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来,全球反抗亚马逊公司的工人运动引发了学界对数字泰勒主义的广泛关注。数字泰勒主义的生成具有深刻的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它既继承了泰勒主义以分工协作、监督控制的方式实现“效率至上”的精神实质,又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工人阶级运动和数字技术革命交织作用的结果。数字泰勒主义是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形式的理论方法体系,它以数据的剥夺性积累为计量研究提供新的基础,用“数字化流水线”的劳动分工新模式强化对工人阶级的支配,用算法纪律的监督控制方法塑造了工人“自我规训”的新形态,推动数字技术成为新的“异己的”力量。数字泰勒主义的弊病在于它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现“数字泰勒主义”向“数字科学管理”的改造,关键在于实现由“效率至上”向“人民至上”的价值转向,在方法选择上要兼顾“效率提升”与“劳动者权益保障”,但更为根本的是要引领“数字资本主义”迈向“数字社会主义”。
关键词:数字泰勒主义;生成逻辑;问题表征;改造方案;数字社会主义
近年来,“让亚马逊支付”(Make Amazon Pay)①联盟在全球组织的工人罢工和抗议活动,引发了国内外学界对数字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形式剥削本质的关注。国外学者认为数字平台已经成为重塑和重组经济和劳动力格局的最新技术②,以亚马逊为代表的大型科技公司正在推动一种“数字泰勒主义”(Digital Taylorism)的新经济范式③,使之成为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的关键战略④。在数字泰勒主义的范畴内,程序和算法发挥着流水线的作用,对雇佣工人进行全面监控,以至于管理层的监控已经变得多余【Philipp Staab and Oliver Nachtwey, “Market and Labour Control in Digital Capitalism,” The Triple C: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amp; Critique, Vol.14, No.2, 2016, pp.457-474. 】。国内学者认为数字泰勒主义继承了传统泰勒主义的精神实质【参见伏志强、胡承槐:《数字资本时代平台劳动过程审思——对平台“灵活性”与数字泰勒主义“俱生性”的批判与反思》,《浙江学刊》2023年第6期。】,其形成一方面是由于数字经济的出现使得资方对劳方的监督和控制变得更加隐蔽【参见郭忠华、张玉昆:《数字全球化:转型、动力与后果》,《世界社会科学》2023年第2期。】;另一方面是数字资本家们无休止地追求剩余价值的结果【参见闫坤如、李翌:《西方数字资本主义的增殖逻辑及其批判》,《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国外学者征引大量现实案例来论证数字泰勒主义的作用机制,但缺乏足够的理论阐释,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批判性阐释的成果更是少之又少。国内学者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更多是作为批判数字资本主义、平台资本主义的补充性或构成性内容,未对数字泰勒主义进行专门研究。因此,有必要结合历史与现实,对数字泰勒主义的生成逻辑、问题表征进行系统性的阐释,唤醒当代数字劳工的自主自觉,并提出针对数字泰勒主义的改造方案,以规避数字资本主义陷阱,“推动数字经济更好服务和融入新发展格局”【习近平:《不断做强做优做大我国数字经济》,《求是》2022年第2期。】。
一、生成逻辑:历史与现实的共鸣
数字泰勒主义的生成具有深刻的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就历史逻辑而言,数字泰勒主义是泰勒主义随着生产条件和生产环境的变化而发展演进的产物。就现实逻辑而言,数字泰勒主义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工人阶级运动和数字技术革命交织作用的结果。
(一)历史逻辑:泰勒主义核心原则的创立与演进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为了解决资本主义工厂中普遍存在的“磨洋工”问题和提高剩余价值的生产效率,美国工程师泰勒通过动作研究、工时测定和计件工资等方法,在伯利恒钢铁公司推行标准化生产,实现了对工人劳动生产的控制,这一制度后被称为“泰勒制”【因对Taylor的不同翻译,学界曾使用过“泰罗制”和“泰勒制”两个词语,为表述方便,除在引用原文时根据原文出版情况使用“泰罗制”,本文统一采用“泰勒制”的中文翻译。】。泰勒制创立了“劳动概念与劳动执行”【许光伟:《资本主义生产组织演变的整体性解读与反思》,《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年第6期。】相分离的生产组织模式,将雇佣工人划分为负责研究的工人(管理层)和负责执行的工人(执行层)。20世纪上半叶,泰勒制有效提高了欧美国家工厂的生产效率,随之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影响至今的科学管理运动。泰勒制以分工协作和监督控制实现剩余价值高效生产的方法发展成为泰勒主义【学界有将泰勒制与泰勒主义混淆使用的现象。实际上,泰勒制是制度,而泰勒主义则是泰勒制的指导性理论,对二者的区分有利于研究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形式演变的连续性。】,成为20世纪技术治理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参见刘永谋:《技术治理视域下的泰勒主义》,《哲学分析》2020年第3期。】。例如甘特、库克、吉尔布雷斯夫妇等都是重要的泰勒主义者【甘特以工人教育和甘特图表闻名,库克将科学方法广泛运用于社会事务的方方面面,吉尔布雷斯夫妇专注于运用摄像机的动作-疲劳研究以及工业心理学方法。】,他们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泰勒主义的具体内容。
