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

2024-10-30 00:00:00牛伯成
天津文学 2024年10期

1

接到这个合同,是陈研正缺钱的时候。

出版社编辑马大力打来电话,说一家公司老板看中他的一本书,要买影视版权。马大力把陈研吹成著名编剧,竭力向对方推荐,谈妥后把电话打过来。

陈研喜出望外,约好时间,第二天便乘城际快车来到北京。当晚,在长城饭店跟杜老板见了面。

杜老板中等身材,脸像狒狒那样狭长,眼睛有点斜视,陈研总辨不清他在看谁。马大力是开车来的,不能饮酒。陈研跟杜老板连干三杯,乘酒兴把事情敲定下来。那本《英雄今朝》的影视版权卖了五万,不算高。剧本做三十集,每集一万五,这个不低。杜老板当即拿出合同。书的影视版权50%是出版社的,那份合同三人签字。剧本合同马大力坚持一条,该剧要保留原著60%的内容,杜老板没异议,当即添加进去。这份合同陈研和杜老板两个人签,在落款和修改的文字上按了手印。版权费三日内付清,剧本第一笔稿酬要等陈研做好大纲获得通过后付10%,这是规矩。

大事告成,陈研心情舒畅。虽然对方是家小公司,但片酬真金白银,实实在在。陈研太需要这笔钱了,他欠着一屁股债,这笔稿酬是及时雨,他可以笃定地对债主们说——哥们儿别急,兄弟在进行影视创作。

酒宴上坐着个漂亮女人,叫刘丽丽,高个儿,皮肤白皙,有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她是杜老板的秘书,东方大学艺术系研究生毕业。这样高学历的美女,说话却粗糙,总把“妈的”“牛×”挂在嘴上。陈研见怪不怪,知道这是影视圈子的一景。

杜老板把助手抬得很高,陈研听明白了,今后剧本创作,少不了跟这位丽丽小姐打交道。她不仅是老板秘书,还是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

从饭店出来,时候已不早。陈研意犹未尽。马大力把车开到宾馆停下,两人找个街摊喝啤酒吃烤串儿。

马大力说:“哥们儿这事办得不赖吧?”

陈研却说:“我怎么觉得,签这合同跟签卖身契差不多呢?”

“怎么啦?”

“时间卡得太紧,两个半月,三十集戏哪,还不把我挤出屎来?”

“两个半月也是你敲定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力知道,陈研是快手,就又说:“有那本书做基础,你三下两下就把剧本攒出来了。”

陈研呵呵,说:“哪那么容易?半个月做大纲,还要做分集提纲,这还得说能顺利通过,余下时间两天做一集,每集一万七千字呢。”

“这对你,小菜儿一碟。”

两人碰杯,陈研喝了一大口,皱皱眉头说:“活是好活儿,赚钱也快。可惜钱赚过来也不是我的,转身扔大锅炉里,呼啦就烧没了。”

“你还要往厂子里拽呀?”马大力知道他背后有家赔钱的工厂。

陈研叹气,无奈地说:“我总不能眼巴巴看着厂子完了吧。”

马大力就说:“我劝你别再投了,你那个厂是个无底洞,还是完了好。厂子完了,你也就解放了。”

陈研摆摆手:“话好说,当真还不好舍,这里的难处你不知道。”

见陈研要诉苦,马大力马上拦住,说:“别,不提这段,今天是好日子,好好喝酒,说点开心的。”

两人把啤酒喝干,陈研又要了两瓶。

夜里马大力没走,跟陈研在宾馆里对付一宿。早晨爬起来洗漱,对陈研说:“版权费到了位,我马上把你那份汇过去。”

陈研围被子坐着,心里盘算,两万五,还债杯水车薪,日常花销还是够花一阵子的。

2

邵一荣下午三点接到陈研的电话,约她下班见一面,没说什么事儿。

这事儿蹊跷。前段日子,陈研总躲着她,不仅见面少了,电话也时常不接,这是要断交的节奏。

她觉得陈研特小气,倒没认为他是江湖骗子。

第一次借钱他说三个月还,看在他们的关系上,她答应了。到了仨月非但没还,又借了第二笔。第一笔三万,第二笔五万。陈研你一个文人,开什么厂啊,又不懂经营。就说是体验社会吧,也用不着真刀实枪朝里边拽钱啊?再说那个厂,生产卫生纸的,一听就没前途。

劝过陈研,陈研主意大,一句不听。

倒是会分析,说工厂前三年打窝儿,中间三年摸经验,后三年才会赚钱,这是什么逻辑?她听说,投资项目,两年不赚就要关闭,说明选错了方向。

陈研急赤白脸。

邵一荣心一软,再次原谅了他。这债拖下去就不是以月计算了,一拖就是两年。陈研倒讲规矩,不到两年的时候给她换了借条。软磨硬泡,又借走四万,欠她的总债务到了十二万。现在一笔都没还她,只是第三个年头上象征性地给了她三千元利息。这笔债务,一拖拖了八年——小鬼子都投降了。

她不是摇钱树,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还是那样,每两年换一次借条,把本金和利息写得清楚,给她留下了打官司的空间。有时,邵一荣真想去告他。可陈研说,告他也没钱,法院要执行,除非把他的房子卖了。然后赖叽叽地说:“你忍心让我一个爬格子的人,住大街上啊?”

问题是,陈研不光欠她的债,把好朋友都借遍了。陈研像个守信的人,借钱时信誓旦旦,最后都变成了陈年老账。陈研跟她叨叨过,欠债有十几笔,她的最大,其余人几万的几千的不等。陈研涎着脸皮说,他把朋友都得罪完了。

他也没个还款计划,收入一疙瘩一块的,真要靠稿费还债,他们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啊。

邵一荣在公共汽车站等陈研,她背着小挎包,梳妆整齐。本来她也是利落人,与陈研见面从来一丝不苟。陈研穿着个大褂子从车上下来,下车就露出了笑脸。

“一荣,我太想你啦!”他上来就要给邵一荣一个拥抱。一荣赶忙后退,腾腾倒了好几步。等车的人以为他是疯子,都注视他们。陈研停住,改为跟邵一荣握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经过公园,邵一荣说:“进去转转?”

陈研摇头,说:“不是这儿。”

他带一荣走到对面的斜街,那边有个日式料理,他带一荣走进去,进了门又朝对方笑了笑。

“今天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邵一荣问。

“嘿嘿,没事儿。”他拿过菜单,说,“想吃什么,随便点。”

邵一荣望他一眼说:“装什么穷大手,有钱啦?”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了。”

“五年前你就说有希望,这希望我一盼就是六十个月。”

“不提那些,先点餐,”他把菜单递给一荣,招呼服务员,“先来四壶清酒。”

邵一荣点了三文鱼、醉虾、几样小菜,没太铺张。陈研点了烤鳗鱼,说:“这个你爱吃。”

喝酒的时候,陈研把那份剧本合同拿出来,对一荣说:“这个,你给参谋参谋。”

邵一荣看了看,心头一喜,说:“行啊,写电视剧啦?”

“嘿嘿,我的好事,要开始了。”

“不错,不错,祝贺你。”

两人碰了碰酒盅。

喝酒,叙旧,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次是场朋友聚会,在一荣当年的男友家。他家装修格色,把家弄得像小舞台似的,根本就不适合居住。不过,在这里聚会别具一格。大家都喝啤酒,没什么菜,啤酒已喝了两箱,彼此聊得甚欢。一荣的男友是搞装修的,他家一式三用:居住,当样板间,他还把这里搞成个艺术家的小沙龙。

陈研算作家,邵一荣喜欢绘画,她男朋友也自称画家。他家的小舞台上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油画,她男友自称是雷诺阿风格。陈研并没看出所以然,但极为欣赏另一幅油画——门。红色,像张开的巨口,占满画面,其中漫散着许多小白点儿。由此认识了油画的主人——邵一荣。

后来见面就多了。

两人单独相约是在料理店对面的公园里,那时,一荣已和男友分了手,单着,空窗期。一度对陈研有兴趣,相约聊天,跟他出席不同场合:参观啊,聚会啊什么的。朋友们认为他俩要结婚了,其实连恋爱都谈不上,他们只是聊得来的异性朋友。

清酒喝光了,料理店要打烊。两人一晚上谁也没提借款还款的事儿,好像把这个连接他们最紧密的链条,忘记了。

3

陈研的大纲一气呵成。

故事都在他的肚子里装着,又有书做蓝本。他很感激马大力在合同里加入的那段文字:剧本保留原著60%的内容。这使得他创作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大纲发过去了,他等消息。估计还得修改一道,之后看公司的意思,通过了他就能拿到四万五千元酬金,总稿酬的10%。

这事不能让韩达生知道,知道了他会像蚂蟥一样袭来,张手管他要钱。他那边勉强开工,资金运转相当困难,银行还一再催还贷款。那个烂泥潭陈研想想心里就烦。

当然,这笔钱也不能全给邵一荣。毕竟他与一荣知近,那就放一放,优先考虑下其他哥们儿。

大纲发过去第三天,陈研接到刘丽丽电话,说她已到滨海市,住在富民宾馆,她代表公司跟陈研谈意见。

陈研赶紧乘地铁过来,在刘丽丽的房间和她见了面。

公司只来了她一个人,杜老板没跟过来,也没有其他随行人员。

房间里有两个圈椅,一张小圆桌,成了他们工作的地方。刘丽丽爱干净,卫生间挂满了她的什物,花花红红散发着洗涤液的味道,时时提醒陈研,这是女人的房间。

当然,工作还是需要集中精力的。

刘丽丽热情,先来个开场白,赞扬下大纲的优点,给陈研的感觉,公司对他的大纲总体上是肯定的。之后又笼统地提了提不足,给陈研留下思考的空间。

陈研是带着笔记本电脑过来的,刘丽丽说什么,他都敲字记录下来。他不用录音笔,录音笔容易偷懒,产生依赖性。他用电脑,边听边记,能留下深刻印象。

刘丽丽说:“陈编剧工作还是蛮认真的。”

“你也认真啊,认真才能把事情办好。”

刘丽丽满意地点点头。

上午的时间有限,转眼到了吃饭时间。

刘丽丽说:“上午先到这儿,我们去餐厅吃饭,之后休息下,下午三点继续?”

