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的“破戒”意蕴

2024-11-06 00:00张亦涵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9期

[摘 要] 《受戒》作为汪曾祺重返文坛的代表作品,在文学史上有特殊地位,对汪曾祺研究也具有重要意义。小说题为“受戒”,却处处透露着“破戒”之意。本文分析了《受戒》的三方面“破戒”内涵,认为《受戒》对明海等和尚之行为的书写有破宗教之戒的意味,展现了汪曾祺对人性解放的追求;《受戒》对小人物小事件的书写展现了汪曾祺对人的脉脉温情,是一次文学向人学的回归;《受戒》打破了汪曾祺创作的“空白”,标志着作家汪曾祺的回归,不仅是破创作之戒,更是汪曾祺重新提笔承担“人间送小温”之责任的体现。

[关键词] 《受戒》 “破戒” “人间送小温”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9-0044-04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语境中,汪曾祺的小说似乎成为断裂的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某种联结,黄子平认为“汪曾祺的小说成为80年代中国文学——主要是所谓‘寻根文学’——与40年代新文学、现代派文学的一个‘中介’”[1],推崇“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学者更把汪曾祺作为打通文学史的一个典型个案加以讨论。在这一角度上,作为汪曾祺20世纪80年代重返文坛的标志,《受戒》具有重要价值。《受戒》是汪曾祺在“文革”结束后重新提笔创作的小说,小说回忆的是他儿时在乡间小庙躲避战火的经历。小说虽以“受戒”为题,却处处透露着“破戒”之意,展现着“破戒”之举。对于这篇小说的研究,学界基本延续了汪曾祺本人对《受戒》的看法,认为《受戒》讲的是一个人性解放的故事。“受戒”与“人性解放”是相悖的,通过“受戒”写“破戒”、写“解放”,其中的张力显而易见。本文关注的问题在于,《受戒》破了哪些“戒”,汪曾祺为何要写一个小和尚破戒的故事。

一、破“宗教之戒”:以人性解放为意旨

“受戒”在传统意义上,是一个人去寺庙当和尚所要经历的仪式和遵守的规则。受戒后的和尚要持戒守戒,保持对宗教的虔诚敬畏之心。在这一意义上,受戒应该单纯地为了追寻信仰,不应带有其他目的。然而,小说中的“受戒”并非如此:

“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就是!”[2]

按照受戒本来的意义,受戒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不受戒不行吗”的答案或许本应该是“不受戒的人不能完成修行”,“受了戒有啥好处”的答案按常理也应该是“受了戒就可以更靠近自己的信仰”。然而,明海的回答却显得离经叛道,他去受戒,是因为做野和尚不能“到处云游,逢寺挂褡”,但如果受了戒,做了真和尚,“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他便可以有庙就住,有斋就吃,有法事可做,这就解决了他的生存问题。联系到明海为何去当和尚,这一点便更加明显:

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2]

家里田少,明海需要维持生活,需要住所,就不能做没有受戒的野和尚。而他做和尚的理由,不过是“可以吃现成的饭”和“攒钱”,为将来的生活做准备罢了。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明海去“受戒”就是为了“破戒”。

如果说明海受戒的“破戒”目的还只是他去当和尚的动机,还并未完全付诸实际,那么《受戒》中荸荠庵里其他受了戒的和尚的行为,已然破了各种各样的宗教戒律。在荸荠庵,仁山爱吃烟,仁海有老婆,仁渡打牌唱曲。不仅如此,仁山被和尚们称为“当家的”而非“住持”,管理着荸荠庵的账簿,这是因为对于荸荠庵的和尚来说,“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2]总而言之,这里的和尚无所谓守不守清规,他们杀生吃肉,恋爱结婚,人们不会因此感觉到任何不寻常,产生任何异样的眼光。这些和尚的受戒是为了生活,为了得到一份可以分辛苦钱且包吃住的职业而已,那些戒律清规并不是束缚他们天性的枷锁,他们受戒也只是为了获得“和尚”这一“职业”的准入资格,有了戒疤,他们才能生存,才能“破戒”,满足自己作为“人”的需求。

那么,正如已有的研究结论和汪曾祺本人的意见,从和尚们的破戒举动来看,《受戒》这篇小说首先讲述的就是一个人性解放的故事。尽管以“受戒”为题,角色与情节的冲突显示出小说的核心却是“破戒”,是解放。小说中的人物不受规训和束缚。明海去当和尚,就像他人去做画匠一样平常;小和尚初恋小英子,就像大英子要嫁人一样平常,每个人都在通向属于自己的自由、健康、美好的人生。

