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说《镜中》围绕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突遭变故展开,面对家庭和人生的支离破碎,主人公庄润生作为间接导致这场悲剧的人,在自责与痛苦中踏上自我放逐和寻求救赎的旅程。其他三位主要人物也在经历创伤后,试图在生活的废墟上重拾前行的勇气。本文从拉康的镜像理论入手,结合其精神分析概念,重点探讨《镜中》主人公庄润生在心灵的迷宫中、在他者之镜中如何实现自我的认同和建构,通过自己的建筑设计看到生命的意义,学会对人生宽容,与他者和自我和解。
[关键词] 《镜中》 镜像理论 庄润生 自我 他者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57-04
一、引言
《镜中》是当代作家艾伟的最新现实主义作品,获第二十四届《当代》文学拉力赛2022年度奖·年度长篇小说殊荣。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庄润生的儿女在车祸中意外丧生,妻子易蓉毁容后自杀,所有人的生活因车祸中断或发生改变的故事。在家人发生车祸时,庄润生正与情人子珊私会,事后得知妻子曾出现在幽会酒店门口,因酒驾导致车祸。他认定是自己害死了儿女和妻子,几近崩溃,后与情人断绝关系,开始长时间的自我放逐和救赎,好友甘世平一直在工作和生活上照顾帮助他。庄润生捐赠了两所以儿女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并前去做志愿者,目睹了缅甸战争的可怕,险些命丧监狱。庄润生被救回国后发现世平与妻子有多年婚外情,儿女也非他亲生,且妻子早就知道他与子珊的关系。润生萌生恨意,想杀死世平,但两次复仇均未成功,世平在火灾中为救润生而死。最终,润生通过道场的建设设计表达了对人生和世界的新的认知,以他者之镜重构自我。
本文借助拉康镜像理论的观点,对主人公庄润生在家庭遭受巨变后的自我构建进行剖析,探究个体在他者的影响下,如何实现自我的救赎与和解,从而辩证地看待自我和世界。
二、镜像理论
雅克·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在二战后具有革命性影响,他的镜像理论则是其精神分析理论的起点,也是对前人理论的颠覆与创新。拉康镜像理论主要建立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和索绪尔语言学中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认识上[1]。拉康提出人类的认识起源于人们对于形象的迷恋,可追溯到婴儿对镜中自己的影像所产生的认同。
镜像阶段理论是基于对6—18个月的婴儿的生理事实的思考和认识。“一个尚处在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的影像归属于己,这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之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之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2]这个阶段的婴儿还不具备控制肢体的能力,需要他人的照顾,具有很强的依赖性,却可以认出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完整性。这就是拉康所谓的“典型情境之中”的“象征性模式”,他者使得婴儿在镜前的典型情景中把自己象征性地等同于镜中的影像。
在拉康看来,“镜像阶段犹如一出戏,他的内在推动力从不足到推进到期待中,为陷入空间认同的吸引之中的主体形成了从破碎的身体像到我称之为矫形的整体性形式的幻想的连续。”[3]在镜像阶段中,人的自我被不断发现,并渐渐形成相对完整的自我。其中,“自我的形成必然来源于对于异己的他人形象的误认”[4],误认是构成自我结构系统的一大特征,将镜子换成他人,如父母、亲人、朋友等,此时的误认便将欲望本身误认为给予实现欲望的行为者。当欲望受挫,“我”的概念逐渐清晰,自我逐渐形成。随后语言系统介入,通过语言表达欲望之物,“我”的主体性完全建立起来,标志镜子阶段的结束。
另外,拉康镜像理论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他者在人类“自我意识”的确立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和影响。“自我的认同总是借助于他者,自我是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被构建的,自我即他者。”[5]如婴儿自我意识的建立依靠的他者或者镜像,都是想象中的他者,通过与外在的他者接触而完善自我。镜像作为“他者”的一种隐喻,不仅体现在婴儿时期镜中的形象,而是贯穿人的一生,如家人、朋友或同事,抑或更大范围的社会交际和互动,以及他人的评价等都会对自我的塑造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
三、镜像人物的设置