20世纪20年代,随着机械化和自动化水平的提高,美国汽车大王福特在泰勒主义的影响下探索并创立了福特制。他在产品和作业标准化的基础上,研发设计了基于传送装置的生产流水线,推动资本主义进入批量生产阶段。泰勒制中的管理层向福特制的独立管理部门发展,工厂车间内的工人分工协作向企业内部的部门分工协作发展,形成了以办公室为基础的纵向科层制分工体系。流水线成为资本支配工人劳动的新载体,工人沦为机器“有意识的器官”【《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83页。】。二战后,福特制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组织的典型模式【参见刘充、姜力榕:《法国调节学派:概念体系、理论演进与启示》,《政治经济学评论》2022年第6期。】,并从实践走向理论,发展为福特主义。福特主义的实质,就是泰勒主义和半自动化机械设备的结合。
20世纪70年代后,由于福特主义的极度分工导致工人的积极性普遍低下,垄断格局导致工资调节机制失灵,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导致国际环境愈加动荡等一系列问题,消费和生产的良性循环难以为继。福特主义被迫向实行弹性工资制度的新福特主义和实行“弹性专业化”模式、“精益生产”模式的后福特主义转变【边际利润是指通过增加单位产品的销售来增加的利润;新福特主义的弹性工资制是指降低工人工资来增加企业竞争力,具体做法包括:弱化各种工人组织和劳动者保护法作用,使用临时工和兼职工代替全职工,降低工资支出等;后福特主义改变劳动过程的两个模式有:“弹性专业化”模式,即建立中小企业之间动态分工网络的模式;“精益生产”模式,即建立以大企业为核心并控制多层次分包企业网络的模式。参见谢富胜、黄蕾:《福特主义、新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兼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的演变》,《教学与研究》2005年第8期。】。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在生产中的应用,新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逐渐走向融合,最终共同构成了后福特主义的大规模弹性生产模式【参见谢富胜:《资本主义的劳动过程: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转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这时,企业内部的部门分工协作向企业与社会劳动者、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分工协作发展,生产者、供应商和销售商之间形成了信息和技术共享的网络。此时的后福特主义已经具备了数字泰勒主义的初步形态,是数字泰勒主义出场的前奏。需要说明的是,后福特主义曾强调要解除泰勒主义的劳动分工和监督控制。但实质上,只不过是用企业之间的分工协作或企业内部的扁平化分工模式替代了福特主义的纵向科层制分工,监督与控制更是无处不在,但不知监督者是谁而已【参见谢富胜:《企业网络:激进学者的分析范式》,《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06年第7期。】,泰勒主义的痕迹趋于隐匿。
(二)现实逻辑:当代资本主义新形势的交织作用
数字泰勒主义继承了泰勒主义的核心原则,在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尤其是21世纪以来的经济危机)、工人阶级反抗运动、数字技术革命的交织作用下发展而来。
从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来看,自21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经济进入常态化“滞胀”【何自力:《西方经济停滞常态化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典型特征》,《红旗文稿》2018年第4期。】阶段,发达资本主义普遍陷入过度积累的困境【参见闫培宇:《资本逻辑是如何数字化的?——数字资本主义的历史变革及其批判》,《自然辩证法通讯》2024年第4期。】,需要寻找新的突破口和经济增长点。同时,后福特主义的灵活雇佣制度导致劳动者收入差距不断拉大,社会生产愈加不稳定,自由竞争的关系又加剧了实体产业之间、实体与金融产业的竞争压力,有限的政府监管和金融规制使金融主导型的发展模式不再具有持续性,资本主义的调节功能愈加无力【Robert Boyer, “How and Why Capitalisms Differ,” Economy and Society, Vol.34, No.4, 2005, pp.509-557.】。威廉·艾·罗宾逊(William I. Robinson)认为,20世纪80年代由信息技术产生的新一轮技术革命,本身就是资本家对过度积累、利润率下降以及工人阶级社会运动危机的回应【William I. Robinson. “The Next Economic Crisis: Digital Capitalism and Global Police State,” Race amp; Class, Vol.60, No.1, 2018, pp.77-92.】。随着信息技术向数字技术发展,资本主义得以推进全球分工,因此有必要发展经济和社会理论,从理论上阐明如何将劳动、技术和资本储备发挥出最大的生产力【Robert Wilkie, The Digital Condition: Class and Culture in the Information Netw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p.63.】,而这些构成了数字泰勒主义的理论方法体系。
从工人阶级的反抗运动来看,2008年金融危机引发的经济衰退、福利紧缩等问题,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一直处于低潮的国际工人运动特别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推高到了一个临界点【参见吴金平:《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人运动现状与发展趋势》,《国外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一系列争取生存与发展权利的工人运动集中爆发【参见蔡康鑫:《后金融危机时代西方社会运动特征及原因》,《青年探索》2020年第5期。】。在劳动生产有关问题方面,后福特主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本主义的生产矛盾,但却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分化和劳资矛盾。第十七届世界工会代表大会特别强调要保护工人和工会的权利,指出今天的劳资关系是基于垄断者的利益而形成的,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条件下,工人的工作条件和待遇日益恶化。同时,劳动关系管制的解除正在加剧对工人的剥削,廉价的劳动力越来越多,已经占所有劳动力的45%。不公平的解雇现象不断增加,工人仍然遭受奴役和其他不人道的剥削【参见刘春元、侯泽文:《第十七届世界工会代表大会述评》,《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17年第6期。】。工人阶级的反抗运动倒逼资本主义更新后福特主义的生产组织模式,推行更加隐秘的数字泰勒主义以摆脱对工人阶级的依赖,维持对社会生产的强力掌控。
