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现象:老前辈中,矮男人多,但大多娶了个高女人。男人比女人基本矮一个头,最甚者矮三分之一,但架子不小,要打要骂,照样。女人虽然高大,但多为远方嫁来,举目少亲,且心肠本不硬,因而罕见“河东狮吼”。倒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反其道而行,从陌生处娶了个极瘦小的女人,水能克刚,反被治得服服帖帖。
令我印象深刻的当属“老狐狸”。“老狐狸”当然是绰号,他是外来户。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夕,开挖太浦河,动迁,老狐狸家首当其冲。搬家前夕,望着院子里水一样明晃晃的月光,尚未成人的小狐狸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的脚下为什么要变成一条河,一条通太湖奔黄浦江的大河。他们想问,能像鱼儿一样游回来吗?但老狐狸的脸阴沉沉的。
不明白老狐狸为何要把新家安插在村子中央。村头、村尾才是外来户理所当然的安家处。但老狐狸固执,而加盖几间临时稻草房对生产队来说也不过是寻个页面空白处盖个章而已。老狐狸抽烟,旱烟杆不离手,看看老大、老二个头不争气,气不打一处来。吧嗒吧嗒,一个劲抽烟,梦中竟把一床破棉被燃着了,一把大火,稻草房灰飞烟灭。
老狐狸的婆娘麻脸,个儿格外高,脾气则温和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新棉袄。动迁过后,啪啪啪,又接连给老狐狸生了两女一男。长大后,女的个个高挑,“末拖”小儿子更是挺拔又英俊。可惜,这一切老狐狸未能看到,火暴脾气加火烧事故,让他早早地撒手不管、魂归道山。
麻脸婆一如既往,在家默默做饭,在生产队里默默干活。满是麻坑的脸,如向日葵盘,一团和气,隐隐还流露些歉意。孩子们都叫她麻婆婆。麻婆婆的麻坑是出天花时落下的,天花是什么,很遥远,但麻婆婆有什么歉好道的呢?老大老二继承家风,矮丈夫高女人。最后,麻婆婆的小儿子也成家了,娶得亭亭玉立、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媳妇,麻婆婆的脸更像葵花结籽,满盘灿烂。
鸟儿别枝栖。守着一个灶披间,麻婆婆一人过活。八十岁后,眼瞎了,白天就对着门坐。儿孙们把三餐摆放到她身边。大热天,难免有苍蝇嗅,听得嗡嗡声,麻婆婆也懒得赶,赶什么呢,饭苍蝇啊!倒是蚂蚁殷勤,一年四季,常绕着碗口打转。吃得“蚂蚁饭”,麻婆婆更长寿了。奇怪,脸上的麻坑越来越浅而身量却没有明显短缩。活到后来,政府出台好政策,奖励高寿,刺激得三房老儿媳妇回过头来把个麻婆婆当“活宝”,轮流供养。麻婆婆活了一百零三岁,破纪录,为吾村第一高寿。
马家兄弟好福气。老大人称马大,老二自然叫马二。马大矮而秀气,马二憨而短矬。两房媳妇,一般高大。马大媳妇好脾气,什么事都由着马大做主。结果一赶上全民下海潮,小老头马大立马做起了小本生意,撸起袖管,菜场贩鸡。鸡半死不活就快刀斩乱麻,做成卤菜,变着法子卖。不几年,小发。手一摆,把摊位交给儿子,不问不管,享清福了。马二不然,永远在咋呼,咋呼急了,也撸起袖管,干啥,要干仗。马二媳妇不吃这套,双手叉腰,回敬:去你娘的,老娘说了算!就这样,马二总像热锅上的蚂蚁,转到哪儿,都愤愤然,发誓下辈子再不讨高女人。好在气愤过度,吃上卤菜没几年就病故了。
