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舅又活了过来。
凌晨四点,槿留言说:平姐,我爸不太好,你缓着点告诉我老姑。正巧那时,我摸到手机,看到这则消息。
这几天爸在住院,妈守在那儿。我来回送饭,下午再送他们回家。妈把小舅的事给忙忘了。
我边一盒盒往外掏菜,边装作若无其事,说起小舅可能不太好。我得放慢节奏,先透点风。这世上,手足同胞中妈只剩下小舅一个了。妈问,在哪儿呢?我说在家。小舅不想走在外面,这谁都知道。他也不想住院,更怕花钱。妈有点黯然神伤,一边慢吞吞往口里扒饭,一边嘀咕道,怎么就治不好了呢?长春那么多大医院,他还那么年轻!小舅今年七十六岁,比妈小三岁,在妈眼里依旧很年轻。
今年三月底,我和大弟回长春,槿去接的机,至槿家已凌晨四点。屋里灯火通明,小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他听见门响,站起身,张开双臂,停在茶几那儿。未等我们喊他,已把我们拥入怀,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背。他一生没见过我和大弟几面,几千里的路途,太遥远。
那天,他才出院,是肺心病,住了二十多天。救护车把他从小城拉到长春,“呜呜”了一个多小时。他全程昏迷,脚趾指甲、脸,全部是黑的。
他瘦,这让我想起了二舅。
我和大弟掏出钱给他,槿推说不用,小舅也支吾着说有。但他的眼神始终没离开那卷钱,且随着钱转。我不知道把钱放哪儿好,想回身找一个位置。他道,别瞎塞了,给我吧。然后接到手中,咂巴着嘴,数了数,揣在怀里,很陶醉的样子。
二
七十六年前的一个冬夜,天空栽满星星。一所院落里,有间厢房的纸窗,透着微明的光。一个黑影提着灯笼,急匆匆去请接生婆,那是我姥爷。
个头只齐炕沿的妈,即将迎来她的双胞胎弟弟。
新中国成立前,姥爷还在做长工,住东家的屋。那年,大舅才结婚,娶了一个地主家的女儿,比他大三岁。
姥姥生的是小舅和二舅,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姥姥也分不清。没奶吃,姥姥把高粱米饭嚼碎,一口口喂。那时,没米糊,也没粉碎机,又怕稀了不耐饿。两个舅舅不消化,东一泡,西一泡。大舅妈捂着鼻子,嫌脏。
待他们长大,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戴一样的帽。姥姥姥爷能分清,外面的人还是分不清。他们的小名叫大春和小春。姥爷说春天好,万物萌生,有嚼货吃。
小舅心眼多,二舅傻。小舅淘,衣服坏得快,偷拿二舅的穿,回来悄悄挂回原处。鞋也如是,省自己的,穿完二舅的,再摆回原处。二舅浑然不觉,只是觉得坏得太快。撞见,也不深究。即便在自己衣服衬里上写上名字,也会在小舅的身上找到。
小舅在外打架,起来掸掸灰,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回家。人家找上门,他躲起来不承认。姥爷用马鞭子抽二舅,抽得二舅脚直跳,替小舅背了不少黑锅。
姥爷终归是个精细人,刚硬倔强,马鞭一挥,全村皆响。咂摸出来后,便不再喜欢小舅,且一味护着二舅。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姥爷说,小舅心眼不好,早晚得遭磨难。
到了他们各自成家,依旧和姥姥姥爷同住。姥爷家已盖了三间房,一间外屋地,烧火做饭,外带一口轱辘井。湿漉漉的井绳系在木桶提把上,放下去,再“咕噜噜”一圈圈摇起。井架很高,井水泼泼洒洒,透心凉。姥姥姥爷住中间的房,东边一间住着两对夫妇,炕对着炕,一米宽的过道,夜里拉个帘子,便是两户人家。
他们都没孩子,两个媳妇也都精明。小舅两口子嬉笑着嗑瓜子,嗑完,往二舅床上扫。你扫过来,我扫过去,免不了口角。
