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虽小

2024-10-30 00:00:00堂吉
天津文学 2024年10期

1

我看着弟弟张开双臂,从滑冰场这一头滑至另一头,像只南下的大麻鳽。

冰刀割破冰面的声音响彻初晴的半空,我坐在室外篮球场的观众席上,注视着附近居民楼的动静。当正对面早餐店的蓝色卷帘门被人一把提起来、露出黑洞洞的室内时,我便从观众席上一跃而下,跑到人工滑冰场旁边,让弟弟停下来。

弟弟一开始没有听见我的呼喊,能够割破冰块儿的刀肯定也割破了他耳边的空气,隔绝了声音,而他一向是严肃而认真的孩子,每次考试都能得第一名。我犹豫着要不要中断他的专注,害怕打扰他脑中鲜活的世界。

但早餐店的矮小黑影在门边站了两分钟了,我们偷偷使用滑冰场的计划很快就会被人戳破,为了不挨骂,我不断左右摇动着双臂,像是爸爸那辆破旧的别克汽车的雨刷。杨林!杨林!

弟弟在冰面上灵巧地旋转了几圈,以自己为圆心收缩着范围。最终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沉默、迅速地换好了我手里的运动鞋,随后,我们若无其事地从广场离开。

经过早餐店门口的时候,那位我始终看不清脸庞的老板依旧站在昏暗里,他的声音像是从蒸笼里传出来的:“又来了啊,杨林。”

为了让他不把这件事告诉滑冰场的老板,我故意停下来买了两个包子,弟弟喜欢酱肉包,我喜欢鲜肉包。

别告诉我爸。我小声警告他,他向后仰去,配合我露出装傻的迷茫来。

弟弟说自己没胃口,就把早餐还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觉得自己丢脸了。可我们不是为了省钱才在这个点偷摸进入溜冰场的,而是因为那位从北方运冰而来的老板,拒绝了我们希望六点开门的请求——弟弟七点钟必须坐在教室里背书,初三这年,爸爸禁止了他一切娱乐——老板不差我们这二十五块的门票钱,今年是个暖冬,人工溜冰场的生意比往年好上几倍。物以稀为贵,正如弟弟是我们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

我们往回走时,本来空旷的街道上人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有一夜未归睡得七倒八歪的醉鬼,而菜市场如同赛跑途中的抢分点,有不少老人齐聚路口,争先把背篓里新鲜的蔬菜摆在油纸上,彼此之间抢夺最值价的地盘。慢慢地,一些女人零星出现在每一栋居民楼下,多数穿着睡衣睡裙。紧接着是穿着和弟弟相同校服的孩子们,每一张脸都极其相似。

这些人像是穿过长乐的那条河一样,朝我和弟弟涌来,面上皆带怒容,似乎都在责怪我们白占了便宜。我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去给滑冰场老板门票钱时,弟弟不见了,他应该是汇入了那条蓝白两色的校服河流里。河流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不自然地九十度拐弯,汇入了东南方的学校。

我一口气吃掉了两个包子,打了个饱嗝。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惊讶地回头。在这个迅如小鸟翻飞的瞬间,我忽然想起在外工作的那几年,主管总是这样触碰我的肩膀。在我数次提醒不要进行肢体接触后,我于一个冬日的下午四点五十二分被开除,理由是工作成果未达标准。我并未提出异议,这个结果符合我的预期。

看到是爸爸的时候,我喉咙里的闷声尖叫响了好一阵。他着急地摆动着双手,希望我停下来,如他所愿。这时,我发现他手里提了整整八个紫色的洋葱,他灰白色的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说和同事一起去超市买的新疆皮芽子,临近年关,什么东西在这里都容易断货,所以他们都买了十个八个。

我没忍住说出实情——别人家买十个八个是因为一家有五六口人,但我们只有三个。去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这件事对爸爸打击很大。许多时候,他像我在工作时那样神游天外,其他人得叫他好几声才会有回应,我真担心他像我一样丢掉工作。爸爸则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早就让我考编制,也不至于落得个没工作的下场。那是2022年,裁员潮刚刚开始,很不幸,我正是其中一个,更多的更多,隐藏在我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如同晃动的海草一样无声漂浮。

爸爸说,他想去看看妈妈。妈妈死于1999年的冬季。而我刚好出生于1997年的严寒腊月,奶奶曾经一度听信了狐仙的话,认定我是克双亲的命数,她说,我出生那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雪,雪压得院后的竹林发出空洞的响声,就像是装满水的泡泡正在开裂,这的确是不祥。