从数字技术革命来看,21世纪的数字技术革命,是对20世纪70年代以来信息技术革命的延续和发展。数字技术在技术层面虽然仍属于信息技术的范畴【参见罗惠敏:《数字技术垄断是平台垄断的重要特征——以亚马逊公司为例》,《马克思主义研究》2023年第4期。】,但在应用层面已经发生颠覆性的改变。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是数字技术革命在生产领域的发展趋势【参见杜庆昊:《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的生成逻辑及主要路径》,《经济体制改革》2021年第5期。】,它们一方面推动传统工厂、传统劳工向数字工厂、数字劳工转变,另一方面催生了以数字技术为服务内容的新业态,吸引着全球发达经济体中的资本从工业制造业流向数字服务业。后福特主义时期的核心企业和边缘工厂的“中心-边缘”结构向“中心-散点”结构转变,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典型生产结构【参见刘皓琰:《从“社会矿场”到“社会工厂”——论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中心-散点”结构》,《经济学家》2020年第5期。】。这种结构包含两种形态,一种是核心创新企业与边缘制造企业共同组成的外包生产组织,如“苹果-富士康”模式等;另一种是基于互联网技术的“平台-个人”模式,如外卖骑手、Uber司机等【参见刘皓琰:《数字帝国主义》,中国青年出版社2023年版,第93-96页。】。资本主义的“工厂社会化”进程向“社会工厂化”的新进程转变,传统的分工协作和监督控制模式向以数据和算法为核心的分工协作和监督控制模式转变。资本的扩张逻辑和生产结构的变化,要求资本主义结合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出新的生产组织形式来实现对新型生产结构和新兴生产领域的组织管理,也就是数字泰勒主义的生产组织形式。
二、问题表征:泰勒主义的数字拓殖
数字泰勒主义以数据的剥夺性积累为计量研究提供新的基础,用“数字化流水线”的劳动分工新模式进一步扩大对工人的剥削,用算法纪律塑造了工人阶级“自我规训”的新形态,推动数字技术成为新的“异己的”力量,是对泰勒主义重组、拓展和强化之后的新版本,是泰勒主义的数字拓殖。
(一)计量研究的新基础: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
泰勒在伯利恒钢铁公司进行的三大著名实验,即搬运生铁实验、铁锹实验和金属切削实验【有关三大实验详情,依次参见[美]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科学管理原理》,朱碧云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54、75-86、114-131页。】表明,通过观察、记录来采集工人或工具的数据【数据并非数字时代独有的产物,对数据的理解要从两个维度展开。广义上的数据是对客观事物的性质、状态以及相互关系等进行记载的物理符号或这些物理符号的组合,并不一定只是计算机语言,可能是文字、图片等;狭义上的数据才特指能输入计算机并能被计算机程序处理的符号介质的总称。参见张平文、邱泽奇:《数据要素五论:信息、权属、价值、安全、交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4-39页。】,进而开展科学的计量研究,是推行泰勒制的前提条件。数字泰勒主义的推行同样基于充分的数据采集,而且并不局限于工人或工具的数据,因为在数字时代,一切数据都可以服务于生产。资本家们在面对数字时代的核心生产要素——数据时,采取了剥夺性积累的方式。戴维·哈维(David Harvey)将马克思主义的“原始积累”理论与当代资本主义剥夺现象结合起来,形成了剥夺性积累理论。哈维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全部特征还强有力地存在着”,“很多之前的公共财产资源”“已经被私有化并且被纳入积累的资本主义逻辑之中”【[美]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6页。】,这是资本主义应对过度积累危机的唯一办法。同时,剥夺性积累的实现方式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美]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7页。】,有可能在发达国家或发展中国家、有可能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有可能使用硬暴力或软暴力、有可能是内生性的或外因性的,这正好印证了数字泰勒主义对数据灵活且全面的剥夺性积累。
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在数字时代,资本主义采集数据的方式和范围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由于无处不在的计算机中介,事件、对象、过程和人的活动以一种新的方式变得可见、可知和可共享,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将呈现在一个新的符号维度中”【Shoshana Zuboff, “Big Other: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and the Prospects of an Information Civilization,” 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Vol.30, No.1, 2015, pp.75-89.】。所以,凡冠之以“智能”之名的数字技术都可能被资本主义用来剥夺数据。从各种带有传感器或摄像头的智能终端设备到提供各种服务的数字平台或软件应用,都可以是资本主义剥夺数据的工具;从企业内部的生产到企业外部的社会生活都可以是资本主义剥夺数据的场景;从个人的基本信息、行为特征、价值取向等,到企业的一般数据、经营数据、客户数据、财务数据等,再到公共的交通数据、气候数据、地理数据、资源数据等都可以是资本主义剥夺的对象。福尔卡德·马里恩(Fourcade Marion)和凯伊冉·希利(Kieran Healy)指出,由于受“对数据的需求”所驱动,现代组织会想方设法收集一切可以收集的数据【Marion Fourcade and Kieran Healy, “Classification Situations: Life-chances in the Neoliberal Era,” Accounting 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 Vol.38, No.8, 2013, pp.559-572.】,其背后的逻辑正是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
