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野鸽子”这个词
外祖母村的土地流转给了农业公司,舅舅将一些用不着的农具送给了父亲,自己应聘到工厂去当保安。两个表弟,一个考到了上海安家落户,另一个也在镇上买了房子。村庄里的年轻人、聪明人都选择了远走高飞;聪明人多了,笨,就成了一种美德。在这里扎根的草木保持了与河流同样的美德。哲人说,晚年应该止语,少说话,或者不说话。在一阵又一阵河流的涛声中,放弃野心,安然地与养育自己的土地相伴。如果要在鸟类中寻找这样一位君子的话,想了想,我推荐野鸽子。
即便在环境治理措施得力的今天,每到春天,黄河两岸依旧能刮起漫天黄沙,让人见识到大自然的威力。然而进入初夏,风沙会奇怪地消失。这时候,田野的主角让位给庄稼和各种候鸟。布谷鸟的叫声开始回荡在村庄和树林之间,在我们这个农夫逐渐交出土地的小镇,只有它们还秉持着古老的职责,准时地给人以提醒。“咕咕,咕咕,麦子熟咯。”
在这个阶段,麦子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变化。拔节,秀穗,籽粒一天天饱满。相对平静的,是土墙、老屋、被太阳晒热的土地,还有高大的苦楝树。我想和大家介绍一下这棵树。它的来源很神奇。附近的村子都没有这种苦楝树,也没有人专门种植它(它的果子不能吃,木材也非上等)。因此,它像天外来客一般,直到长到高过房檐,大家才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由于是老宅,左右的邻居搬的搬,走的走,这棵树基本扎根在“三不管”的墙角,所以简单讨论之后,人们决定让它留下来。后来,它以飞快的速度超过了洋槐和老枣树,成为荒园之中的新星。老人去世之后,洋槐枯死,老枣树每年春天落一地枣花,秋天落一地熟透的枣子,年轻人忙于生计,根本无暇分心回转家园。这棵苦楝树成为见证者,当然,也不是唯一的见证者。长夏的午后,野鸽子常常栖息在屋脊上,默默朝着庭院内张望。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它看起来并不担心遭到伤害。偶尔“空——空——”地小声说几句,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发感慨。
老人说,野鸽子晴天叫,说明要下雨了;在雨天叫,说明天快晴了。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但如果留心的话,你会发现在久雨初晴时和久晴欲雨时,它们的鸣叫确实频繁。
这是一种朴素的鸟,朴素得像你多年的邻居。一年四季aHguW7UwvB5IyC/k2ZcEDw==总是那件素色衣服。和人亲近,喜欢生活在开阔地带。在稀疏的树林中,在房前屋后,常见到它们的身影。这是一种亲人的鸟。在田间劳作,你忙你的,它啄它的。走得再近一点,它就转过身躯,背朝着你,像个怕生的孩子。
查阅资料,说野鸽子是斑鸠的一种,不禁想起“鸠占鹊巢”的成语。事实上,“鸠占鹊巢”里面提到的“鸠”,并不是看起来好像是鸽子的斑鸠,而是另外一种鸟类——在民间,它被人们称作“布谷鸟”,也就是所谓的“杜鹃”。布谷鸟从不自己筑巢,在繁殖季,它们会将自己的卵产在其他鸟类的鸟巢中,比如常见的留鸟喜鹊。从鸟蛋的孵化期来看,布谷鸟的蛋孵化时间要比喜鹊蛋孵化时间短,所以布谷鸟的幼鸟也会最早破壳而出,这个时候,它们就会将其他还未孵化的卵推出窝外,从而独自霸占鸟巢。这件事,也成为布谷鸟的污点之一。不过,看在它准时播报换季消息,时刻心系农耕大业的分儿上,我们可不可以选择原谅它呢?当然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也并不在我们这里。