爸爸是教师,教育让他远离了奶奶的想象。爸爸说我出生的时候只是个平淡无奇的腊月清晨,没有雪,没有竹,更不存在着不祥。说来奇怪,我并没有因为爸爸的片刻偏爱而感到轻松,一股浓重的失落蔓延我的全身,贯穿我的人生,这种明晰而确切的记录,反而昭示并放大了我的平凡。

我们总得买点东西去吧,我对爸爸说。我们坐上了他的破旧别克。没时间了,我还得回学校上课,他说。爸爸启动了汽车,声音与马达混成一团。

爸爸是一名老师,不用担心丢掉工作的前提是兢兢业业了二十余年,不曾迟到早退一天。

我们就这样拿着八个洋葱出发了。

2

妈妈的墓修在山上的墓园里,说是墓园,远不及城市里那般整齐规范,大大小小的墓碑散落在山头,绝大多数被密集的竹林丛遮蔽。墓园的大门却气派得吓人,钢筋架子上挂着“墓园”两个霓虹灯大字,几辆沾了泥点子的车停在一家宽阔的饭馆外。

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拿出红塔山烟来。他说,那场手术你妈妈没挺住。

我的童年在奶奶的村庄里度过,对于妈妈,我所剩的感情竟然只有陌生,一种与我手下的墓碑上的青苔类似的冰冷。在家待业的这两年,我不小心从柜子里找到了妈妈曾经的日记本。她在日记里写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从读书到结婚,还有享受爱情这样的字眼,但没有我。

爸爸清理了墓碑边上的杂草,然后把两个洋葱摘干净了皮,放在了墓碑前。奶奶在的时候,从来不会到这里来,似乎是在埋怨妈妈的脆弱,但她总会细心地在篮子里备好香、烛、祭奠用的白酒和妈妈爱吃的苹果。

爸爸说,我们来看你了。从前,他总喜欢命令我也说两句,教我说“我爱妈妈”“妈妈我想你了”。我念不好,也无法理解这种无来由的爱,爸爸在这时便会气急败坏,就像我考砸了罚我抄一整本数学课本那样。但今年他变得沉默,起身看着山下的风景,他厚重的黑色棉裤松软而易变形,让他的双腿看上去更加佝偻。

我跟着看过去,山下是还未开发的郊外田野,水泥砌成的田间路上有一家人正在冬日郊游,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在路上跑步追赶,还有一个抱在妈妈的怀里。爸爸眯了眯眼睛,他有两百度的近视,但逞强不肯配副眼镜。

意外的是,他忽然开始向我说起他的恋爱史,许是为了弥补我多年来亏欠给妈妈的爱的告白。“我本来是在追求县长的女儿,但结果县长看不上我,我一气之下就和你妈妈在一起了……你妈妈很喜欢我,放学后还帮我洗衣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人到了合适的年龄,总会结婚生小孩的,不然怎么办呢?”

爸爸肯定是想不出答案的,因为他一向轻视我所选择的文学。他的化学曾在高中时期拿过满分,自然而然地,他后来成为一名化学老师。爸爸出生于1967年,是家中的第三子,大哥参军,二哥弃学,四妹早早嫁人,所有的金钱只够培养出他这一个文化人,因为缺少指导,他习惯了听从别人的意见,包括买洋葱。

人也有其他的活法。返程的路上,我对爸爸说。他刚刚已经交代了我接下来的行程,我需要去和一个男生见面,我看了照片,三十来岁,在深圳当程序员,有些谢顶。他年薪五十万。爸爸加了一句,但意义不大。我说目前不想考虑婚恋。爸爸又加重了筹码,我可以为你们出在深圳购房的首付。我有些恼怒地说,你应该把钱留给杨林。

他忽然就像个泄气的轮胎那样塌下去,没刹住车,直接闯了红灯。洋葱暴躁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向座椅与椅背间的深渊,我伸手去捡。

那个男生礼貌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厚重眼镜片下的眼睛因玻璃的原因被缩小,眼神不敢落在我身上,一直在瞟咖啡桌上一角的电脑包。爸爸说他是临时回老家办事的,爸爸还说,我是学文科的,肯定更擅长交流技巧,要学会多开启话题。我学了七年的中文终于在婚恋市场找到了用武之地。