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是为了实现数据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方法是无偿窃取。哈维指出,私有化是“剥夺性积累的利刃”【[美]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92页。】。数据的本质是客观世界的符号化(数字时代表现为代码化)呈现,汤姆·斯托尼尔(Tom Stonier)将数据称为“世界事实”【Chaim Zins, “Conceptual Approaches for Defining Data, Information, and Knowledg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Vol.58, No.4, 2007, pp.479-493.】,能否成为数据的关键在于是否用符号(代码)载入。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在《平台资本主义》中提出:“就像石油一样,数据是一种被提取、被精炼并以各种方式被使用的物质。数据越多,用途越多”【[加]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斯尔尼塞克看到了数据的本质,但没有认识到,人与社会的数据不同于自然界的数据。人与社会的数据是对人的特征、行为、关系等的符号化呈现,是属于人和社会本身的一部分,或者理解为“隐私”,有明确的主体性。可是,资本主义面对数据却依旧“遵循了开采业的做法,例如掠夺土地和资源开发,就很少考虑知情同意以及对数据来源方的公平补偿”【Sandro Mezzadra and Brett Neilson, “On the Multiple Frontiers of Extraction: Excavating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Cultural Studies, Vol.31, No.2-3, 2017, pp.185-204.】问题。社交媒体理论家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将数据产生的过程视作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性劳动,于是消费者与生产者的界限日益模糊,并由此得出“生活已经成为一个工厂,是工厂生活”【[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46页。】的结论。
(二)劳动分工的新模式:“数字化流水线”对工人的支配
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支撑着算法替代泰勒制中的“人类管理层”,强制推行标准化生产和分工协作。算法成为数字泰勒主义进行分工协作的新管理层,可以将其命名为“算法管理层”。在数字时代,零工制和众包制是数字泰勒主义的典型生产模式,二者的共通之处在于劳动者个体都是作为“独立承包商”从事劳动,区别在于在零工制中数字平台只是充当“职介所”的角色,例如优步(Uber)的司机、户户送(Deliveroo)的外卖员等;众包制中的数字平台还承担着任务分解、任务分配与工作组织等职能,“算法管理层”在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因此,以众包制为例进行分析,更能体现数字泰勒主义的劳动分工模式。
众包制的运作模式是“流水线”逻辑的数字化重现。“众包”一词最早由杰夫·豪(Jeff Howe)提出,指“一个企业或组织将过去由员工执行的任务以公开征集的形式外包给大众网络,任务通常是由个人完成”【Jeff Howe, “The Rise of Crowdsourcing,” Wired Magazine, Vol.14, No.6, 2006, pp.176-183. 】。众包制实现了劳动者的按需供给、劳动内容的分解和劳动过程的无缝衔接,“算法管理层”可以根据资本家们的需求在全球范围内随时调动所需的劳动力。资本家们只需要提出任务目标和时间节点,“算法管理层”就能自动将总的任务分解为一个个标准化的微任务,分发给位于网络另一端的众包工人。而任务最终的完成有赖于“算法管理层”对劳动过程的无缝衔接,当每一个微任务完成时,就会按照它在总任务中的位置通过网络传输自动匹配到下一个众包工人手中。
“算法管理层”支配下的众包工人遭受到资本家们的进一步剥削。在剥削范围上,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众包工人的队伍,并且可以在任何地方从事众包工作。桑德罗·梅扎德拉(Sandro Mezzadra)和布雷特·尼尔森(Brett Neilson)提出“劳动力倍增”(Multiplication of Labor)【Sandro Mezzadra and Brett Neilson, Border as Method, or, the Multiplication of Labor,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87.】,以此来呈现当前资本主义对劳动力调用范围和程度不断扩大的趋势。在剥削形式上,“流水线”逻辑以数字化的形式再现,不同之处在于“流水线”工人至少还知道最终的产品是什么,但承担微任务的劳动者不仅对任务的最终目标没有概念,更对任务产生的社会价值及其背后的社会关系一无所知。生产的关系被技术的关系遮蔽,工人被隐藏在算法背后的社会权力支配,以至于出现了拜物教的特征【参见王晨、贾淑品:《数据拜物教的生成批判与破解》,《江淮论坛》2024年第4期。】。在剥削内容上,随着任务向标准化和极简化的微任务分解,每个众包工人只需要完成“拧螺丝”式的简单工作,劳动知识和劳动技能被算法进一步蚕食,工人的自主性进一步丧失。同时,灵活工作的彼岸世界是众包工人“弱雇佣”的状态,或者是一种“自我雇佣”的假象【王利利:《平台资本主义下众包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分析》,《理论月刊》2023年第2期。】,这都意味着劳动保障的弱化或缺失,比如假期、保险、福利等。综上所述,“算法管理层”的分工协作模式进一步模糊了劳动的时空界限,将资本主义的分工协作拓展到了随时随地,在扩大支配范围的同时,还进一步强化了对工人的剥削。