有必要说说马大媳妇,这应该是吾村又一“善婆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孩子们叫她马婆婆。马婆婆娘家当然不姓马,而仅有的一点家族信息又极尴尬——马婆婆有“摇头病”,间歇性微微震颤,仿佛脖颈里埋了根弹簧。马婆婆的大姐嫁在邻村,来做客,我们见过,也摇头,仿佛摇得更厉害。马婆婆抽烟,神情虔诚,大家知道,她不是在抽烟而是在吃药啊。不多不少,每天一支,“吃”到晚年,逆袭成享受。
马大享清福是外出打麻将,打着打着,快马加鞭,快乐升天去了。风赶着日子,紧一阵缓一阵NoA26n9LEAi8+UPRhUIjRikVaqKUxa2gn+/EVIYm9Xc=往前走。转眼,儿子也成了小老头,而马婆婆还是老样子,午饭后一支烟,坐在老藤椅圈里打个盹。光阴斑驳,洒落屋檐下,似猫儿跳跃,M69A+N6SMZZ7sZ8oHt23UVf8tHKcEf9eF0FKy5tLUfY=又似在捉迷藏。马婆婆有了一头雪花样的白发,她的摇头症状也几乎消失了。
五月的某个午后,吃罢午饭,小老儿有事要出去,临走前,照例给老娘点上一支烟。也就一支烟工夫,马婆婆仙逝了,安坐老藤椅圈中,神态安详,宛如入睡。烟丝燃到了尽头,烟灰如往事飘落。九九归一,马婆婆活了百岁差一岁。
王三不上进。尽管王三年纪不小、资历不浅,但全村老小都叫他王三。无理由,但好像也有个理由,要是不叫他王三,那就该叫他“瘸老三”或“瘫子阿三”。王三双腿一长一短,两条小腿就像被秋风打蔫了的紫茄吊在裤管中,叫“瘸老三”不厚道,叫“瘫子”不就成骂人了?
王三老婆做事勤,人缘好。不知怎么,全村老小都叫她“大宝”(按理,孩子们该称她大宝婆婆)。大宝人健硕,人高马大;脸盘同样大,一副旺夫相。下嫁给王三,那是父母媒妁强做的主,她不怨命,当然也旺不了夫。嫁给王三后,完成任务一般,八年生了三男一女。奇怪的是,个个高大。有人笑问王三,是不是爬高山下的种。王三把瘸腿一挺,骂道:老子是病害苦的!(现在想来该不是小儿麻痹症?)毕竟东厢房的王二高大俊朗,人家可是同胞亲兄弟啊!
王三下不了地,便搓绳,挣几个副业工分。稻草金黄,王三的屁股后面现出黄灿灿的绳索,长长的,盘曲成一条金龙。村中顽童没上学,围坐在王三身边,看王三搓绳。王三一高兴,就给孩子们讲故事。故事大多是瞎编的,夸张,吓人兮兮,如:影子追人啦,无头人揣着自己的头颅梳头啦。最不该的是王三爱讲荤话,他说一个道士看到一个小媳妇在河对面洗萝卜,心痒痒的,就解下盘缠在腰间的神鞭放过去……王三沉浸于自己的讲述中,大宝回来了,直接赏赐一棍子。生产队照顾大宝,让她当集体饲养员,饲养员喂罢牲口,可以照顾一下家。王三怎么就不防着这一点!孩子们没弄明神鞭的功能,上学去了。不久,王三的女儿出嫁了,对象就是“小狐狸”之一。乍看高矮配,其实门当户对。
说到王二,如果读一点书的话,他是当得起“玉树临风”这个形容的,其妻叫小宝。怎么就叫小宝呢?“宝”在哪里看不出,“小”倒是明明白白,个儿小,嘴尖刻。小宝与大宝风马牛不相及。小宝的娘家远得很,人称“西横头”,说的话如鸟语,本村人听不懂。王二只要站到门外与人多说几句,哪怕就是弟媳大宝,小宝也会狠狠地把一盆水泼到门外。莫名其妙。王二索性不说话了,不说不说,养成习惯,沉默是金,人送绰号“王二哑”。
草窝里飞出金风凰,王二哑的两个女儿长得水灵灵,真叫出色。可惜只读个小学,飞不远。《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意境,“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能填补上吗?村人不理会,也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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