你回来是做什么的?我问他。他声音有点小,回答,参加我堂妹的婚礼。我点点头,问他,你知道吗?去年有一户人家,堂哥和堂妹谈恋爱了,闹得鸡飞狗跳的……我顿了顿,读书的时候,有同学提醒我不要在论文里用成语卖弄文采。可我没有机会收回了,因为他猛地看向我,像是我朝他扔了个充满恶意的雪球。你说的就是我的堂妹。我沉默了,变成了二号轮胎。

这次的见面不欢而散,爸爸得知了我的转述后,却没有责备我的嘴碎,他怪媒人隐藏了此等不光彩的事,一场口水仗正等着他们。一时无事,索性,我决定去见见前几天就一直约我见面的记者。记者从北京来,要为我的老同学杨霖写一篇报道。我一直有些无法面对杨霖,所以拒绝多次,但比起困于婚恋的尴尬,我宁愿重新回到和杨霖相逢的2009年秋天。

3

杨霖捡了一只麻雀来上课。她把麻雀藏在小纸盒子里,混进人群,躲过了老师们的巡查,顺利抵达了教室。

她是个违纪的好手,染头发啦,打耳洞啦,故意不穿校服啦,写情书啦,老师看什么不顺眼她就爱做什么。她长得漂亮,情商也高,说话的口吻像是大人,擅长为其他人做决定,每天都在呼朋引伴,闹嗡嗡的像是辛勤的蜜蜂。无奈她脑袋聪明,成绩上佳,老师对她又爱又恨。在种种劣迹的衬托下,当她把那只还没长出羽毛的麻雀从课桌里拿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同学们太多的惊讶。

几个男生女生围了过去,仔细端详那只缩在盒子里的麻雀,盒子里还有一个不完整的鸟巢,细长的干草像是头发旋一样顺时针扭成团。其间还有塑料和布料的碎屑,坚固精致,没有异味,麻雀的父母把它打理得很好。杨霖午休的时候,故意剩了一些米饭,她把米饭装在塑料袋里,再塞进校服口袋带回教室。此时,她用手将黏糊的米饭分成一粒一粒的,然后丢进伸长了脖子、张大了鸟嘴的麻雀口中。

麻雀还没有睁开眼睛,紫褐色的眼皮盖住了大大的眼球,两只干瘦的翅膀不断晃动中,依靠巢穴的支撑保持身体平衡。它吃得很急,看来是饿坏了。我从门边经过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那几个男生女生连忙提醒杨霖把麻雀藏起来,她照做了,随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才不想理会他们,我得快点写完摆在课桌上的化学题,这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总是在六十和七十分之间徘徊。我可没有什么心情去管一只鸟,还是只很丑的鸟。

杨霖这时走到我身边,有些装模作样地问我,老师他们还要继续捕鸟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另外一个男生站在过道另一侧,讥笑一声,嘴巴里发出“啾啾啾”的古怪叫声,他说,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就别费工夫了。

教师子女在学校的生活并不好过,和老师们的关系太近,很容易把好朋友叮嘱你三四遍“不要告诉你爸”的话告诉你爸,原因是你爸掌握了更高的说话艺术,揣摩了更复杂的少年心理,一年又一年重复的教学让他们看过了一年又一年相似的学生,你的伪装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同时,又因为你和老师们的关系太近,好朋友总认为你知道更多大人们的坏心眼儿,期末考试考什么,三好学生的名单是谁,张老师和李老师究竟是不是情人关系,你当然一无所知,可好朋友们只会觉得你吝啬,你和大人是一派的。得罪了爸爸和朋友还不够,其他老师也不信任你,他们总觉得你比他们的孩子占据了更多的有利资源——结果的确如此,也觉得你对他们的看法会影响身为班主任的你爸对他们的评价,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教师们,羽翼未丰,看你如同看一根捅鸟窝的竹竿。

自从上了初中,我就没什么朋友,听到那个男生的话,我无法反驳。杨霖并不觉得尴尬,也没对我翻白眼,她一如既往地笑,从不掩藏的善意像太阳光线洒满我的皮肤,我怀疑她在讽刺我的呆板。杨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弯下腰去看课桌里的什么东西。上课铃响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刚刚男生嘴里的“啾啾啾”实际上是那只麻雀的叫声,化学老师从门外走进来,他瞧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去,他肯定看出了我又在掩盖什么事。