那么,野鸽子会自己筑巢吗?它的巢穴又建造在哪里呢?答案是:会。它的家会选建在偏僻安静、远离人群之处。我疑心老家那棵苦楝树繁密的叶子里就藏着野鸽子的巢。那年夏天,几乎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都能听到野鸽子深沉的叫声。有一只也经常站在南面的屋脊上,长时间地远远观望。它那双圆溜溜的潮润的眼睛里反射出阳光、河流和树影。那双眼睛见证了村庄里无数老人的过世、无数年轻人的离开。那眼神,像我这样的凡人无法辨识其中的悲喜——它是见识过人间的大悲和大喜的;它的叫声,是混合了疼痛和欢乐的叫声,总结为一句话,它说:空,空——空——空——
自在的隐士
父亲修理他的锄头,母亲忙着择菜,准备午饭。芒种快到了,风中传播着麦子即将黄熟的气息,也酝酿着大战之前的焦灼。
锄头并不负责开掘整块田地,而是只给一棵庄稼松土,它照顾的是距离它最近的苗木。通过锄头,人的力量传递给了大地。力量被传递出去,土地中就存储了那么多可以提供燃料、提供生长的东西。当一棵庄稼终于向着天空举起自己的旗帜,它就不再是“黑暗大地上模糊不清的过客”(歌德语)。清晨,当一个农夫走向田野时,与他同在的是晨曦和一把辅佐他的锄头。锄头起到辅佐和监察的作用,庄稼负责茁壮成长。秋天来临之前,晨曦与锄头又构成了光的双重小岛,与贫瘠和黑暗遥遥相对。
母亲忙碌的是另外一件事。她手中的笊篱也并不负责整个厨房的工作,而是只捞取焯水的蔬菜。在过年时,还要捞取炸货、肉丸、馃子等。因此,一旦这把竹子编制成的工具有所动作,就预示着厨房将有一场小小的改变,对美食的希冀调动起人们的味蕾,空气中飘荡着节日的喜悦。当笊篱被挂在墙上时,念头就暂且被搁置,人被其他事情占据,这种忙碌持续一段时间后,念头又再次萌芽。挂在墙上的笊篱,是一盏映照美食的灯。
阳光热烈起来,父亲的敲打告一段落。我听见母亲跟父亲说:那个叫得好听的鸟又来了。果然,浓密的枝叶间传来鸟的鸣叫,在清水里洗涤过一般干净,辽远。那声音也是我所熟悉的,从记事起就多年不变的。父亲答应了一声,说:可不是今天才来的。父亲整天在田里泡着,鸟是他的邻居,哪只鸟走了、哪只鸟留下了,走了的哪天回来、从哪里回来的,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们说的是四声杜鹃,也叫子规。
鸟声划分了季节,重新定义了人们的工作。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种声音响彻原野。它们提醒,但从来不会彼此争夺话语权。其他的鸟通常音节单一,没有太多变化,但这鸟的叫声不同,每次都是持续四声。不像鸣叫,似乎是在同人说话,娓娓而谈,有着极好的修养和耐心。善意的提醒,在那段时间里几乎从早到晚不辞辛劳。声音的源头或者在树梢,或者在邻居家的房顶,或者在电线塔之上,清晨时分鸣叫的声音尤其清凉而繁复。是谁给了它如此热切的心肠?白天,它是热心的催促者。到了夜晚,忙碌一天的人们终于归家,在那一次次四声的鸣叫中,就隐隐听出了一些惆怅,甚至凄苦。又是谁给了它这种深沉?
