杂语是特定形式和世界观的聚合,但杂语在文本中并不是无序、随意地堆砌,而是以特定的方式形成了对话,这才使得小说这一体裁区别于其他体裁。因此,对话是杂语的价值指向。

《云游》中,杂语对话的关系在不同层面、不同角度上展开,形成了小说主题的多样性和主题的对话。首先,文本内部不同的体裁、情节、视角形成小型的对话。书信和传记展现的解剖学逸闻和历史与科学性的遗体塑化操作说明使文本从人文和科学两个领域形成对话。“人间天堂”一节讲述早年逃离波兰的生物学家回到波兰为自己过去的恋人施行安乐死之后又离开的故事。“肖邦的心脏”一节讲述音乐家肖邦去世后,其心脏经历艰险回到波兰的故事。两个故事分别讲述了人物对波兰的逃离和回归,又都与人体解剖有关。与库尼茨基相关的三个故事片段和与安努斯卡相关的两个故事片段都与人物对家庭的出走和回归有关,但却是从相反的视角来进行叙述。

其次,小说通过某些彼此关联的主题和意象将小说中的116个片段聚合到两个主题线索上,一是人在外部时空中的移动和探索,这条线索上不断重复出现的主题和意象有白鲸、旅行心理学、死亡、逃离和回归、跨越等;另一条主题线索则是对人体的分解、思考和探索,这条线索上重复出现的主题和意象有人体解剖学、人体标本、舍利子、解剖学史、塑化遗体、木乃伊、身体与灵魂等。两条主题线索分别对应了身体的外部和内部,身体是宇宙的隐喻,两个世界由人的情感和心理连接起来,小说的题目“云游”或者说旅行的主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展开。

小说的题目“云游”一词的波兰语原文是Bieguni,它既指原始的徒步旅行方式,也是18世纪东正教一个教派的名称,其成员相信只有通过不断移动才能逃避魔鬼的伤害。“裹得层层叠叠的流浪女说了些什么”一节中,代表迁徙、流动性的流浪女说出了旅行、移动对于消解中心主义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他统治世界,但没有权力统领移动中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只有动起来、离开原地的时候,你才能逃脱他的魔掌。”[3]可以说,旅行主题在这部小说中所具有的并不仅有流动、迁徙、变化等意义,最终指向的是人物对秩序的对抗和消解,这同杂语对话本身所蕴含的价值期待是一致的。

第三,小说内含两种视角之间的对话。如前所述,小说的“旅行”在身体外部和内部同时展开,对这两个世界的探索共同构成作者认知中的当代生活图景,而这种图景是通过两种不同的视角加以展现的。

“青蛙与飞鸟”一节中,叙述者指出,“世界上有两种观点:来自青蛙的视角,以及飞鸟的视角。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任何观点只会导致混乱”[3]。这里所说的视角,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叙述学研究中的聚焦方式、感知中心或叙述方位等概念,而是代表着认知和思维的方式。叙述者以机场地图为例,说明飞鸟的视角和青蛙的视角的不同。总体而言,飞鸟的视角蕴含着从整体性的角度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这种视角能看到事物之间的关联,但全景式的俯瞰也意味着只能把握事物的大致轮廓。与此相对,青蛙的视角从万物的具体而直接的形态与功用去观察和认知世界。两种视角作为不同的对世界的感受、认知和思维方式,也形成了对话。

四、结语

本文以杂语理论的视角看托卡尔丘克的《云游》,发现这部小说以独特的方式观照和展现后现代生存景观的同时,引入了现代性的价值追求,即在一个去中心去权威的、众声喧哗的碎片化世界中,人们依旧不放弃沟通和交流的可能性,并以此寻求某种新的联系与整合。

参考文献

[1]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M].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托卡尔丘克.温柔的讲述者——在瑞典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M]//怪诞故事集.李怡楠,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3] 托卡尔丘克.云游[M].于是,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