姥爷生气,说天天吵,还不如分开住。抓阄解决,哪个抓到外屋地,就住外屋地。阄是姥爷写的,大家围坐在炕桌旁,闷不作声。姥爷威严,一口口拔着旱烟袋,在火盆沿上,磕得“啪啪”响。说,小春,你先抓。小舅拣了一个,即便姥爷不说,小舅也跃跃欲试。展开后,一看是外屋地,心里凉了半截;小舅妈抢过去看了看,眼睛也长长了。二舅始终没动,剩下的阄,被姥爷揉巴揉巴扔到火盆里。小小的火苗蹿了几下,萎缩成一小撮灰。至于两个阄都是外屋地,还是咋样,没人知道。姥爷说,大春老实,缺心眼,我得帮他,怎么也不能让他出去。
三
小舅夫妇搬到外屋地,从中隔道墙,成了他们的卧室。
冬天夜里冷,外面扯着大雪,窗户纸反着莹莹寒光。姥姥崴着小脚起夜,也幸亏那天姥姥起夜,经过外屋地时,听到气若游丝的呼救声,妈啊!我好难受;妈啊!救救我。姥姥顿足,仔细听了听,忙喊起姥爷。姥爷把耳朵贴在门上,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姥爷一想坏了,该不是煤气中毒。喊了几声,无人应;“嘭嘭”敲门,也没动静。姥爷抄起一根棍子,“哗啦”一声,门玻璃碎了。伸手进去,拉开门闩,室内炉子烧得通红,烟囱倒烟,一股煤气味。小舅妈不省人事,小舅也没了声气。姥爷连忙打开门窗,二舅也被喊叫声惊醒。
两人依旧昏迷,姥爷慌了,派人去喊二姨。二姨提着马灯,踏雪趔趄而来。几人踢踢踏踏,呼着热气,把两人抬至院中雪地。两桶井水兜头浇下,小舅小舅妈登时打了一个激灵。小舅睁开眼,茫茫然不知所以,问道,咋的了?第二天赶早,姥爷套了马车,把他们送往县医院。
医生说,这次小舅的肺心病,便是那次落下的。
两个媳妇轮流做饭,一家一个星期。二舅妈喜气,会来事,勤快,起得早,贴大饼子、喂猪喂鸡,深得姥爷姥姥欢心。姥爷偏心,小舅不服,吵闹总是有的。姥爷决定分家,请来姥姥的哥,也就是妈他们的大舅。外甥分家,舅舅做主,此乃乡间规矩。依旧抓阄,依旧小舅出局。老舅先是闷头不语,继而红了眼,抬头抛出一句话,分家可以,钱不要,外屋地是我的,得扒走。说完,扛起铁锹便往外走。姥爷跳下炕,追着喊,你敢!
趁姥爷不在,他果真揭了瓦,抽下两根檩条。姥姥拦不住,眼见房子见了天。20世纪60年代,还是泥巴房,没了檩子,等同房子毁了。姥爷赶回来,抄起扁担就打。他跑,姥爷追着打,喊着,我让你坏,看你还扒不扒!
最后小舅拿了六百元钱,出去盖了两间土坯房。
房有了,地分了,以后的日子凭自己,大锅饭肯定吃不成了。怎奈家徒四壁,连下田的工具都没有。小舅回来借,借了又不还,姥爷烦,嘟囔着脸。
小舅像姥爷,倔强好强;二舅像姥姥,温柔好说话。
四
我儿时,分不清二舅小舅,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话都少,都长得方正,都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也许一个目光里,有那么一丝狡黠,但又何妨。
我没去过小舅家,到姥姥家便是到姥姥家。
只记住小舅家的院墙有点高,已是砖房。二舅妈领着我从他家墙下过。太阳很好,小风习习,青紫色的天,像匹清凉的缎,偶尔夹杂着马粪味。小舅家的海棠枝繁叶茂,扑棱到墙外,红红的果子累垂可爱。
二舅妈嬉笑着,掩口道,你小舅妈最抠,不信,你管她要海棠果,看她给不给你。我当然没要。
多年后,那个村庄已凋敝。回忆似漫上来的水,多半睡在梦里。恍惚记得,小舅妈真的用小搪瓷碗装来了几个。
三姨的儿子上山下乡到姥姥村,那时还没我。一群年轻人没吃没喝,常偷鸡摸狗,连草根都恨不得往肚中填。一次到小舅家玩,看到刚收的红薯堆在墙角,泥巴尚未干。心想,今天可有红薯吃了。想着小舅会留饭,即便不留饭,他家也得吃,到时厚着脸皮蹭点也没啥。怎奈左等没动静,右等没动静,眼看到了十二点,又过了十二点,又到了下午一点。肚子咕咕叫了几个回合,他用眼睛溜着地上的红薯,可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怎奈到了两点多,小舅和没事人一样,陪着他们坐在炕沿上,有说有笑。大家心知肚明,看谁耗得过谁。三姨的儿子,在大集体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带女朋友去的。两人都饿,不仅饿,还扫面。最后两人瘪着肚子,落寞而去,小舅家的烟囱才冒了烟。
几十年过去,三姨的儿子早娶了当年的女友,两人一提起便说,小舅那个抠呀!