我曾无数次沿着梯子爬上围墙,再沿着围墙攀上房顶,向着广袤的田野里眺望,找寻那鸣叫声的源头。古老的黄河两岸,绿树葱翠,麦浪起伏,那散播消息的使者却始终不见踪影。后来极偶然地,知道了它们叫子规鸟,又叫杜宇、子归、催归,等等,是杜鹃科的一种。除去在海南岛的属于留鸟之外,在其他地方均属于夏候鸟。它化身为跋涉者,每一度的归来都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长距离的迁徙,让它见证了草木荣枯,旁观了人类的生老病死,它可是在用自己的歌唱来抚慰人心?《滨州市生物志》出版于1989年,在“本地鸟类”一栏也收录了“四声杜鹃”的词条。
俗名:光棍多处。鸣似“麦子快熟”,体长三十至三十三厘米,雄鸟浓褐色,雌鸟稍浅。麦黄时来,栖树林间,鸣声清亮,四声一度……有益农林。夏候鸟。
短短的文字,在心中激起悠长的涟漪,记忆中的画面迅速闪回,带来简单而丰盛的快乐。
河南人称之为“豌豆偷熟”,因为豌豆比麦子熟得早,所以只要听到它的鸣叫,就知道豌豆熟了,那么接下来麦子也就快了。往河北去,人们叫它“光棍打醋”“光棍好苦”。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不知道别处还有什么叫法,以上几种叫法都是谐音模拟,不知道它们对人类的这种命名法是否满意。
农人爱它们,文人也爱它们。杜甫写“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由子规鸟的啼鸣,引出思乡的离愁。宋代诗人翁卷写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在一片山明水秀之中,人们根据子规的提示抓紧时间耕作,整幅画面超然而又生动。课堂上,我也曾无数次领着毕业班的学生们吟诵一首送别诗。清晨的校园,法桐青翠,朝晖映入阔大的玻璃窗,学生们的声音是那么响亮: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被称为“七绝圣手”,和李白是同时代的著名诗人,两人交往深厚,又都有怀才不遇之遭际。公元748年,王昌龄自江宁丞被贬龙标尉,第二年暮春,李白得知消息后写成此诗。“杨花落尽子规啼”,正是暮春时候,这里用杨花和子规来表明时间,同时也营造了一股萧瑟的气氛。王昌龄溯江而上,途经五道溪流,旅途遥远而艰苦。“我寄愁心与明月”,体现了李白对朋友遭贬的同情,但又无法当面劝慰,只能寄望明月传达问候。
十五岁的脸庞青春逼人,清澈的眼眸中还不曾染上岁月的风霜。早读,我从六班的教室转到五班的教室,还没进门,就听见他们用响亮的声音齐齐吟诵。背到最后一句,“夜郎西”三个字的音调格外扬起。进得教室,他们看到我,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是啊,这群刻苦用功的少年,正在为考取一个好高中而奋斗着。他们能背得出整首诗,能写对所有的字,能讲解借物抒情的写法,然而,中年人生计的艰难、不得志的愤懑、寄托慰藉的复杂情绪,并不是一张轻飘飘的卷子所能承载的。诗中的意味,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能真正体会吧?有了一次次失败,经历诸多苦楚,被不止一次地击倒,才能忍痛卸去招摇的枝柯,将一颗躁动的心沉下来。知道疼痛不能宣之于口时,遂藏之于心。在一日日的锤炼中,在向内的掘进中,褪去浮华,褪去张狂。一部四声,娓娓道来,向人传递内在的简单和丰盈。
四月份,我去市里的文化馆听了一场报告,主题是普及当地鸟类知识。主讲人是滨州市森保中心主任曾现春,随着幻灯片的展开,各种鸟类的图片和声音一一呈现于观众。听完报告我越发确认,子规鸟就该是那个样子。低调的装扮,明确了它不与其他鸟类比美争先的态度。为什么要着一身褐色的羽毛呢?这问题就好比询问一个老农,在所有的农具里为什么更偏爱锄头一样。锄头从头到尾的设计中,就涵蕴着既要下苦力,同时也可以省力的哲学。每个农夫肯定都有一把趁手的锄头,他们用它来和泥土打交道,和顽劣的草根搏斗,用它来平整田地,保护墒情。在民间,实用,永远是第一位的。
雨后的树丛中又传来子规的鸣叫,正是这叫声,让天地也变得更加辽阔。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