“我听你安排。”陈研恳切地说。

吃饭是愉快的,刘丽丽在休息时不谈稿子,且允许陈研喝两瓶啤酒。

饭后休息有些尴尬。因刘丽丽订的不是标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又没有沙发,只两个圈椅。

陈研说:“你休息你的,我在圈椅上坐坐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啊,下午工作仍要坐圈椅,你这样是休息不好的。”刘丽丽很关心他。

“要不,我出去走走。”

“你午后不睡觉吗?”

“在家里是睡的,现在……不睡也可以。”

“别,我尊重你的习惯,我看你也别客气了,也在床上睡吧。”

“你呢?”

“我睡这边啊,咱们一人把一个边,互不打扰。”

陈研心血有些上攻,这算什么安排,单身男女,在一个房间工作也就罢了,还要在一张床上睡午觉,着实有点不像话。

“好吧,就这样安排了。”刘丽丽竟有些命令的口吻。

陈研想,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刘丽丽不在乎,他也就随波就势,反正也只是休息一下。

躺下心里仍泛起些波澜,刘丽丽实在有些诱人,她皮肤白皙,眼睛毛茸茸的,闭上仍很好看。她的身段,躺下就现出另一种丰润,乳房挤出来,鼓凸凸的。背对背当然没什么感觉,要是翻了身呢,要是两人同时都翻了身呢,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陈研没睡好午觉,他睡不着。佯睡一阵,瞄瞄那边,心有所动。刘丽丽像是睡了,很自然地翻过身,又翻回来。刘丽丽没起床,陈研也不起,就这样将就到三点,刘丽丽的手机响起提醒的音乐声,两人才同时爬起身来。

下午的工作仍是有成效的。刘丽丽似乎休息得不错,侃侃而谈,思路不乱。

她从开篇第一段说起,一步步阐明她的意见。说到剧中人物,也说到若干情节和桥段。

刘丽丽像个门里人,说得头头是道。陈研句句都听进去了。因她说得清晰具体,陈研觉得,修改起来,并不困难。

“你认为我的意见怎么样?”

“好。内行。对我有启发。”

整整一下午,刘丽丽嘴没停下。陈研心里总结了一下,对方还是顺着他的大纲谈的,没否定太多,所谈都是对大纲的补充,包括她对本剧的想法。

吃晚饭,之后随便闲聊,陈研探得刘丽丽一些私人信息。她有男朋友,也是影视圈子的人,是个演员,不很出名,但饰演过不少配角戏。刘丽丽举出一些,陈研对影视圈子并不熟络,那些剧他没看过,只能含糊地点头。刘丽丽又说到自己,她的理想是从事她的专业,将来做编剧,当导演。陈研心里有所警觉,但依然赞扬了她。

晚上又工作到很晚,刘丽丽把所有意见及如何修改都阐述清楚之后,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咱们再从头捋一遍。”

陈研说:“好,明天我九点半准时到你这儿。”

“你怎么回去?”

“这么晚了,我只能叫出租车了。”

“晚上我不能留你在这儿住了。”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说完注视着他。

陈研笑了,说:“丽丽你开玩笑啊,中午那是没办法。”

“要不是开玩笑呢?”

“那就是更大的玩笑。好啦,你休息吧,咱明天上午见。”

陈研听明白她的意思,一瞬间想到杜老板那张狒狒脸,感觉到些什么,但他反应不算慢,片刻逃了出来。

直到上了出租车,仍在回想刘丽丽的话和她说话的眼神。

他并不后悔。

4

昨天和刘丽丽待了一整天,刘丽丽说话没带一句“妈”字,竟像淑女一样温文尔雅。她的眼神是纯净的,时而就冒出些智慧的光泽,让人心中一跳。

平心说,陈研对刘丽丽很有好感。一瞬间想过,跟刘丽丽走得密切些,对他未尝不是好事,或许她的立场会偏向他,在大纲、分集提纲乃至剧本的讨论上,为自己说些好话。但他立即否定了自己。那天在长城饭店的酒桌上,分明可以看出刘丽丽跟杜老板是什么关系。他是编剧,刘丽丽是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他们间绝不能扯出别的事情来。

这一点,他很坚定。

上午再见面就轻松多了,毕竟主要意见已交换过。陈研也提出些自己的看法,刘丽丽对边防武警和缉毒警察,对缅北的形势以及境外毒枭不够了解,有些意见与现实不符。当然,电视剧是艺术品,可以夸张乃至虚构,但也不能出硬伤,闹出笑话。丽丽小姐并不固执,收回了她的一些意见。

总之,他们谈得愉快,交换意见也很顺畅。陈研口头说了修改大纲的几个要点,刘丽丽要他整理成文字,发微信给她。按照这几点修改就可以了,不必再去北京。刘丽丽问他一周时间能否改好,陈研说不用,三天之内他就把新大纲发过去。

陈研的手机响,这是第三遍了。是邵一荣。陈研认为,他与丽丽的工作告一段落,便告诉一荣,他下午没事了,可以跟她见面。

刘丽丽问:“是你的朋友吗?现在就可以过来。”

陈研说:“现在不合适吧,我还要帮你买火车票,无论如何我也要送你到火车站。”

“没关系,要不,让你朋友过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这更不合适。”陈研推辞。

“真的没关系,不然我也要吃饭,吃饭你不也要陪着我吗?叫你的朋友过来,我也增加些对你的了解。”

陈研推脱不掉,只好从命。

他又把电话打过去,邵一荣爽快地答应了。宾馆距她上班的写字楼不很远,一刻钟她就到了大堂。这工夫,刘丽丽已用手机订好返程车票,她在手机上订票很便当。

两个女人见面,虚假地寒暄之后,又互称对方漂亮,夸赞对方的衣着得体、大方。

三人出来,去中餐厅,这么短短的时间,刘丽丽已知道邵一荣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离异,她的前夫在国外,她与前夫仍有联系。刘丽丽又表现出她粗犷的一面,挖苦男人,狠辣又幽默,竟把邵一荣逗得笑了。

吃过饭,陈研和一荣送DjhLnajWK0V4jUj+062IGM+k5+JZOxGQ6REdKfPIEu4=刘丽丽去车站,像送别老朋友那样把她送上火车。

火车刚刚启动,邵一荣便对陈研说:“就这个女人,你陪她一天一夜啊?”

“怎么说话呢,我们这是工作。再说也没一天一夜,工作完事,我回家睡的觉。”

邵一荣笑,说:“是被人家赶出来的吧?”

陈研说:“别这么没正经。”

“正经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怎么呢?”

“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儿,心怀鬼胎,一看就没什么教养。你的情况也被人家摸个底儿掉吧?”

陈研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

“你办工厂连年亏损的事儿,你欠一屁股烂债的事儿,也跟人家说了?”

“那倒没有。”

邵一荣说:“是啊,尽拣光明的说,那些有损你形象的,也知道遮掩是吧?”

陈研说:“你也够可以的,你前夫在哪个国外啊?”

邵一荣说:“不说国外说哪儿,总不能说他在监狱里,还没放出来吧?”

陈研不说话了。

邵一荣就说:“我可告诉你了,这个女人不能走得太近,她长着一百八十个心眼,哪个心眼也够你喝一壶的。别说我没提醒你。”

刘丽丽有这么坏吗?她提的修改意见挺中肯,处处都在帮他啊。

“你的感觉不准。”他说。

“就准,女人是最懂女人的。这个女人,第一,人尽可夫;第二,心黑手狠;第三,吃人不吐骨头。我哪一条要是说错了,我把眼珠子挖出来,让你当泡儿踩。”

陈研摸摸脑袋,没有说话。

邵一荣太毒舌了,他体会着,这个刘丽丽还是蛮不错的。或许,这是女人的嫉妒。只吃了一顿饭,邵一荣就妒火中烧了。

5

韩达生打来电话,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陈研并没睡觉,他正在全力以赴修改剧本大纲。因刘丽丽的意见说得明确,修改起来十分顺畅。用不了三天,到现在他已改出五分之二,熬个通宵,到明天早晨他就可以万事大吉。之后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晚上再修改下文字,后天就可以交稿了。

他正兴致勃勃的时候,韩达生的电话打进来。他打的陈研的座机,陈研想撒谎都来不及了。

“什么事儿?”

“什么事我上去说,我就在你家楼下。”

得,被韩达生逮个正着,无处逃遁。

没一会儿,韩达生走上楼来,咚咚敲响了他的房门。

陈研关闭了电脑,把相关材料统统划拉到抽屉里。走到床边拉一把被子,做出要睡觉的模样,这才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

韩达生挟着一股凉风走进来。

两人在茶几前坐下,韩达生说:“明天跟我去趟银行。”

“干什么?”