完蛋,杨霖的那只鸟恐怕凶多吉少了。

时间不超过一天,有人偷偷养了只鸟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几个老师商量着对全班进行一次突击检查,务必找到这个违纪的人,抓到后就以开除处理,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就坏了一锅汤。爸爸表示赞成,为了在年级主任面前争表现,他悄声问正在改试卷的我,这个人是不是我班里的,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其他老师们摩拳擦掌地出了教室,爸爸沉默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让我留在办公室里。

我心乱如麻,杨霖他们这下肯定又会以为是我告的密。我似乎已经听见爸爸走进教室的脚步声,他会轻言细语地让所有人安静一点,随后就让纪律委员开始一个一个书桌地检查,杨霖会被叫出去,那只鸟会像前几天那般被摔死,关于我的坏话则又多了一个证据。

这可不行,我没有过多思考,偷偷从办公室里溜了出去,选择了另外一侧楼梯,那一侧距离我所在的教室更远,爸爸肯定不会走这边。我跑得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张开翅膀飞起来了,距离上课铃声还有五分钟,我冲进了教室,杨霖正在那里照镜子臭美,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下命令般地说,藏好麻雀!

杨霖果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们似乎天然就具备这样的默契,在刹那间,她理解了我的用意,随后点点头,此时熟悉的脚步声正从门外靠近,我顾不得回头,从前门跑了出去,利用一堵墙的厚度,盖住了爸爸追逐我的目光。

4

弟弟考试结束的下午,我去学校门口接他,等在那里的学生家长很多,私家车造成了交通堵塞,有许多路过的司机不耐烦地一遍又一遍按着喇叭。普通的期末考试不比高考,学校内外的纪律都很差,而近些年生源的流失,更让这座百年高中变得无人在意。

我读初二的时候,学校正在申请全市示范高中,所有老师神经都紧绷着,学校内外容不得一丝噪音。除了学生的嘴巴、汽车的喇叭,麻雀的叫声也上了必须被清除的事项列表。

某个周五,全校都放了半天假,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汇入人潮,手里握着竹竿、弹弓和网兜,朝新校区那边走去。浩大的声势还吸引来了不少的家长,一听说是为了除掉成群结队的麻雀整理校容,打造示范高中,他们自然愿意加入。

反对者当然不少,以女生居多。首先她们觉得这样做太过残酷;其次,明明是新校区扩建,闯入了麻雀们的领地,最后却要麻雀付出代价,这不公平;最后,她们为老师们提供了另外一个方向,不如宣称学校与自然完美融合,遵循了教育的本真,释放了孩子们的天性。这套狗屁理论是杨霖说出来的,没有任何老师采纳。

她是个转校生,从广东那边转学来,因为户籍的原因,她没办法在那边继续上学了。大城市里来的孩子,带着更为开放与自由的气息,打破了我们循规蹈矩的认知。例如,她从来不避讳谈论自己是单亲家庭,妈妈在广东工作,独自抚养她长大,而因为这个决定,导致妈妈和家里人决裂。那段时间,有许多关于杨霖妈妈职业的流言蜚语,东莞、单亲母亲、漂亮女儿,足够贴吧里沸腾。

学校大军抵达那片校内树林的时候,麻雀们仍然无忧无虑地在林间腾跃,它们根本飞不高。弹弓准备就绪,竹竿深入敌方,麻雀啁啾,父母仍在勤恳地养育幼儿。当杀戮即将开始的时候,杨霖带着她的朋友们从树林后面的小山上冲了下来,她们手无寸铁,面上却毫无惧色,像是一群柔软的幼虎,这让为首的副校长很是头疼。

她们手拉手,在树林外建起一道漏洞百出的矮墙,太不真实,远处观望的人还以为在拍电影。我站在与她对立的人群里,看见爸爸像快要爆炸的气球,他身体僵硬地踢开脚下的石子,抢在副校长之前训诫杨霖,说的是他在教室里讲过的那些话,但对杨霖没起任何威慑作用。

日头毒辣,副校长面带笑意,笑意的射线刺在杨霖她们身上,他开始讲话了,既然我爸爸的“请家长”没用,那么就谈期末奖励、荣誉奖章、保送名额,杨霖的小队逐渐被分解,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当反对的意见只剩一个的时候,正义的天平就随之扭转,个人的选择变得极度可笑与不明智,副校长说要取消杨霖三好学生的称号,但只要她现在承认错误,就收回这个决定。我期待着她照做,但杨霖昂首挺胸,像是浪潮中的一堵礁石。