二、破“文学之戒”:以小人物小事件为题材

汪曾祺被文学史家叙述为一位“潮流之外”的作家,将视线聚焦于庵赵庄,我们会发现《受戒》中的庵赵庄也仿佛一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然而,新时期以来,“百花齐放”再次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如果将《受戒》置于1980年的历史背景之下,可以看出这篇小说明显地受到了“百花齐放”文学氛围的影响[3]。

上文已然分析了汪曾祺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人性解放的故事,《受戒》这篇小说围绕着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而展开:小和尚一早起来开门扫地、烧香敲磐、挑水喂猪、学经念经;仁海的老婆每日洗刷、傍晚乘凉;和尚们打牌、杀猪;大英子积攒嫁妆;小英子和明海一起种田。小说中没有所谓的“重大事件”推动情节发展。此外,《受戒》还使用了大量闲笔介绍荸荠庵、和尚的帮派、当和尚的要求……故事像水一般流动,“旁逸斜出”。

同样的,《受戒》中没有所谓的“典型的人物”。总体来看,《受戒》这篇小说多用对话来塑造人物,而很少用细笔刻画人物的外表和行为,在阅读《受戒》时,比起用视觉去观察人物的外貌和行动,聆察他们的声音或许会更加有效。因此,不妨对小英子和小明子“告白”的音景进行聆察[4],以此来分析汪曾祺笔下的两位主人公。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小英子凑近了明子的耳朵,对明子进行“告白”,声音小而真挚,可能还有一些“小心翼翼”。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没有得到明子的回答,小英子的声音稍稍放大了一些,有一些着急。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明子说:“嗯。”

已有的研究都停留在明子的表情上,认为他的眼睛鼓得大大的,面对真挚热情的小英子,他的表情显示出了他内心的紧张和惊喜。但是如果我们将他的声音纳入考察范围,可以发现,这里的“视”与“听”达到了和谐。根据上下文以及我们的想象,“嗯”并不是一种态度上的犹疑,而带着一些害羞和暗喜,这与他的夸张表情形成了很好的回应。一个“嗯”让明海纯真的形象可以被清楚地聆察出来。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在这里,明子已经给出了小英子想要的答案,尽管不算最明确的答案,但小英子已经懂得了明海的心意。感叹号和问号的使用显示出这句话的声音更洪亮也更急切了,语气中还有喜悦的情绪。

明子大声地说:“要!”

这个“要”应该是简短而坚决的。

“你喊什么!”

小英子的这句话在语法上是一个问句,但感叹号表明,她是因为得到了坚定的回答而感到了幸福,因此这句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满足和激动。

明子小小声说:“要——!”

这句话的音量降低了,声音也被拖长了,似乎带着一些羞涩,但更多的是和小英子一样的喜悦。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在这里,小英子也放低了声音,这句话非常活泼,似乎是在“告白”以后突然不好意思了,故意转移了话题。

在这样的音景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汪曾祺对人物的塑造在当时的文坛可谓别具一格。他仅仅用人物的声音,就展现了小英子追求爱情的真诚与勇敢,展现了明海面对告白的羞涩与坚决。同时,明海和小英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人物,即使是告白,他们的语言也显得纯朴简白,情绪和心理也是单纯而质朴的。《受戒》就是以这种普通人的语言讲述普通人的故事,没有宏大叙事,只有无忧无虑、质朴率真、浑然天成、怡然自得的人和欢快轻松、充满诗情画意的日常生活。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友爱信任,营造出一种人际和谐的欢乐氛围:人们忘却清规,围着仁渡唱小曲;大英子绣的鞋引来了很多姑娘围观,姑娘们也都拿着纸央求明海画各类风物;大小英子姐妹俩说说笑笑,互相打趣;赵大娘认明海做干儿子;小英子光着脚去踩明海的脚,在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把明海的心搞乱了……庵赵庄里没有忧愁也没有痛苦,人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和谐美好的俗世桃源之中。

那么,为何写小人物小事件可谓破“文学之戒”?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受戒》所建构的是一个与当时的大多数文学作品不同的桃源般的世界,这个桃源世界不仅给人带去温暖和快乐,更展现了文学对人的关注和温情。“这篇小说实在太特别,它没有写政治,没有革命,只写了解放前的一个和尚庙里的生活,它距离建国以来的文学正统较远,这样的作品见诸公开的刊物,好像还是第一次。”[3]在这一意义上,《受戒》世俗化的选材和独特的叙事方式也可谓是一次“破戒”。总体来看,在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的小说大多延续了《受戒》的特点,关注着市井民间,通过质朴而有韵味的语言去讲述平常人生活和交往中的故事,描写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和乡情,展现人性之美。

