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军占领青岛时,母亲曾作为劳工,在一家日本纱厂打工。
母亲早年总是不断地说:青岛,我年轻那会儿……她的眼里含着依恋,含着山水,含着岁月。母亲说:你有空到台东去看看,那里有家织布厂,从台东汽车站往左拐,再往左拐,见到一座老房子后,再往右拐……母亲的语气,软得像一段丝绸。
我家衣柜里有一段丝绸。当年,母亲打工的那家工厂生产一种很好的料子,叫“天湘绢”。我家衣柜里有很多旧衣服,散发着复杂的气味,只有那段丝绸像一位未出阁的闺秀,凉爽、绵软,亲切得如一句亲人的问候。我能想象母亲和与她同样大的女孩一起离开故乡时的惊喜、迷茫和伤感。在她的花季岁月,她无暇沉湎于自己的青春梦想,那家早已消失的纺织厂里,只留下了她的少女倩影。那些年,她用更多的时间面对那些来往穿梭的纺锤。在棉线与机器之间,美丽的母亲没有想到,后来她会与青岛失之交臂,然后回到故乡成婚育子。
我多次沿着那些起伏的街道寻找母亲走过的旧迹。有一次,我在台东遇见一位老人,我问他那家纺织厂的位置,他问:纺织厂?我说:那里有一家电影院。老人问:电影院在哪儿?我说:在一个邮局旁边。他问:邮局在哪儿?我说:在一个汽车站旁边。老人说:汽车站在哪儿?我说:在台东。他问:台东在哪儿?老人像一部陈旧的织布机,抽不出一丝清晰的记忆。我与母亲在不同的时空站立在同一个地点,却已是人物皆非。那一刻,我能感到自己血液的涌动。关于那段丝绸的来历,我从未问及,母亲也未曾说起。
我是在追寻母亲足迹时,查阅到与这座城市纺织业有关的资料的。那家纱厂是十九世纪初一个周姓实业家创办的,当年,他通过德商瑞记洋行,订购了整套英国爱色利斯纺纱机,建立了华新纱厂。当时注册资本一百二十万大洋,拥有纱锭一万五千枚,工人两千名。产品畅销胶济铁路沿线及沿海诸省,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纺织印染联合企业。
七七事变后,青岛被日军包围。时任市长沈鸿烈拒绝日军要求投降的指令。不久,沈鸿烈接到蒋介石密电,命令他在日军入侵前实行“焦土抗战”,在必要时将纱厂彻底炸毁。1937年9月,执行“焦土抗战”政策的青岛通讯爆破大队秘密成立。当时有文字记载:
12月8日,爆破计划正式启动,从沧口、四方到市内连绵三十里,到处火焰冲天,爆炸声此起彼伏,包括九大纱厂、四方发电厂、铃木丝厂、丰田油厂、橡胶厂、自来水厂以及青岛港的船坞及其他机械设备全被炸毁,留给日本人的是工业废墟、堵塞的航道和一座只有五万人的空城。
同时,青岛附近海面上布置了鱼雷网和水雷网,力图阻止敌人登陆。为加固青岛的市区海防线,根据国民政府指令安排,驻青岛的所有东北舰队所属舰艇自沉阻敌。12月26日,日本宣布封锁青岛海面交通,使青岛进一步陷入孤立。12月27日,沈鸿烈率部向鲁西南撤退,自此,青岛已几无防御,数日后沦陷。
日军入侵青岛后,将停泊在港口的轮船钉上了“大日本海军管理”的木牌,全面封锁海面,只允许日本船舶进出港口。之后,日本垄断了青岛的纺织业,华新纱厂被日本商人吞并。他们征招大批中国工人在纱厂做劳工,我母亲就是在那时进入华新纱厂的。随后,日本商人把新生产的丝绸和布匹,通过海上的货轮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
