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在这条注定孤寂且艰危的路上,万玛的影像世界依然会有如此磅礴丰裕的输出,能让变迁藏地的时代张力与静默诗意在电影美学中碰撞融合。感谢您,用电影供养和陪伴雪域的这些年。(万玛的影迷)
回到光影之初,回到最纯粹的热爱中,我们可以与他无数次重逢。
导演万玛才旦离世一年五个月了。
西影·春光青年影展策展人魏龙彪终于可以聊一聊万玛导演与西影春光的故事了,而且是“非常愿意”。一年前,他没有办法接受“万玛导演不在了”这件事。
噩耗传来的日子,他和往常一样熬夜写作,中午快11点才睡下,一觉醒来,手机和微信消息就已经爆炸了。接了几个电话之后,他在难以置信中确认了这个消息,无法抑制地一直流眼泪,并不是单纯的难过,就是无法抑制的,一直流眼泪。
他很想去拉萨大昭寺为导演祈福送行。最终没去。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这件事的真实性。“万玛导演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了。”
接受采访时,魏龙彪刚刚结束第八届西影·春光影展。作为丝路电影节的一个板块,今年影展收获了不俗战绩,奉献了一道非常丰盛的电影短片盛宴。
影展闭幕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回顾本届影展,推文写道:“银幕灯起之时,影像所阐发的团圆即在霎那发生,热爱电影的人儿终汇聚。”这很像是他和万玛才旦的一种心灵对话。也是导演离世一年五个月里面,他无数次和万玛才旦的心灵重逢。
万玛才旦懂得年轻导演身上那点点纯粹之爱多么珍贵,也全然懂得他们的艰难。他自己的电影之路,花了三十二年,一番艰苦求索才终于抵达北京电影学院这个电影殿堂。
二十一年后,他留下九部非凡的高原作品。他的生命和电影之路都定格在这片高原了。
万玛才旦的藏文意思是,生命力顽强的莲花。
他是藏语母语电影的开创者,也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藏族电影导演。
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在拉萨附近的浪卡子县拍戏出现高原反应,心脏发生问题,意外离世。网络上的悼念文字密集地涌现出来,一种悲伤的气氛前所未见。
陈丹青热爱万玛才旦的每一部作品,也热爱这样一位创作者。5月9日,他写下纪念万玛的文章《亲爱的万玛才旦》,他说,“是万玛让西藏被听到,被看见。”“那些画(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只是短暂的一瞥,我对那片高原的了解其实是肤浅的,万玛的电影才是西藏的血肉。一个民族拿出自己的电影,面对世界,便有了无可言说的容颜与自尊,万玛,是践行这自尊的第一人。”
从魔幻到魔幻
那一点点野生的纯粹之爱有多么重要,万玛才旦是完全懂得的。因为他直到32岁,在西北民族大学读研究生期间,那个通往电影之路的奇妙机缘才出现。
万玛才旦的出生地,青海省贵德县拉西瓦镇昨那村,是隐藏在高原的褶皱里、黄河边上,一个偏僻封闭的小山村,属于安多藏区。少年时代接触到电影,其实是一件很魔幻的事。
在他小学四年级时,村里来了一支地质勘探队。他们到黄河边考察,要修一座水电站。于是村里建起了一个几十个人的集体宿舍,一个职工食堂,还有一个礼堂。周末,那个礼堂会放一些电影,而且是内部片。万玛才旦在那里看到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佐罗》《十万火急》《狐狸的故事》等等电影,好像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初中毕业,他考上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师范中专,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了一名老师。四年后,他辞职了,再次离开家乡向外求索——读大学。他考进西北民族大学,开始学习藏语言文学。
据万玛才旦的大学同学、藏族诗人华多太回忆,大学时代令他们最兴奋的事,就是周末在礼堂侧门口看见电影海报的时候。因为是民族院校,少数民族题材电影颇受欢迎,大礼堂总是座无虚席。放映《冰山上的来客》时,新疆同学就吹着口哨热情欢呼;放映《悲情布鲁克》时,来自蒙古的同学也会做出同样兴奋的反应。那时候,藏族题材的电影几乎没有。每当此时,他们就有一种失落感。
后来学院为了照顾藏族学生,放映了《布达拉宫秘史》等几部藏地题材的电影。当布达拉宫宏伟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时,他们也同样用欢呼和口哨表达久违的存在感。