“银行又催还贷了,你得跟我一道,度过这一关。”

“我去没用,我又不是法人,还是你自己去对付吧。”

“你不是法人,可你是作家,廖科长还是很顾及你的面子的。”

陈研心里盘算,去银行起码半天,信贷科的廖科长是个难缠的女人,闹不好谈一天也有可能。

“我有事儿,明天去不了。”

“厂子是咱俩的,关键时刻你不能掉链子。”

“这我知道,可我明天真的有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要是比去银行的事还大,我让着你。”

陈研是不能把签了剧本合同的事告诉韩达生的,那样,他赚的钱真的焐不热乎就会被他挤出去,他那边欠着还贷款不说,现有资金也周转不开,外边还有一堆应付款。这事儿陈研不能想,想想也会跟韩达生一样头皮发麻。剧本的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算了,明早我跟你过去。早晨你派车来接我吧。”他妥协了。

“那就七点半。”

“好吧七点半。”

“还有一件事儿,咱们的送货车出了事故,跟一辆摩托车发生了剐蹭,明天下午去派出所解决。这事儿,你也得出面。”

“出交通事故去交通队啊,去派出所干吗?”

“没在交通线上,在大院门口出的事故。摩托车主是当地一个出名难缠的人物,讹上咱们了。跟派出所谈过一次,他们的态度明显向着对方,这事儿你不出面行吗?”

“我出面就管用了?”

“总比我强吧,毕竟你写过相关的书。你出面,带几本书过去,他们不敢太欺负咱们。”

“这事什么时候去?”

“银行的事儿怕是要谈到中午,咱们顶到中午,我答应她们,这个月归还两千元,只能用挤牙膏的办法对付她了。去派出所我定的下午三点半。明天你什么事也得跟着我,吃过晚饭我放你回来。”

陈研盘算着,明天一天的时间只能撂给厂子了。他最憷头的就是出面处理这些求爷爷告奶奶的事儿,可他又不能不出席这样的场合。硬着头皮吧,没别的办法。那么,今天夜里更不能睡觉了,打通宵板上钉钉,他必须拼了。

韩达生把事情说完,松了口气,问:“家里有酒吗?”

陈研吃惊地说:“这么晚了你还要喝酒?”

“喝两口,我今天太紧张了。”

陈研没办法,拿出半瓶白酒。看看冰箱,里边还有盘冷餐肉,又找出包花生米,陪韩达生喝了阵子。

午夜一点半,陈研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起早。”

韩达生说:“算了吧,晚上我就在你这儿对付一宿,明天我叫司机来接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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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千万别,您的呼噜我受不了。您还是走吧,千万千万,马上走。”

他为韩达生拿提包,连推带搡地把他推了出去。

思路已被破坏,陈研给自己冲了杯浓咖啡,又从头看自己修改过的提纲前半部分,好不容易才把状态找回来。看看表,已经后半夜两点十分,他必须全力投入进去,争取在早晨七点之前,把大纲全部修改完毕。任务艰巨啊,他必须争分夺秒。

结果还好,陈研把自己充分调动起来,效率还是蛮高的,早晨六点半,稿子全部修改完。他还有时间给自己冲杯牛奶,煮两个鸡蛋。不仅吃了早饭,在韩达生到来之前,还冲了个冷水澡,消除下熬夜带来的疲劳。

韩达生的两件事,办得都不顺利。银行给他们发了最后通牒,他们还贷早已逾期,如不能在半年内还清全部贷款,银行准备起诉他们。虽然陈研拿出两本书送给了派出所所长,所长的屁股仍坐在摩托车手一边,对方没有驾驶证,且是骑车撞的面包车。所长只强调一句“拐弯让直行”,就判定他们负主要责任,要他们担负摩托车的修理费。只是没狮子大张口,只判赔偿三百元,结了案。给陈研的印象,对方是滚刀肉,警察也很无奈。事后,所长打圆盘说:“不仅你们窝囊,所里也同样窝囊,可这事儿——没办法。”

6

第三天一早,陈研把修改过的大纲发给刘丽丽,随后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关闭了手机,拔了家里固定电话的电源,陈研消失了二十个小时。醒来之后,他笑了,心想这是个好办法,只要他下定决心,时间可以是他自己的。

打开手机,里边有七八个未接电话,还有一大堆微信短消息。他不理会这些,把电话打给了北京的刘丽丽。

“怎么样啊丽丽小姐,大纲通过了吗?”

“怎么,你比我们还着急?”

“是啊,我们的合同是有时间要求的,我这儿拼命朝前赶,你那边也得跟上啊。”

“合同上定的是三天之内回复意见。”

“都是按你的要求改的,咱们就别按部就班走那个形式了。”

“形式总要有的嘛。”

“你看过了吗?”

“我看了,现在大纲在老板手里,老板的意见还没下来。你啊,猴急。”

他猴急了吗?是有点急。他急的不仅是甲方的意见,还有他的第一笔稿酬。四万五千块呢。这笔钱下来,加上卖版权的两万五,共计七万元。他已做好安排:还邵一荣三万,其他债主还一万五,韩达生太难了,就给他两万吧。他自己留五千。万一他有个小支应呢,不能手里不留一点儿钱。

大纲通过了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要做两个简大纲,一个三百字,一个一千五百字,公司报备要用;二是要做人物小传,人物小传他已做了一道,需要按照新大纲修改一下。这一切,都要在本周完成。

第一笔钱两天后汇了过来,陈研按计划,当天就分发出去,自己当了回过路财神。

邵一荣来电话问:“利息呢?”

陈研说:“利息后算。”

最受感动的是韩达生,他也打来电话,上来就问:“你哪儿来的钱?”陈研说:“这段写了点小稿子,发的稿费全给你了。”韩达生连声道谢,说:“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厂子眼看就维持不下去了。有这些钱,又能苟延残喘一阵子了。”陈研想,达生对厂子也没信心。他俩这是跟谁过不去,干嘛非要坚持?早点放弃对大家都好。可这个想法两人谁也不先说。另一个想法是不甘心,都存在着幻想:万一厂子能翻过身来呢,也许,一切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发了钱,大家皆大欢喜,陈研也痛快了五分钟。

之后他沉默下来,有狗抓尿泡的感觉,嘲笑自己一阵,又失落起来。

做分集提纲是要花些工夫的——一集三千五百字,三十集十万有余,敲字也要敲一阵子呢。他不能有外界干扰,必须集中精力。那天关闭电话,玩二十小时失踪的事启发了他,他可以照葫芦画瓢。再玩把大的,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依旧在他家,关掉手机,拔掉座机的电话线,用毯子把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夜里半点光都不能泄露出去。不开电视,平时他也很少看电视,不开音响,完全按家中无人的样子设计。买了五箱啤酒、两大箱方便面、十斤鸡蛋、三箱牛奶、十二个长面包,他便开始了隐居生活。“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他心无旁骛,果然出效率。并没天天熬夜,他把自己的作息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分集提纲便一集一集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达出来。

三天过后,就有人过来敲他家的门。他不理睬,只一瞬间猜想外边是谁,想象着那人的心急火燎。管他呢,急就急去吧。倘若他死了呢,倘若他去外地了呢,倘若他出了国呢,找不到他,有什么事自己去办吧,他大甩手,才不管呢。

敲门声响过数次,后来变成了砸门。

陈研找了些棉花,捻成小卷把耳朵塞住,再戴上耳机。多么疯狂的砸门声也变得小了、远了,像远方的滚雷。

他果断地中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分集提纲高歌猛进,稿子质量也好,陈研欣欣然。他觉得自己是个上进的人,有原则的人,顽强的人,也是个聪明人。他创造出一个无人的环境,与世隔绝,连续封闭了四天,六天,九天,他居然能坚持下来,始终没有动摇。

7

并非所有人都关心陈研,朋友找他,外地来了客人,找不见也就算了,没人深究他去了哪里。但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邵一荣,一个是韩达生。

邵一荣是知道陈研在做剧本的,前几天没有陈研的消息她觉得挺正常,并没着急。他藏匿起来,避免打扰,这个阶段不必找他。

韩达生有了钱,进了一批原料,生产出一批新品。打浆机、圆网造纸机忙碌起来,厂子又有了活气。

这个项目是韩达生看中的,当年小造纸厂不景气,达生认为,是体制问题,他贷了一笔款子,把小造纸厂承包下来。没想到是市场问题,除了第一年略有利润外,之后连年亏损。

陈研跟韩达生曾是一家大型造纸厂的工友,陈研在办公室,达生在技术科。两人一起下岗,走了不同的路。他俩原来也是借贷关系,经不住韩达生一个劲地游说,陈研心一软就把借款变成了投资。借钱借成股东,他便如此。

之后厂子起起伏伏,一直在亏损线之下挣扎。为了救急,陈研向朋友借钱,他的股本也越滚越大,已与达生平起平坐了。

这段时间新品生产顺利,韩达生没找陈研。不想质监所下来检查,发现他们的新卫生纸达不到行业标准,限期整改——这下忙坏了韩达生。他打电话找陈研,需要他疏通关系。陈研关机,打他哥们儿的电话,四处找不到人。白天砸陈研家的门,夜里到他家楼下转悠。陈研似乎凭空消失了,白天砸门砸不开,晚上家里没动静。韩达生急得心火上了房,这个陈研,躲到哪里去了呢?

眼看罚单开下来,一下罚掉三千块,韩达生心疼也没有办法。

陈研失踪了八天,韩达生开始犯嘀咕:这个陈研,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再次来到陈研家,站在楼道打着手电仔细研究他家房门。这门有日子没打开了,门把上居然落了层灰尘。韩达生心生疑窦,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头。

他又使劲砸了几下门,邻居出来说:“陈研出门啦,有日子没回来了。”

真出门了?也不对呀,出门他不会关手机,更不会连续八天关机,不能哪儿都没他的消息。

韩达生正瞎琢磨,一个女人走上楼来,也找陈研。这人韩达生认识,是陈研的朋友,叫邵一荣。

邵一荣看见韩达生,问:“你找陈研?”