在查阅资料时,有一组照片让我十分难忘:两艘日本货轮停靠在码头上,暗灰色的烟囱冒着黑烟,岸边站着几个日本士兵,手里端着机枪,眼睛警惕地巡视四周。几十个中国工人把丝绸和布匹扛在肩上,通过晃晃悠悠的桥板往货轮走。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丝绸和布匹装满船舱后,随着船头方向传出一阵汽笛声,货轮慢慢移动起来。波浪拍打着船体,船身开始在海水里剧烈摇晃。一群灰色的海鸥从船后飞来,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越过船体,在空中慢慢滑翔。随后,船头发出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货轮在海上转一个弧形的弯,很快在海雾中消失不见。
日本占领青岛时期,父亲也在另一家纱厂打工,那是一段关于殖民统治的记忆。那些年,在这座移民城市里,我的父亲和母亲如同陌路。也许他们曾经同时爬上那辆开往青岛的火车,或者在一个茶馆擦肩而过,或者在不同的饭店使用过同一双筷子,但在那段漂泊的日子里,他们并不认识对方,是在回到故乡后才经人提亲成婚。在新婚的洞房里,他们一定会惊讶地问:啊,原来你也在那里待过?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透过时间的栅栏,我依稀看见父母背着破旧的衣物离开青岛的背影,笼着失落和感伤。他们是我们家族里最早的寻梦者,送别他们的马车又一次将他们接了回去,故乡再一次接纳了他们。我手边有一件青花瓷瓶是父亲留下的,它伴随我从老家到青岛已有四十年之久。洁白的胎面上有淡淡的青花细纹,像一位风清月白的少女,其上留有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亲人的指纹和体温。随着年月的流逝,这种体温在慢慢消退。家族像一条幻觉中的河流,当我逆流而上时,却只感觉到时光的遥远、情感的迷离。我只有通过想象去弥补家族成员沉浮过程中某些缺失的细节。怀想家族迁徙的经历时,我总是把窗帘垂下,让周遭静下来。那一刻,有种刻骨的东西,像一把刀子从心上划过,带着灼人的光。
二
母亲的一生都与纺纱有关。
小时候,我每天早晨都会被母亲叫醒,穿好衣服便急匆匆跟着大人往桑园走去。当年,老家有三百亩桑园,在胶河上游的河滩上,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早晨,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升起,云彩红得像鸡冠子。去桑园的路两边长满了野草,草丛里不时有蚂蚱飞起来,亮出平时看不见的红色内翅,发出咔咔的响声。河面上有一层薄雾,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掉落下来的云朵。河边树林里有很多鸟,如灰椋鸟、红翅黑鸟、冠蓝鸦、黑冠山雀、金翅雀。桑园周边零落着一些高大的芙蓉树,树冠层层叠叠地向四处延伸。春风吹过,硕大的芙蓉花骤然开放,暴雨来临时,整片树林都在轻微地颤抖。暴雨过后芙蓉花落了一地,到处弥散着浓郁的香气。每到春天,桑树抽出嫩芽,通往桑田的路边停了几辆马车,太阳淡黄的影子透过桑林斑驳地落在地上。采桑叶的人不断进进出出,桑田里不时传出拉车挑担的哎哟声。
采桑叶的人多半是妇女,她们提着篮子,影影绰绰地散落在桑树之间,猫着身子在桑树丛中采桑叶。她们低声交谈的声音不时从桑田里传来,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桑叶长大后,人们开始在树下采桑叶。满树的桑叶闪着绿光,把整片天空染成了淡绿色。采桑不宜太早,须等露水被阳光蒸发后才可以采。我开始采桑叶时,奶白的浆汁从叶柄溢出,弄得两手黏糊糊的。时间久了,慢慢懂了一些桑蚕的习性:桑蚕嘴刁,只选鲜嫩的桑叶吃,所以桑叶不能采树枝高处的,那里的桑叶太小,也不能采低处的,那里的桑叶太老。
