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既保持独特的民族特色,又能与时代审美相结合,以适应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多元化,吸引更广泛的观众群体,这是我国少数民族舞剧从20世纪50年代发轫起,就面临的巨大挑战。
《花界人间》的努力在于将古老的民族叙事、民族文艺转换为现代大众文化生活的组成部分,将现实人生的困惑与命题置入壮族创世传说与少数民族的叙事体系,再配以民族舞蹈语言与文化视觉符号增强表现力,既使得传统故事有了穿越时空的感染力,又让现实生活具备经典与永恒性。
纵观广西舞剧发展史,有两年内演出500多场,演出规模、场次都创造了我国戏剧史纪录的《刘三姐》,有斩获多项重奖、业内享有较高声誉的《妈勒访天边》,还有《灯花》《漓江情韵》《碧海丝路》《百鸟衣》等多部作品,发挥了广西在民间传说和民族舞蹈方面的优势,使广西成为了中国少数民族舞剧创作的代表地域之一。
少数民族舞剧多来源于民间文学,基于民间故事、神话、传说等文学形式改编而成,但作为献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的文艺精品项目,舞剧《花界人间》是原创的。它取材于壮族的花神信仰,展现了壮族儿女积极的生命观,并在主人公自我认知和自我解答过程中,深入挖掘更普世的价值意义。自2018年10月公演以来,《花界人间》赴北京、新加坡、上海、南京、河南、深圳、河源、东方、佛山、泉州、晋江等多地演出50余场,受到广泛好评和关注,曾被第十六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文华大奖提名,入选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获国家艺术基金2020年度传播交流推广资助项目,斩获广西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二届广西对外传播奖项目类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再现花神信仰
壮族的创世神话中,混沌的世界原是一团旋转的火气,在拱屎虫与螟蛉子的作用下,形成天空、大地和地下水。空空的三界中,一朵花生长于大地,姆六甲从花中长出,合拢天地、抟泥造人,成为壮族的母神。壮族《巫经》有云:“凡儿出生,精魂蒂结于花树之间。花之花瘁,花婆主之。”“花婆”便是完成创世的姆六甲,她来到花山,栽培鲜花,送花给谁家,谁家就有新生命降生。人去世后,魂归花界,回归姆六甲花园还原为花。
舞剧《花界人间》展现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姆六甲的花园。许是为了表达人与花的共生,舞台上的花园以人体构成的三层花塔呈现。花朵摇曳多姿,化为人类从神圣壮丽的花界走向人间,其中便有剧中的主人公达棉和布壮。集体劳作中的达棉天真美丽、布壮憨实坚韧,自然生出了美好的爱情。此时幽暗的地下,有一只紫黑色的幽灵蜘蛛好奇地窥探人间,她渴望人间的美好明亮,幻化出一朵妖冶媚惑的花,达棉独自上前采摘,被幽灵蜘蛛蜇伤。自受伤后,达棉时常被幽灵蜘蛛控制而陷入疯魔状态,甚至在庄重的祭典上破坏祭坛。布壮守护达棉,踏遍八桂山川寻医问药,终于在各族人民的热情帮助下取得灵药。幽灵蜘蛛因达棉不再受其控制,愈加愤怒,再次装扮成花朵吸引众人。为了他人不重蹈覆辙,达棉与布壮不顾自身安危与幽灵蜘蛛展开殊死较量,达棉与幽灵蜘蛛同归于尽,布壮也就此殉情。全剧尾声时,场景再次回到与开场呼应的花界,花朵欢欣舞动,回归姆六甲身边。
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冯双白担任《花界人间》编剧,他想通过这样一个故事表现壮族人民对真善美的追求。“《花界人间》的真,是执着追寻生命价值的抱诚守真,是面对生死考验时的烈火成真,是壮族人民伟大历史经验的艺术写真。《花界人间》的善,是执着追求人类和谐美好的理想之善,是宁愿自我牺牲也要成全大义的高尚之善,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相互友善。《花界人间》的美,是每一朵生命之花向着光明的绽放之美,是广西社会千姿百态的劳作之美,是人间爱情生死相依的情感之美。舞剧正是从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决展开了全剧的戏剧矛盾,从而完成了对真善美的热情讴歌。”冯双白说。
“人之生生死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舞剧《花界人间》给出了壮族的答案:每一个生命从花中来,最终回归花界;从美丽中来,又复归美丽。有评论说,这种“从花界来,到花界去”以始为终的圆形结构,讲述了生命意义的存在,即自我精神的成长和人格的突破。
传统文化的当代叙事
“当你要做一个民族作品的时候,你需要了解这个民族所承载的文化”,《花界人间》导演、中国歌剧舞剧院国家一级编导佟睿睿说。为了表现广西壮族文化,她前后一年带领主创团队,从凭祥到崇左、从百色到乐业,历8次采风、经30多次主创会议,最终找到了花神信仰这一主题。“因为我们想减少既有创作观念和程式的影响,尽可能贴近壮族和壮族文化的源头。我们回归到壮族男祖神布洛陀和女祖神姆六甲,走进壮族先民构造的天上、大地、水下三界基本宇宙结构观念,最后花神信仰驻留在我们脑海里”,佟睿睿说。