小舅是否记得,没人知道。
妈总说小舅苦,没过过好日子。从田里刨食不易,得看天收,还不能病。
五
小舅倒是果真病了,脖子上长了一个大气包,像挂了一个大气球。人病病歪歪,没力气,什么事都做不成。在长春军医大住了几次院也不见好。那时没医保,自费,家里捉襟见肘,借了债。田里,小舅妈一个人忙活,推车、扛玉米,像男人一样一趟趟往回背。这样的时间有七八年。
一提起,小舅妈头一扭,悻悻道,他爷爷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我们,孩子不帮带不说,那个抠就更甭提了,谁还敢过去?
那几年,二舅的身体也不好,得了甲亢,也是东瞧西看,不见好。没办法,请来两个跳大神的,在地中间神神道道,舞舞扎扎一回。化了符水,说,姥姥姥爷的坟埋倒了,头脚对调一下就好了。两家一商量,打开坟,起了棺椁,重新选址,埋到二舅家的玉米地里。
不知是看好的,还是如何,总之病退了。老舅脖子上的大气包,缩了回去,体力渐复。二舅的甲亢也痊愈了。
我和弟这次回去,饭间,念起姥爷的好。大舅的女儿嘴一撇,好什么好,那是对你们,问一问槿,我们小时候,能吃到啥?饼干放长了毛,也不给我们吃。是不是槿?槿拿着筷子漫不经心,戳着一块锅巴,低头笑而不语。在座的都是姥爷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小舅那天也在座,是唯一的长辈,大病初愈,和我们一起去看望病危的大舅。他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那个啥,是这样。说完,眼皮耷拉下来,蹦出一个字“穷”!俄而抬起头,补充道,那时都穷。
1981年,我随父母回老家,姥姥已不在。姥姥温柔,在后辈子孙眼中是极好的典范,没人说她不好。姥爷当家,做恶人。
当年姥姥出殡后,大家进屋,拍打完身上的雪,卸了孝布,团团围坐在炕桌旁。算了账,也就告一段落,各回各的家。三姨父说,现在就剩咱爹了,我们城里的,每年给点钱,送点细粮来;你们跟前的,帮着领点口粮,照顾一下饮食起居。
话音未落,平日少言寡语的小舅,竟抬起眼皮,漫不经心道,你算哪根葱,这儿还有你说话的分!