精神分析学既关注显性层面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又有对隐性层面的意识与潜意识层面的研究[6]。庄润生在建筑领域已颇有建树,实现了一定的社会价值,但在个人生活中经历了从误认迷茫到自我和解的过程。有学者指出,镜像人物(mirror character)可作为一个他者、一面镜子。在镜像人物身上,基本人物(base character)看到自己的存在,如同照镜子般看到自我的镜像。镜像人物对于基本人物的功能是“内省和启发”式的[7]。作者创造的关于庄润生的几组镜像人物对庄润生的自我构建和主体构成具有启发作用。
1.庄润生与山口洋子
主体的自我建构来源于镜中的幻象,他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那面起源阶段的镜子。“自我”也有可能是“他者”的他者,和主体互为镜像。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镜像理论也是在讨论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交互影响。小说中,作者对此有较为直接的描写,即山口洋子的故事。
小说开头,山口小姐作为客户委托润生建造设计道场,后说明原因:在日本遭遇核爆时,远在美国的山口小姐无法返回日本,而在长崎的家人包括父亲和两位兄弟全部遇难,这让她觉得活着是一种罪过,希望余生尽己所能救治核爆后的幸存者。山口洋子家族覆灭的故事正以另一种方式发生在润生身上,对应他失去妻子儿女的意外,“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剧像是润生的一面镜子”[8],预示了润生之后如影随形的痛苦以及接受创伤、重构自我的开始。
2.庄润生与父亲
在家庭之中,父亲、母亲与孩子也构成一种“镜像”关系,父母的言行举止、情感态度、价值观念无形中塑造着孩子的自我形象和心理世界。庄润生的父亲对其性格和成长影响较大。庄父在徽派建筑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是大学副校长,庄润生子承父业,因父亲的教育和本人卓越的建筑才华选择从事建筑设计工作。内向的庄润生从小惧怕父亲,在遭遇变故后,父亲来看望他,他觉得自己最难堪丑陋的一面被父亲看到了,抑制不住想要痛哭,“自童年以来,润生很少在父亲面前哭,哭在父亲这里是不被允许的,被视为一种无能和懦弱的行为”[8]。庄润生对作为“他者”镜像的父亲既敬重又畏惧,他一直想得到父亲的认同,并希望构建一个统一的整体性自我。
但父亲的形象在庄润生心中也是多面的。一方面,在润生成长期间,父亲发生婚外情后,母亲仍忍辱维护父亲;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又很快同跟他年龄相仿的一位年轻老师结婚,这些都令润生无法原谅和释怀。另一方面,父亲对他的关爱,在事业上对他的帮助,以及对他才华的肯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一定改善。前者无疑预示了庄润生发生婚外恋与子珊幽会的同时,在家中与妻子相敬如宾、爱护女儿以及与儿子难以亲近的家庭关系。这样的父与子的“镜像”关系一直存在于庄润生的自我状态之中,导致他无法与儿子一鸣产生相亲相爱的关系。
3.庄润生与子珊
主体主要从“他者”中获得自我认同。子珊已经是一位优秀记者,但她从润生身上能获得更高的自我满足[9],从润生这面镜子中照见完美的自我,从“完美”的他者中获得认同感。子珊对“爱的本质”的回答是“爱出于崇拜。爱是嫉妒。爱是征服”和“崇拜是秩序,是光,而嫉妒是黑暗,为光而生,是能量”[8],可见她崇拜润生,崇拜他的才华和知名建筑师的身份,又嫉妒易蓉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润生。润生也感受到子珊这个优秀的职业女性对自己的爱意和崇拜,完美自我的形成需要得到他人的认同,庄润生在这段婚外恋中产生了强烈的被肯定的欲望,从“他者”的目光中看到了完美的自我,他在子珊的话语和言行中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4.庄润生与甘世平
润生与世平是作者在文中刻意塑造的一对重要“镜像”人物[10]。世平是润生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听从庄父的建议来帮助润生处理行政事务。小说中写到,在容貌上“润生和世平长得有点像,特别是眼睛和眉毛的部分颇有些神似”[8],甚至润生自己也曾怀疑世平是父亲的私生子,但在气质上“润生天真而固执,世平则冷静且热情”[8];映射在工作中,润生负责建筑设计方面,世平负责人情世故与顾客交涉等。两人性格互补,作为镜像的两个主体,彼此都存在于对方的“镜像”之中,小说对于这对镜像人物的刻画是双向的,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形象立体。
一方面,润生是世平的他者:世平在与易蓉接触后爱上了她,两人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偷情,其间分分合合。世平享受与易蓉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但也备受道德上的煎熬,无法面对润生,希望以好友的身份在事业和生活上帮助润生渡过难关。润生因儿女车祸和妻子自杀而崩溃,世平也经历着难以向他人言说的痛苦,在得知润生的儿女其实是自己的亲骨肉后,更是对润生怀有双重的愧疚,并意识到自己也将经历润生的崩溃和痛苦。