(三)监督控制的新形态:算法纪律下的工人“自我规训”
数字泰勒主义在利用算法对数据进行精心测算的基础上,推行关键绩效指标的考核制度、梯度计酬下的计件工资制度和面向工人劳动过程的用户评价评分制度,用制度监视替代人工监视,用技术霸权形塑生产霸权。这种监控远超出了传统工厂监控的范畴,由算法制定的“纪律成了一般的支配方式”,“是一种全面持久、不可分解的、无限制的支配关系”【[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47-148页。】,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口中的“规训”,塑造了工人“自我规训”的新形态。
其一,关键绩效指标的考核制度。用以考核的关键绩效指标看似由一系列客观的参数构成,可以对劳动过程进行衡量和分析,但其实内含了泰勒主义“效率至上”的逻辑。工作目标和工作量都是算法在工人劳动数据基础上的测定,是相对于资本家支出而言的最优工作质量和最大产量。关键绩效指标内在地要求每个工人都达到平均水平以上,而且这个指标还是动态变化的。随着工人为达成考核而不断努力劳动,劳动的数据会再次成为算法新的计算基础。资本家就是通过“看似的量化,实现劳动力管理中蕴含的恒定加速逻辑”【[德]莫里茨·奥滕立德:《数字工厂》,黄瑶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版,第57页。】,这意味着工人越努力,算法测定出的平均劳动水平就会越高,那么工作量或工作强度也就随之加强。而工人只能随着考核标准的提高而不断努力劳动,并将之视为自我价值的实现。
其二,梯度计酬下的计件工资制度。泰勒制中的“计件工资制”又称为“差异计件工资制”【[美]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科学管理原理》,朱碧云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页。】,即管理层会设定一个劳动定额,工人达到此定额将获得较高的计件单价,低于此定额则获得较低的计件单价,因而更有利于激励劳动者。而“差异计件工资”在今天表现为“梯度计酬下的计件工资制”,即“报酬随接单量累进”【周蕾、宫月:《平台梯度计酬制度与外卖骑手的过度劳动行为——基于剥削感知中介效应的检验》,《山东工会论坛》2024年第1期。】,而梯度与单价也是算法测定的结果。马克思曾指出:“计件工资是最适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资形式”【《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40页。】,由于“劳动的质量和强度在这里是由工资形式本身来控制的,那么对劳动的监督大部分就成为多余的了”【《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36页。】。所以,计件工资本身就是一种监控制度,是通过金钱激励实现劳动监控的制度。此外,数字平台还用排行榜等游戏竞赛的方式将“工作游戏化”【Florin Oprescu, Christian Jones amp; Mary Katsikitis, “I Play at Work-Ten Principles for Transforming Work Processes Through Gamification,”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Vol.5, No.14, 2014, pp.1-5.】,提高工人的劳动积极性。
其三,面向工人劳动的用户评价评分制度。基于用户的评价对工人的劳动进行评分的制度是数字泰勒主义在零工制和众包制中普遍采取的方式。资本家将一部分监控工人的权力转交给了数字平台的用户,而容易被人忽视的是,评分制度本身是资本主义利用算法的精心设计,用户和工人都是在算法设定好的评价评分制度中履行各自的职责。用户在无偿为资本家监控工人的同时,资本家同工人的矛盾也被转嫁到用户同工人身上了。此外,这种评价评分制度在很多时候甚至将工人劳动时的情感也考虑在内,“员工需要组织确定的标准和指导方针来控制自己的情绪,工作性质改变了员工的情感生活,以满足雇主和客户的期望”【Errik Fitriyanto Prabowo and M. Falikul Isbah, “Algorithmic Exploitation: Understanding Labor Process and Control Among Ride-Hailing Platform Workers,” Jurnal Sosioteknologi, Vol.21, No.2, 2022, pp.164-181.】。换言之,工人必须在工作时保持积极和热情,否则将面临“好差评”机制的审判,要么丢掉工作,要么放弃人类情感。
(四)异化劳动的新规定:数字技术成为“异己的”新力量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用“异化劳动”概念来表述人们的劳动及其产品作为异己的力量反过来支配和奴役人的经济事实,并基于此提出劳动者同他的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人同自己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异化四个方面的异化劳动规定。而技术原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页。】,在数字泰勒主义中却反过来支配和奴役人。于是,异化劳动有了新的规定性。
第一,劳动者同其数据的异化。资本主义对数据的剥夺性积累,使马克思口中“凡是成为他的劳动的产品的东西,就不再是他自身的东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页。】,变成“凡成为他的劳动的数据,就不再是他自身的东西”。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数字技术越介入社会生产,劳动者被剥夺的数据也就越多。被资本主义剥夺的数据作为数字资本增殖环节的起点,再次作用到劳动者身上,表现为数据积累得越多,属于工人的数据(或者工人能够再提供的数据)就越少,工人受到的奴役和统治就越强,而且不同于劳动产品,被剥夺的数据甚至完全不在工资的补偿范畴内。
