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非裔文学中的暴力书写

2024-10-31 00:00辛珏如
海外文摘·学术 2024年9期

2016年底凤凰大视野节目推出纪录片专辑“美国黑人区”,聚焦后民权时代非裔生存状况。根据纪录片数据,美国枪支犯罪的施暴者中56%为非裔。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升华和凝缩,暴力与犯罪也是美国非裔文学的传统主题,从最初的奴隶叙事到现当代的文学,许多作品涉及暴力和犯罪主题,现实中的暴力犯罪与虚构的文学书写互相映衬。本文把非裔文学的时间脉络分为奴隶叙事、内战后时期、20世纪初的哈莱姆文艺复兴、20世纪40年代的抗议潮流、现当代非裔文学鼎盛期等阶段,从中挑选代表性作品进行综观式的概述。

1 奴隶叙事

对美国非裔文学具有重要意义的第一批暴力主题作品是内战前的奴隶叙事,尤其是创作于1830年至1860年间的作品。这一时期的作品大多描写白人主人对奴隶的施暴以及奴隶对主人的暴力反击。1845年出版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奴隶的人生自述》可算是其中的代表作。在自传中,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与奴隶主争斗的一幕可谓奴隶叙事中的经典场面。在1833年,他与名叫柯维的奴隶主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肢体冲突。在遭受一系列残酷殴打之后,他突然有了反击的决心,这是一个顿悟时刻,尽管他仍是奴隶,但他通过暴力反击唤醒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对于文学叙事而言,暴力反击不仅意味着奴隶证明了自己拥有人的尊严,也象征着他们治愈了过往的心理创伤,重新燃起了对自由的期盼。这一以暴抗暴的理念,与后来法农的革命理念颇为相似。大约在1846或1847年,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遇到了另一位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他受约翰·布朗的影响,从原来的道德说教立场转变为更为激进的暴力立场。

2 内战后时期

内战后的南方白人并不甘心失败,决心按照自己的方式定义自由。白人暴民发起了暴力杀害非裔的浪潮。1892年出版的小说《艾奥拉·勒罗伊》中的琳达阿姨说:“自战争以来我们的人民被谋杀得太可怕了。[1]” 从人物对话来看,虽也有探讨暴力报复的可能性,但小说的总体主旨是宽恕和救赎。主人公艾奥拉·勒罗伊在南北战争期间被发现有非裔血统,因此被卖为奴隶。在经历一系列的磨难并获得自由之后,她不但完全认同自己的非裔身份,还全身心投入到非裔族群的进步事业中。内战之后,她和丈夫本可以冒充白人过上轻松的生活,但为了帮助非裔,夫妻选择返回南方,他们并非不知道当时的南方对非裔意味着重重危险,但他们的思想和话语里没有一丝报复,更多的是对非裔解放的展望。可以说艾奥拉·勒罗伊是19世纪典型的非裔女英雄,但这不是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暴力反击白人这种意义上的英雄。她的英雄气概体现在艰难处境中的自我救赎、对非裔同胞的怜恤,以及对白人的宽恕。小说中主人公的态度,也代表着作者哈珀的立场,当时南方重建失败后,白人对非裔的暴力行径更加猖獗。1892年,也就是小说发表的同年,私刑数量达到了顶峰。对于白人的暴力,非裔该采取怎样的立场?哈珀通过小说创作来宣扬一种基督的宽恕精神,这意味着非裔道德上的优越,证明他们有资格被纳入白人的基督教文明。在1899年出版的小说《国中国》中,作者格里格斯塑造了一个秘密的非裔政治组织,这个组织象征着美国非裔对独立和自治的渴望。组织里的激进分子主张通过武装斗争来推翻白人的统治,建立一个由非裔掌控的社会,这种暴力反抗思想与艾奥拉·勒罗伊所宣扬的理念截然相反,反映出非裔作家在立场上的分裂,这种分歧可以说贯穿了整个非裔文学的历史。

