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漂泊是人类固有的一种生存形态和生活方式,也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漂泊从古希腊神话和《圣经》思想发端,成为俄罗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俄罗斯文学的发展,漂泊的美学内涵逐渐丰富。在《日瓦戈医生》中,帕斯捷尔纳克以20世纪动荡的俄国历史为背景,书写了以日瓦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时代洪流下漂泊动荡的一生。本文细致分析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漂泊传统,揭示家园感的消弭、情感上的无依感以及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如何交织在一起,共同塑造主人公日瓦戈漂泊的生命旅程,并试图解开日瓦戈最终归宿的谜团。
[关键词] 帕斯捷尔纳克 《日瓦戈医生》 漂泊书写 死亡 重生回归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70-04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杰作《日瓦戈医生》不仅深刻反映了20世纪初期俄罗斯社会动荡的历史,更展现了个人在历史洪流下漂泊的一生。其中漂泊不仅是物理空间上的位移,更是对精神归属的追寻。日瓦戈的一生,始终都是在路上的状态,经历了从莫斯科到战争前线,再到乌拉尔的生活。通过日瓦戈的漂泊之旅,帕斯捷尔纳克不仅绘制了知识分子在社会巨变中的边缘化肖像,更深刻探讨了个体在广阔历史中的定位,以及在动荡时代中寻求精神归宿的渴望。
一、漂泊的缘起
漂泊作为西方文学的创作母题之一,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希伯来文学,尤其是《奥德赛》和《圣经》两部作品。《奥德赛》是古希腊文学的代表之一,讲述了主人公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历经10年的海上漂泊和种种冒险才得以返回家乡伊萨卡的故事。而《圣经》作为希伯来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也包含了丰富的漂泊主题,如亚伯拉罕的迁徙、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记等。在西方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奥德赛》和《圣经》中的漂泊主题相互影响,共同丰富了漂泊的概念内涵。《奥德赛》的漂泊叙事为后来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原型,而《圣经》中的漂泊故事则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精神和宗教层面的深度。两者的结合使得漂泊主题在西方文学中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既有对个人命运的探索,也有对人类共同体和精神追求的思考。
俄罗斯文学中的漂泊主题可以追溯到古代文学时期,其中包含了宗教文学体裁“圣徒传”(житие святых)和“编年史”(летопись)[1]。随着时间的推移,俄罗斯文学经历了从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感伤主义、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等多个阶段的发展。19世纪30年代,俄罗斯文学进入现实主义阶段,漂泊叙事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深化。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不仅塑造了“多余人”等文学形象,还通过这些形象探讨了个人与社会、信仰与现实、命运与自由等主题。这些作品中的漂泊叙事往往与人物的精神寻求和内心挣扎紧密相关,体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困境。20世纪现代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兴起,国家处于政治动荡和社会变革中,漂泊在作家的创作中呈现多样化的形态,反映了个体在社会和文化中寻求认同的渴望。
帕斯捷尔纳克是20世纪俄罗斯著名诗人、作家和翻译家。他的一生以及创作经历都与“漂泊”这一主题紧密相连。尽管面临种种困难和挑战,帕氏仍坚持自己的文学追求和创作自由,这种精神上的坚持和探索也是漂泊的体现。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因其在诗歌领域的重大成就以及对俄国史诗小说传统的继承,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尤里·日瓦戈的生活经历,展现了一个在动荡时代流离失所的知识分子形象。日瓦戈从莫斯科到战场,再到乌拉尔和西伯利亚的地理流动,不仅体现了物理上的漂泊,更深刻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安与探索。
二、《日瓦戈医生》中漂泊的体现