第二,数字劳动本身的异化。数字劳工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页。】,是标准化的任务、流水线的运动、算法的纪律等的强制性劳动。同时,数字劳工的“活动属于别人,这种活动是他自身的丧失”【《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0-51页。】,“数字化流水线”中的数字劳动“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页。】,只是作为总任务中的一个微小的环节,工人不仅在微任务中逐渐丧失自己的劳动知识和劳动技能,而且随着工人劳动持续为算法积累数据,算法对人的依赖只会越来越小,劳动知识和劳动技能的丧失可能进一步发展为人的完全丧失。
第三,人同自己主体情感的异化。“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页。】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劳动中,人的活动被贬低为维持个人的动物的生存的手段。在数字泰勒主义的生产组织形式中,人则被视作人型机器,算法本身无情,也不允许人类的感情存在,将人的主体情感“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0页。】,放置于资本主义的增殖逻辑之中,严加管控。
第四,人与数字技术的异化。马克思认为“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的相异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4页。】,即资本家同工人相异化。在数字泰勒主义的劳动关系中,资本家与工人的关系进一步拓展为数字资本家、数字平台、数字劳动者三方的关系。劳动者同他的数据相异化、数字劳动本身的异化、人同自己主体情感相异化的直接结果不仅是资本家与工人矛盾的加剧,还表现为工人与数字技术的矛盾与冲突。数字技术成为“异己的”新力量,资本主义的恶行成了数字技术发展的桎梏。
至此,我们能够发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具有的典型特征,比如计量研究、流水线、任务分解、计件工资、临时雇佣、监督控制等,以新的形式在数字时代重现。德国学者莫里茨·奥腾立德(Moritz Altenried)认为:“‘数字泰勒主义’这个名词形容的不是20世纪科学管理的简单重生或延续,而是被用来概念化数字技术如何在新的形势和环境下调动、更新和重组泰勒主义。”【[德]莫里茨·奥滕立德:《数字工厂》,黄瑶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版,第228页。】事实上,数字泰勒主义除了将泰勒主义的关键特征在数字化的各个场景中重新组合应用以外,还在利用数字技术不断加强这些关键特征。《经济学人》熊彼得专栏评价道:“数字泰勒主义似乎会成为比其前身更加强大的一股力量。”【The Economist Schumpeter, “Digital Taylorism: A Modern Version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 Threatens to Dehumanise the Workplace,” https://www.economist.com/business/2015/09/10/digital-taylorism.】显而易见的是,数字泰勒主义正在不断融入当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各个环节,扩大统治、奴役和剥削。
三、改造方案:从数字泰勒主义到数字科学管理
“数字泰勒主义”并非真正的“数字科学管理”,其症结在于它是由资本逻辑驱动的,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实现“数字泰勒主义”向“数字科学管理”的改造,关键在于实现从“效率至上”向“人民至上”的价值转向,在方法选择上要兼顾“效率提升”和“劳动者权益保障”。当然,不触及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本身是无法根治数字泰勒主义的弊病的。所以,更为重要的是实现“数字资本主义”向“数字社会主义”的制度转换。
(一)价值取向:坚持“人民至上”而非“效率至上”
若要推动“数字泰勒主义”转向真正的“数字科学管理”,必须实现“效率至上”向“人民至上”的价值转向,一方面需要严格规制数字泰勒主义的无序扩张,另一方面需要引导数字泰勒主义服务于生产。
一方面,严格规制数字泰勒主义的无序扩张。防范数字泰勒主义的无序扩张并非否定数字技术与数字经济,而是否定资本主义片面追求自身增殖,否定将其凌驾于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利益之上、凌驾于新产业和新业态的良性发展之上,也就是“要为资本设置‘红绿灯’”【习近平:《正确认识和把握我国发展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求是》2022年第10期。】。首先,要增强数字劳工的主体意识,广泛提升数字劳工的数字素养,帮助工人阶级正确认识隐藏在数字技术背后的资本逻辑,将斗争对象从技术转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其次,工人阶级要抵制数字泰勒主义利用资本权力统驭工人劳动的企图,积极参与数字经济领域劳动规则的制定,推动政府相关部门制定和完善国际反垄断法律法规、公平交易标准、数据产权确权、劳动者权益保障等立法措施,强化对数字平台、智能算法等技术的监管和治理。最后,数字泰勒主义是随着数字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而发展的,所以要立足于全球视野,联合世界各国工人阶级,构建“数字命运共同体”【参见《中方提出〈全球数据安全倡议〉》,《人民日报》2020年9月9日。】,从而共同抵制数字泰勒主义的生产霸权。