拉桑叶的马车从路上驶来,缓慢的车轮吱吱嘎嘎地响着。妇女们把采来的桑叶装上马车,车夫们甩着鞭子,“嘘嘘”地吆喝着马。太阳把马车的影子投在地上,马蹄在路面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车轮碾过寂静的乡村道路,一路朝蚕场方向驶去。桑叶撒在蚕床上,很快就传来蚕吃桑叶的声音。每次从蚕房走过,都会听见下雨一样的响声,“沙沙沙,沙沙沙”。蚕眠时断食,丝会断,不断食则丝相连。桑蚕生长期短,二十五天左右开始吐丝做茧,用丝把自己裹进一个黑暗王国。不久,蚕丝又会被人们一点点抽出来,这道工序叫缫丝。煮茧时,师傅在水中放入适量的碱和石灰,用来脱离脂肪与胶质。水的温度很有门道,大锅烧水煮茧取丝为“火丝”,色不白不亮,价贱。水开后煮茧,浸入冷水取丝为“水丝”,光亮洁白,价高。清晨,缫丝师傅就开始缫丝了,他把蚕茧泡在盛满水的锅里,水沸腾后,蚕茧不停地浮出水面,师傅用筷子把它们按下去,蚕茧泡在水中,丝头就会自己漂出来,师傅用手把蚕丝一点点抽出来,卷绕在丝筐上。缫丝师傅说:结茧一粒,吐丝千丈。每个蚕茧就是一条丝缠绕成的,一条丝有两千到三千米长,蚕丝很细,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随后的工序是织造,就是把蚕丝织成丝绸。老家丝织业用的都是传统木机,也叫扔梭木织机,是一种古老的人工纺机。当年,老家的许多人家都有木机,嗒嗒的木机声日夜持续不断。
母亲是纺纱能手,白天在桑园采桑叶,晚上回家织绸。人工织绸要经过配丝、络丝、牵机、作穗、织造等步骤,这些步骤完成后即可上机,使经纬交织成绸。织绸,要把好三关:一是绞口(开绞),二是水口(穗子的干湿度),三是饭口(松紧)。绸布织好,母亲让我拿到染坊铺染色。
那家染坊铺在老家一带很有名,四邻八乡的人们都在这里染色。染坊门前挂着染好的绸布,有青、蓝、黄、紫等各种颜色。染坊铺里有两个风箱,旁边是个土灶,几口大缸杵在屋前,一条麻绳横在屋檐下,上面挂着橡胶手套、雨鞋和围裙。染坊铺是土法印染,师傅按照客户要求,把颜色在缸里调好,用木质工具在布面印上图案,把土布染成“藏青”“毛蓝”等颜色。然后,师傅把滚烫的热布从锅里捞出来,放到盛满冷水的大缸里,用水一遍一遍漂洗,然后把布挂到架子上晾晒。
染布使用的蓝色来自一种叫蓝草的植物。蓝草生长在潮湿的林地边,夏秋之交,农民就开始采收。人们把蓝草放进木桶里,在水里浸泡三天,等枝条脱落后,将叶片捞出,再加入石灰搅拌,浸液由乌绿色转变为蓝紫色,沉淀后得到的就是染料,称作蓝靛。我喜欢蓝色和紫色,不喜欢黑色。每次看到白布慢慢变成黑色,心里都要难受几天。
三
老家的纱厂倒闭后,母亲纺纱用的木机就废弃了,堆放在院子南墙地上,上面落了厚厚一层尘土。母亲用平日省下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开始给别人做衣服,几年后成了当地有名的裁缝。晚上,母亲收拾完碗筷,就会坐在缝纫机前,借着油灯开始缝纫。那是一台上海牌缝纫机,机头下有个琥珀色的台面,台面下面有个踏板,一根皮带和缝纫机机头相连,用脚hX7RAgNgXtzZnj+8MEnIUw==踩下面的踏板,踏板就带动轮子转动起来。晃动的灯光将母亲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像一张被烟熏暗的年画。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我常在放学后一次次轻踩那个生锈的踏板,听转轮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慢慢安静下来。那年月,人们衣服的颜色比现在单调得多,不是灰便是蓝,要不就是黑。人们的表情也时常是怯懦或者麻木的,有着明显的时代的痕迹。