大学毕业后,万玛才旦分到州劳动人事局工作,当了几年公务员之后,他又辞职了。回到母校攻读汉藏文学翻译专业的研究生。后来他的《人生歌谣》《西藏:说不完的故事》等文学译著也成为藏译汉文学经典。
心里那点小火花,对电影与文学的热爱始终没断。临毕业前,那个人生奇妙的机缘终于降临了。他得到一个基金会资助,得以到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专业。就这样,开启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电影之路。
那一年,他32岁。一年后,他动员同样热爱电影的松太加来电影学院摄影班进修,他还想培养一名录音师,于是叫来了曾是地下摇滚乐手的学弟德格才让,就读录音系。
他们三个在学校背后的黄亭子小区租了一间房,一起恶补世界电影史。电影学院附近是盗版碟的天堂,他们淘来了法国新浪潮、好莱坞黑色经典、伊朗电影,记下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刚开始,万玛才旦想拍的题材,完全不同于后来他所呈现的。第一学期他写了一个剧本《吐蕃秘史》,是一个浪漫恢宏的史诗,那是万玛才旦真正的文化底色。但得到的反馈是,这种故事不能拍,里面涉及政策原因,也有投资和市场的原因。那一类电影,“只能是你想象中的电影,是一个愿望。”
后来他接触到阿巴斯和其他一些伊朗导演的电影,那里有另外一种让他心动的气质:朴素、克制,但同样有力量。他把目光投向现实题材,决心进入藏族文化、生活内部拍电影,从个体窥视文化命运。
2005年,万玛才旦拍出了自己第一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在中国电影百年史上,终于有了第一部藏族母语电影。也是第一次,一位藏族导演将藏区真实的生活铺展于银幕之上。
《静静的嘛呢石》获得了这一年的金鸡奖最佳处女作奖,消息传回家乡,人们欢呼庆祝。有人甚至把电视机都砸了。
在获奖后的采访中,万玛才旦说:“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我的故乡,赋予西藏神秘、蛮荒、与世隔绝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质。这些人常常标榜自己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故乡的面貌。我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故事,故乡人真实的生存状况。”
从高原到高原
“2023年5月8日这个时间和西藏南缘的浪卡子县这个地点,注定成为我铭记终生的时空坐标。从青藏高原北部的昨那村(编牛鼻子)到南缘的浪卡子(白鼻子),虽然相隔千万里,两个意义相近的地名,却把万玛才旦的起点和终点连接在一起……”
华多太用了一年时间才慢慢接受了“这件大不幸”带来的猝不及防的荒谬感。唯一那点慰藉是:万玛倒在了他无比敬仰的高原净土,倒在他热爱的电影之路上,并非故事讲了一半,他的电影世界是圆满的。
他想起2004年秋天,万玛才旦在甘南拍摄毕业短片《草原》,据参与拍摄的同学说,拍摄过程遭遇了恶劣天气,但是万玛仿佛置身事外,完全感觉不到苦,从容完成了拍摄任务。后来他在西宁看到了万玛“那张经历暴晒爆冷而变得青紫的脸”,那股劲头让他至今难忘。
《静静的嘛呢石》之后,藏地掀起了一大批青年投身电影事业的热潮。华多太称之为“万玛才旦现象”。那股推动力应该就是万玛身上那股热爱的劲儿。
这部影片在中央民族大学放映那天,松太加记得万玛和德格都喝大了,他把他们一个个拖到出租车里送回去。“那时候特别单纯,就是想搞创作,觉得电影像命一样重要。”
他们三人一起完成了最初的三部高原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 (2009)和《老狗》(2011)。
《老狗》的第一幕,一个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蜿蜒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这与传说中、符号中的西藏有着天差地别。万玛才旦正是想打破那种“想象”。
2011年,“藏地电影新浪潮”的概念开始在媒体中流传。《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作者许金晶分别采访了这群低调地活跃在高原拍电影的人。有趣的是,他们对于外界的界定给出了颇为一致的反应。他们都认为,浪潮不浪潮,并没有意义。藏族电影才刚刚发展起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作为一名创作者,遵从自己的内心,表达自己应该表达的东西更重要。不要在乎什么标签。”
谈到为什么要组建一支本土创作团队?
