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吴

2024-10-28 00:00袁良才
山西文学 2024年10期

猷州的老街太老了,岁月的犁铧在老街凹凸滑亮的麻石上不知犁过了多少代多少年,连从巷弄里溜出来的风都呼哧带喘。

老街中段的拐弯处,有一个铺面,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横匾:吴记纸扎店。门脸儿很小,里面光线不济,从外面看进去黑黢黢的,门口斜靠着一只扎得极精致漂亮的大花圈,才证明了这是一爿纸扎店。

定睛细看,门槛里面坐了一个白发胜雪的瘦小老头儿,鼻梁上罩着一副老花镜,满脸的皱褶浑似暮秋的老丝瓜瓤,蓝咔叽布裤褂干干瘪瘪地撑起一个老虾米似的瘦躯。这老头姓吴,名伯年,便是这店铺的主人了,老街人都习惯地称呼他“纸扎吴”。吴伯年听了,微微一笑,算是应承,手上却并不闲着,活计在他指缝里像是一个出神入化的舞蹈精灵。

吴家是猷州赫赫有名的纸扎世家,上至知州大人下至贩夫走卒,家中逢了丧事无一不用吴记纸扎店的纸扎品。到了吴伯年这一辈,纸扎活就显出“时乖运舛”的况味了。他子承父业,把祖业发扬光大得无出其右,都说他于纸扎有异禀,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子。

可是,有人要砸他这个捧了世世代代的饭碗儿,说是“封建迷信”,给他戴上又尖又高的纸糊的白帽子,双手绑了,让小将牵着绳头游街示众,小将们一路威风八面地昂首前进,一路还震天价响地敲着铜锣儿,老街上看热闹的人比看猴戏的人还多。那时的纸扎吴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性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是不承认有罪,被小将们掰折了手指头以致冷汗直流,就是不呻一声吟不服一句软儿。

疯劲儿过去了,老街重归于平静,市面上却是一天比一天喧阗繁盛起来,什么样的店铺都冒出来了,仿佛黎明的林子里各种鸟儿雀儿比赛着唱歌。只有吴记纸扎店还是个哑雀儿!就有当年掰折他手指头的人找上门来,又是递烟点火,又是满脸堆笑儿,笑了之后又哭哭哀哀一阵,央求他重操旧业,却是这人家里殁了长辈,急等着“七七”焚化纸扎品祭奠亡灵呢!

纸扎吴其实早就憋不住,技痒难耐了,祖活儿若在他手里断了那真是忤逆大不孝哩!央告的乡党越来越多,他算是挣回了面子,于是狠狠地跺了跺脚,叫道“罢罢罢”,这才顺势而为,把吴记纸扎店重又拾掇开张起来。他一出手的一堂纸扎祭品,让老街人惊呆了眼睛、惊掉了下巴,这分明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啊!精致得简直让主家不忍心付之一炬!有人忽然醒过神来,双掌合击,嚷道,敢情你一天也没闲着,憋着劲在捣鼓纸扎活儿呀?难怪大门关得铁紧,神秘兮兮的!纸扎吴也不回话,微微一笑,笑里藏了很多意味。

吴记纸扎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岁月就像老街的风,刮了一波又一波,再也不会回来。老街的麻石路愈加凹凸滑亮了。

有一天,吴记纸扎店来了一个盛年艳妇,不言不语地坐在旁边,不知是盯着纸扎吴还是盯着他手里的纸扎活儿看,眼光直勾勾地简直定了神儿。纸扎吴原本灵巧如翩翩蝴蝶的手渐渐抖颤起来,后来明显不大听使唤了。

第二天,那个艳妇又早早来了,还是静悄悄坐在一边,痴怔怔盯着纸扎吴或是他手里的活儿看。

他这只闷葫芦终于沉不住气了,瓮声瓮气道,马翠花!你这是干啥呢?想订纸扎品祭祀用?

马翠花一下子黑了脸,怼道,积点口德行不?你咒我呢!想钱想疯啦?!

纸扎吴闹了个大红脸,紧着赔不是,试探着问,那么,你是想学做纸扎活?

呸呸!这回是马翠花把脸儿晕成了红绸布,啐他一脸唾沫,我才不学这个呢!阴森森的让人堵得慌!