三、破“创作之戒”:作家责任的自觉承担

上文已经提到了《受戒》中的两方面破戒意义,除此之外,“受戒”对汪曾祺本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种隐喻?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期间,汪曾祺只发表了《羊舍一夕》等少量作品,相比40年代及80年代至90年代,数量寥寥,因此这一时期被认为是他创作生涯中的“空白”。对此,尽管汪曾祺表示:“三十多年来,我和文学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甚至完全隔绝,这也有好处。……我当时没有想写东西,不需要赶任务,……还是比较自在,比较轻松的。”[5]他也并非一开始就主动隔绝于文学潮流之外。为了写出符合新时代潮流的作品,1949年3月,汪曾祺参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团,“我原想随四野一直打到广州,积累生活,写一点刚劲的作品,不想到武汉就被留下来接管文教单位,后来又被派到一个女子中学当副教导主任”[6]。对于当时的汪曾祺来说,这是一种局限。作为一个酷爱写作的人,由于写不出符合时代需要的小说,三十多年都处于与文学若即若离的位置之上,尽管“比较自在,比较轻松”,内心怎会真的会毫不在意,毫无波澜!

关于汪曾祺为何重返文坛这一问题,已有研究的回答一般集中于文艺政策转变,汪曾祺自己也曾在这一角度回答了《受戒》创作的缘由。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还有汪曾祺的创作心理。

从创作心理来看,汪曾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颇深,是一个“外道内儒”的作家。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让他有了“随遇而安”的人生智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汪曾祺失去了“积极入世”的一面,因此,表面淡然旷达的他在这一时期“百花齐放”的文学氛围影响下还是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儒家“爱人”[6]的思想。在《关于〈受戒〉》中,汪曾祺提出“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8],他认为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因此他的《受戒》才写得这么美。除此之外,在机缘巧合之下,汪曾祺于1954年调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民间文学的相关工作滋养了汪曾祺,让他在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有了更深的积淀,下放、采风等工作中对民间文化、民间生活、民间人物的深入观察和理解,也使得他的笔锋自然而然地向他最熟悉的民间的人和事聚焦。“我觉得一个作家的整个文学创作,不应该以他在某一个会上说的某一句话作为标准,甚至他即使说,我不考虑社会责任感,他照样可能也是有社会责任感的。”[7]不得不说,汪曾祺也是一个有着责任感的作家,只不过,他对于作家责任的认识是相对特殊的:“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分快乐,尤其是今天。”[8]

汪曾祺认为作家的责任是给予人们快乐和温暖,也正因此,不仅仅是《受戒》,20世纪80年代他的许多作品都有着脉脉温情,如《大淖记事》《岁寒三友》等介绍市井、民间生活的作品。汪曾祺关于作家责任的论述大多发表于80年代中后期,但在80年代初期,或许汪曾祺已经朦胧地有了给予读者快乐和温暖的意识,因此,他才能在“百花齐放”的初始时期重新提起笔写自己最熟悉的人和事,也因此,《受戒》有了欢乐的氛围,小说中的人物才会如此和谐而美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汪曾祺的人生智慧可以归结为“儒道互补”,这种态度让他在创作的“受戒”过程中保持着从容淡然的态度,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这一智慧又给予他“破戒”的勇气。“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9]在1980年,汪曾祺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美好世界带入文坛,与《受戒》类似的其他回忆性小说通过对生活的回忆构建起一个个温暖和谐的世界,展现的也是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对“人间送小温”这一责任的自觉承担。

四、结语

汪曾祺曾自认是“抒情的中国式人道主义者”:“我觉得儒家是爱人的,因此我自许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6]《受戒》的创作就体现了这一特质。在仍有可能“乍暖还寒”的“春天”,汪曾祺讲述一个与“距离建国以来的文学正统较远”的故事,记录了普通人在纯真而简单的生活中的涅槃,这正是“爱人”的体现。可以说,《受戒》中的“破戒”是紧紧围绕着汪曾祺朴素的人道主义而展开的,从意旨、选材到创作心理,我们在分rjlNrEjF7dv2QBzPDlbzlg==析《受戒》的“破戒”意蕴的同时,也在某种意义上展现了汪曾祺的人道主义关怀。

参考文献

[1]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 汪曾祺.受戒[M]//汪曾祺全集2·小说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 吴天舟.不止人间送小温——《受戒》与汪曾祺的1980年代[J].小说评论,2023(5).

[4] 傅修延.听觉叙事初探[J].江西社会科学,2013,33(2).

[5] 汪曾祺.门前流水尚能西——《晚翠文谈》自序[M]//汪曾祺全集9·谈艺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6] 汪曾祺.自报家门[M]//汪曾祺全集5·散文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7] 汪曾祺.漫话作家的责任感[M]//汪曾祺全集9·谈艺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8] 汪曾祺.关于《受戒》[M]//汪曾祺全集9·谈艺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9] 汪曾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M]//汪曾祺全集9·谈艺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