万玛才旦说,要拍出纯粹意义上的藏语电影……主创的构成、对民族文化的认识,包括语言、文化传统、习俗,方方面面都很重要。“比如说录音,如果要录藏语对白,懂藏语和不懂藏语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语言里面有很多细微情感质地需要呈现出来的。”
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之下,藏区传统与现代生活正胶着渗透。故乡很多东西都在不可挽回地失去,看到这种变化,他更不愿再过多展示风光、传奇。他希望对这个民族、这片土地的理解更深邃些。
“万玛才旦是藏族电影的开拓者。他不仅把我领到了电影学院,更是带我开始做电影。”松太加一开始是拒绝当导演的,跟着万玛拍了几部电影,他觉得“导演这个行业挺恐怖的,不仅是在创作层面,他就像个包工头一样事无巨细,要搞定很多很多事。”后来跟其他导演合作,总是很不愉快,对剧本的理解上也总有出入。“每次在现场我都挺不爽,总感觉他们好像在演导演,而不是真正的热爱电影,渐渐地我就挺不服气的。”松太加说。他试着自己写剧本,自己当导演拍摄。“最幸福的时刻是写剧本的过程和首映的时候在黑暗中跟观众一起看,那时候最开心。”
万玛才旦自己写小说的经历,对后来做电影、写剧本帮助很大。所以,当拉华加考上物理系想转学电影专业的时候,他建议拉华加先去西北民族大学读藏语言文学,毕业后回来再考北京电影学院。这段有点迂回的电影之路,却为拉华加后来的剧本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万玛才旦拍摄第一部作品《静静的嘛呢石》时,儿子久美成列还在读小学。2017年,拉华加的《旺扎的雨靴》开拍,万玛才旦担任制片。此时久美已经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一名学生了,他在片场担任场记。并且探索性地拍摄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他们在高原拍电影》。
那时的久美刚入电影之门,带着猎奇心和试图解决自身困惑的动机,问了大家很多关于为什么拍电影的问题。
32岁的藏族演员金巴对着镜头阐释自己的看法:藏地电影的一切还是新生的,需要真诚的从业者。他希望自己在其中是有用的。
金巴和万玛合作了多部作品。每一部都展现出人性的丰富层面。这些角色让这位藏族诗人出身的演员觉得“很过瘾”。
其中,《撞死了一只羊》是拍摄条件最艰苦的一部。剧组在可可西里驻扎了四十多天,一开始就差点发生意外。一位化妆老师到剧组两个小时就开始高原反应,到傍晚就昏迷了过去。大家赶紧把他送到格尔木抢救,所幸没事。
这是在高原拍电影的人们经常会遭遇的困难。
万玛才旦就不幸倒在这样的一次意外中。
2023年3月,电影学者王小鲁邀请万玛才旦为纽伦堡的电影节录一段VCR,万玛才旦在片场录了一段——“我正在高原上拍我的第九部电影(《陌生人》)”。
2023年5月8日凌晨,是金巴将万玛才旦抱上前往拉萨的救护车,他看着停止呼吸的万玛,感到很舍不得,握了握万玛的手。“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触碰。”“大家说的多么厉害的文学家、翻译、导演,这跟我没关系。我失去了这样重要的一个朋友。”
松太加最痛苦的时候,是从西宁前往拉萨时。他感到自己正在越来越接近万玛,正在接近一个永远见不到的人。
这一年他写了很多东西,无数次重返最初一起拍电影的日子。
只是写给万玛的。
从《气球》到《气球》
2020年,万玛才旦的第七部作品《气球》公映。这部作品后来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等全球60多个电影节展映,拿下11个奖项。
魏龙彪和万玛导演的交集就始于《气球》。那一年,《气球》到西安路演,他负责组织观众和映后活动。万玛才旦的藏地故事和他独特的电影美学正被更多人“看见”。
而那时的魏龙彪,和自己的影展最初的名字一样:废都野生,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他和万玛导演提了一嘴自己为学生而创办的这个影展。
魏龙彪自己也是一名青年导演,此外他还是一名教师。身后跟着一大群喊他师父的“学生导演”。最初办影展就是为了让学生的作品有一个搬上大银幕的机会,哪怕是在教室策源的影展,哪怕那时候春光还不叫春光,叫废都野生。
“万玛导演第一次听到我们的名字——废都野生,他说,‘这个劲儿很好。’”这个小小的独立影展有某种让他熟悉的柔软的光芒。万玛才旦决定支持魏龙彪的影展。