韩达生反问:“你也找他?”

“是啊,我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躲在家里,不接电话。”

“没在家,”韩达生说,“他家我来七八次了,砸门都砸不开,邻居说他出门了。我观察了一下,他这门把手上落了灰,肯定是有日子没打开了……”

“是吗?”邵一荣凑到近前看了看,用手指头抹了下,果然抹出道印子来。

她气馁了,说:“莫非他真的出门了?”

韩达生说:“他出门不会不告诉我。”

邵一荣说:“他出门也不会不告诉我呀。”

韩达生眼睛里冒出些奇怪的光,咬咬牙说:“他要是真出门了还好,要是他在家里呢?”

这句话提醒了邵一荣,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要是陈研在家呢,他关闭电话躲着他们这情有可原,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天不出来,他不买东西不吃饭啊?

“晚上我也来过,他的家里没开灯。”韩达生又说。

情况不好,要是陈研一个人在家,这么多天没动静,会不会他在家里,出了事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两人的心,他们都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虽然他们间什么都没说。

邵一荣拍打房门,大声喊:“陈研,你在家吗?”

韩达生也使劲敲了几下,停下来对邵一荣说:“要不,咱们报警吧。”

两人先找到街道,向居委会反映了情况,大家又一起去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邵一荣不能说假话,告诉警察说:“前阵子陈研给一家影视公司写剧本,经常熬夜,这情况我知道。可这一段,他关闭了手机,家里电话也打不通,到家敲门没人开,夜里连灯亮儿都没有,这不正常。我们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很可能出了意外。”

韩达生插嘴问:“他在写剧本啊?”

“是。”邵一荣说,又对警察说,“他家的房门我们打不开,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警察问:“他不接电话,和你们失去联系,有多久了?”

韩达生说:“有七八天了吧。”

邵一荣准确地说:“有九天了。”

同来的居委会大娘说:“邻居们反映,他家房门十来天没打开过。”

邵一荣马上说:“他身体不好,有心脏病。”

警察站起来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来到陈研家门口,众人又叫了一阵门,依旧没人应声。警察打电话,叫来消防人员,带来破拆的斧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警察让众人离开门口,消防员用消防斧破门,劈了三下,就把门锁劈开了,门也砸了一个洞。

大家涌进来。房间里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很难闻。

拐到里间屋,众人都愣住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屋角堆满了方便面的塑料袋和空的啤酒瓶。桌上的手提电脑打开着,在养护状态。陈研戴着耳机,脸色煞白地躺在小床上,一动不动。

邵一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韩达生跟随着她。

邵一荣喊:“陈研,陈研——你活着吗?”

陈研仍那样躺着,没有反应。

韩达生推推他,陈研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见屋子里站着这么多人,其中还有警察,他奇怪地坐了起来。

这些人张嘴说着什么,他听不到,只能看见他们的口型。

他摘下耳机,从耳朵眼里掏出一小堆棉花,这才问:“你们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众人相互看看,邵一荣苦笑起来。

8

邵一荣做东,请陈研和韩达生吃饭。

韩达生说了因产品质量问题,质监所开罚单的事,这已无可补救了。之后抱怨陈研接剧本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他打个招呼。

陈研像是待傻了,歪着嘴笑笑不说话。

邵一荣说:“他不告诉你,还不是因为你压榨他压榨得太狠了,半道上把那些可怜的稿酬都劫走了啊?”

韩达生说:“我也没白用他的钱,我都给他折成了股份。”

“折成股份有什么用,你的企业又不赚钱,一直是负债经营,股份越多,背的债务越多。”

韩达生说:“你对我们企业,了解得够多啊?”

“我当然了解了,我是你们企业最大的债主。”

“你不是企业的债主,是陈研的债主,陈研管你借钱,然后投资厂子,变成了股份。”

“瞧你说得多明白,陈研,你听清楚了吧?”

陈研支吾着,说:“别算这些烂账了,没用。”

韩达生又说:“要是企业赚了钱呢?股份越多,分红越多。”

邵一荣说:“你这是画大饼哪,还是吹气球呢,这糊弄谁?你以为陈研是傻子啊?”

陈研说:“你的债,我回头还你就是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韩厂长,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韩达生就转向陈研,和颜悦色地说:“你写你的剧本,我不再影响你,这边厂子出了什么事我都一人顶着,你去忙,哈,我尽量,连电话都不给你打。”

陈研说:“你要是能把厂子的事都顶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定,我说话算数。”韩达生信誓旦旦。

邵一荣仍有气,说:“你还不是又惦记着陈研的稿费。”

“我不惦记,朋友挣钱,我高兴。”他呷了口酒,又说,“你不也是惦着陈研的稿费,还你的账吗?”

“欠账总是要还的,当初借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看,还得找陈研吧,陈研当初怎么说,那是他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你……好吧,我多余请你喝酒,你是个一点良心都不讲的无赖,谁跟你交朋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韩达生说:“陈研他乐意,你是他什么人,你管得着他乐意吗?”

陈研有点烦,大声说:“别戗戗了好不好?”

“事情不戗戗不明,陈研,你真的一点都没看清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冒。”

这顿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邵一荣其实没生韩达生的气,她气的是陈研。她为他说话,他却不哼不哈地和稀泥。

晚上,陈研请邵一荣喝啤酒,他有连着喝酒的习惯。两人坐在一家小酒吧里。陈研告诉邵一荣,分集提纲他已经发给了刘丽丽,凭他的感觉,这一稿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喝着酒他又说,投资厂子他算是陷在泥沼里了,他现在最在乎的不是厂子赔不赔钱,而是厂子的烂事儿不要再来烦他。他喜欢创作,喜欢编剧,喜欢做文字游戏,做这事自由、清净,他可以海阔天空,脑子里没别的闲白儿。他发现自己不适合经商,不适合办厂,不适合做任何具体的事情,只适合写作,躲在一个无人的环境里,他可以最大限度地陶醉自己,自得其乐。这是他把自己封闭了十来天的最大收获。

为什么要跟邵一荣说这些?他也不知道。可能是邵一荣为他说了话,点明了他和韩达生的关系。其实不用她点陈研心里也明白,只不过他在船上,船随时都会倾覆,计较其他事情没有意义。他已经默默地把债务承担起来,不承担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韩达生会去归还他找朋友借的钱吗?他的厂子还朝不保夕呢。他更没指望厂子能够赚钱。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看清楚了,小造纸厂无论在设备上,产品开发上,质量上,还是价格上都没有优势,韩达生当年看走了眼,投资了一个夕阳企业,厂子走向倒闭是必然的。只是他不愿现在撤下来,他等待着和韩达生一道灭亡。

“为什么要这样?”邵一荣不理解,在她的理念里陈研不可理喻。

“哥们儿,朋友,这个你懂吧?”

“你是说哥们义气?”

“不光是义气,朋友都有个朋友道儿,不能违背。韩达生那样说也不是欺负我,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钱再投入了,又不甘心放手。我只能就我的条件支援他,让他折腾去。折腾出来我为他高兴。折腾死了,我也就安心了。就是这样。”

“你就不能有点主动性吗?”

“主动什么?”

“主动撤出来。你那些股份你不要了,全都给韩达生,这样够意思了吧,然后,你净身退出,这可以吧。之后你就再也不用去管这个厂子了。”

“我现在退出来,等于让这个厂子马上死掉。”

“它早就该死掉。现在只因为你还能朝里边投点钱它还能喘口气儿,半死不活地吊在那里。”

“我不能让它死掉,在我能赚点钱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做。”

“你要等什么时候?”

“等我和他都没办法的时候,等到不得不关闭厂子的时候,等到韩达生也死了心的时候。我跟他一起清算,把债务分担起来。我还我的债,他还他的债。”

“你能分得清楚?”

“能分清楚。我经手借的,由我还,其余的,我不管,或者少管。”

“你又开后门。oPcFXiG2OgDB0YQHtFVlT6A6Wyh6VGIjMJv4p7U2FHw=

“主要是看情况,看看我的还债能力。”

“你还挺牛的呀,因为你有这部电视剧,你有本钱了?”

