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青年作家陈春成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凭借梦境与现实、成长与失却、自我与他者的多重主题,以及与此相呼应的独特语言风格而广受读者好评。在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分析视角下,小说存在以纪实性为主要特征的超叙述层次和以回忆性叙述为主要特征的主叙述层次,且两大层次中的叙事语言和小说主题均呈现不同功能与意义。同时,主叙述层次中两个平行叙述者的安排,既呼应了小说的多重主题,也突出了作家对现代性问题的哲理性思考。
[关键词] 陈春成 叙述层次 对话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53-04
《夜晚的潜水艇》是青年作家陈春成的成名作品,首发于网络平台,后收入其同名小说集,凭借独特的语言风格和丰富的主题意蕴引发广泛关注。在小说中,虚构世界中的主人公陈透纳同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曾被“文青”们热烈追捧的阿根廷著名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产生了跨越时与空、真与幻的遥远呼应,而陈透纳的成长经历又凸显梦境与现实、成长与失却、自我与他者的多重主题。该小说的多重主题与独特风格不仅同作品的情节安排、形象塑造等有着强烈的关联,也可从该作品巧妙的叙述结构中窥见端倪。本文借助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原理和方法,从《夜晚的潜水艇》的文本叙述层次以及不同叙述者的关系入手,讨论该小说的叙述特征及其意义。
一、小说叙述层次对比分析
《夜晚的潜水艇》的主要情节是某位不知名的富商为“朝圣”博尔赫斯,资助一艘潜水艇在海底搜寻博尔赫斯曾经抛下的一枚硬币,而在搜寻过程中,潜水艇卡在珊瑚丛中无法动弹,是另一艘幽灵般的潜水艇施以援手令其脱离险境。“幽灵”潜艇的身份无从得知,只能从寻找硬币潜艇上的陈队长之孙——曾经是广告公司职员而后成为作家和画家的陈透纳的回忆性散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小说的绝大部分篇幅都在复述陈透纳的散文内容,即陈透纳在年少时用天马行空的想象构建出一艘潜艇并在梦中游历四海,于途中救下存在于“真实世界”的潜艇,为追求正常人生而放弃想象力,最终成为一位普通人的回忆性故事。
赵毅衡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提道:“一部叙述作品中,可能不止一个叙述者。这些叙述者可以是平行的……但更多的情况下他们是多层存在。”“这种现象称为叙述分层。高叙述层次的任务是为低一个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一部作品可以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如果我们在这一系列的叙述层次中确定一个主叙述层次,那么,向这个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可以称为超叙述层次,由主叙述提供叙述者的就是次叙述层次。”[1]显然,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也涉及如上所述的叙述分层。如果将小说中最主要、所占篇幅最长的叙述层次,也即陈透纳的散文视作主叙述层次,那么为主叙述层次提供叙述者的叙述,亦即叙述“真实世界”中搜寻硬币的潜艇的故事则为超叙述层次。事实上,两个层次都有其鲜明的叙述特征。
1.超叙述层次:纪实性叙述
如果隐去《夜晚的潜水艇》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这一判断,当读者阅读到超叙述层次中对富商、潜水艇寻找硬币以及潜水艇失事的叙述时,会非常自然地认为这是一段发生于现实世界中的真实故事,首段中博尔赫斯及其诗歌《致一枚硬币》确实存在,更容易让读者相信其真实性。其实,作者在超叙述层次中使用的叙述技巧也加深了这种虚构的真实性。