3 20世纪初的哈莱姆文艺复兴

作为哈莱姆文艺复兴的先锋人物,约翰逊1912年出版的《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在呈现白人对非裔的暴力这一主题上可谓独树一帜,书中的混血儿叙述者在美国南方收集非裔民间资料并寻找自我身份的过程中,目睹了恐怖的私刑。私刑的细节被作者详细地呈现,因为它带来了情节上的转折——私刑摧毁了叙述者艺术上的激情,他果断放弃自己的非裔身份,以一张白面孔逃进白人的世界以保护自己。他意识到,不管他受到多好的教育,作为非裔,他永远无法摆脱白人暴力的威胁。小说中私刑受害者的身份不明,因为他代表了所有的美国非裔。1925年出版的《甘蔗》是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佳作。作者图默在其中的短篇小说《血月》中向读者呈现了一个残酷但又略带抒情的私刑。不同于《一个前有色人的自传》中那个不知名的可怜非裔,《血月》中的非裔汤姆敢于对抗白人鲍勃,当汤姆和鲍勃都喜爱的非裔女孩露易莎询问汤姆在这场爱情厮杀中会怎样做时,汤姆回答:“像砍非裔一样砍他(鲍勃)。[2]”这体现出汤姆决心与白人进行争夺的心态,也间接反映了内战后非裔地位的提升。当汤姆和鲍勃狭路相逢时,面对鲍勃砍过来的刀,汤姆也果断掏出刀并杀死了鲍勃。汤姆受到私刑是必然的结果,南方风俗绝不会容忍一个杀害了白人的非裔。在这场私刑中,作者对汤姆的描写颇有几分英雄主义的意味,汤姆知道无处可逃,于是坦然面对死亡,这个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新黑人”运动的内涵,即提倡非裔要敢于追求平等权利。但是,汤姆对待非裔同胞的方式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英雄,在故事开头,当非裔朋友提起露易莎时,汤姆感到受侮辱,在纠纷中他对自己的同胞也是拔刀威胁。可以说,非裔内部的暴力痼疾在20世纪初的小说中开始有所反映。在1928年麦凯出版的《回到哈莱姆》中,麦凯除了塑造一群终日酗酒的非裔,对于族群内部的暴力文化也进行了间接的揭露,书中的杰克虽也是非裔原始主义激情的代表,整日沉溺在歌舞和酒精中,但他厌恶非裔中无休止的暴力:“黑鬼们要互相割喉,一直战斗。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就得战斗……我们(非裔)在哈莱姆区太亲密了。我们之间需要点新鲜空气。[3]”小说也以杰克决定移居芝加哥结束。

4 40年代的抗议潮流

1940年出版的《土生子》开启了非裔抗议小说的先河,主人公别格让白人社会为之震惊,不得不正视非裔心中孕育的复仇怒火,这怒火以别格极端的暴力自卫行为体现出来。在小说中,别格杀害白人女子玛丽,并不以惯常的白人针对非裔的暴力事件为前提。荒谬的是,日常生活中玛丽不仅没有歧视别格,反而频频地向别格示好。别格的暴力行为完全出自内心深处对私刑的极端恐惧。正是玛丽的失明母亲走进屋子的这一偶然行为引发了别格隐藏在心底的脆弱感,这种脆弱感是作为非裔男子从小受到的各种警戒在心理上的烙印。当然,杀害玛丽也让别格心底压抑多时的仇恨释放出来。这一行为无疑是对白人种族主义社会的抗议,这个白人社会关闭了他一切上升可能的大门。像他这样幻想获得白人的各种成功又终日无所事事的年轻非裔男子是美国社会隐藏的祸患。在这个意义上,别格是种族主义社会的受害者,这也是富有同情心的白人律师麦克斯拼命为别格辩护的原因。但是,别格在逃亡途中,他为了顺利逃脱又杀害了非裔女友贝西,白人律师的辩词中丝毫不提第二桩谋杀,因为这会暴露出别格自身的道德缺陷。这第二桩谋杀也让别格的受害者形象显得模糊起来。如此的情节设置是否体现了作者赖特的良苦用心?除了抗议白人社会,赖特也要读者思索非裔自身的缺陷以及族群内部的暴力。1946年出版的《街》也是赖特式的抗议小说,书中的女主人公卢蒂渴望逃离非裔贫民窟,担忧儿子将在耳濡目染中过上肮脏堕落的生活。但系统化的白人种族主义必然将她禁锢在非裔区的破败房子。逃离贫民窟这一目标的遥不可及虽让卢蒂产生挫败感,但她仍不懈地试图与命运抗争,最终将她逼上杀人绝路的却又是同胞——两个觊觎她美貌的非裔男子。一个是楼房管理员琼斯,因得不到她而唆使她的儿子偷盗邮件,导致卢蒂儿子锒铛入狱。在为儿子筹措保释金时,卢蒂的脆弱暴露在同样具有掠夺性的非裔男子史密斯面前,当史密斯以不给保释金来威胁卢蒂屈从时,卢蒂在疯狂中杀害了他。愤怒中的她已不把史密斯看做非裔同胞,而是压迫她的白人社会的象征。一个一心想通过自身努力过上好生活的女子却在两个非裔男子前后的掠夺欺压中成了杀人犯。作者佩特里的控诉既指向白人社会的制度性压迫,又指向非裔社区的丑陋。

