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长调

2024-11-02 00:00南子
散文 2024年10期

乡政府的院子前围满了人,第一排坐的都是老人,后面才是年轻人。老人们脚旁的地上,围坐着一圈孩子。

蒙古长调比赛在乡政府门前一块露天空地举办,地上长着青草,爬着虫子。所谓的舞台,也就是搭了个木板台子,蒙了块背景布在台子后面,写上标题和口号。背景板蒙不住的,是四周顶着白色雪冠的山、成片的落叶松、蓝得像老掉一样的天空、狗群一样蜷伏的云块,以及山坡、草地,还有风——人坐定的时候,一些鸟也落到了树丫上。

观众就是村子里的蒙古族妇女、中年男人、孩子、大爷。抱着娃娃的、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躺着的,会场上此起彼伏的都是酒味、汗酸味、女人的乳汁味——好几位妇女把上衣撩起来,亮出乳头给娃娃喂奶呢——她们好像不是来看长调演出,而是来看热闹的。可不是嘛,这些牧民刚从集市上赶集出来,听说镇上有长调比赛,都赶紧把该买的买好,把要卖的都卖掉,好去看演出。

到了中午,好多蒙古族牧民陆续集中在乡政府门口,一眼扫去,女人的穿着最鲜明,打扮与别处不同,个个是花团锦簇的传统的蒙古袍,色彩灿烂——都是自己或请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图案绣得最漂亮的女子很自豪,被一伙别个村子的女人扯着,摸着,啧啧称赞:“给我个花样嘛!”

蒙古族男人的穿着就显得单调,西装、中山装在这里显摆不出气派,寒酸皱巴,还被泥巴灰尘马屎牛粪搞得蔫蔫的,人群中只有几位男子穿了蒙古袍子,绿的黄的,很显眼。

参加比赛的长调歌手都是附近村子里的牧民。第一个出来的是一位穿蒙古族长袍的老年男歌手——那蓝白色袍子太新了,一看就是平时很少穿——他黑皱的脸上挂着局促的笑,可能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他显得有些紧张,双手背后。台子下面的人便起哄:“干部,你是干部——”他也跟着笑。台下笑成了一团,天空、云彩、鸟、树林都跟着笑,笑像是风吹出来的,停都停不住。

他一扬嗓子唱起来,自由、嘹亮,带着原始的激情,不是歌舞团里面那种通过理解歌词的意义而激发起来的激情。

他唱一段,便停下说几句,好像是在解释自己唱的是啥,听了好半天,我才听明白他唱的是一个牧人在风雪夜中寻找一匹枣红马,可是风雪太大pXwPkbTP/oHw9r0N01i8VT6gQJVWpdP4tLjidR3itLU=,总也找不着。人群中又爆出一阵大笑。

有人告诉我,在村子里,他家的地就在南边坡头上,人人都认得他,平常他总是牵着一头黑牛,在小街上穿过。

我听得出神,傻了似的大张着嘴。

当地人没我这么投入听蒙古长调的,他们天天听,自己也会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歌手在台子上唱,下面的牧民嗑瓜子聊天,年轻人趁机打情骂俏,唱罢,这位老歌手跳下台子蹲到一边抽烟去了。

歌手们一个接一个上场了,那些起起落落、弯弯折折的旋律,那些忽而高亢、忽而下潜的真假声混唱,唱开天辟地、唱人类诞生、唱成吉思汗、唱说亲、唱婚礼、唱母亲父亲、唱生娃娃、唱盖房子、唱狩猎、唱在山坡上放牛羊、唱死亡、唱缅怀祖先亲人……而更多的长调歌手,是在歌唱马。那唱腔朴素而深沉,悠扬中又深蕴着力量,连悲伤都显得分外豁达。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马就是牧民的家庭成员之一,是不会说话的亲人。

在他们心目中,马集中了一切动物的优点,犹如美神。牧人若是骑上一匹漂亮的骏马,会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得到了升华。

马是构成史诗《江格尔》的主要角色之一,对马的赞词几乎与对英雄的赞词相当,如描绘江格尔的马,就用了一百二十八行加以铺陈。英雄只有在马背上才能雄姿英发,因了马的力量而血战四方。史诗将马的动物性、神性与人性三者融为一体,使其成为完美的艺术形象。

蒙古人和马的关系,用普通语言已无法说清,于是便用短调及长调去唱。

一位老牧人说,骏马在草原上跑多远,长调就有多长。人在长调里骑马走路不会感到孤独。唱一首长调,再远的路也近了。

从性格上分,马有走马、慢马、快马、跳马、捣蛋马五种,所以唱马的长调也有相应的五种。

从色泽上区别,马有十三种颜色:白马、黑马、红马、黄马、灰马、青马、海骝马、貉皮马、豹皮马、栗色马、花色马、紫檀色马、金色马。

因此,又有歌唱这十三种色彩各异的骏马的十三种色彩各异的长调,在歌唱着一匹马——铁青马、圆溜溜的走马、花白色的马、带有痣斑的小红马、漂亮的黑骏马、高大的枣红马、细长的青马、狐背的红走马、达达哈的白马、深棕的骏马、红走马、花斑马、四岁海骝马、灰白马、北山林的马驹、西边的和布克赛尔马、白鼻梁的红马、走尾的红马、善走的青马、松树一样漂亮的黑骏马、追风的黑白马……

在和布克赛尔草原,有关马的长调究竟有多少,已经无法统计了。因为所有的马主人都可能给自己的骏马哼出一首长调来。和布克赛尔的牧民,谁家里没有马,谁不是马的主人呢?