花神信仰的本质是壮族的生命观,由花生人的神话传说极富浪漫色彩。但若仅是浪漫,又易自陷于传统的神话故事、爱情故事以及自然山水中。《花界人间》主创团队采风的脚步抵达天坑的时候,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天坑是一种喀斯特负地形,在广西有数百个之多。大石围天坑是广西最大最神秘的天坑,内有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原始森林,传说其中生存着一种叫作幽灵蜘蛛的昆虫。《花界人间》引入三界观念,再借鉴天坑蜘蛛传说,最后呈现了一部有别于其他民族民间题材的舞剧。
“《花界人间》最大的亮点就是古为今用”。国家一级编导李钒说,“它把传统文化用一种符合现代观众审美视角的方法做了重塑和表达。”
生命的起源与归处是全人类永恒的思考。“从花界中来,回花界中去”是壮族先民对生命轮回这一终极话题的朴素表达。除此之外,《花界人间》直面当代人最常遭遇的人性与欲望的冲突主题,回应了“人当如何对待欲望”这一现代命题,使这一作品具备了重新进入大众生活的可能。
“幽灵蜘蛛是一个中国当代舞剧中没有出现过的形象,在剧中有着特殊的隐喻意义。它从‘地界’攀升到人间,原初的动机也很单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看看人间万象。然而,当它看到如此美好的人间世界,不禁一步步走向占有和嫉妒的深渊。很多观众认可这个形象,是因为它碰触了我们当代社会生活里人人都会面对的人生课题——如何直面自我的欲望,如何制衡欲望,而不是在欲望的无节制爆发中灭亡。”幽灵蜘蛛的饰演者秦熙说。
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与比较文学教研室主任梁晗昱说:“《花界人间》的成功在于它对民族文化深层次的剖析、富有哲思性的思考和不拘一格的创新创作。民族题材作品若仅限制于本民族原始话语体系和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容易流于浅层次的浪漫情怀抒发,因此,把握民族题材的精神内核,挖掘出其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价值,才能增添其生命力。”
“《花界人间》最大的成功标志是让外行喜欢。让绝大多数老百姓喜欢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中国动画学会副会长欧阳逸冰认为,这部没有语言的作品能够把壮族人民的信仰做了透彻的、哲理性的解释,有非常了不起的价值。壮族人民对于生命、人生、人世间的独特解释,恰恰证明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和相融性,证明了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丰富、多元而又相互沟通。
好似是为了回应欧阳逸冰的话,一位在泉州观演的观众感叹道:“抱着放松的心态来,带着尊敬的心情走。”
民族审美的舞台展示
“音乐、舞蹈有特点,呈现出广西的地域特色。”音乐家金铁霖如是评价《花界人间》。
为了使这部作品“足够广西”,《花界人间》运用了多种文化符号。壮丽的山水是广西最为著名的名片之一,舞剧便多用广西山水原貌布景,并借助灯光与特效,在舞台上造出远山叠翠、水波粼粼、山水相映的灵动景象。
广西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在舞蹈编排、舞美设计上融入广西多民族元素,可以见到壮族的蚂拐舞、师公舞和巫舞,毛南族的傩舞,京族的天灯舞在“祭祀”的剧情中共舞;达棉与布壮求药路上,更是可以看到广西各族人民欢歌起舞,抛绣球、天琴弹唱、芦笙对歌、瑶族长鼓、京族渔女献珠、敬酒等民俗场景被融入舞蹈动作中,尽显广西各族民俗风貌;背景音乐设计上,不同于大多舞剧对民族音乐直接挪用的方式,《花界人间》将壮族山歌哼唱融入弦乐曲调的大编曲,又增加了马骨胡、天琴、铜鼓等民族乐器音效。
作为表现壮民族文化的民族舞剧,《花界人间》以“花”贯穿全剧,诠释壮族花神信仰这一核心主题。除此之外,稻作文化是壮族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特质。早在旧、新时期世代更迭之际,壮族人便开始种植人工栽培稻,是世界上最早发明水稻人工种植技术的民族之一,也在远古时期便形成了独特的稻作文化。《花界人间》以真实的禾把、长竹竿、舂稻谷的长槽器具等劳作器具为表演工具,再现了抛秧、栽秧、割谷、打谷、舂米、采花等劳作过程,形成了让人印象深刻的“打谷舞”“打砻舞”“采花舞”等群舞片段,呈现了壮族的稻作文化与稻作信仰。
“有评论家说,能从《花界人间》中读出强烈的时代性。这种时代性,就是新的艺术和技术手段的有机融合,就是艺术形象的新鲜个性”,冯双白说。
《花界人间》从现代审美的角度出发,在传统民间舞蹈的基础上强调舞台化的审美风格,在舞美上结合新媒体技术,创作出更加符合当代审美的民族民间舞台,既尊重传统又不失创新。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民族审美与流行文化对接。“舞美视觉的魔幻美感带来毋庸置疑的全场震撼。”令剧评人赵妍感受最深的是,舞剧的导演、舞美、编曲都很好地掌控了原始感与现代感、本土化与国际化的平衡。本身是少数民族的传奇故事,主创在牢牢掌控住深度文化自信中生发出高级的审美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