空间是漂泊的载体,地理空间的转换为人物身体的漂泊提供了物理基础。人物在地理空间的变化往往会触发心理空间的变化。“漂泊的基本属性就是物质和精神生存境遇中那种失根或无所归属感,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流动不安的生存状态。”[2]在《日瓦戈医生》这部作品中,漂泊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个体的存在与家园密不可分,家园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位置坐标点,更是个体所依存的精神归属。家园的稳定性成为人内在或潜意识里寻求安稳的精神寄托。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对家宅有过这样的描述:“家宅是一种强大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在这一融合中,联系的原则是梦想……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3]“小说中,日瓦戈的‘家’有两个地理坐标。一个是内战爆发前位于莫斯科的格罗梅科家住宅,这个家是温暖的,承载着日瓦戈对战争前的平静安逸、对知识分子意义上的1905年革命以及对巴洛克的记忆和怀念。”[4]另一个是位于乌拉尔省瓦雷金诺的家。这是充满着自然与原始之美的时空体。小说的前六章,故事的中心主要设定在莫斯科,随着第七章的展开,故事的舞台设定在乌拉尔和西伯利亚,直至第十五章,故事的帷幕在莫斯科缓缓落下。日瓦戈的两个家在时空上的流变,不仅是时代的悲剧,更反映了个体所依存的精神家园的丧失。莫斯科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已经逐渐裂变成超级隐匿的“基捷日城”与现实中堕落腐朽的“第二巴比伦”[5],人们的生活日益庸俗化,莫斯科作为“第三罗马”的宗教神性也消失殆尽。而乌拉尔作为传统与自然的代名词,是动乱时期田园诗般的乌托邦存在。日瓦戈一家漂泊到此,虽然暂时躲避了政治混乱,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平静的生活,但也意味着传统知识分子逐渐被边缘化,在精神上流变为“多余人”形象。“火车”和“铁路”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成为连接两个地域时空体的媒介,也成为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入侵的载体,使外省的田园传统被异化。物理空间的流变在地域上消解了家的边界,而个体所依存的小家的不稳定与瓦解,则彻底让家园感消弭。随着家园感的消弭,主人公内心无所归依,又反过来加剧心理上的孤独感与漂泊感。洛特曼曾提取了“家”和“住所”两个空间符号元素:“家”是内在的、封闭的空间,带有安全、和谐的文化意义;“住所”尽管有“家”的面貌,但其实是“伪家”,意指“破坏、混乱和堕落”[6]。在小说中,随着战争与革命的爆发,私人住宅被分割成好几片,私人住宅与公共空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家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充其量只能叫作“生存空间”[7]。瓦雷金诺的家更是饱受摧残,他经历了日瓦戈被抓,冬妮娅和他父亲的离去,拉拉被科马罗夫斯基骗去远东,斯特列里尼科夫的自杀,家的意义从小家层面也消失了。家园感的消弭直接导致主人公在精神上无法找到归属。
其次,在《日瓦戈医生》中,亲情的缺失和爱情的流离失所,使日瓦戈在战争与社会动荡的背景下深陷无根的漂泊感中。日瓦戈自幼母亲病逝,父爱缺失,他在情感上缺乏一个稳定的依靠。成年后,战争又把他与儿子的情感纽带瓦解掉,当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萨申卡时,孩子出于对他的陌生感,“啪的一声打了父亲一个耳光”[7],这种父子之间情感的疏离在日瓦戈看来是一种“凶兆”,也预示着日瓦戈与家人日后分离的命运。而日瓦戈与拉拉的爱情则成为日瓦戈亲情解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日瓦戈决定向冬妮娅坦白和忏悔,但是与拉拉的情感一直让日瓦戈心生摇摆,回家路上夜莺“醒醒!醒醒”[7]的啼鸣像是在劝说日瓦戈要坚定回家的信念,但日瓦戈却又转念决定返回去继续和拉拉的情缘。在《圣经》中,上帝耶和华为了惩罚迦南地人的背叛与不忠,让他们遭受灾难和痛苦。而日瓦戈也正是在去找拉拉的路上,被游击队俘虏,像是对日瓦戈不忠的一种惩罚。自此以后直到逝世,日瓦戈再也未能见到自己的家人。在情感上与家庭和家人背离,使日瓦戈一生始终无法在亲情里找到归宿,而与拉拉的爱情又加剧了日瓦戈内心的煎熬。日瓦戈与拉拉的爱情处于酒神统治下的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8],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受到社会规范和道德观念的审判。日瓦戈有能力让失衡的家庭关系重回正轨,但是他最终选择屈服于自己的情欲。他的选择使自己深受道德的谴责,陷入精神困境。他们的爱情最初就处于社会的边缘,社会的动荡又加剧了日瓦戈爱情的不稳定性。日瓦戈和拉拉在瓦雷金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二人时光,但潜伏在瓦雷金诺山涧的狼却暗示他们的爱情危机重重。“四头狼并排站着,仰起头,口鼻朝向屋内,对着月亮或窗户上的银色反光长哞。”[7]这里狼的出现预示着危险和潜在的死亡,也象征着他们的爱情即将遭到威胁。科马罗夫斯基出现并将拉拉带到远东后,日瓦戈在爱情里的精神归宿也随着拉拉的离去而破灭。这种情感上的无依感是主人公无法找到精神归宿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最后,日瓦戈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小受到舅舅韦杰尼亚平的影响,践行着《福音书》的基本要义:“爱你的邻人”“自由人格”以及“视生命为一种牺牲”[7]。基于此信仰,他选择将医生作为自己的职业,因为他相信人必须融入历史,在历史中确立个体的位置,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十月革命爆发前,日瓦戈对革命满怀忠贞和仰慕,坚信一个新的秩序将会建立,并且对俄罗斯和俄罗斯的未来都有重大的意义。