一首叫《细长的青马》的长调很打动我,与其说是赞马,倒不如说歌者是在赞美母亲。

身体细长的那匹青马哟

在向着阳光的草地上甩着头

已经到了八十岁的我的母亲哟

她比阳光更早照耀了我——

还有一首《漂亮的黑骏马》,也是在赞颂一匹黑骏马的万般仪态:

漂亮的那匹黑色的马哟

站在那里样子多漂亮

唯一的那可爱的妹妹哟

她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美丽的那匹黑色的马哟

拴在那里样子多优美

善良的那心好的妹妹哟

她已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种蒙古长调有很多段落,加上蒙古式的自由旋律,节奏舒缓。而伴奏乐器马头琴本身音质低沉呜咽,不像哈萨克族的乐器冬不拉那样,天然的节奏就酷似“嗒嗒”的马蹄声。

我听不出过分轻松的心情。即使是快活、兴奋的主题,也被长调改造得开阔而舒展,从而变得平静,呈现出沉思的质地。除了对父母,尤其是对母亲的赞咏之外,长调还有关于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妻子、情人的各种各样的主题,让人感慨至深。似乎人世间的所有心情,悲伤的和欢乐的,对家人和对别人的,对牛羊马还有骆驼的,对毡房对河流对星星对月亮的,能说出的以及不能说出的,都可以用长调唱出来。

这种蒙古长调表达的,可能只是草原上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如清晨与日暮,冬去与春来,分别与相聚,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平静、恬淡的调子中,有着歌咏者自己对生活与现实的朴素疑问。

比如,一首长调原本是在赞颂一匹黑骏马的种种仪态,却在其间反复穿插心中的遗憾:“善良心好的妹妹哟,她已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长调使用的是一种不外露的抒情。我想,这应当是巴音布鲁克草原塑造出的性格特点吧。

可是,在这种不善直抒,不形于色的性格中,同时又流露着一种持久的想要表达些什么的渴望。

我看到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坐着一位蒙古族老妇,两条粗大的黑辫,以及头上盘羊一样弯垂的辫饰让我刮目。整个乡政府广场的人群中,她的衣服是绣得最美的,花样繁复厚重,红黄绿蓝的色泽鲜艳至极,各种饰物闪闪发光,像是刚从天上走下来。她七十多岁了,坐在一条长木凳上,端庄得像个女王。

主持人念到了她的名字。这位老妇慢慢站起身,像一座山那样缓缓移动。走到台子中间,她张口就唱,我的天,那声音仿佛是天国忽然开了个窗子。女王在那里歌唱,如泉水从黑暗岩石中涌出,如白鹭站在田野深处。

她的眼睛极为有神,那光芒是西部民族所特有的,仿佛来自浑蒙洪荒的光芒。

长调比赛整整持续了两天。

第二天下午,黄昏时天阴了下来,刮起了大风,灰色巨云飞速横渡天空,光也在移动。乌云的巨掌踏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留下阴暗的脚印。天空像一个正在装卸集装箱的大码头,大风扛着灰黑色的野兽般的云块飞奔,大地忽暗忽明。树丫上,乌鸦痛苦地叫着,被风压成平的,一斜,掉了下去。

一阵响雷滚过毡房,天边猛地撕开一道大的裂缝,闪过一道道电光,然后,雨来了,再然后,豆大的冰WTIvDanRBzc98Xztu+JJroWxrmeu2nysbnH07bRZdWo=雹箭一般落了下来,寒气直呛到人的肺叶深处。

观众顿时散开,有人躲在毡房里,有人躲在树底下,慌乱中听见有人大声说:“别跑嘛,怕个啥,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嘛,一下晴一下雪。”长调比赛还在进行中,不过已到了尾声,这时,已经跑得没几个人了,但台子上一位蒙古族中年男歌手仍在唱着,他手中没有麦克风,身边没有扩音器。风声,还有爆豆般的冰雹声,几乎完全压过了他的声音,而他仿佛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在听,依旧那样地唱着。

我不懂蒙古语,但他的歌声里有一种磅礴和激昂的气势,有一种纵贯古今的悠长。雨声和冰雹声,为他的歌声混入了有如万马奔腾的节奏。他滔滔不绝的歌声像从森林里发出的,从开都河飞溅出来的,从草地上长出来的,忽然令人热泪盈眶。

果然,与我一起在毡房里躲雨的一个牧民告诉我,他唱的正是成吉思汗的战歌。

我从毡房里跑出来,踩着地上的冰雹,还有雨水,跑到台子跟前听他唱,看他黑红的脸颊、突出的喉结,还看像公鹿那样闪闪发亮的眼睛。

二十多分钟后,东边的天瞬间亮了。太阳一出来,地上的冰雹一瞬间都消失了,人行走时,脚后跟处腾起了细小的灰尘。

落日中,顶着雪冠的群山犹如巨大的梳妆台,落日之光从这个梳妆台反射过来,照亮了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亮了,金黄色的天堂。

而长调演唱还没有结束,据说,比赛要一直进行到晚上。

当躲雨的人又三三两两地重新回到乡政府门口的空地时,我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已经发生了变化——刚才的云已经变成另外的云,刚才照在我脸上的光已经冷掉,巴音布鲁克草原的草已经又黄了一层,九曲十八弯的开都河的水波,已经又前进了几百米,山坡上的大山马,已经诞下又一匹驹子——而刚才的我,已经又老去了一个下午。

但牧人依旧在唱着长调,从几百年、上千年前,一直到此刻。成吉思汗的时候是这样,未来,肯定也还是这样。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