“为什么我那么感谢万玛导演?因为我们当时还没有得到西影的支持,万玛导演就已经跟我们认识,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帮助我们了。”
结果遇到疫情三年,影展一推再推,一直推迟了6次。“最崩溃沮丧时,一想到万玛导演说他会来我们影展,我就觉得有力量办下去了。”“当时真的好多次想要放弃了。”
万玛才旦对影展的背书,带来了更多优秀电影人的加入,也吸引了来自全球更多的作品汇聚。得益于他在电影行业的标杆作用,一种独特的信赖和影响力。
2022年,废都野生得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加持,成为西影·春光青年电影展,并被纳入到丝路国际电影节的一个板块当中。
所以第六届影展,万玛导演非常忙碌,他既是丝路电影节的评审,也是西影·春光影展的评审。“但是,万玛导演并不是来站个台。他无比坦诚地和年轻导演交流,倾囊而授。你能体会到他的关心。”这让魏龙彪非常难忘。
那一届影展时至跨年元旦,氛围异常热烈。闭幕酒会上,大家热泪盈眶、相拥而泣。不知道为什么,情感特别浓烈。他能感觉到万玛导演也无比地高兴,所有电影人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
在闭幕式颁奖典礼上,万玛导演说:“我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个真正电影节该有的样子。”
电影是被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性所照亮的。
导演去世后,魏龙彪在第七届西影·春光影展中特别设置了“纪念万玛才旦的特别展映”,他精选了导演的两部作品:《寻找智美更登》和《塔洛》。
在《寻找智美更登》电影简介后面写着:“人生由不尽的旅途连结,长路漫漫,寻根之人眼中的笃信与清澈难以被风沙洗去。唯有这样扎根土壤、将自己的全部深思和信仰都寄寓其中,故事才能呈现出慰藉心灵的能量。”
年轻的电影人是懂得万玛才旦的,一如万玛懂得他们。
“愿影像的生命力继续如导演所期望的那样,春光无限。故事继续,浪潮不息。”
从第七届西影·春光影展开始,主办团队增加了“呐喊”西部单元,似乎是万玛才旦电影梦想的延续和回响。
“万玛导演凭借一己之力,把整个藏地新浪潮带起来,让别人关注到原来有这么多藏地青年导演在创作,我们也应该要做这个事情了。让更多的西部创作者以及他们的作品被看见。”
随着时间流逝,魏龙彪终究会接受导演离去的这种无常,同时他会更有力量地连接到导演传递给他的力量:那种没有任何目的性的荒原般野生而单纯的热爱。
他觉得最有力的重逢应该是第八届西影·春光影展的这种影响力。今年影展收获了全球1037部短片作品投递,就像1037股力量的汇聚。“当看到在世界的各个不同角落,这么多青年创作者用电影这种方式,那么努力、蓬勃又真挚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分享对生活感悟、热烈的与这个世界交流,就会强烈感受到办展是有意义和价值的。”
在被年轻电影人单纯的热爱之心照亮的瞬间,他感受到那种团圆,和万玛导演心灵的重逢。“西影春光的精神力量来自万玛导演呀。”他强调了一句。
二十一年前,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时,在中关村的街上,看到一只红气球在风中飘,那个意象一下抓住了他。若干年后,他拍出了电影《气球》。
影片结尾:举着气球奔跑的孩子们消失在山丘的那一头。接着,气球升了起来。影片中的人物从不同时空,都看到了这只真实的红气球。这只温暖的红气球,也是万玛才旦在光影世界留下的慈悲和慰藉。
第七届影展闭幕式的最后,放映了组委会用万玛才旦导演作品混剪的一个纪念短片。随着主题曲的音乐响起,第一个画面就是《气球》结尾那只高飞的红气球。然后,电影作品中的人物一个一个出场,一种巨大的爱和慈悲的力量在这些画面当中流淌。每一个镜头都能感知到万玛留在世间的慈悲注视。
短片最后定格在万玛才旦为春光影展题写的那句话:西影春光,春光无限。
那天魏龙彪就坐在影院观众席里面,看到大银幕上万玛才旦导演的题字,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把这条朋友圈置顶了,也定格自己对万玛才旦的感激和怀念:“是您的力量支撑我坚持这三年,无比的感恩和无比的想念。”
从西部到西部
