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格里拉街边的摊点上,或是在滇藏线沿路,每次看见贩卖罐装蜂蜜,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有点反胃。
可能是因为我家里乃至全村人拙于烹饪,小时候,我的一日五餐都显得寡淡又简陋。上小学时,中午我们要走上三四公里回家吃饭。到了农忙时,小孩子们放学到家,往往就会发现大人们还在田地里忙活着,灶中连火都还没有生起来。
这时,如果我们冲着田间大声询问可以吃什么的话,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一致的:“锅里有馍馍,拿些蜂蜜吃去吧。”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早晚可以吃上热的饭菜,几乎每天中午,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着蘸着黏稠蜂蜜的馍馍。
采蜜季刚开始时,大家还是挺喜欢吃蜂蜜的,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吃腻,最后简直是厌恶至极。
为此,我甚至诅咒过蜜蜂——是它们的过分勤劳,让我们关于午餐的记忆乏善可陈;也是它们的过分勤劳,造就了我们甜腻不堪的童年。
那时候,雨总是按时降下,花总是及时开放,每一年蜂蜜的收成,总是出乎意料。
采蜜时,大盆小盆、瓶瓶罐罐都装完,还有那么多蜂蜜装不下,于是人们在宰牛时,把牛肚洗干净吹鼓后晾在风口。待到采蜜季节,就把那些干燥轻盈的牛肚拿了出来,把剩余的蜂蜜全部灌进去,放在避光的阴凉处。
那些“蜜肚”如果灌装严实、保存良好的话,极难变质。放上好几年后,用菜刀一片一片切下来食用,与新鲜蜂蜜相比,味道更加醇厚。
但我再也不可能爱上蜂蜜了,我吃得实在太多了。
有一年,因为旱灾,放置在门口柴墙上的蜂桶群,一个挨着一个安静了下来。勤劳的蜜蜂们,预先感知到来自极端天气的威胁,倾巢飞离,义无反顾地投江自尽了(这是村民的认知,实际上出逃的蜜蜂并不是投江自尽,而是飞往蜜源更好的地方去了),我和同伴们暗自庆幸,这或许意味着明年我们再不必吃下那么多的蜂蜜了。
到了第二年,蜂蜜的收成果然非常惨淡,我在午餐时再也不用吃蜂蜜了,家里人会为我煮好鸡蛋、炒好洋芋放在灶边。
那时,我不禁又一次感恩一群又一群“投江自尽”的蜜蜂。
但村里人并不会因为一次打击就放弃养殖蜜蜂。
夏天来到时,我爷爷把所有的老蜂桶拿温水清洗干净,用嘴往蜂桶里喷洒蜜水,再用湿牛粪封好桶口的缝隙,然后去往高山或谷底,放在他认为对蜜蜂来说比较显眼的位置。就这样,每隔十多天,他要么自己亲自前往察看,要么指派我去看看蜂桶中究竟有没有离巢出走的蜂群入住。有时候会发现蜂桶的出口热闹非凡,新的蜜蜂们已经在忙不迭地制造令人讨厌的蜂蜜了。
也有时候,蜂桶放上好几个月都不会有蜜蜂入住进来。
养蜂人不仅需要对环境和蜜蜂的生存习性有足够的洞察,也需要一点运气。
村子里有一个熟悉藏文的“安确”,据说会算卦占卜,也是一个养蜂人。传言有一天傍晚,他背着一个喷洒了蜜水的蜂桶来到村口,然后打开一卷古旧的书,掐算自己的蜂桶放在村庄西面还是东面更好一些。最后,蜂桶被放置在了东边。
村东是个险峻的峡谷,植被稀疏,鲜少有人把蜂桶放在那里。然而“安确”不可能质疑古书给出的建议,还是不假思索地背上蜂桶,去往东边的峡谷里。
他兴致高昂地来到一处小陡坡,脚底一滑栽了个跟头,背上的蜂桶也从悬崖掉了下去摔了个粉碎。
这件事情一直被当成一个笑话在村里面流传,听说他的“安确”从此也当不成了。
有好几次,我明明看见桶里已有蜂群留驻,但为了不吃蜂蜜,回去后还是谎称连蜜蜂的影子都没见着。而长大后才懂得,这些蜂蜜不仅是自己吃,每一年还要拿到别的村庄里,换取我们急缺的东西,但那时我们哪能理解生存的沉重与艰辛呢,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午后,人们在太阳的炙烤下犯懒时,偶尔会突然发现上空缓缓飞来一团蜂群,据说这是因为有些人家的蜂桶里生出两个蜂王,又或者是因为周边没有足够的花蜜而离巢出走,这蜂群要么会住进放置在山野里的新蜂桶里,要么就会“投江自尽”。那时我非常钦佩它们,如果生存环境和条件低于自己的底线,宁可决绝赴死也不继续苟活。
蜂群从上空飞来时,田里的人会兴奋起来,拿着石块不断敲击,说是“给蜜蜂信号”,要它们就地留下来;有些人拿上水桶和木瓢,不断向着低空飞行的蜂群泼水,村里人说,水泼洒到蜜蜂的翅膀上,就会对飞行能力造成破坏,就会使它们意识到自己不能够飞远,就会找个地方停留下来。