他由衷地赞叹“这是一场了不起的手术,会把腐臭多年的溃疡都一刀割掉了”[7],但事实并非如此:旧秩序被推翻,新秩序尚未完全建立,整个社会处于失序的状态,黑暗、饥饿与寒冷包围整座城市,夸大虚无的言论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使人们丧失自己的判断,许多个体的心理都处于无序和漂泊的状态。日瓦戈自身建立起来的信仰在现实面前一次又一次被践踏,“他领悟到,在庞大的未来机器前,他只是一名侏儒”[7]。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在时代的巨变面前,他陷入巨大的失落、痛苦和彷徨。同时日瓦戈还是一名诗人,向往真实的生活和自由的精神,他的理想是“一方面做一个有用的医生或农人,同时又孕育些永久的、基本的工作,写些科学论文或文学作品”[7]。但是社会的动乱带来空间的不断位移,使日瓦戈自由创作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剥夺。而在新经济政策时期,他往日的朋友杜多罗夫和戈尔东逐渐庸俗化,得了一种“现代病”[7],他们空洞的陈词滥调与日瓦戈坚守的传统知识分子的信仰格格不入。最终,日瓦戈也沦为祖国内部的精神流亡者,在时代现实面前深深的无力感加剧了日瓦戈内心的漂泊感。
三、漂泊的终点:死亡与重生
对尤里·日瓦戈而言,漂泊是命中注定的轨迹,而死亡则意味着回归与永生。小说从日瓦戈母亲的葬礼写起,下午五点钟的列车成为日瓦戈父亲跳车自杀的地方,日瓦戈就这样开始了自己漂泊的一生,即便在生命即将终结之际,他仍在路上,乘坐着走走停停的电车前往医院任职。在古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历经10年海上漂泊,克服重重困难,最终与妻子佩涅洛佩重聚。然而,当日瓦戈历经周折终于回到他一生向往的莫斯科,与0884fc209a70b72c428da4724cd18088c8a5f865aeafc37bb6e8a7470d8cf88f被驱逐出境远在法国的冬妮娅以及孩子们中断5年之久的通信又恢复了,并在弟弟叶夫格拉夫的帮助下重新开始写作且在医院谋得一个职位,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变好时,帕斯捷尔纳克却安排了日瓦戈骤然离世的情节,有意淡化这个圆满的结局。日瓦戈的名字 “Живаго”在宗教中有复活与永生的含义。死亡对于日瓦戈来说,是结束了尘世的漂泊之旅,实现了精神的回归与永生。生命诞生于水中,而母亲则像一艘船,为生命带来新生。冬妮娅生产时,在日瓦戈看来“她似乎是一艘进了港、卸了货的船,停泊在海湾中。她是一艘来自不知名国度的船,她驶过死亡的海洋,来到生命的大陆,载来的货物是入境的新生命。一个这样的新生命刚刚登岸了,现在船已下锚,船舱已经卸空了货,她在休息”[7]。当船停泊在岸边时,那意味着一个新的生命的开始。巧合的是,日瓦戈的灵柩也“像一具粗工刻造的独木舟”[7]停放在房间尽头的一张桌子上。同样都是船,同样都是停靠,日瓦戈在此刻结束了他尘世的漂泊,但像独木舟似的灵柩又象征着他灵魂的回归与永生。正如日瓦戈在他的诗《客西马尼园》中所写:“但第三天我就复活。而,如同木筏顺流而下,像一列驮队,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流出来流向我,接受我的审判。”[7]在这里,死亡被赋予一种超然的回归意义。基督教传统中,基督耶稣在死后第三天复活,并审判世间的一切,而“忠于基督”就会“忠于不朽”,这表达了一种历史观念,即个体在死后能超越时间和空间,对历史进行审视和审判。而顺流而下的木筏则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自然终结,不可逆转,但最终将回归到起点。日瓦戈的灵柩周围摆满了这个季节罕见的鲜花。“鲜花不只是盛开,并且清香四溢。或许是急于返回尘土,它们放出合唱团时的芬芳,将一切都浸在它们的气息中。”[7]植物王国常被视为死亡王国的近邻,即使在死亡面前,鲜花的盛开也象征着生命的持续和自然之美的恒久。尽管生命可能结束,但自然界的循环和生命力永不停息。鲜花的香气和美丽也象征着日瓦戈精神的升华,他的诗歌和思想超越物质世界,达到一种超然存在的状态,死亡不再是终结,而是一种回归,另一种形式的开始。帕斯捷尔纳克的笔下,漂泊与死亡的主题贯穿始终,交织成一幅生命的图景。在漂泊叙事中,死亡不仅是终结,更是对归宿的最终探求,赋予了漂泊一种崇高的意义。而他笔下的人物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尘世漂泊,与死亡达成和解。
《日瓦戈医生》这部文学巨著通过深刻的漂泊书写,揭示了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不安。小说中,尤里·日瓦戈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和诗人,到成为战争与革命中的流离失所者,再到乌拉尔的隐匿与内心探索,其生活轨迹呈现了一种超越物理空间的精神漂泊。这种漂泊书写不仅是对时代动荡不安的直接反映,更是对知识分子在社会变革中所面临的身份危机、价值观念冲突和心灵归属感缺失的深刻探讨。帕斯捷尔纳克借助日瓦戈的漂泊经历,展现了人类在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性和生活的无常时,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惶恐。日瓦戈的每一次迁移、每一次选择,都是对自我认同和生命意义的追问,体现了个体在广阔世界中的微小存在,以及他们在动荡时代中的挣扎和精神追求。通过这种书写,帕斯捷尔纳克不仅呈现了个体与时代、个体与社会、个体与自我之间的复杂关系,也探讨了人类存在的普遍性问题,如爱、死亡、信仰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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