万玛才旦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2023年5月7日下午5点,依然在为年轻的电影人鼓呼。
西影青年导演支持计划的负责人赵非凡所属的部门是影视项目运营中心,负责制片和投资。“坚守西部创作、坚持西部题材创作,团结各个少数民族的导演……这本身就是西影的诉求。”所以与万玛才旦导演的交集似乎也有种命中注定。
赵非凡发现,万玛才旦身边这群藏族青年导演,包括久美,他们和万玛才旦的师承关系,是一种平等交流的关系。而且他们整体对文学的注重、对电影的单纯热爱、对内心真实表达的尊崇,都和万玛才旦是一脉相承的,尽管他们的作品风格迥异。
久美是其中最独树一帜的。2021年久美执导了自己的首部悬疑电影《一个和四个》,该片改编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让同名短篇小说。2022年该片荣获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三项大奖。
这一年,久美与西影签约,成为青年导演支持计划首批签约的五颗种子选手之一。一年后,拉华加也加入青年导演计划。“10名签约导演里面,他俩的构成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赵非凡说。源自高原的电影浪潮与西影再次崛起的梦想有了真实的连接。
“像这样一段密集的八年到十年,有一群藏族导演出现了,然后他们保持着高创作的体量,同时也有自己独到的表现风格,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在影史上来说都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赵非凡觉得万玛导演对这个时代的影响,对周围人的影响,以及对自身的认知和关照,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也是藏族电影的创始者呀!”转身说出这句话时,他正起身去拿东西,这句话从一个仰视的高度跳出来,背景是西影大厦23楼所能鸟瞰的开阔视野。
从制片人的角度,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观影门槛的确太高了!但《雪豹》让他看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无论作为艺术电影还是作者型电影,《雪豹》在票房和影响力上都达到了一个高峰。其实蛮容易引起大家的警醒的。”
这段孵化青年导演的旅程中,对青年导演的生存环境的残酷性和对中国电影行业生态的深入了解,让他更加理解万玛导演一路披荆斩棘的艰辛……和其中的荒诞性。
尽管万玛才旦导演已经算最受世界瞩目的中国导演之一,但在电影市场的架构中,在投资-回报的衡量体系中,他每次也只能找到有限投资。
《雪豹》无论从能够获取的资金、技术,还是作为创作者本身的创作能力,都显示了万玛才旦影像世界更大的可能性。这却是他最后的作品。
“那天我们在楼下茶饮吃饭,跟我吃饭的那个人,他认识万玛导演,然后突然一下,他说了一句:万玛导演走了。谁都不敢相信,觉得很震惊!打开朋友圈先看见普巴最早发的消息,然后所有人就开始向万玛导演的制片人王磊求证。王磊统一回复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这件不幸的事就确认了。”
“这个事情发生了以后,我还给万玛导演发过一条短信。”一小段沉默。突然凝固了时间,片刻后,赵非凡接着讲下去:“我到现在还保存着这条消息。2023年5月8号,我写的是:导演,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奈何您此世功德已圆满,中国电影太大我管不了,但是我余生的渡劫都希望得到您的指引。”
在中国电影行业,他心里最想依赖的一个人走了。
青年导演支持计划是西影重新崛起之梦里面一个先锋探索性质的项目。赵非凡守护这支蕴藏着未来希望的种子导演团队的过程中,慢慢有了一种和万玛才旦对于电影行业同样的热忱和使命感。
他理解了万玛才旦是多么拼尽全力想要为青年导演保驾护航。虽然不知道自己所陪伴一起成长的10颗种子选手,最后能够冲出来几个?他只是越来越沉静了。他相信此刻的西影此刻的西部电影配得上再一次的崛起。他愿意等待或者见证一部“旷世之作”。
《雪豹》的超越,也让他重新思考文艺片和商业片的界定,甚至消除了这种界定。去思索电影行业更本质的问题:作品和创作者的真诚。他似乎更耐心地面对这个最初命名为“X计划”的孵化青年导演的长期战略!