很多时候,这些办法似乎真的能把蜂群拦截下来。蜜蜂们在蜂王的引领下,在桃树、核桃树的枝干上驻足。不久,男人们拿上新蜂桶和木瓢,小心翼翼地爬到蜂群旁边,用木瓢把树枝上的蜂群舀进蜂桶。有经验的人更是知道蜂王在什么位置,把它连同其他蜜蜂舀进蜂桶后,所有蜜蜂都会自行跟着飞进去,整个过程也就变得异常轻松。
大人们说,像土狗或者别的家畜一样,蜜蜂也是可以培养出与人的亲密度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那些长年与蜂群打交道的人,即便是把整只手伸进蜂桶里割蜜,也不会被叮蜇。相反,若是采蜜人没有经验,不要说把手伸进蜂桶,只要靠近蜂桶就会被蜇,有时还会被护卫蜂追出很远。
秋天,护卫蜂在桶口的紧张程度,往往是判断桶内蜂蜜多寡的有效信号。如果护卫蜂总是不让人靠近,就说明桶内蜂蜜很多;若是护卫蜂懒懒散散,不仅说明桶内蜂蜜稀少,甚至蜂群也有可能正面临着生存危机。
到了冬天,护卫蜂往往更加懒散,这时,养蜂人就拿上斧头,在蜂桶周围的核桃树上砍出一些口子,让蜜蜂们前去采食树汁熬过冬天。如果还不够果腹的话,养蜂人就直接在老蜂蜜里掺上水,放在蜂桶近旁喂食蜜蜂。家养的蜜蜂则安安静静地待在蜂桶里,或者在短距离内采些蜜,也只是拿来维持生存,它们并不能造出供人使用的蜂蜜了。这时,村里就会有人连日四下找寻野蜜蜂巢。如果找到,听说会有不少蜂蜜。
夏天时,蜜蜂们来去匆忙迅疾,而到了冬天,它们的飞行速度就慢了下来,更容易被发现,也更容易被追踪。
村里的“寻蜜人”此时会观察野蜂活动的区域,一般是在水沟边或者在核桃树下。到了清晨(在斜照的晨光中,飞在半空的蜜蜂更容易被发现),寻蜜人准备好一碗蜜水,悄悄蹲守在这些地方,观察并确定好野蜂的飞行方向,又来到路口,拿蜜水引诱野蜂,如此反复,运气好的话就会找到野蜂巢,一般在老树洞中或岩壁下。
找寻野蜂也有闹笑话的时候。比如说一个寻蜜人花去好些天追踪几只他认为是野生的蜜蜂,追到最后却发现只是邻近村子的家养蜜蜂,是从人家的蜂桶里飞出来的。寻蜜人就只好在别人家里喝上几碗酥油茶,然后悻悻回家。
寻蜜zKaCqLzakXWx1w5JkdQvtw==人采野蜂蜜的办法显得有些残忍。
太阳落山,等野蜂都不再出动时,寻蜜人会点燃很多秸秆放在蜂巢出口熏群蜂出巢。经过熊熊蹿动的火焰,可怜的野蜂顷刻就失去了翅膀,纷纷掉落到地面,这时,自私的寻蜜人就乐不可支地采下巢里的所有蜂蜜满载而归,留下一地可怜的野蜂缓慢死去。
村里人都认为这种做法实在不妥,因此“寻蜜”也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村里人觉得,只有懒惰且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去追踪野蜜蜂。
我对蜂蜜产生厌恶,不仅是因为童年时吃了太多,还有另外的原因。小时候没有什么护肤用品,只能用蜂蜜或者酥油。
进入深冬,涂擦酥油已经不能很好地防护皮肤,我们的手背和脸面被冻得皴裂,这时候,讨厌的蜂蜜又粉墨登场——只要擦上足够的蜂蜜,一天下来皮肤都不会被冻裂,且晚上用水洗净后,皮肤还会更加嫩润白净。
往脸上涂擦蜂蜜,对我来说却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擦在下巴上的蜂蜜,总是会沾到脖子上,黏糊糊的一整天都让人难受。每天早上上学,我总是千方百计地躲避母亲手里的蜂蜜,有时候会成功逃脱,有时则被追上,涂擦的手也就显得格外粗暴。
到了学校,我们唯一的老师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逐一察看孩子们的脸,一旦发现谁没有擦蜂蜜,就不由分说地补上“这一课”。此时若是死命拒绝涂擦,就会被罚站在鸡架上半小时左右,过后还是逃不过他手里的蜂蜜。
其实,蜂蜜之于我,并不只有厌腻的记忆,过年过节时用蜂蜜制作的青稞压制饼、酥油炒奶渣,还有甜奶渣,都是我童年时最喜爱的食物。
正是那些蜜蜂,帮我们撑过那个匮乏的年代,如果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蜂蜜,我们的童年,或许会更加艰难。
如今,因为太多我们无法察觉的变化,不仅是野蜂,连家养的中华蜂都已经非常少见了。听村里人说,现在养蜂比以前更加困难,夏季一过,很多蜂群就会集体死去。
或许,这也是那些“投江自尽”的蜜蜂以它们的方式为我们敲响生存警钟,然而很多时候,我们确实并不愿意去倾听那些来自自然的声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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