另一方面,世平也是润生的镜像:世平和润生以及润生的家庭十分亲近。在陪润生安葬易蓉和孩子后,世平找到已很久未进食的润生,如另一个“我”一般理解润生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无法自拔的愧疚感。润生以醉酒寻求解脱被世平发现时,既羞愧又愤怒,润生生活在好友世平的目光之中,他羞愧于好友对他的帮助和期待,又恼怒好友如父亲般掌控自己,用话语攻击伤害世平,但世平不忍才华横溢的润生就此低沉崩溃,鼓励他重新振作。
这对镜像人物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处于各自不可见光的亲密关系之中,又有着相似的痛苦与不堪。无论润生还是世平,两人在遭遇巨变后都对自我“存在”的意义十分迷茫,亟待寻求自我主体的重新建构。
四、自我的解构与和解
1.以人物为对象的他者
在边境生活时,庄润生终于发现自己对儿子的爱意与愧疚之情,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意识到作为一个父亲,他如自己的父亲一般,有自私的“我”的一面。在与孤儿彭小男的相处中,庄润生担负起监护人和父亲的角色,照顾彭小男,带他买衣服,弥补自己在儿子一鸣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在世平的葬礼上,润生向父亲告知一切,从已是风烛残年的父亲的郑重叮嘱中,润生终于从一直以来对父亲的自我假象中获得解脱。
庄润生与子珊的情人关系在家庭遭遇变故后结束,润生建议子珊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子珊在美国低沉萎靡后重新振作,被设计学院录取,她从润生的画稿中看到润生试图重整自我、找寻自我的努力,润生在画稿动画作品的制作中融入了易蓉和她的形象。后子珊设法营救出在缅北监狱的润生,两人一起实现了仰光大金塔的约定,最终一别两宽。润生从他与子珊创作的动画作品中获得灵感,在道场设计中添加了四面佛像,参观者在观看时会同润生一样实现心灵的重生与涅槃。
而润生在寻求自我救赎的过程中,正是通过世平这面“他者之镜”实现了真正的自我重构。随着故事的揭秘,润生从子珊的邮件中发现所有真相,在同世平去往道场的选址途中,润生两次试图杀死世平,一次是青岛潜水,另一次是端岛猎场打猎。在海底,他本打算同世平同归于尽,但世平的一句“即使不能上岸也没有关系”让他惊讶,他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回忆起过去。他开始第一次站在世平的立场上思考,如果世平知道了真相,受到的折磨不会比他少。“他们在这件事面前其实是合二为一的。假设世平了解真相,那么他们是在共同承担同一件事,承担相同的痛苦。”[8]这一想法打破了自我与他者的二元结构。在当晚日本地震引起的火灾中,世平从火海中救出润生后,因伤势严重去世。一个人只有在死亡构成的镜像关系中,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并获得拯救[11]。最终,润生放下仇恨,从世平的“他者之镜”中实现了真正的自我和解。
2.以建筑为线索的“他者”
纵观全文,润生的建筑设计和设计理念串联起故事情节,同时也暗示、说明并见证了庄润生的自我建构。建筑设计既是庄润生的兴趣也是工作,更是他精神世界的写照和内心的外化,是逐步实现主体构建的引线。
庄润生在与山口洋子的交谈中知晓她的家族故事与道场设计的要求,即这是一个让众生有深刻体认、心生慰藉的道场。作为建筑界名家,庄润生认为,建筑就是秩序,爱来自秩序,他的建筑主题一部分为黑暗,而黑暗是为光存在的。在得知家庭破裂的真相后,他意志消沉,心中满是恨意,无法感悟到爱恨如同建筑中的光暗均是一体,唯一可行之事便是通过建筑表达对人世间的爱,其画稿中也充溢着自我怜悯之情。
在经历边境生活和缅北生死之行后,润生感悟到建筑对他的教化,当他放下瞄准世平的枪的那一刻,终于找到合适的道场筑造地点并设计出融入自己个人生命体验的建筑。“上天让他体验到人间的悲苦,努力让他学会慈悲,他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世平抑或芸芸众生,谁在人间没有悲苦”[8],人与建筑为一体,庄润生在“巢穴式”道场的设计中以明亮的光影表达对人世的爱与慈悲。最终,润生与世平和解,“他要告诉世平:‘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是为我们设计的,是为我们所爱的人设计的’”[8]。
五、结语
“从镜子阶段开始,人始终是在追寻某种性状某个形象而将它们视为是自己的自我……这个持续的认同过程使人的‘自我’得以形成并不断变化。”[3]人心就是一座迷宫,他者即是一面镜子,主人公庄润生身遭巨变,在他者的影响之下,崩溃放逐过,但也在不断地寻求自我,在生死边缘探寻生命的意义,在深渊之中挣扎逃离,最终站在光之下,看到道场的设计,如获重生。庄润生在他者之镜中完成了对自己心灵冶炼的过程,将创伤视为上天给予的礼物,重拾前行的勇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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