“哈,你这可不像一个债主说的话,按说,你只关心你的债我什么时候能还清这就够了,你不用这么关心我。”

“是的,我很多余。”

“我没说你多余啊,你关心我,我还是很感动的。”

后半夜,两人分的手。不能说邵一荣的这次谈话对他没有作用。他现在想,第二笔稿酬发下来他不急于分配了,暂时存在自己的折子里。邵一荣说得对,他应该有点主动权。

9

分集提纲顺利通过,这跟他估计的一样。刘丽丽打电话祝贺了他。

然而,依照合同公司要付20%的稿酬,也就是九万元,却没完全到位。杜老板只汇来五万。刘丽丽解释说:“公司财政上遇到点小麻烦,这笔钱很快就会给你补上。”

这五万元他按在他的账户里,没有声张。

丽丽要他做好准备,尽快赴京。公司已为他预订了宾馆,剧本创作阶段,公司希望他在北京完成。

这次他没再回避,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邵一荣,也告诉了韩达生。

北京的宾馆在一个大院里,有多个二三层的小楼。经营宾馆的老板姓薛,房产却是杜老板的。杜老板的主业经营房地产,投资影视业公司只是跨进来玩玩。

陈研提着箱子入住,接待他的是影视公司的一位姓边的制片主任,叫边富。陈研立刻想到蝙蝠。细琢磨真有点像,尖嘴,小眼,大耳朵,由耳朵想到蝙蝠的翅膀。杜老板没出面,刘丽丽也没出面,看来都忙。

安排好房间,边主任带他吃饭。

吃饭也两个人,边主任要了瓶低档白酒,两人吃的卤煮火烧。陈研试探地问了问刘丽丽和杜老板,边主任说:“他们都有事儿,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们。”

晚上回来陈研才察看他的房间,房子不大,有个单人床,床的对面有桌子椅子,椅子是硬面的,光秃秃没有坐垫儿。桌子连着墙体,显得有些老旧。陈研检查下边,倒有插座儿。床头这边也有插座。这是陈研需要的,因他有时会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写作。拉开卫生间的玻璃门朝里边看了看,卫生间里一溜光,没有洗漱用具,也没有毛巾浴巾,卫生纸只有一卷。给陈研的感觉,这里像个简易工棚,不知怎的,心情就低落下来。加之公司第二笔钱没打全款,他来到这里,又没有个像样的接待,陈研心里别扭。

当然,他不是来享受的,是写剧本干活的,讲究不了太多。

他这样想,也没扭转失落的心情。

一些用品他随身带过来了,比如毛巾、浴巾什么的,还有牙膏、肥皂、剃须刀。就是宾馆预备了他也不愿用他们的,总不如自己的卫生。可还有些东西没准备好,像漱口杯、烧水壶、茶杯、咖啡杯什么的,他打算明天专门去买。

今天不想干活,可也不想睡觉,胡乱看了会儿电视。电视也小,图像不清晰。

他心情不佳,就没给刘丽丽打电话,倒是分别把电话打给了邵一荣和韩达生,没讲实话,说他到了北京,这边安排得很不错。又说,没事儿就别打电话搅扰他了,他要专心工作。对方说了些客套话,他就把电话撂了。

晚上十点多刘丽丽打来电话,说公司那边有应酬,她转天上午过来看他。陈研没好气,就说:“别太早,上午我要睡懒觉。你中午过来就行。”

刘丽丽说:“过来头一天就干活啊?不用那么着急,休息下明天干也来得及。”

陈研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他还是把情绪流露出来。

刘丽丽那边没听出来,只说:“那就明天见。”

陈研久久不能入睡,没琢磨稿子,反倒想了阵这是家什么公司。他对公司的好感度在下降,可他还是决定,把这一切都忍受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动笔写第一集,并没如他所说的睡懒觉。刘丽丽临近中午过来时,他已经写了六页。一般说,剧本一集戏写十七八页正好,要做六七十场戏,这个长度的剧本,是足足够用的。这个进度还不错,一集戏用不了两天,一天半就能轻轻松松地拿下来。

刘丽丽来了。

与长城饭店所见、与富民宾馆所见的刘丽丽又有不同。她衣着考究,一身名牌,穿西服、打领带,装扮得像个男人,却把一头秀发瀑布一样散下来。说话也不同,颐指气使的,有点居高临下。她来看陈研,身后跟着边主任,还有几名随从,很像医院住院部查房,主治大夫身后跟着一群医生护士。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座位,刘丽丽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她问陈研:“这个环境还不错吧,绝对安静。”

陈研说:“还可以吧。用品不太全,待会儿我去街上买一点儿。”

“好吧,边主任,待会儿给陈编剧派辆车。”

边富说:“是是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中午饭怎么安排的?”

“我们给陈编剧安排了盒饭,让他们送到陈编剧的房间来。晚饭也是这样,有菜有汤。陈编剧早晨起得晚,早餐没做安排。”

刘丽丽说:“陈编剧,这样可以吗?”

陈研还没见到中午饭,含混地点头说:“可以,我简单点就行,别弄得太复杂了。”

刘总监和边主任都点头。

“陈编剧没别的事,就安心工作吧。”说着,她要起驾回朝。

“等一等,”陈研说,“我想这样,剧本的开篇很重要。我做成两三集戏,就拿过去,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做偏了,及时纠正,避免重复劳动。”

“可以,这样吧,你先做出五集戏来,交上来咱们讨论。”

“五集也可以。”

“当然可以啦,现在做分集提纲,都要带五集剧本的。我们对你,已经网开一面了。”

陈研笑笑,马上明白过来,刘丽丽的话是对他们没发全第二笔稿酬的解释。倒是这样,一般来说,交分集提纲是要带着五集剧本的。

陈研又说:“我刚过来,体力好,前五集我做得快一些,争取六天完成。”

“能做这么快吗?”

“分集提纲比较细,一天一集问题不大。第六天我从头捋一遍,之后交稿。”

他本来还想借这机会,再提下稿酬问题,又想算了,等把前五集本子拿出来,再提不迟。

“查房”结束,刘丽丽带着众人呼啦啦走了,像刮过一阵风。房间里立刻清静下来,只剩下陈研一人。

中午吃饭,又让陈研的不满情绪进一步加深。

边主任派人给他送来的饭菜太一般了,半个丸子,一撮青菜,一小碗清汤,大半盒米饭。让陈研唏嘘的是那个丸子,何苦只送来半个?这份盒饭,在滨海市也就五六块钱,就说北京物价高些,也过不了八块。这也太抠搜了。不知道这是刘丽丽的安排还是边主任的安排,他内心的火气又腾地燃烧起来。

饭后去扔食品盒,路过一个大房间。听到刘丽丽在里边说话。她原来没有走。里边也在吃饭,陈研用眼角扫了扫,边富正在让菜,里边桌上菜品丰富,有虾有鱼,还有酒。边富一副鞍前马后的奴才样儿,围着刘丽丽转,布菜又斟酒。陈研听得半句话:“这事儿就仰仗刘总监啦……”然后一阵笑。陈研也就走过去了。

回来他很难受。

当然这可能是偶然,那边人家公司有自己的事,吃饭或许在庆祝什么,与他无关。他不过是外来的,给他们写剧本的脑力打工者而已。不过事情怕比较,相比之下,他这顿午饭是太寒酸了。

这样的情绪,自然影响了他的创作,下午进度不好,他的脑子开了小差。索性不再写,基本停留在七页纸上,他蒙头睡大觉了。

有人敲门,陈研不得不起来。边主任进来,小心地说:“中午没吃好吧?下边人弄错了,把他们的饭菜拿过来了,抱歉抱歉。”

陈研受不得别人说软话,便说:“没事没事,能吃饱就行。”

边主任拿出张纸来,说:“我们都是从这家馆子订饭,便餐的菜品都在上边,他们送饭菜过来,你点好下顿吃什么就行。想吃什么订什么,方便。”

陈研看看单子,果然是便餐的食谱,有十几样菜,四元、六元、八元不等。

“允许我订几样菜呢?”他问。

“两样吧,一荤一素,外加上一道汤。想多订也行。”

陈研笑了笑。

边富说:“今天晚上的给你订好了,一只鸡腿,一份烧茄子。改善改善。”

食谱上是没有鸡腿的,陈研只好又笑笑。

边富舐舐嘴唇说:“陈编剧不是要买东西吗,待会儿小杨开车带你去,他过会儿找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陈研点点头说:“行,劳主任费心。”

边富一脸假笑地说:“没事没事,有什么需要的,你再找我。我就不打扰你的创作了。”

他摆摆手,客气地退了出去。

陈研坐小杨的车去了市场,其实很近,开车两步路,走着也不会超过十分钟。陈研选购了生活用品,又买了十桶方便面,两瓶中档白酒。

小杨奇怪,问:“主任不是给您订餐了吗?”

陈研说:“我要熬夜,买点方便食品方便。”

另外,还买了一兜子水果。别人不疼他,他不能不疼自己。

小杨开车回来,帮他把所购的物品提到房间里。

10

熬夜是必然的,他答应了刘丽丽,前五集,他要一天写一集,他必须集中精力,保证写作速度,保证稿子质量,还要控制好写作的强度,平均分配自己的体力。做剧本,由分集提纲演化到剧本,这行里叫“开大荒”。剧本从无到有,从平板的提纲,变成立体的活灵活现的人物和趣味横生的细节,包括精彩的对话——这个并不容易。

陈研有他自己的窍门。

写剧本的时候,他的脑子就像高度聚光的摄像机,镜头里有什么,他就写什么,他的镜头丰富、准确,他的剧本就会丰富、准确。镜头有跳跃有衔接,剧本也有跳跃和衔接。他还要把灯光、布景、道具全都思考进去,把剧本写得鼓凸出来。另一个感觉,是他在写剧的时候,这个电视剧正在他眼前上演,演的过程,就是写的过程。电视剧在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出现,他的手便把出现的内容呼啦啦地写到剧本里,这样写出的剧本连贯、通畅,一泻千里。这样的创作过程也令他身心愉悦,得心应手。他的周围没有他人,没有真实的世界,只有剧中的场景、画面、活着的人物,他跟随他们,走进电视剧的事件里……陈研喜欢这样。