姥爷一听火了,抄起擀面杖就要打小舅。小舅妈一看姥爷急了,冲上去隔在两人中间。姥爷一棍子下去,骂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就你出出的。小舅妈的脑袋登时开了花,她疯也似的往外跑,边跑,边脱下棉袄。外面大雪弥漫,整个村庄似白白的雪窟,那染了血的棉袄,像面鲜红的帕子。不活了,老杨家杀人了!她呼天抢地,倒在雪地里打滚。街坊邻居,出来不少人围观。
大舅带着几人追去,把小舅妈劝回了她自家。
三姨父是个好人,比两个双胞胎舅舅大十几岁,家在长春。城里人对女婿的概念比乡人淡薄,认为养老人人有责,便多说了两句。平日待姥爷姥姥自是极好。
小舅有自己的想法。姥爷姥姥一直和二舅过,姥姥走了,既然分了家,姥爷也理应归二舅管。“儿子的江山,姑娘的饭店。”你一个女婿算什么?压根是外人。
六
一晃几十年过去,至2017年我回去,小舅家已过得不错。他每天骑着踏板车,杀进杀出。小车骑得嗖嗖的,身体倍棒,吃饭倍香。倒是二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小舅家勤勉,日子蒸蒸日上,待我们也热情。小舅天天去陪二舅,搀着他上厕所,已然两个快入土的小老头。
那年,我可以分清他们,一个骨瘦如柴,一个身材匀称,小脸红扑扑的。妈说小舅身体好,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老杨家人都长寿。
我和爸妈住在城里姑妈家时,小舅驮来一麻袋黄瓜。他家菜园新结的,可生吃,一拃长,南方超市十元一斤的那种。
他儿女们对他好,引得众人羡慕。这次病得突兀,人一下子就垮了,瘦,不吃饭,一吃饭就吐。坐在沙发上,喃喃说着住院花了六万多元钱,自费两万多,害得孩子们花钱。说着说着,息了音。他儿子高声道,花就花了,想那么多干啥,没了再挣。槿接口说,我们赚钱还不是给你花的!小舅不语。他那披着柔软长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外孙女,对他也好,搂着他脖子,唧唧哝哝不知说些啥。那氛围,简直像掺了蜜。
小舅出门,前呼后拥、左搀右扶,槿说他是国宝。至于后来的变化,突兀得让我不得不承认,亲情恍若瓷器般易碎。
我和大弟返回南方后,回去便不易了。小舅依旧住槿家,不吃饭,不睡觉,经常一个人找安眠药吃。医院开的治疗肺病的药,看着看着就吃完了。槿到处买,快递不通,最终还是弄到手。小舅的病,时好时坏,终于可以出小区,住上医院。床铺紧张,小舅满脸乌黑,躺在医院窄窄的推车上,昏迷不醒。
妈说小舅心病重,怕花钱。
这样的夜晚,折腾过许多次。槿在朋友圈,常晒视频,小舅今出院,明住院。精神好时,双腿盘在病床上,和临床的病友聊天。人家问他,医生的话你听不?小舅说,听他的干啥,我还谁的话都听呢!人家说,你真牛!我们村都听我的。你干啥的?你说我干啥的,生产队长呗!老舅一梗脖子说道。他一定觉得生产队长是个挺大的官。我问妈,妈笑说,她不知道。这让我愈发觉得他和二舅不同,二舅腼腆,其实小舅也腼腆,见我们,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直咧嘴笑。我说,小舅真温柔。槿说,脾气才不好呢,我们小时,没少挨他打。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幸福的小老头,且多次向朋友提及。
小舅在医院,因想儿子闹过。不输液,一个人跑到走廊闷坐,用手支着下巴,眼神顺着白白的墙壁,透过提着吊瓶的漫漶人群,一直望过来,眨都不眨一下。
槿说,医院只能一个人陪护,换人都不让。
至于,小舅什么时候回的自家,就不知道了。
七
农村广阔,总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空和大地。一朵花总能最早感知空气里的甜度,且吸至根部,等待蜜蜂和蝴蝶的造访。
春天,让人渴慕与怀念。
小舅家的房子,重新装修,安了暖气,热乎乎。
槿凌晨四点给我留言那夜,小舅烧抽了四次,之后渐失知觉。大家一直守在他身边,村里两名积古的老人给小舅把了脉,翻了眼皮,确认没了脉息,唇和鼻也都凉的。小舅走了,追随姥爷、姥姥、大舅、二舅的脚步,去了极乐世界。槿手忙脚乱,给小舅擦身子,穿衣服。大家把他抬下地。大门口放了鞭,也通知了天南地北的亲戚。槿跪在小舅头顶,哭哭啼啼,烧着姑娘应该烧的三斤六两的纸钱,也快烧完了。
大姨的女儿诗琴闻讯赶来,一边进门,一边落泪道,我得看一眼我小舅。及至跟前,掀开小舅蒙脸的黄草纸,不看不打紧,竟发现小舅的眼皮有了动意。以为是幻觉,喊了两声小舅,小舅的眼皮又动了一下。大姨的女儿忙喊道,槿!别哭了,你爸还活着!随后大声唤着小舅!小舅!小舅竟悠悠醒来,迷迷糊糊嗯着。大家围拢过去,他抬了抬眼皮,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与那次煤气中毒如出一辙。
恰巧,大姨的三个儿子,从几十里外赶来,停好车,刚进门。小舅听见他们的声音,忽坐起身,走下床,抱着他们呜呜咽咽,放声大哭起来。
小舅说他做了梦,去了那边,看到了姥姥姥爷,还有二舅。他们说,你来干啥,阎王还没让你来,你还有一大家子人,等你支撑呢,快回去吧。他就回来了。路上听见诗琴唤他,身边人说话、走动也一清二楚,只是干着急,开不了口。再之前的事,一概不知。
大家帮小舅换了衣服。人陆续到齐,丧事变喜事,自有一番热闹。小舅像常人一样,屋里屋外逛悠,看见车库里的布置,那个高兴,说,真气派!