另一方面,引导数字泰勒主义服务于生产。在苏维埃政权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列宁曾指出:“社会主义苏维埃共和国面临的任务,简单说来就是,我们应当在全国实行泰罗制和美国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科学方法,把这种制度同缩短劳动时间结合起来,同利用新的生产方法和劳动组织方法结合起来,而丝毫不损害劳动居民的劳动力。”【《列宁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页。】在列宁的指导下,数字泰勒主义应该致力于为人民的劳动服务,用于提高生产效率、降低劳动强度、减少劳动失误、提升劳动体验等方面。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还指出:“把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页。】在这里,把资本变成“社会财产”的意思是实现“资本奴役人民”向“资本服务于人民”的转换。所以,要“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依法规范和引导我国资本健康发展 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人民日报》2022年5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运用大数据促进保障和改善民生”【《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审时度势精心谋划超前布局力争主动 实施国家大数据战略加快建设数字中国》,《人民日报》2017年12月10日。】,这启发我们,可以将数字泰勒主义用于服务社会总生产,在优化资源配置、防范系统性风险等方面发挥作用。
(二)具体方法:兼顾“效率提升”与“劳动者权益保障”
数据作为新型生产要素具有价值是普遍的共识,积累越多越好的数据有利于数据价值的发挥,建立在庞大数据基础上的算法更是优化生产和管理、灵活配置资源、提高生产效率的先进技术。所以,数据积累本身不是问题,剥夺性积累的方式才是问题,算法管理本身也不是问题,资本主义用算法扩大剥削才是问题。摆脱数字泰勒主义的“剥夺与支配”,关键在于数据积累的同时要兼顾工人的知情同意和合理补偿的权利,发挥算法智能作用的同时也要兼顾工人的劳动权益保障。
一方面,兼顾数据积累与工人知情同意和合理补偿的权利。数据积累与数据价值的发挥首先要尊重工人对自身数据的所有权,然后建立基于知情同意的合理价值补偿机制。现有的终端用户许可协议,表面看来是资本家征求用户同意记录、使用、出售他们数据的合同形式,但是“很难将终端用户许可协议视为自由自愿的安排,因为协议的一方无权实施他们的要求。”【Kean Birch, “Market vs. Contract? The Implications of Contractual Theories of Corporate Governance to the Analysis of Neoliberalism,” Ephemera: Theory amp; Politics in Organization, Vol.16, No.1, 2016, pp.107-133. 】因此,知情同意的协议应该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前提下,而不能将是否同意作为准入的条件,以强制逼迫同意。在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埃莱特拉·比埃蒂(Elettra Bietti)为我们在市场机制下实现数据的公平补偿提供了一个思路:其一是声称数据所有权是我们劳动的产品(私人所有权);其二是要求基于参与性贡献以工资、折扣或其他非货币代币或特权的形式获得补偿(补偿);其三是要求能够将个人数据拍卖给平台和其他参与者(拍卖);其四是要求分享基于我们的数据贡献而获得的利润(利润份额)【Elettra Bietti, “Locked-in Data Production: User Dignity and Capture in the Platform Economy,” https://ssrn.com/abstract=3469819.】。
另一方面,兼顾算法智能作用发挥与工人劳动权益保障。算法设计应该将劳动报酬、劳动强度、社会福利保障等考虑在内,作为算法设计的参照标准之一,并征得工人的同意。亚马逊长久以来的反工会行为表明工会是保障劳动权益、抵制算法剥削方面的重要力量【以亚马逊为代表的数字资本主义一直激烈地反对工会活动。2021年4月,零售、批发和百货公司工会(RWDSU)在亚拉巴马州贝塞默市亚马逊仓库举行的全国劳资关系委员会选举中败北,原因就在于亚马逊持续开展的“投反对票”运动。参见John Logan, “Crushing Unions, by Any Means Necessary: How Amazon’s Blistering Anti-Union Campaign Won in Bessemer, Alabama,” New Labor Forum, Vol.30, No.3, 2021, pp.38-45。】。所以,工人阶级更应该组建数字工会并发挥作用。可是,在数字泰勒主义生产组织形式下的工人具有分散和分裂的双重特征。零工制、众包制中的数字劳工普遍处于分散状态而较难组织起来,同时又缺乏足够的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无法有效组织。受雇于数字资本主义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和具有专业技术的数字技术工程师,有充分的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但由于有相对稳定的工作状态、晋升通道和比较可观的工资收入而缺乏足够的积极性。所以,“作为外联、宣传和建立联盟平台的数字通信技术和社交媒体为工会复兴提供了重要机会”,而“接受数字时代的工具和概念的能力,对工会和工会成员面向未来的工作、新环境和沟通机制至关重要”【Bia Carneiro and Hermes Augusto Costa, “Digital Unionism as a Renewal Strategy? Social Media Use by Trade Union Confederations,”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 Vol.64, No.1, 2022, pp.26-51.】。同时,数字工会要努力争取参与到算法设计和审核当中以维护工人阶级权益。瓦莱里奥·德·斯蒂法诺(Valerio De Stefano)和西蒙·泰斯(Simon Taes)认为:“集体谈判和工会倡议可能是实施法律保障措施的最有效手段,集体权利可以实质性地改善劳动保护,并消除维护与算法管理相关的工人权利的障碍。集体协议可以规定人工智能对工人进行监控的具体限制,还可以提供标准,以提高基于人工智能的决策过程的透明度。”【Valerio De Stefano and Simon Taes, “Algorithmic Management and Collective Bargaining,” Transfer: European Review of Labour and Research, Vol.29, No.1, 2023, pp.21-36.】总之,工人要善于运用数字技术进行组织和反抗,才能抵制数字泰勒主义的支配和剥削。
(三)制度转换:以“数字社会主义”替代“数字资本主义”