第一天他写到凌晨三点,把第一集赶写完了。之后几天,势如破竹,一天写一集时间还有宽裕,五集戏都写好之后,他放纵下自己,晚上点了三个菜,好好地喝了顿酒。

剧本写到第三集时,杜老板带着助手刘丽丽过来看他一次,礼节性地,杜老板说:“安心写作,我们就不叨扰你了。”刘丽丽显得矜持,不卑不亢站在一边。

第六天他把前五集溜达一遍,感觉不错,信心满满地把稿子交了上去。

他休息半日,开始酝酿后边的剧本。这五集,他认为没什么问题——结果却大出他的意料。

刘丽丽过来找他,大驾光临他的斗室。陈研欣然接待了她,他是准备聆听喜讯的。刘丽丽看看他,喉咙里响了两声,咽了口唾沫。陈研就有点忐忑了。

“怎么样?”他小心翼翼问。

“你说呢?”她明眸正对着他。

“我说,挺好的呀,我自我感觉满意。当然了,旁观者清,我在状态里,难于判断。”

刘丽丽就摇摇头说:“不行,你这样的稿子,达不到要求。”

陈研有点蒙,结巴地问:“哪,哪儿不行?刘小姐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此时刘丽丽像个女皇,居高临下地说:“这五集本子都不行,尤其是第一集,节奏太慢,故事平平,人物也不鲜活,说实话,我都看不下去。”

问题严重了,陈研挨了当头一棒,顿时乱了方寸。

仔细讨论,刘丽丽的意见集中在几点上:“男一号,也就是缉毒英雄,出场太平淡,没有包袱,或者说包袱不响。前两集戏,也没集中在男一号身上,配戏太多。”

陈研说:“你不大了解缉毒战线的情况,办案子需要有自己人配合,不能单打独斗。”

刘丽丽说:“这是做戏,人物是戏剧人物,必须高于生活。”

这点上陈研说不过她,权且接受了。

刘丽丽又说:“女一号,也就是那个女医生,太软,前两集戏中与男一号的交集太少,两人斗不起戏来。”

陈研说:“这个剧,必须把案子摆在前边,人物的感情戏,在后边会有表现。”

“这个我知道,可前边也要有冲突啊,不能这样平平淡淡地只做铺垫吧?”

这个,陈研也接受了。

“再有,境外毒枭出场太晚,第一集就要出现,把悬念摆在那儿,后边才会有男一号卧底,与境外毒枭的对手戏。”

陈研没说话,这个,就要对剧本的情节做较大调整了。境外毒枭第一集出场,背离了分集提纲,分集提纲公司已经通过了啊?

他提出这个问题。

刘丽丽说:“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提纲需要调整的,也必须调整。”她说得斩钉截铁。

陈研无奈。

刘丽丽又强调说:“这是公司的一致意见,我代表杜老板和你谈这次话,意见也都是老板的意见。”

编剧行当里有句行话:“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陈研作为编剧,必须听东家的,这个他心里明白。

虽然他很别扭,他可找出一万个理由来说前五集的优点,可这没用,剧本还是要按照公司的要求进行修改。

最初的喜悦被兜头泼了冷水,荡然无存。

这天他熬了夜,先捋清刘丽丽的意见,做出修改计划,列出一二三四五条。凌晨时分,把修改意见发过去。居然很快得到答复,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可。”

陈研集中精力,用了两天两夜,把前五集修改了一遍,其中许多桥段,都是重新写的。改稿改得他头脑发木,这没办法,这是编剧都要经历的痛苦过程。

陈研接到邵一荣的电话,询问这边的情况。陈研如实说:“很不好。”

邵一荣说:“我有预感,你在那边受气了吧?”

陈研说:“岂止是受气,简直要翻船。”

“要翻船是什么意思,他们要撕毁合同吗?”

陈研说:“差不多。”

于是,他把这边的情况对邵一荣描述了一遍。

陈研已经改过四稿了,仍停留在前五集。刘丽丽的意见变了四次,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

男主角的性格已和之前大不相同,成了孤胆英雄。陈研一再强调,公安破案是个整体,主人公的行动需要队友配合,并强调了这个剧大部分案件都是采访来的真实的案件,这些是这个电视剧的基础——他不好说是灵魂。刘丽丽则强调,他们做的是电视剧而不是案件的纪录片,编剧必须从采访中跳出来。跳不出采访素材,是编剧目前最大的问题。

争论这些,陈研认为没有意义,因他说服不了对方。他只能遵循最简单的思维方式:刘丽丽怎么要求他就怎么改。

刘丽丽煞有介事地拿出了八条意见——这是对第四稿的意见,意见全是新的。陈研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可他又不能不听刘丽丽的。因刘丽丽代表公司,她的意见就是公司的意见。

陈研问:“这是不是公司最后的意见?我不希望公司再改动了。”

刘丽丽眼睛里滑过一丝不快的光,说:“我不能保证是不是最后的意见,公司总要根据你改出来的剧本提出意见,作为编剧,你有责任按照公司的意图,做出修改。”

“前五集剧本已经改过四稿了。”

“就是改过八稿,通不过,还要再改第九稿。你不要不耐烦。”

“稿子能不能通过,应该有个标准。”

“我们当然有标准,公司的要求是一贯的,这就是戏要好看,要新颖,能抓住观众,能被电视台接受。这个起码的要求,你达不到,不修改怎么行?”

陈研简直无话可说。

陈研在电话里对邵一荣说:“你看看,我陷在泥沼里了。不是我不遵循他们的意见,是他们朝令夕改,每次提出的问题都不一样。我无法适从。”

邵一荣说:“那你怎么办呢?”

“没办法,”陈研说,“不适从也得适从,硬着头皮改呗。我觉得,这个本子已不是我原来的东西了。而且,这只是前五集,前边改动这么大,后边的许多戏都不能要了,全部要改,整个剧都要重做。”

邵一荣问:“每次都是刘丽丽跟你谈吗?”

陈研说:“是。”

“他们的老板没出面吗?”

“一次都没出面。”

“你应该找他们的杜老板,郑重地提出你的要求,让他们把最终意见拿出来,起码要规定一下修改的次数。”

陈研苦笑,说:“见见他们老板倒是对的,提出修改次数要求,这个恐怕难于办到,我的合同里,没有这一条。”

“那你也要提出来,他们怎么也要尊重下你的劳动啊?”

“尊重?他们但有一分尊重,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身体怎么样?”

“不好,天天熬夜,殚精竭虑的,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经受不了了。”

“这怎么行?”

“不行也得坚持,我现在,一天要含五六次速效救心丸,不然顶不住。”

“你这样真的不行,我要到北京去看你,我可以以你的经纪人的身份,跟他们谈谈。”

陈研说:“你千万别来,你还怕这边不够乱啊,你过来,只能乱上加乱。”

邵一荣握着电话停顿一下,说:“你告诉我地址,这周六我就过去。”

“不要过来,你要是这样,我不理你了。”

说完,他关闭了电话。

11

韩达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找陈研,他遵守了诺言,没有过不去的事儿不给他打电话。可这天他还是抄起电话,因他现在,真的过不去了。

陈研像个囚徒,正在房间里睡觉。他的生物钟已完全紊乱了,白天睡觉,晚上像个夜猫子那样爬起,重写他的前五集稿子。稿子已改得一塌糊涂。

其实睡觉也睡不踏实,脑子乱哄哄地停留在剧本的碎片上。他的头脑不断被刘丽丽的最新意见刺激起来,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一刻也停不下来。他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这都十多天了,他总不能天天连轴转,一点儿都不休息啊!

陈研爬起来,他满脸胡茬,懒洋洋地打开手机。

“达生啊,什么事?你不是向我发了誓,不到万不得已,不来电话搅扰我吗?”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啊,我的大编剧!”韩达生的声音清晰地说。

“你骚扰我了,我正在睡觉。我一天只这一会儿能睡点觉。”

“对不起啊陈研,你听我说,我说给你一个好消息,好消息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咱们的产品,哦,对了,咱们的新产品,就是挨了罚我们做了整改的那个新产品,撬动市场了,卖得不错。八年了,这是头一回呀陈研,有人来厂子订货,有人订货了呀陈研,你想得到吗?你根本就想不到。”

“是吗?这确实是件好事儿。”陈研淡淡地说。

“我们的厂子要起来了,我们要翻身了,我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八年了,我们铁杵磨成针了陈研。”

“那得祝贺你。”

“不是祝贺我,是祝贺我们。陈研,产品有销路了,紧接着问题也就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给你打电话?”

“要钱,是吗?”

“嘿,真的不用我说,一猜就中,我的大编剧。”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变的吗?”

“知道知道,可这是好钱,不是以前补窟窿的坏钱,这个钱是要加入轮转的,这个你当然懂。现在产品流动快了,我手里的资金跟不上了啊,所以,急需你的支援,急需呀你知道吗?没钱工厂就要断顿了啊陈研,所以我才向你张嘴,要不然我不会贸然打扰你的。”

陈研想到他的账户里趴着五万多块钱。

“你要多少?”

“五万。”嘿这个韩达生,说得还挺准。

“这个钱我没有。”陈研说。他就这点钱,还要还债呢,他不能都给了韩达生。韩达生把企业说得多好,哪怕是企业真的好起来了,打过去的钱,也不会回来的。

“你有多少?”韩达生问,他那边倒不着急。

“没有多少。我这边稿子过不了关,人家不给钱。”

“三万总有吧?”

“没有。我只能给你一万五。”他终于动了慈心,又吐口了。

“两万。”韩达生讨价还价。

“只有一万五,你要是这样,一万五也没有了。”

“那就一万五,这也能周转一阵了。你尽快把钱打过来吧。”

陈研只能认头了。这是白天,他跟边主任打个招呼,说他要出去办个事儿,就此去银行汇了款。

片刻之后韩达生打来短信,写着:“OK,你就瞧好吧!”