我有一件棉上衣,是上初中那年母亲做的。上初中前,母亲花了二尺半布票和十三块钱,扯了一块蓝卡其布,用两个晚上做了那件棉衣。后来每次翻弄那件棉衣,耳边都仿佛响起缝纫机的声音,心里总是暖暖的。我常常一件新衣穿不了多久,膝盖上就磨出一个洞。母亲就找来布头,用缝纫机补好,让我继续穿。补丁,是我对衣服认知的重要部分。那时,我们的衣服上都有几块补丁,或者膝盖上,或者拐肘处。补丁大小不一,布料质地有别,颜色或深或浅。那些补丁,记录着我们的顽皮以及母亲的叮咛。
hX7RAgNgXtzZnj+8MEnIUw==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们开始去商场买衣服穿,渐渐地,来找母亲做衣服的人少了。那几年,母亲的角色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她由一个受人敬重的老裁缝,变成了一个专门为儿子们做饭的“煮饭婆”。来我们家敲门做衣服的人消失了,那个有名的裁缝被人淡忘,母亲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惆怅、几分失落,虽然她不说,但我们看得出来。她的地位如同那台立在房间角落里的缝纫机,显得异常孤独卑微。那段时间,她常在阳光下手搭凉棚,不断朝门口的方向看,听到有人走近就赶紧把门打开,然后眼神由欣喜变为失落。等路过的人渐渐走远,她落寞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有时,她会走到缝纫机前,给台面擦擦灰,给机头上上油,或者踩几下踏板,听缝纫机发出均匀的沙沙声。这时,她的神情就会慢慢由惆怅转向安详。
母亲去世后,我把老房子卖掉,一些杂物送给邻居,只把那台缝纫机带走了。几十年过去了,经过几次搬家后,缝纫机下面的三合板松了,固定架螺丝也没了。这台缝纫机确实老了,从斑驳的机头和漆皮脱落的机架,再到步履沉重的机轮,都可以看出。现在,这台老式缝纫机在我家阳台上。往事停留在它琥珀色的台面上。这台落满尘土的缝纫机、那些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有衣服上反复补上去的补丁,都沾满了母亲的指纹和温度。我似乎听见一个源自远方的声音,那是缝纫机在时光深处发出的声音。
四
多年后,当年母亲打工的那家纱厂成了一个纺织博物馆。走进车间,可以看到许多纺纱机已锈迹斑斑,其中一架细纱机旁边的字牌写着这样的内容:“纺织厂细纱车间甲班,X年X月。挡车工:XXX、XXX、XXX。”看到这里,我耳边仿佛响起纺纱机沙沙的声音,我仿佛看见母亲从时光中向我走来。她身边是一群女工,她们穿着白色的工装,在纺纱机前辛勤劳作着。纺纱机像一只只巨大的蜘蛛,不断嚼吐着丝线……
在一个展室里,我看到这家纱厂生产的丝绸正斜挂在寂静的光线中,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在手指触及丝绸的刹那,我感觉指尖传来一股生命的凉滑,丝绸在我面前释放出一缕熟悉的气息,那是春蚕在桑叶上进食时的气息,是秋蚕吐丝做茧时的气息,是蚕茧在水里缫丝时的气息,是阳光、雾气、溪流的气息。治丝、调丝、纺纬……丝绸是有生命的。我想起当年看到的织丝工艺过程,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交叠着一些幻象——雨后闪着光亮的桑叶、静止或蠕动的茧、一匹匹随风飘动的丝帛,以及在时光中俯仰的人们。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