首先,超叙述层次使用了“隐身叙述者+旁观者视角”的叙述方位。叙述方位是赵毅衡先生提出的一个叙述学概念,将包括绝对权威式和特许范围式的叙述视角和包括三种人称的叙述者身份进行纵向和横向的结合考察,产生八种可能的配合方式,亦即八种不同叙述方位。“‘隐身叙述者+旁观者视角’……是‘全不知式’,被称为‘墙上苍蝇法’,或‘物化’。”[1]一方面,叙述者并非故事中的人物,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进行客观冷静的叙事,记录下故事的发生发展走向。叙述者如墙上苍蝇一般隐藏,极少对故事进行评论解释,也不带有道德情感的倾向。另一方面,叙述者也限制住了自己的权力:不涉及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洞察,凡涉及心里所想的内容都丢给其他叙述者(主要是陈透纳的回忆性叙事散文),而这一层次仅仅讲述客观发生的事件,凸显出其客观性和真实性。
其次,超叙述层次中恰到好处的指点干预也显现出该层次叙述话语的纪实性和真实性。“叙述者有一个特权:他可以对叙述指指点点地发议论。叙述者对叙述的议论,成为干预。”[1]而叙述干预的对象又分为干预叙事形式的指点干预和干预叙事内容的评论干预。中国传统小说受“说话”传统影响而多指点干预,形成一种照实记录口头叙述场面的风格。在《夜晚的潜水艇》中,超叙述层次同样出现指点干预,但产生与“说话”截然不同的叙述效果。中国传统小说在叙述过程中的指点干预是为了给读者制造一个口头说书的叙述场景,形成某种特殊的现场参与感,实则是强调说书人作为叙述者的主体地位。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夜晚的潜水艇》在超叙述层次中采用“墙上苍蝇式”的叙述方位,试图将叙述者隐藏而营造记录事件的客观性。那么,其中的指点干预则体现为叙述者以括号对叙事进程的强制性中断,括号中的内容是对前文叙述做出注解。尽管这些注解是否必要不得而知,但括号似乎在向读者传达一种严谨性和真实性的暗示。
再次,超叙述层次的叙述语言也营造出客观冷静的纪实之感。在整个超叙述层次中,围绕着关键意象博尔赫斯的硬币以及阿莱夫号潜艇出现许多公共化且精确的时间、空间语词,比如文中交代博尔赫斯在1966年丢下硬币,富商在1997年成为他的崇拜者,又在同年春天资助潜水艇搜寻硬币,而潜水艇又是在1998年11月驶入珊瑚迷宫,甚至救助他们的鱼雷是非常精确地在6小时后发射。至于空间,搜寻硬币的潜艇从何处启程,在何处展开工作,又在何处遇难,这一系列航行轨迹都使用真实确切的地点进行标注。这些具有精确性和公共性的语词,加深了叙述语言的纪实性。
2.主叙述层次:回忆性叙述
如果说《夜晚的潜水艇》的超叙述层次如同新闻报道一般具有叙述语言上的客观性、纪实性和真实性,那么作为文本主叙述层次的陈透纳的散文,则显出全然不同的特征。这一叙述层次中充满浪漫自由的想象,凝练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意象,显示出与超叙述层次全然不同的主观性、回忆性和虚构性。这些特征的形成亦可以在主叙述的叙述语言中找到端倪。
一方面,主叙述层次的叙述者由上一层的“隐身叙述者+旁观者视角”叙述方位转为“显身叙述者+主角人物视角”,亦即“第一人称全知”的叙述方位。与前者相反,第一人称全知视角的叙述者知晓人物内心和外在事物的一切,具有自然地发表感受和评论的权力。这种权力需要进行形式上的“赋予”才不致生硬,往往是借用书信体来补充全知的理由。在层次转换的边界,《夜晚的潜水艇》这样处理从限知到全知的视角转变:“……有一篇他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也有人将其归类为小说),也许能为这一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2]正是凭借回忆性体例赋予下文主叙述层次的第一人称全知合理性。而在主叙述层次中,叙述者“我”也即陈透纳追忆自己年少时的想象力如何腾飞,如何驾驶虚构的潜水艇游历四海,又如何遗憾地主动放弃自己的潜水艇和想象力,此时叙述者也就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并且是主要人物。