陈研不胜其烦。前五集已修改到第九稿,陈研的脑袋瓜子要爆炸了,剧本仍没通过。

陈研要求和杜老板见面,这次刘丽丽没拦着他,说:“我们杜老板正好要找你谈谈。”

这次见面谈话没在陈研的斗室里,边主任安排车,把他拉到附近的一个茶社。陈研走进来,杜老板和刘丽丽已在等他。

茶博士给他们泡好工夫茶,退了出去。杜老板伸手,要他品茶。

陈研说:“我不知道公司是什么意思,前五集戏,我已经修改了九遍,每一次修改,都是按照公司的要求去做的。每一次修改后,公司就又提出新要求。要么,公司一气把所有的要求都提完,咱们形成个文件,就这些修改意见,不再变了,我也有个遵循。像这样没完没了的马拉松,放谁也受不了。”

杜老板说:“陈编剧这就不耐烦了?”

陈研没说话。

杜老板说:“好剧本都是改出来的,修改,是为了把剧本做得更好。这方面,陈编剧不应该拒绝,对公司不满意的地方做修改,这是陈编剧的责任。”

“那也应该有个截止点,应该有个我们都认可的样式,现在,前五集已改得面目全非了。”

杜老板说:“这说明你以前做的剧本不行,改得面目全非这就对了。”

陈研吃惊,迅速地想想,还真像刘丽丽说的那样,这些修改意见,刘丽丽和杜老板是一致的。或如她说,都是杜老板的主张?

其实不像,这更像刘丽丽的意见,杜老板支持她。

陈研说:“我同意,再做最后一次修改,我希望公司把确定的意见说一遍,我们形成文字,这样,也好有个客观的标准。”

“陈编剧这是要跟我们打官司吗?”杜老板说。

“我不想打官司,公司这样做事,逼得我不得不这样想。”

“你是要我们的最新意见?”

“是的。”

杜老板示意刘丽丽,说:“那你就把我们的最新意见说给他,要他按照这个意图去修改。”

刘丽丽笑笑,对陈研说:“这件事,我们研究过,这个剧本的原提纲要做重大修正,原提纲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不再作数了。”

陈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意思是:第一,要把男主做成孤胆英雄。他深入贩毒集团内部,孤身作战。破获重大贩毒案件这个基本框架不变,但要突出这个‘孤’字。开篇,要把他做成我们追捕的对象,潜逃到国外,这当然是烟幕弹,为他打入贩毒集团内部做铺垫。”

陈研想了想说:“这个可以。”

“好,”刘丽丽说,“第二,毒枭头目要做重大改动,由男改成女,女毒枭作为反一号,和男主演对手戏,这个够刺激吧?比原来一群傻老爷们打打杀杀要好看多了。”

陈研倒吸口凉气。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刘丽丽的主意,其实这个主意一点都不高明,这是走狗血戏的套路,俗之又俗。但他没说话,他要听听,刘丽丽还会说些什么。

“原剧男主与反一号是共同经商的朋友,改为女毒枭,他们可以是同学,以前还有过情窦初开的恋情。”

陈研闭了闭眼睛。他猜想的不错,刘丽丽憋的主意是别人用滥的戏码,还在那里自鸣得意。他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措着词儿说:“原先的剧本大纲,有边防缉毒战士与毒枭斡旋的真实案件做基础,这样一改,就成了凭空臆造全凭想象的传奇故事了,离现实太远。杜老板,这样修改,你不觉得可惜吗?”

杜老板支吾了一声,说:“我觉得,还是刘小姐这个路子对。好看,精彩。”

刘丽丽接着说:“而且,创作空间广阔,陈编剧,你可以放飞自我,让你的创作想象,任意翱翔。难道,你不觉得好吗?”

陈研的心思已经开了小差,想到其他电视剧若干类似的故事情节,心里不由得就十分恶心。

刘丽丽得意忘形,继续侃侃而谈,又说了七八条,多数是围绕男主和女毒枭故事的补充。把原定的女一号——与男主青梅竹马的女医生搁置到一边。

陈研觉得,刘丽丽的声音渐渐遥远,变成一堆刺耳的噪音。

12

陈研恶心了很长时间,回到斗室他就想吐,在卫生间干哕了半天,只吐了些酸水儿。回到床上躺了躺,还是想吐。不知道是对刘丽丽长篇大论的反感,还是心脏不适造成的生理反应。

他觉得心脏突突乱跳,憋气、气短,前胸后背都咝啦啦地疼痛。

含了速效救心丸,又含了硝酸甘油,才稍微平缓了些。

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他甚至有濒临死亡的那种感觉。

房间里只他一个人。他应该去医院可他又不愿去医院。他不想惊动公司的任何人,不想去叫那个同样让他恶心的边主任。

无奈中,他把电话打给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马大力。

大力半个小时就赶了过来,进来时陈研正趴在床上呕吐,身前放着只脸盆,吐出的仍是酸水。

马大力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啦?”

陈研有气无力地说:“一言难尽。”

马大力为他捶背,给他倒了杯温水漱H9HVRVlxf1pJ15B6wRbzdQ==了口,又把他的脸盆刷洗干净。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陈研摇头,又说:“你到外边,给我买几瓶啤酒来。”

马大力说:“你都这样了,还要喝啤酒?”

“我少喝点,陪陪你。”

马大力说:“我也不是非要喝啤酒啊,再说,我开车过来的,喝酒不合适。”

“你去买吧,我想喝。”

马大力拗不过他,出去买了半打罐装啤酒,切了点酱肉。

其实陈研喝不了啤酒,一罐没喝完,就又吐90vc/YiXEGGoABM6d3XMfQ==了。

马大力说:“算了吧,我给你弄点面条吃吧。”

陈研拉住他,说:“我还是喝点白开水吧,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了。”

干坐了一阵,马大力一句都没问剧本创作的事,陈研就忍不住说了。倒叙,从眼前说起,说到当初。然后说:“这个剧本没法做了。”

马大力说:“我一猜就是这回事儿,跟这些小公司,打交道最难。”

陈研说:“现在你说这话了,当初你不是说,给我揽了个‘肥活’吗?”

马大力说:“当初我想,万一有个例外的呢?”

“你逗我?”

“哪敢,你都什么样了,哥们儿能逗你吗?对了,订合同的时候,我不是加了句话吗?剧本60%要忠于原著。”

“他们哪听这个,那个杜老板很会狡辩,他说,做缉毒题材这就遵循了50%,人物用的原名这就够60%了。再说,60%拿什么衡量?根本就没一个客观标准。”

马大力说:“你真是遇到了不讲理的。”

陈研说:“我说这是卖身契吧,你还挖苦我。”

“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啊,早知道我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呀。”

“行啦,有你这句话,我也就认了。”

“这个活,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不打算干了。”

“这可不行,不干了也不能由你提出来,你跟他们磨,跟他穷对付,别动脑子,别花瞎力气,磨洋工,养好你的身体。”

“你说哥们儿是那样的人吗?”

“这倒是,不过要看应对的是什么人,他们没诚意做本子,你干嘛那么认真呢?”

两人聊了很久,不觉天色已晚。马大力经不住诱惑,把啤酒喝了,酱货吃掉大半。陈研没吃没喝,他一点食欲都没有。晚上大力没走,两人在单人床上一里一外对付了一宿。

第二天陈研也没动笔。他的意识和潜意识都在提醒他,不能再干了。但这件事,他还要跟他最大的债主邵一荣商量一下。

上午把电话打过去,邵一荣在上班。陈研说:“你能请下假吗?我这事儿挺重大的。”邵一荣二话没说就找部主任请了半天假,把电话打回来。

陈研问:“你在哪儿?”

邵一荣说:“我在公司大厅里。”

“你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吗?我的电话比较长。”

“那我去对面的咖啡厅吧。”

陈研说:“好。”

陈研在电话里把这边的最新情况以及他的想法合盘告诉了邵一荣。

邵一荣问:“你不打算干了?”

“我干不下去了,说实话他们的新路子我挺鄙视的,我有预感,他们的新路子必定是死路一条。”

“你不干了,会有什么后果?”

“这还不清楚。本来我认为这是个机会,不干了,后面的稿酬就都没有了。”

“是啊,你花了那么大力气,放弃,你的损失太大了。”

“可能还不止这样。他们会拿着合同说事儿,合同是有违规条款的。”

“那你别主动提出不干,让他们提。”

邵一荣的建议跟马大力一样。陈研想了想,说:“可我在这儿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心里很烦,心脏也不好,心绞痛犯了好多次。干哕,呕吐,什么都吃不下,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会糟践在这儿,回不去了。”

电话里静了静,邵一荣说:“你的住处在哪儿?我去看你。”

陈研仍坚持说:“你不要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别啰嗦,地址。”

陈研知道拦不住她,这才说了宾馆名称,所在方位。

13

陈研跟杜老板摊了牌,没再犹豫。他判断了一下,再干下去会无尽无休地折腾,前五集已经修改了九道,后边指不定会怎么样呢。而且,他们的新路子他也接受不了,他已觉出,那是条死路。更重要的,他很难确定他的身体能不能支撑下来。他的精力、体力已被熬干,他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为了能够活着,也是为了未来,他选择了放弃。

不再转磨了,不用再假装干下去,磨蹭到让对方提出解约。没那个必要,他也没那个兴趣。

在邵一荣到来之前,他已把电话打给了杜老板,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这个剧本我做不了了,我退出。”

电话那边的杜老板停顿了片刻,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问:“你要退出,我的戏怎么办?”

陈研说:“你不是还有个刘丽丽吗?她是学编导的,又那么有见解。我看,她完全能够把这部戏担起来。”

杜老板又问:“稿酬怎么说?”

