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爱情

2024-10-30 00:00:00黄小雅
天津文学 2024年10期

2005年,贵阳的冬天特别冷,我感觉比我日夜思念的那座北方小城的冬天还要冷些。上午十点的太阳光有些无力,整座城市仿佛置身于真空中,此时此刻太阳施舍给人间的光热并不能通过空气来传播。这种天气贵阳人民只能裹着厚厚的毛衣低头赶路,不会抬头看它一眼。我在咖啡馆里懒懒地坐着。我不喜欢喝咖啡,但我喜欢咖啡馆的氛围,好像有一种能把自然界赐予我们,但我们却无福消受的温暖重新集合起来的能力。这时候的时间是缓慢的,是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的东西,我一屁股坐在有着一点昏黄里的软皮座椅里,心不在焉陷在沙发里。看着快要截稿的日期我不禁长吁短叹,抿着保温杯里的红茶——本以为来咖啡馆坐坐会有些灵感,还是失策了。我呆呆地看着泡出来像绿豆汤一般的茶水,我已经好久没喝到家乡的绿茶了——你还是快想想怎么写稿子吧,我想。我看见窗外拉着孩子的手的母亲,手里握着拐杖的老头,还有心急火燎的白领丽人……他们在中央广场急匆匆地走过。我也想抓住这一刻的温度,茶水也好,我头顶的灯泡也好,还是前台上方漂浮着的咖啡液苦味的雾气也好。只是触碰到空气的那一刻我就缩回了手。

当然,我美其名曰“搞好文学创作的方法”就是胡思乱想罢了,还是给自己的偷懒找个借口呢?我不得而知。省吃俭用了三个月才买来的三星翻盖手机闪了几下,你知道的,我宝贝得很——也可能是刚买来的缘故,我十分注意它的一举一动。我翻开看有新的信息。是个不熟悉的号码。开头的第一句话是:“小曼,有件事……我跟你爸两年前离婚了,怕你伤心,一直没告诉你。”我并不震惊,你也许会认为我会难过。但是没有,我甚至为母亲感到庆幸,感受到自己抓住了残存在空气中的温度。你也许会认为这条短信就这一句话,不是的,它长得足以让我用一天的时间把它讲完。

咖啡馆墙上钟表的指针好像在逆时针倒退,越退越快。我就这样回到了童年。特别幸福——我所能想到的四个字。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是个去倒垃圾也会穿上高跟鞋、换上碎花裙的女人。她的走路姿势像是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的风铃,妈妈会响,妈妈像一个耀眼夺目的风铃。还有,她喜欢用眼神跟别人说话,从不用嘴。她见到人只轻轻颔首,眼带笑意,大家就都知道这只风铃在哗啦啦地响。爸爸则是个发动机,是个噪音很大的发动机。跟他每天都骑着去市场街的那辆摩托的发送机很像,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急促,丝毫也不拖沓,有着长长的回音,把一个一个的脚步声连贯起来。他们俩有过亲热吗?好像从来没有。妈妈每天都陪着我,爸爸给妈妈生活费,妈妈用钱照顾我。这是一种良性循环。我似乎也不曾参与过这场循环。

我渐渐长大,似乎感受到这个家似乎并没有我小时候幸福。爸爸留在家里的永远是用拖把拖完地后没干透的白瓷砖上清晰的黑鞋印、有意无意抖落在妈妈种的郁金香的花盆里的烟灰,还有每次都留在桌子上给妈妈打扫的冷炙。妈妈从来没有说过的这些委屈,我从她不再翩翩起舞的“铃声”中听出来了。岁月不忍心在她的身上刻下痕迹,但她的泪水常常在无人的角落涌出。不仅是父亲,而且还有我的外婆,她每次都跟母亲说:“男人都这样……他能赚钱就行,你还挑什么……”我知道,总有男人不这样,妈妈肯定也知道。

我读着妈妈的短信:“小曼,有空你回来一趟,来见见你曾叔叔。我们不打算办酒席,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就好。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怕你反对。但请你不要对我说一个不字,这样我才有安全感。你曾叔很好。”我想起在大学时老师在古代文论课上讲过司马迁“发愤著书”的典故,他认为文学史上许多有生命力和审美价值的作品往往是作者书写强烈情感和深广忧思的产物。我曾一度认为我这辈子也写不出鸿篇巨著,看了妈妈来的短信,我确认了这个想法。妈妈或许也写不出鸿篇巨著,她有着淡淡的花香,不给时间留下香气。我终于找到理由跟主编请假了。但是在去主编办公室的路上我犹豫了。

我想到了一个苍老而孤独的身影。我全身心地拒绝背叛我的爸爸。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背叛:“我准备跟你曾叔搬去一起住,在夏望区,可能离淳县远一些。这个周末就搬,带上了你外婆。老曾把房子上换成了我的名字,还开玩笑也想让你姓曾,你说好笑吧?”

我是绝对不想回去的。可是短信中说外婆的病来得急,我还是回了家。一到车站我就直奔医院。我一推开病房门,是桌台上笑得开心的郁金香,它插在一个半透明材质的玻璃花瓶里,上面还镶着细细的碎珠珠。一个像极了爸爸的背影,但他绝不是我爸——他坐在外婆床边把桃削成小块,然后插上牙签,他太投入了还没发现我的到来。恍惚间,我以为轰鸣的发动机也会变成一双踏实的大脚。我并没见到妈妈的身影。我进门,他听到声响后立刻局促地站起身,尴尬地笑着,像是强行掰开一朵还没成熟的向日葵。我朝他点点头,询问了他外婆的状况,还好只是受了点风寒。接着妈妈进来了,自然地接过插着牙签的桃子放入口中。我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我相信她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了。

回到夏望区的新家,我看着铺在地上绵绵软软的地毯,又想起在家爱光着脚丫的妈妈。原来老曾从不劝她穿鞋,只是默默给她铺好了地毯。现在我知道原来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是曾叔叔的,那条信息的内容是妈妈口述、曾叔叔一个字一个字打下来的。我不知道他们打这些字花了多长时间,我想了想,直接出门下楼,我心乱如麻,五味杂陈。

还是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来的短信:“小曼,回家吃饭吧,我们都在家等你。”顿时一阵瓢泼大雨下了下来,我的心和眼睛都淋得湿漉漉的。

黄小雅,2003年生,山东诸城人,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学生。有作品刊于《当代》《诗选刊》《星星诗刊》《飞天》《青岛文学》《青海湖》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