海水向树林淹去,我随波逐流地淌过杨霖身旁,看见她还是笑着,突然想给她一个拥抱。毕竟,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哪怕她不想承认。

人影憧憧,麻雀被赶跑的赶跑,杀掉的杀掉,瘦弱的翅膀限制了它们飞行的距离,无法逃脱人类的视线范围。成鸟被石子打中,比树叶更加坚定地下坠,幼鸟和鸟蛋被竹竿捅下来,比飘忽不定的成鸟更像果实,观赏这场演出的人们都在拍手称快。

此后,这片树林再也没有小鸟出现了。至于学校究竟有没有获得示范高中,那是后话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副校长许诺的未来里,不去看地上或死或活的麻雀,也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杨霖弯下腰捡走了脚边的生命。

在我帮助杨霖传递消息后,杨霖和她的朋友开始接纳我,我沾了一只鸟的光,得以背靠人群,开始与爸爸作对。我不再走漏消息,学会了一诺千金,尾生抱柱,我留起厚重的刘海,偷用爸爸的手机注册了QQ,认识了许多远方的朋友。我像杨霖一样,毫不避讳地悼念自己死去的妈妈,以及我们的友谊也建立在她的爸爸与我的爸爸一样有着更偏爱弟弟的私心。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身为教师的女儿,也可以天然地享受怜悯。

杨霖说原来我是个很可靠的人,我自己都没这样肯定过自身的任何品德,我移开视线,尽量不被杨霖的光芒所笼罩,我看着我们脚下的倒影,想起小鸟的一对翅膀。

那段时间究竟持续了多久,我已经忘记,但每每想起来,都仿佛人生一瞬,最珍贵厚重的仅有几分钟,人生的影片风格就此奠定,属于我的那一截片段,当是沉闷无声的默片上掠过一角的棕白色闪光。

几分钟前,杨霖带着我逃了下午的课,我很清楚地记得,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我有些不安,但这段时间爸爸都没怎么管我,杨霖让他在副校长面前出了丑,由此一蹶不振。杨霖说想带我去看一条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我们要穿越大半个县城,去看一条隐藏在山林之间的公路,仿佛一场朝圣。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们即将毕业,关于毕业后的去向,我和杨霖有不一样的想法。

那只被她收养的丑陋的麻雀已经长全了羽毛,棕色、褐色、黑与白,它柔软而温暖,没有大志向,整天在杨霖的肩膀上跳来跳去,由于常年活在被人发现就会死亡的高压环境里,它失去了自己的叫声。它的两只黑色眼睛却常常看向天空与远方,翅膀无力,飞不了太高太远,杨霖说它可能是在怀念麻雀群。

我说:“它都没见过,怎么会怀念呢?”

杨霖用手撇开身前的狗尾草和猫抓刺,回答:“麻雀天性就是喜欢聚在一起的,单打独斗的那些会面临更多的危险。我从网上看来的,这种现象叫‘雀泛’。”

麻雀这时跳到了杨霖的头顶,试图再飞一次,我感到不满,可你养了它这么久,它最喜欢的应该是你。

杨霖说,但我还是觉得天性更加重要,后天的感情都不可靠。

她语气中的决绝,让我没有读懂杨霖刹那的失落。麻雀在这时振翅朝前飞去,但最终落进了前面的草丛,杨霖尖叫一声,连忙跑了过去,真的像一位母亲。

考试结束了,我看见弟弟在人潮里向我走过来,他还穿着那件棕色的毛衣,此时校服挂在手臂上,走路的时候目视远方与天空。我走向他,想听听他对未来的想法,希望他不要像我一样,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下去。这时,弟弟忽然后退了一步,藏在了爸爸的身后,爸爸一看见我,连忙朝我跑了过来,就像他找到了逃课的我和杨霖那样。

我害怕地往前跑,把弟弟丢在原地,但爸爸很快到了我的身边,他伸出手臂,就像杨霖伸出手臂那样,推开了周围闹哄哄的人群。我问他,弟弟呢?爸爸的脸冻得和洋葱一样,他紧压着声音,如同诱使我说出好朋友的秘密那般对我说,你没有弟弟,知道了吗?你弟弟已经死了,想起来了吗?