待晚间,妈从医院回家,和他视频。他正一只脚踩着红色塑料凳,一手拿着筷子,比比画画,与大家谈笑风生。尽管瘦成麻秆,却神采飞扬。桌上杯觥交错,啤、白酒罗列,鸡鸭鱼肉满满当当。槿说他一日三餐,一餐不少。
小舅对着镜头,笑嘻嘻喊着老姐,说我活过来了,病全好了!妈心里闹腾了一天,想着如何凄惨,见到的却是这笑语喧哗的逆转之境,自是欢喜,连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妈说,小舅从没这么高兴,每次视频,都淌眼抹泪,说不想死。这下好了,病不知跑哪儿去了。大家也都说奇了,附和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八
槿说小舅还是不正常。视频里,小舅坐在床上,靠着墙,手里摆弄着不知谁送的两百元钱,翻过来,倒过去;又对折一起,捋过来,捋过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亲戚并没急着散,怕他是回光返照。
或许小舅太高兴了,或许相信老天爷真的把他的病带走了,看别人抽烟,也用两根细如竹筷的手指,熟练地、美不滋地也夹上了一根。这情景,凑巧被他儿子瞧见。肺心病,最怕烟。当着众人,他儿子道,你还要不要命!说着近前要夺。小舅回身躲开,要你管,我想干啥就干啥。我不管你,谁管你,不让你抽,还不是为你好!他儿子的调门有点高。我不用你为我好!小舅发狠道。两人呛呛几句。他儿子扭头便走,带门时,风大了点,砰的一声。小舅不干了,说摔打了他,这日子没法过,得分家。
房子是小舅当年盖的,又帮儿子娶亲,带孙子。小舅自恃有功,还以为是那个一言九鼎的父亲。
怎奈明日黄花,他忘了自己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儿媳妇好,平日少言寡语,没日没夜地做。孙子也已读研。儿子也不错,有自己的施工队,吃喝还是有的。只是去年脑袋长瘤,瞒着小舅小舅妈,悄悄在长春做了开颅手术,全程赖槿照顾。现在还没开工。
槿说,你和我哥分家,你住哪儿?房产证的名字是我哥的,你睡马路牙子去呀!