他慢慢学习用一种去目的性的心态坚守,在这种勇敢而纯粹的担当中,他也能与万玛才旦再次重逢。
从重逢到重逢
“他的想象,他的内心,他以内地习得的一切而回看西藏的眼光,都交给了电影,我在他的每个角色中,都能看见他。”陈丹青在万玛的作品中与他的朋友无数次重逢。
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崔轶,他记忆中大学时代的万玛总是穿着藏服、寡言而温和。“有次一起去看谢飞老师拍的一部西藏电影,看完之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谢飞老师这个电影是他的西藏,不是我们的’”,这句话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看到《寻找智美更登》,觉得“他已经是大师了”。
以往,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来反映少数民族文化及生活的时候,其实是有很大偏差的。
这种偏差到底是什么呢?万玛才旦在一次访谈中说,“主要就是那些作品对人的忽略。对藏人也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忽略是非常普遍的,无论文学作品还是电影作品几乎看不到一个丰富的、立体的、活生生的藏人。”“作为这个族群中的一员,自然就会有一种使命感。”
影评人柏邦妮毫不掩饰自己对电影《寻找智美更登》的惊艳,她写道:“仅仅因为万玛才旦是西藏人,他的全部摄制团队都是西藏人,用西藏演员,讲藏语,他的电影就是‘西藏电影’吗?”“我想并不是这样。是因为万玛才旦他企图拍摄的是:西藏的灵魂。”
“我深爱万玛才旦电影中的这一个西藏。他并不批判,而是宽容地呈现。沉痛的思考,都在尘土的下面,表层的是鲜活的生命和爱情。电影亮堂堂的,蕴藉浑厚。那种质感,那种能量,那些细节,是一种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里,才会升华出的情感。这是灵魂依附,性命相托的电影,一个导演,他的全部血肉和爱恨,全部信仰和绝望,都在这里。”“这是最好的电影。”
万玛才旦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眼睛。一只长在手心里、俯瞰人间的眼睛。是有一年他在西藏一个寺庙里看到的一幅古老壁画的局部。他很喜欢,就做了头像。这种慈悲之眼凝视世界的眼光,出现在他的每一部电影里。
在一次访谈中他谈到微信头像的那双眼睛,讲述自己所接受的藏传佛教传统里,人是有第三只眼睛的。它代表的是智慧,是慈悲。“有些电影里是有一些小聪明的,或者聪明,但达不到智慧的境界。而伯格曼、阿巴斯,他们却是在用智慧在拍电影。”
写剧本、拍电影的同时,万玛才旦也一直在用藏汉双语进行文学创作。在小说和电影的世界,他重构着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很重要,较之过于理性与坚硬的现实,它呈现出某种混沌、松软与诗意。”
他最想拍的一部电影是《永恒一日》,也是一部史实。“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经历四季的变化,喻示着整个藏地百年历史的浓缩。”那是最接近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理解,所凝聚出来的一个电影意象《永恒一日》。
他是真正把藏族电影带向世界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幸亏有这样的电影陪着我们”。
实际上万玛才旦非常温和,他诠释另外一种文化英雄或者勇士的状态,一如藏传佛法对于布施的解释:打开自己,并且付出一切。
无论是从家乡出离,还是在异乡重新审视家乡,万玛才旦允许这两个视角同时存在于自身。在一部一部作品当中如实呈现自己的思索,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与自己的故土重逢了。
采访接近尾声,西影圈子这间叫24color的咖啡馆,玻璃窗里面灯火通明。魏龙彪坐在后院的幽静角落讲述了万玛才旦与西影春光的故事。远处的乐队传来一首熟悉的歌。他突然有点走神,是许巍的《难忘的一天》。“这首歌今天也来得恰恰好。”
这是他的电影处女作《陈仓已冬》的片尾曲。当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配乐,直到听到这首歌,心里猛然确定了。后来剪辑全部完成,片尾曲响起、字幕滚动上来的时候,脑海中闪过所有拍摄时的艰难与坚持,感慨万千。
今天这首歌在这样一段讲述结束时,又以这样神奇而偶然的方式冒出来。
最崩溃沮丧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万玛才旦导演。总是能在内心最隐秘的温柔地带找到与万玛才旦连接的力量,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想念和加持中无数次与万玛才旦重逢。
采访结束穿越夜色中的西影圈子时,有一点奇特的温暖流淌在心里面。这种讲述似乎也超越了文字,和万玛所创造的电影世界一样。
魏龙彪讲了一件小事,第六届影展期间,有一天晚饭后,他陪导演散步。他们从西影圈子一直走到了慈恩塔下玄奘的雕塑前。他记得万玛导演静静地凝望了好半天。
那是万玛才旦第一部作品《静静的嘛尼石》里面唐僧喇嘛在真实世界中的原型呀。
(本文部分图片由西影·春光青年电影展、西影青年导演支持计划提供,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1]王小鲁:《高原剧场的拉幕人——追念万玛才旦先生》,载《南方周末》,2023-6-21。
[2]许金晶:《“藏地新浪潮”:用影像讲述藏人自己的故事》,载《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2018。
[3]杨楠、孟依依、陈诗雨:《故事,还没讲完——纪念万玛才旦离世一周年》,载《南方人物周刊》,2024-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