5 现当代非裔文学鼎盛期

现当代的非裔文学中,除了对白人种族主义的持续控诉之外,对于非裔内部暴力和丑恶现象的大胆揭露使作家们的思考超越非裔种族,上升到普适性的人性问题。安吉罗在1969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如实反映非裔区以“法外正义”和暴力来解决人际纠纷的日常,作家的母亲和生意伙伴产生纠纷后的解决方法就是枪支。1977年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中,下层非裔吉他加入仇杀白人的“七日社”组织,号称自己杀白人是为了爱非裔,最后却把枪支对准自己的中产好友白人,这桩谋杀中既有朋友之间的误解,也夹杂着下层非裔对中产非裔的偏见和仇恨。1984年威尔逊的戏剧《莱尼大妈的黑臀舞》中,主人公莱维在白人对他关闭机会大门时,竟然把怒气发泄到非裔乐队队友身上并杀害了他,这是一桩非裔自我憎恶发展到极端的谋杀。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怀德曼1973出版的小说《私刑者》,作家以四个非裔男子密谋对一白人警察实施公开私刑为故事主线,对非裔暴力反抗的思想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故事中绰号为小个子的非裔策划了这一行动,但在生活中他却是个只会发表空头言论的残疾人。另一成员桑德斯是个极端利己的存在主义者,他看不起其中的混血成员威尔克森,并盘算着在计划成功后就杀掉另一成员莱斯,在他眼里莱斯只是个看管楼房的下层非裔,在私刑计划中也只是一个棋子而已。可笑的是,莱斯也在计划中打着自己如何出名的小算盘,并对其他几个同伙怀着嫉妒之心。小说的最后,莱斯在一阵思想错落中杀害了威尔克森,策划人小个子也被当成精神病人关押在病房,只剩下桑德斯一个人在苦苦等待计划的开始。作家如此的情节设置显然是要读者去正视非裔内部的丑恶,这种丑恶已上升为普遍化的人性问题。

2015年,里奥维的《街边社会》在美国出版,作者描写洛杉矶沃茨区非裔青年之间无休止的杀戮。这部畅销的社会学著作既是对后民权时代仍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的抗议,也表达了对非裔内部暴力痼疾的痛恨,作者甚至把非裔之间的互相屠戮称为瘟疫。

6 结语

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镜像,也在如实地反映着现实。在一百多年的非裔文学史中,从思考如何应对白人的暴力,逐步发展到对非裔内部暴力的正视,读者们既被引导着去正视历史,也不得不正视非裔自身的暴力文化,体现了非裔作家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敏锐的问题前瞻性。

引用

[1] Henry Louis Gates, Jr. Three Classic African-American Novels[M]. New York: Vintage Books,1990.366.

[2] Toomer J. Cane[M].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1:58.

[3] McKay C. Home to Harlem[M].Bosto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7:112.

本文系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四五”规划2023年度共建课题“多元视角下的美国当代非裔文学暴力主题研究”(2023GZGJ273)

作者简介:辛珏如(1976—),女,广东潮州人,硕士,讲师,就职于广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