这房子是我的,小舅急了。是我哥的,槿抢白道,我哥哪点对你不好?你再说,再说!小舅当着众人面,觉得没脸。槿嘴巴子利索,还在嘎巴。小舅上去给了她一嘴巴子。话赶话,小舅没想到自己能伸手,当自己那枯树干,只剩下褐色老皮的手,抽在槿白净细致的脸上时,他也愣住了。空气凝结,在场的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杂乱,纷纷指责小舅。二舅妈说,和儿子分家,那他们就住我们家,你自己过,看你吃啥!我吃啥,要你管,小舅血往上涌,抄起东西就抡。
槿,是小舅最喜欢的老姑娘,对他好,没日没夜在医院熬,他不是不知道。怎奈这一巴掌,这一巴掌,似乎把整个春天都扇走了。
槿捂住脸,懵在那儿,接着,“嗷”的一声哭抽过去。当着众人,又气又屈又没脸,四十多岁的人,还挨父亲打,死的心都有。想着这半年的苦,巴心巴肝不上班,照顾他,换来的竟是如此下场。自己也常病,脑袋扎满钢针,这些和谁说去?即便这郊区宽大的院落,全给了她哥,她也没一星半点的怨言。
漆黑的路上,她哥开车,把她送到医院输液。
九
小舅给妈来电话,说槿打了他,打得他现在脑瓜仁子还是疼的。
他从没给妈主动来过电话,这是头一次。他的原生家庭——偏心的父母,为分家吵闹过的哥嫂,还有几个姐姐,包括他曾说的“你是哪根葱”的姐夫,一大家子人,都没了,现在只剩下妈。
说着说着,小舅哭了起来,说白养了槿。说老姐,我想去你那儿。妈说,你来吧,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点。可我没钱啊,一分钱也没有,他抽噎着。没钱我有,来回路费吃住都是我的,妈说。
两个小时后,槿也来了电话,说她爸丢了。他哥出去找,在一望无际的大地里找到了。小舅蹲在田垄沟的土坷垃里,头上是毒辣辣的日头,看见儿子晃悠过来,便起身走了。槿说他哥远远跟着,怕他爸再打人。妈说,别再和你爸怄气,他心眼小,万一想不开咋办?槿说,放心吧,他不会死,他怕死。
面对小舅和槿,妈一会说槿好,一会又说小舅可怜,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一夜夜不睡。天天打着过,哪有好心情!
槿承认,她打了她爸,说她爸不听话,在家作他哥,诬赖他哥不给他治病。送进医院,护士给他输液,又往下拔针头。咋说都不听,情急之下,她打了她爸一巴掌。
妈无语,嗫嚅道,再不对,也不能打啊。
小舅没承想槿能打他,先是木木的,待缓过神,愤懑屈辱一起涌来,那心情比死还难受。
十
此之前,我看过槿在“幸福一家人”群里发的视频。晚六点至第二天早六点,整整十二个小时,一会儿一段。
小舅支棱着几根骨头,坐在医院的白色地板砖上,咬牙切齿,撕着一双粉色泡沫拖鞋。口里念叨着,让你穿,都别穿!又回身找着什么,如果这时有把剪子,他肯定会拿起来,一剪子一剪子狠命剪碎。但没有,地面干干净净。他回转身,又拿起拖鞋撕,怎奈撕不烂。他停住手,望着前方,目光里满是无助与愤怒。我让你录,让你录!他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槿冷冷地说道,记录记录,留着以后看。拖鞋撇过去,床底下的旅游鞋被抓出来撇过去,矿泉水瓶子,还有纸片。那纸片太无力,在空中旋了一会儿,徐徐落下。
从窗玻璃的反光中,可以看见槿穿着一件白T恤,齐小腿黑色九分裤。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手机,躲都不躲,镜头纹丝不动。群里十几个人,都是妈家亲戚,没人吱声。妈不用手机,故不在群里。
槿漂亮,很有城市女性的范儿,与小舅枯槁的身体相比,苗条的她,竟如此丰腴。
小舅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比我回去时,愈发瘦。我始终相信,肉身是被岁月的洪流窃走的。小舅只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小撮土,或一根枯藤。泥巴色的脸,泥巴色青筋暴露的手臂。
他开始骂人,骂得很难听,对着槿的脸。
槿说,你骂!