这种第一人称的主要人物视角一方面使得叙述深入人物内心成为可能——陈透纳生动而细致地把自己的主观想象展现给读者;另一方面也使得叙述形成道德倾向,不仅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对陈透纳最终失去天才想象力感到遗憾,读者亦会受到影响而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另一方面,与超叙述层次中那些公共化的精确的时空语词不同,主叙述层次中采用截然不同的叙述语言,诸多涉及幻想和无意识的意象轮番出现,模糊化和私密化的语词取代公共性的语词成为核心。叙事者陈透纳“从初中起”为想象力所缠绕,“初二那年”发明出想象力的游戏,“初三上学期”开始海底的幻想,“高二的一天夜里”告别想象力,这里叙述者都刻意用模糊的时间词语替代精确的年份;至于“我”所处的空间,即想象中的潜水艇,其位置、形态、布置以及游历的方向和经历更是只有“我”本人才知晓,充满私密性。这些模糊和私密的语句都在提醒读者:小说已经进入一个回忆性的领域,这种回忆有着主观化的色彩。
二、两个叙述层次的不同功能
作为文本结构的一部分,叙述层次的划分有着不同的功能,并对叙述产生多样的效果。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夜晚的潜水艇》划分两个叙述层次,它们各自通过不同的叙述话语形成不同的风格特征,这便是叙述层次的功能之一。此外,文本中的叙述分层还有其他的功能。
最主要的功能是超叙述层次给主叙述层次自然地提供了叙述者。“自从叙述从口头艺术变成写作后,叙述者就被抽象化,成为一个功能,处于一种非虚非实的窘态。”[1]为了赋予叙述者来源上的合理性以及讲故事的合法性,则需要高叙述层次为之赋予血肉,令叙述的信息不至于不知来源,无法自我解释。在《夜晚的潜水艇》中,小说并不是从开篇直接让主人公陈透纳进行自我回忆的叙述,而是在主叙述层次之上设立一个旁观者视角的超叙述层次,并借以客观地交代一系列背景,再提及陈透纳的散文,其后才把叙述的话筒交还陈透纳。而超叙述层次交代主叙述层次是“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实际上也正是给予了主叙述层次的叙述者陈透纳一个全知地叙述自己故事的合理性。
超叙述层次的另一个功能在于,它可以作为一种评论的手段,进而对低层的主叙述产生影响。相比于一般的叙述评论,超叙述层次的叙述者介入叙述中并对叙述加以指点,不仅本身具有合理性,且更显自然。譬如在小说将近结尾处,超叙述层次的叙述者忽然打断主叙述层次的叙述者陈透纳的回忆,迅速地总结陈透纳30岁至晚年的人生经历,并加以评论“……众所周知,自不必赘述……”[2]此处超叙述的介入使得主叙述的叙述时间极大地压缩,而又不显得生硬,恰似中国传统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一般性交代“不在话下”等。同时超叙述的评论更有主题上的象征义或暗示义:即便陈透纳于这压缩的数十年中风光成名,但它却是不值一提、不必赘述的;年少时的想象尽管没有现实的功利意义,于幻想者陈透纳本人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于是,超叙述层次的评论和介入凸显了主人公陈透纳人生经历前后的矛盾之处,并进一步产生了新批评所谓的“张力”,赋予文本独特的韵味。
反之,主叙述对超叙述层次亦有其功能,主要是作为一种主题的暗示或者气氛的烘托。《夜晚的潜水艇》中,出现在主叙述层次中的潜水艇不仅驰骋于陈透纳的幻想中,更突破叙述层次的边界,驶入超叙述层并拯救了寻找硬币的那艘现实的潜水艇“阿莱夫号”;而现实中的规则却是:幻想终归无用,过得去的学习成绩、平稳的未来生活才应该是一个生活在小县城的男生追求的目标。社会的规训和他者的凝视最终把潜水艇的主人“我”变成了一个残缺的“正常人”。在两个叙述层次中,与其说是陈透纳在追逐理想,毋宁说是逃离现实的两只潜水艇最终都没有追寻到自己的目标:“阿莱夫号”迷失在大海的深处,而幻想中的潜水艇永远悬停在1999年深蓝的夜色中。生于理想而死于现实,两艘潜水艇的殊途同归形成小说的另一组张力结构。
三、两个平行叙述者
叙事文本中,叙事者的关系是多样的,既可以是上下层级的关系,也可以是同一个叙述层次中相互平行的关系。如薄伽丘创作的著名作品《十日谈》,瘟疫肆虐背景下十个青年互相讲述故事,正是相互平行的十个叙述者。前文论及,《夜晚的潜水艇》主要分为主叙述、超叙述两个叙述层次,作为凸显纪实性和真实性的超叙述层次只存在一个冷静客观的叙述者,但是在小说即将收尾处,超叙述层次骤然打断主叙述并进行叙述评论,进而将原本只存在单一叙述者的主叙述层次做出了两个叙述者的区分,其一是占最大篇幅的30岁陈透纳,其二则是晚年回顾人生历程并发出感慨的陈透纳。