陈研说:“由你定。”

杜老板又思索一阵,说:“你要退出,按理说要有罚金的。”

陈研说:“我退出有我的理由,你的公司没执行合同中规定的60%保留原著内容的条款,这个杜老板应该记得。”

杜老板说:“那么好吧,已发的稿费你给我退回来,我给你留一万块钱吧,权当你的辛苦费,罚金就算了。”陈研没料到会这样,脑袋里轰的一下。

杜老板又说:“现在这个剧,跟你的分集提纲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陈研说:“我也这样认为。”

杜老板喘了口气,大度地说:“这样吧,你的大纲我退给你,你可以再与别的公司合作,我不干涉。但《英雄今朝》这个名字我还要用,版权依然是我的。”陈研心里冷笑,版权是你的,我与别的公司合作就是一句屁话。

杜老板继续说:“待会儿我派人过去,和你签一个终止合作的协议。”

陈研说:“好,我等着你。”他接受了杜老板的办法,因他无奈,只是心底隐隐作痛。

这时他听到杜老板说:“你把要退的钱准备好,我这就派人去取。”

放下电话陈研静了三四分钟,他遇到了困难——钱。

杜老板发过来的钱是九万五千元,不包括买版权的钱。这笔钱他还账和投入工厂花掉五万五,他手里还有不到四万元。杜老板好大面子,给他留下一万元辛苦费,他要归还公司八万五千块。他还差——如果他还要留些过日子的钱的话,他还差五万。他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韩达生那儿不用指望,投过去的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马大力跟他不是这样的交情,找他借钱也不合适。其他人早就对他敬而远之,欠款的,不欠款的,他都留下了坏名声。唯一能张嘴,也是最不该张嘴的,只有他最大的债主邵一荣了,可他,又怎样向她开口呢?

邵一荣是下午一点到的,天气炎热,进房间满头大汗。

陈研房间有电扇——电扇是他自己花钱买的。邵一荣一通吹,凉快下来。看看房间说:“你的条件还是蛮不错的嘛。”

陈研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后添置的,原来就是个空屋子,除了这张床,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样,心脏好些了吗?”

“不跟他们生气,我就好多了。”

“药我给你带了些。”她从小包里朝外边拿药,边问:“你拿定主意啦?”

陈研说:“我已经跟杜老板谈妥,我退出。”

“这么快就谈了,不是让你磨几天吗?”

“我想过了,没那个必要,也没什么意思。这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再待下去了。”

“杜老板怎么说?”

“要我退回全部稿酬,给我留一万。我接受了。”

“要你把稿酬全退回去,只给你一万,你这么多天的心血,就值这点钱?”

“这已经很不错了。”他停顿一下,说,“问题是这些稿酬我花掉不少,还债,投给厂子,我手里没那么多钱了。”

“是啊。”邵一荣说,眼睛转动着。

陈研说:“我没有别的办法,还得找你借。”

“这可不行。”邵一荣立刻叫了起来,“你先前的账还没还完呢,我绝不会再借钱给你。”

陈研闷住了,他料定一荣会是这个态度。

“我是没有其他办法,才跟你张这个嘴的。”

“那也不行。”邵一荣坚决把口封死了。

外边有人敲门,是边富主任,他带着两条粗壮的汉子走进来。

陈研有些惊讶,说:“边主任不会这就赶我走吧?”

“不赶你走,你还有事情跟公司没办完呢。”

“终止合作的合同?”

“这是其一,”他把合同拿出来,让陈研签字,继续说,“打今天开始,陈编剧您的伙食费、住宿费,公司不再担负。这需要你自己到前台办理手续。”

陈研白了他一眼。

邵一荣说:“你们公司办事真够绝的。”

“我这是公事公办,谈不上绝还是不绝。”他把邵一荣怼了回去。

“这二位是……”陈研问。

边富说:“他们是过来拿你的返还款的,我们要保证资金的安全,也要保护你的安全。”

两条大汉,一边一个,在门口站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这场景陈研在黑帮电视剧中见过。

陈研冷笑,这下他跟邵一荣说话都不方便了。

边富走后,陈研对二位说:“请你们到门外站着好不好,我有事情要跟这位女士商量。”

两人互相看了看,没说话,移步走到了房门外边。

陈研对邵一荣说:“看到了吧,我已经被看管起来了。”

邵一荣脸色煞白,瘪瘪嘴没说话。

陈研又说:“看样子,还不上钱,我回不去了。住在这儿还要自己掏住宿费。”

邵一荣说了句:“真不是东西!”不知她在说哪个。

陈研去前台办手续,那两个男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路过边主任办公室时,里边人正在说话。一个是边富,一个是刘丽丽。

边富说:“总算把他挤对走了。”

刘丽丽说:“我有手段吧?”

边富说:“那是,今后编剧就是您了。”

刘丽丽说:“不知道陈研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也没用,那就是个狗烂儿……”

陈研迈步走了过去。这时他想,刘丽丽和边富真正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许多事都回忆起来,他住进来第一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伙食上,居住条件上,都勒得很紧。刘丽丽的野心也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膨胀起来的。她说过,她要当编剧,做导演……或许以前她的目标并不明确,但是后来,她一遍遍折磨陈研,她自己已在跃跃欲试,难道,他还看不明白吗?

回到斗室他把这些推想说给邵一荣听。

邵一荣说:“这真是一条贼船。”

两人坐到晚上,才再次提到钱的事情。一荣说:“真是没办法,你说,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呢?可我现在手头上没有这么多钱,你得等我回去,把钱给你转过来。”

陈研说:“关键时刻,只有你能救我……”他动了感情。

邵一荣却支吾一下,又说:“这个事儿,我还得跟我的男朋友打个招呼,征得他的同意。”

陈研吃惊不小,问:“你有男朋友了?”

邵一荣说:“你单着,我也不能老陪你单着呀!”

陈研冷静下来,说:“那倒是,你遇到合适的,应该交往。”

“我们认识半年了,8L6zIOP2fI9hYPTiHQNt9w==对方条件我还是满意的,是个律师。”

“律师呀,好,将来打官司没准还能帮上忙。”他佯笑,心还是被深深刺痛了一下。

小馆送来饭菜,两人开吃。当然——今天公司还管饭,明天订菜陈研就要掏自己腰包了。他给一荣和自己都倒了点酒,碰碰杯说:“庆祝解放。”

邵一荣努努嘴说:“你还没解放呢。”

那两个男人在门边上吃饭,饭食是公司送来的。

陈研招呼他们说:“哥们儿,要不要来点儿酒。”

两人之一摆摆手说:“不用,你们快点把事情办利落,比啥都强。”

邵一荣当晚赶了回去。那两位就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前台给他们拿来两张床垫子。夜里房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溢满了碳酸气体。

第二天十点,邵一荣的资金打到他的银行卡上,陈研又有点小感动。他现在没钱,有了钱第一个就给一荣还回去。怎么说也不能辜负这个与他并不亲近的女子。

陈研要去银行,二位紧紧跟随。陈研当着他们的面把钱转到他们的账户上,两人核实后立刻消失,连招呼都没再打。

北京的暑热还没升上来,马路上车辆行人来往如梭。

陈研卸下了巨大的包袱,轻松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步子有些发飘,人像吃醉了酒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记得,要回斗室去拿他的电脑和行李,之后到前台结账,再之后他就可以自由地返回他的城市,开始新的一天。

当天夜里,韩达生打来电话,悲怆地说:“陈研啊,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陈研在北京撞得满头大包,什么坏消息他都无所谓。

“咱们厂失了把火……”他泣不成声,“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车间和仓库都烧没了。”

这件事还是刺激了陈研,他睁大眼睛。

韩达生继续说:“工厂刚有起色,你说,咱们辛辛苦苦熬了八年,这他妈是得罪了谁了呢?”

工厂损失巨大。他们是承包经营,不仅原料和成品的损失要承担,厂房设备的损失也要承担。送货的面包车没烧掉,达生开车过来,拉着他到厂房废墟上看了看。陈研有送别的感觉,送别让他操了八年心的工厂,也送别了他自己。

工厂没有了,陈研和达生平分了债务。他的借款、利息,加上火灾损失的部分赔偿金,总计四十六万由他担负。债务虽多,但只有利息会增长,其余都是死数字,陈研反而踏实下来。

这不一定全是坏事。虽然在债务上他有压力,但不那么折磨人了。它是一座固定的山,啃下一点,就会少一点儿,要是再来一次大转换呢,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在他朦胧的意识里,觉得自己还有明天……

两年后,陈研接了新剧本的创作。

他在网上查找,并没发现有关《英雄今朝》电视剧的任何消息,那家影视公司已搜索不到,不知了去向……想到公司就想到刘丽丽,他不愿幸灾乐祸,他有机会,刘丽丽未见得就没有机会,都在这口大缸里混,谁能混成什么样儿,还真的很不好说。

陈研已变得老成,新剧本创作做得有板有眼。

邵一荣最终也没跟律师走进结婚殿堂,依旧单着。她的债务陈研有望在年底前还清。他们彼此了解太深,又有太多经济往来,是很难走到一起的。这样就挺好,做个相知的异性朋友。

韩达生混得最差,他卖房还债,混到国外去打工,这两年与陈研很少联系。

陈研对两年前做的退出决定从未后悔,他还是他,有胳膊有腿地活着。他已把那件事彻底放下——人总是要前进的,陈研这样想……

牛伯成,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水杯就在床上》《苍蝇》《背影》等多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知青》等十二部,电视剧《末路》《任长霞》等十余部。小说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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