我推开他,耳边响起“啾啾啾”的嗡鸣,许久未见的麻雀从我的肩膀一侧跳向另一侧,爸爸举起手来挥向它,手掌在瞬间穿越了时间的长度,以及那堵墙的距离,落在了杨霖手里的那只身上。麻雀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身体中的五脏六腑都碎了。高速路前,2009年的杨霖震惊地看向我,认为是我告的密。

5

麻雀绝迹后,那片树林里的臭味蔓延了很久,气味掩盖了山坡下的河流里那个婴儿的味道,延迟了它被发现的时机。关于那个婴儿,是周五下午放学时被路过的小学生发现的,它被河流冲到了岸边,光秃秃的,被水泡得发白,或许是因为工厂废水的缘故,它并未完全腐烂。

胆大的学生沿着堆满了砾石的河岸一步步往下滑——那些砾石是从我们学校运出去的,同样也是为了校容建设。婴儿被提了起来,溅起水花,引起桥上、山丘上人们的惊呼,都在说残忍。警察很快来了,用黑色的袋子将婴儿套住,随后提走了,人群慢慢散去,河流又恢复了宁静,因为砾石的阻塞。

我和杨霖头也不回,因为我们约好去日妆店买口红。我记得妈妈从前涂过,正红色,和她有些略微发黄的皮肤很不相称,她似乎是计划抱着我去照相馆拍照,特意打扮了一番。她把头发盘好,再在脖子上系上一根黄绿两色的小丝巾,穿着白色的短袖和牛仔裙,再配一双球鞋,她是照着外省人的样子穿的,走在路上的时候,引起不少人的关注。那同样是个炎热的夏天,但我的鼻子里只剩下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玫瑰花的,用玫红色的手掌大玻璃瓶装起来,无法驱赶蚊虫。

杨霖这时也把头发盘起来,那会儿,另类的时尚已经慢慢过去,用头发与衣服吓唬大人的“杀马特”逐渐被忘记,我们的县城几乎是最快波及的。我也剪掉了过长的刘海。杨霖去小学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丝巾,把头发裹起来。她穿着白色的短袖与牛仔裙,可惜我们买不到合适的球鞋,只能将就着一双曾造成杨霖扭脚的低跟凉鞋,在街道上闲逛。

我告诉杨霖,我的妈妈死于1999年的冬天,是一场手术的意外。爸爸以为我不知,但大人们低估了孩子看透真相的能力。我曾经在爸爸的荣誉证书中间看见过一本红色的离婚证,但他们仍然住在一起,在外人的面前展示恩爱的样子,在我的面前却动不动吵架。也许,我并没有见过那本离婚证书,我只是需要一个不被喜爱的理由。

杨霖和我并排躺在树荫下面,我看见阳光无法刺破葱茏的树冠,只能透过些许被照亮了的叶片经脉分辨时间,我幻想着,那些麻雀掉落的时候,从这个角度看去会像是一场棕色的大雪,有重量的大雪,能够压断竹枝。

我说,她和爸爸的婚9af149ec815ea2a67d6bde8244e8e61f8d08ae13c1ebff8c47cc92a008adae54姻走到了尽头,爸爸说,得为了孩子们,维系一个完整的家。妈妈却说这是虚假的形式主义,她也不想再生一个孩子。杨霖问我,这些话是你亲耳所闻吗?我摇摇头,这都是我和奶奶住在乡下的时候,奶奶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真相。奶奶总是在抱怨,抱怨妈妈杀死了我的弟弟。41314076b1e1f1c40dbafb2f8d1938613adc310dfa7e43af9d17e6efea3aa730

妈妈抱着我,说要带我去照相馆拍照,但是走到半道,她把我放在路边,给了我一颗棒棒糖,让我等她回来。我等到下午,爸爸和奶奶却怒气冲冲地来了,爸爸给了我一巴掌,就像一巴掌拍死麻雀那样,你知道的,我的脑子从那个时候就被打坏掉了。妈妈在医院睡了很久,皮肤变得苍白,有些像雪,奶奶说,那是个成形的男孩。

我告诉杨霖,其实我对妈妈的印象不深了,但我看其他人都有妈妈陪着,就觉得自己也需要,但我真的需要吗?