这两个平行叙述虽然有着同样的叙述者陈透纳,但因为不同阶段的人生体验和阅历,其对于自己年少时期丧失想象力一事的态度却不尽相同。30岁的陈透纳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或鼎盛时期,他回顾自己天马行空的过往,评价当初是“着了魔一样沉浸在病态的妄想里”,“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而认为如今的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是让“大家都觉得欣慰”的。相比之下,不论是《余烬》中“我的火焰在16岁那年就熄灭了”,又或者其遗书中描写的永远悬停的潜水艇,失落和惋惜成为晚年陈透纳追忆少年之梦的情感底色。隐含作者在此处创造了两个不同态度的叙述者,其中似乎暗含某种意义。
陈春成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每当他看到一个过去的日期,他都热衷于去回忆在这个日期指示的过往一刻,他在做些什么。反之,他也会在当时思考未来的某天他又在经历着些什么[3]。陈春成的这种习惯正与《夜晚的潜水艇》的主人公陈透纳之间形成现实与文本的某种关联。在30岁的某天,陈透纳走进曾经住过的房间,追忆年少的自己的思考和行动。而年少时的陈透纳尽管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却不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些令他沉迷令他幸福的东西。如果说30岁的陈透纳所体现的是对世俗和规则的无奈认同,那么老年陈透纳则暗含昔日理想的重现和重拾。主叙述层次中安排这两个平行的叙述者,体现出理想的丧失和追寻,未来的迷惘与把握之间的悖论之感。“当世俗以‘正常人’来规训小说中的人物时,陈春成笔下的人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内倾,这种选择带有明显的老庄思想特色,即用归隐来摆脱现实对自己的束缚。”[4]实际上,不论是富商还是陈透纳,《夜晚的潜水艇》中人物归隐的尝试最终都走向失败,一方面带给读者强烈的理想幻灭和破碎之感,另一方面也暗含某种现代性隐忧以及对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关系的反思意味。
《夜晚的潜水艇》中各有特征的叙述层次以及不同层次中叙述者的种种关联形成了小说独特的叙述风格。一方面,该小说在超叙述层次以“隐身叙述者+旁观者视角”的叙述方位并结合一定的指点干预与公共性时空话语形成该层次纪实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小说在主叙述层次中又以“第一人称全知”的叙述方位、模糊化秘密化的语词以及两个平行叙述者的安排为读者营造出从做梦到梦醒的迷惘与破碎之感。这种在客观与主观、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间往返跳跃的叙述既有特定的叙述功能,同时也呼应并凸显了小说中暗藏的关于真假虚实、成长迷惘、他者凝视等多重主题,既带给读者独特而强烈的审美感受,也凸显深刻的现代性反思哲学母题。
参考文献
[1]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2]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0.
[3] Bilibili.陈春成:我上学时平均30分钟走神一次,《夜晚的潜水艇》是自我映照很深的一篇小说[EB/OL].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g411A7WT/.
[4] 赵梦琪.浅析《夜晚的潜水艇》中重复出现的意象[J].长江小说鉴赏,202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