骂你咋的,就骂了!小舅低沉着声音,又骂了一句,以证明上一句的勇敢。有本事你再来打我,你打我时,你咋不录呢?小舅反问。
槿“哼哼”冷笑了两声。
你咋这么牛呢?净显得你了?你让我出院。
槿开始一串串往外冒话,要住院的不是你吗?不是你说我哥不给你看吗?从去年春节到现在花了六七万了,这是有数的,没数的呢?哪个没给你看!来了,不吃药、不打针、不吃饭,你作谁呢?谁没病?你出院,回去把我哥作病了,咋办?你不改,就不让你出院。
你敢!小舅反复说着。
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一夜夜地熬,我疯了,我不愿意和我哥倒班。槿连珠炮似的声音,带着尖细与冰冷。
我看到了小舅的笨拙与绝望,他直挺挺躺在地上,歪着头,歇一会儿,骂一句。他只会骂,且骂着同一句话。像一场幻灭,冬天陡然而至。
你还有啥本事?小舅终于骂出了更难听的话。我听到时,也是一惊。槿曾经离异,一个人带孩子,没日没夜打几份工。再嫁,女儿成才后,才好起来。小舅也许想激怒槿,槿若打他,那才好,他好对儿女们死心。
小舅一会儿从床上滑下来,一会儿把被子拽下来。半夜两点,坐到槿床前,然后又转移到孙子床边,骂孙子。孙子戴着耳机,从手机屏上移开目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小舅骂累了,头上披一个单子,坐地下,找出一个面包,啃着吃。他的下巴瘦得快掉下来,终于自己找东西吃,好再有战斗力。他的不甘、固执与可怜,写在脸上和瘦筋扒骨的肢体上。
小舅试着去打孙子。孙子抓住他两个手腕,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扔回他床上。捡起地上的被单,往他身上一扔,扭头就走。槿指挥道,把床挡板给他挡上。他孙子回身,“啪”的一声,动作流畅快捷。小舅躺在床上,哎呀呀!又拱起来,滚落在地。
凌晨六点,佝偻在床旮旯,又扑转身,把脸埋在医院肮脏的床单上,用头撞墙。
槿固执地记录下这些,证明小舅作。几个人死耗了一夜,包住在这家医院的病房里。
其间,我犹豫着劝槿,别和小舅一样的,哄一哄小舅。槿“哒哒哒”半天,无非小舅不听话、打人之类。我想说,不打针、不吃药、不吃饭,总比这样强。那时我还无法断定,槿是否打了小舅。
十一
第二天,小舅出了院。一进门,就管小舅妈要钱。小舅妈说,老鬼,我手里哪有钱?这几年,钱都被你看病花了,咱们现在吃的用的都是儿子的。小舅又去找手机,没找到。孙子说,手机都是我爸给你买的。
小舅气不打一处来,想起他们都是自己养大的,成家后,还上万上万往外掏。
他找手机,是想告诉妈,槿打了他。
槿在电话里说,小舅的孙子说,再不听话,就把小舅绑起来。
妈说,你们可不能这样啊!
过了一天,小舅又打来电话,呜呜滔滔地哭。说,果真绑了他,他不吃药,就绑起来灌。
妈问,这两天吃饭了吗?
他们都在西屋,没人理我,也不叫我吃饭。
爸抢过电话,小春,别急,我给你打点钱,你自己做。想吃啥,就买点啥。只是别闹了,也别不甘心,平平静静过日子,让他们想去。小舅说,你们才给了的,哪能再要?爸说,这次你自己拿着,没了再说。
槿说,没孤立她爸,是想让她爸冷静冷静。
妈劝小舅,咱老了,如果孩子们管得对,就听他们的。让吃药,咱就吃,也不是害咱。念着他们过去的好,即便这次打一下,也别往心里去。晚上好好睡觉,大家也都能睡一个好觉。孩子们也快五十岁了,不容易,也有病。
什么一下,“啪啪啪”抡了好几下,不就是因为我打了她吗?我到法院告他们去,他们就完了。
告谁呀,自己的儿女,让一步完事,妈劝道。
妈也劝了槿。
当晚,小舅妥协听了话,槿也道了歉。
瓷器瞬间黏合,坏得突然,好得也突然,是裂纹,是伤疤,谁也说不清。槿说夜里,她守着她爸睡的。他爸没闹,半夜两点惊厥,用手抓着天空。她握着她爸的手,他爸又安稳睡去。
第二天,小舅和儿子去买了煤,说夏天买煤便宜。他儿子依了他。槿留在家,天天给她爸熬药。
小舅的肉身在一点点失窃,只剩下几根钢筋样的骨头,在柔软的肤下支撑着。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散文见诸《作品》《清明》《星火》《四川文学》《野草》《广西文学》等杂志,并被《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及多种散文文选采用,中短篇小说见诸《芳草》《莽原》《天津文学》《朔方》等,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不开也不落》《空翅》《养一朵雪花》等。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