不触及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是无法彻底根除数字泰勒主义的剥削本质的,只能说是在一定程度上维护和改善工人阶级的劳动权益。要想真正变“数字泰勒主义”为“数字科学管理”,只能是实现“数字社会主义”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替代。而这一方面需要“数字社会主义”的理论创新,另一方面需要“数字工人更广更深程度的阶级斗争”【Christian Fuchs and Sebastian Sevignani, “What Is Digital Labour? What Is Digital Work? What’s Their Difference? And Why Do These Questions Matter for Understanding Social Media?”, The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amp; Critique, Vol.11, No.2, 2013, pp.237-293.】。
一方面,“数字社会主义”的理论创新。要在阐释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中回击各种资本主义的数字变种。习近平总书记要求:“我们加强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研究,分析把握其出现的各种变化及其本质,深化对资本主义和国际政治经济关系深刻复杂变化的规律性认识。”【《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四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深刻认识马克思主义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 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人民日报》2017年9月30日。】只有在深入研究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基础上,去批判包括“数字泰勒主义”“数字帝国主义”“数字殖民主义”“数字消费主义”“计算官僚主义”等在内的各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种形态,才能为创建“数字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提供基础。同时,要在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基础上构建“数字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数字社会主义”是科学社会主义在数字领域的建构,必须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坚持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总量,消灭私有制、建立生产资料公有制,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等”【张端:《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理论阐述——以〈共产党宣言〉为核心的考察》,《马克思主义研究》2023年第11期。】的基本原则,去建构“数字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
另一方面,数字工人阶级的联合与斗争。盖伊·斯坦丁(Guy Standing)指出,那些在带薪工作时间之外以及工作场所内都受到剥削的“灵活”劳动工人、临时工人、兼职工人等正在形成一个不稳定的阶级,他们正在为新的代表形式和解放性的再分配而斗争【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 Contexts, Vol.13, No.4, 2014, pp.10-12. 】。这正是受到数字泰勒主义支配和剥削的数字工人,他们正在形成一个阶级,并逐渐成为反抗“数字资本主义”的重要政治力量。福克斯认为,通过数字工人的阶级斗争,可以创造和发展数字社会主义,但这需要在罢工中增加新的数字斗争维度才能取得成效。阶级斗争和罢工应该利用数字平台作为组织、动员和交流的手段。同时,罢工还应该在网上进行,并破坏数字平台上的价值生产,以发挥数字力量对抗数字资本【Christian Fuchs, “Engels@200: Friedrich Engels and Digital Capitalism. How Relevant Are Engels’s Works 200 Years After His Birth?” The TripleC: Communication, Capitalism amp; Critique, Vol.19, No.1, 2021, pp.15-51. 】。换言之,就是工人阶级应该在数字平台上联合起来,用数字技术反抗“数字资本主义”,打破资本主义对数字技术的垄断与滥用,扬弃资本主义剥削制度和异化的社会关系,最终实现数字领域的社会主义革命。
余 论
社会主义中国始终坚持人民至上的首要原则,兼顾效率提升与人民权益保障,严格规制数字资本无序扩张,推动数字经济良性发展。2021年7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就劳动报酬、劳动强度、社会保障等问题,对数字经济主体企业、工会组织作出严格要求;2022年1月,国家网信办等四部门联合发布《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推荐管理规定》,要求算法推荐服务提供者在向劳动者提供工作调度服务时,应当保护劳动者取得劳动报酬、休息休假等合法权益;《“十四五”国家信息化规划》更将“全民数字素养与技能提升行动”列为十大优先行动之首。然而,在全球范围内受制于数字泰勒主义的数字工人依然普遍,这既需要世界各国工人阶级共同努力,深化数字领域的国际交流合作,推动工人阶级的权益保障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也需要社会主义中国作出全球治理的表率,为世界和平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贡献智慧和力量,让更多国家和人民共享数字技术发展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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