杨霖用一如既往的成熟口吻问我,你是说母爱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或者只是一个拥抱。

杨霖不说话了,她转过身来抱住我,我闭上眼睛。杨霖的怀抱里很黑,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妈妈的肚子里,我有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玫瑰香水味,我看见妈妈系上小丝巾,穿上白色的短袖棉布上衣与牛仔裙,厚底的运动鞋带着她离开逼仄的屋子,走向更为广阔的人生。那是在广东的时候。

我记得那些热辣辣的夏天,天空的白色飞机在碧彻的蓝天上静止不动,妈妈伸出手去,无法触碰到。她松了口气,不再担心爸爸从飞机上掉下来站在她跟前,用挤压成四字成语的规范把她带回家,相夫教子。猩红的离婚证握在她的手里,她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6

上一次和杨霖联系,是她告诉我,她已经到了沈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2022年的冬天,我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自己的离职证明。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想看看雪,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关于高中结束后的去向,我和她一直没有达成统一。

那时,她说她不想读大学,而是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就像她的妈妈那样。而我依照爸爸的嘱咐,平稳地念完了大学,本来想继续攻读硕士,却因为无法承受类似高考的压力遂作罢。

与爸爸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他逐渐放弃了对我的期待。我的弟弟也就顺势重新诞生了,他是完整的、充满天赋的,能够顺利且完美地度过初高中,每次都拿第一,除开我的不良影响,他从不迟到早退,最后拿到光鲜亮丽的文凭,正常地喜欢异性,争取显赫的事业,拥有美满的家庭,他理所应当地成为我的向往与我们家庭的希望。

在弟弟诞生的日子里,我得以忘记杨霖,她似乎从未出现过,而我也从未有过那段留长刘海的叛逆时光,我顺利地进入了大学,和所有背负着秘密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成人礼,我们对过去闭口不提,正如弟弟光辉的人生,我们拿到了最为正确的模本,即将完成飞跃。

但那天,杨霖发给我一张照片,一条北方的林间小路,落叶木光秃秃的枝条上挂满了雪色,小路上也有雪,因人、动物和车辆的足迹碾过,露出了黑色的土地,黑白并不分明,斑驳着,透露出棕色的条纹。最引人注目的是稀疏树林后的天空,紫褐色,朝着地平线的方向逐一渐变,流动的色彩蒸腾出动人的安宁。

我看向窗外,整个城市被笼罩在既明亮又昏黄的夕阳光彩里,天空是冷硬的一望无际的蓝,低空飞行的飞机发出轰鸣,我回忆着空气中的味道,它曾是妈妈鼻子里嗅到的气息,我一路追寻至此。工厂的废弃味儿,微微刺鼻,所有的城市在下午四点,都充斥着这股味道。

杨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真正的大雪,她知道这是我的梦想,通过那股铺天盖地的寒冷,我也许能找到自己出生的起点与意义。我答应了她,删掉了制定好的求职计划。我们约好在哈尔滨见面,我为此买了一套溜冰的装备,准备去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但很可惜,我还没出发,爸爸就从县城来,带我回家了。

后来,正如你知道的,杨霖死在了东北的雪地里,听说她躺在树下看雪,直到雪的重量压断了她的肋骨。你需要洋葱吗?他买得实在太多了,我们家明明只有两个人。我和记者道别,看上去我并没有帮太大的忙,她说她要去采访另外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正在新开的咖啡馆里等她。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了那条河,河水在冬季的水里凛冽闪光,看上去就像是冰面,我想起弟弟白天滑冰时的样子,舒展自由得像一只仅在此地越冬的鸟。

和杨霖那次关于麻雀的谈话,我有所保留。我应该告诉她,爱或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复杂,它既可能是天然的,也可能是后天的,无关来历。我应该告诉她,奶奶曾经带我去山头的小麦田做农活,那里张了一面捕鸟的网,每当有鸟闯入网中发出悲鸣时,奶奶都会回过头来看我,担心是我被丝网绞死。她克服了对于弟弟的执着,希望把我从探求爱之起始的困局中揪出来。

我感到双脚逐渐变得温热而轻盈,于是我张开双手,回忆起爸爸如同刮雨器的臂膀,模仿他的样子往前走,身体慢慢漂浮起来,我看见它了,一抹白色的东西从水面浮过。我听见那个痴迷于堂妹的男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杨琳——杨琳!你上来!

一只麻雀被惊扰到了,倏忽地飞向天际,它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总是向往离开群落的日子。

堂吉,本名范林丽,1996年生,南京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曾于《太湖》《朔方》杂志发表小说作品。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