那你成天点卯似的泡在这里,你不怕人嚼舌头,我还怕人说闲话呢!纸扎吴整个傻眼了。

马寡妇我看上你啦!算你走了狗屎运,不不!是交了桃花运!你年轻那会不就惦记着我嘛!不过,你不准再干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计,得找份正经营生!

纸扎吴刚刚怒放的心猛一下又被寒风吹折了,忿忿道,你若接受我,就得接受我这个纸扎匠的身份!就像我若接受你,就得接受你脸上的那块大胎记!

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马翠花又气又羞,忽地腾起身掩面跑开,撒下一路似有若无的哭泣声。他把肠子都悔青了,倒不是因为错失了一段姻缘,更多的是担心无意中伤了那女子。事已至此,悔也无益,纸扎吴大腿一拍道,罢罢罢!这世上,光棍难道不是人打的!

没过多久,老街街口响起了噼里叭啦的鞭炮声,“佟记纸扎店”隆重开张了!出出进进的老板娘竟是马翠花。听说她赌气嫁给了一个刚从号子里出来的什么“豪哥”。还听说,豪哥压根不会扎纸活冥物,全部是从外地进的成品货,价格就比吴记纸扎店便宜不少。

说也奇怪,吴记的生意硬是没受多少影响,纸扎吴每天坐在昏暗的门槛里,手掌里跳跃着篾片或是苇秆儿,身边堆着花花绿绿的各色彩纸,一把剪刀,一把钳子,一只小电钻,一捆细铁丝儿,一盆糨糊,这就几般简陋甚至寒碜的家什儿,香车,骏马,豪宅,别墅,手机,电脑,各种家电家具,奇迹般出现在老街人眼里,让订货的人无话可说,爽爽利利掏钱,让路过的看客啧啧称奇。

这天夜里,吴记纸扎店的门被“咚咚”敲响,进来几个穿制服的男子,说是纸扎店的存在,对于猷州即将推行的殡葬改革不利,责令关停,否则严惩不贷。纸扎吴眼前恍惚出现了当年小将的影子,他将信将疑,吭吭哧哧地想让来人出示一下红头文件,来人不耐烦了,竟恼羞成怒,叫骂着推倒踢烂屋里的一堆纸扎器物,然后扬长而去。

纸扎吴流了一夜的眼泪,硬生生坐到鸡叫。天一亮,他就出门去了县政府,他要好好“理论理论”。

县长很年轻,戴着近视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儿。县长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坐到他对面,让他慢慢说。县长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打了一个电话给公安局长。县长一直把他送到县政府大楼门口,握着他的手说,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你受惊受损失了!三天之内给你结果!

第三天,纸扎吴就听说佟记纸扎店的豪哥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一点高兴不起来,很少出门的他故意踅过佟记的门前,见女主人正在店里哭天抹泪儿。

没过几天,县长竟独自上门看望他来了,再次向他表示歉意。还说,纸扎吴的名头在猷州比我这个县长大呢!我已安排文旅局给您申报非遗传承人,把这手绝活好好保护传承下去。

太好了!纸扎吴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说,我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我把手艺传给豪哥两口子可以吧?让他们也有一个养家糊口的绝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哩!

县长愣了一下,随即开心地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您老当得“德艺双馨”二字。

主汛期说来就来了。一个噩耗传遍了猷州,县长在组织抗洪抢险时不幸以身殉职。在县长的葬礼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一辆农运车突然驶了过来,车厢里满载各种纸扎冥物,纸扎吴爬出驾驶室,踉踉跄跄地蹒跚到县长的墓穴前,双膝跪地,驾驶员小心地搬过来一件件美轮美奂的纸扎冥器,纸扎吴一件件地焚化……喃喃道,都夸您是一个清官好官,现在您去了另一个世界,可以好好休息,享受享受了,别太苦了委屈了自己!

县长妻子感激地付了他纸扎钱,纸扎吴并不推让,如数收了。他说,县长一生清廉,不能给他留半点污名!

后来,豪哥两口子跟在纸扎吴后面学起了纸扎。等他俩出了师,吴记纸扎店就关门歇业了,纸扎吴说他太老了,干不动了,毕竟后继有人,他死也能瞑目了。

纸扎吴走了,走得很突然,很安详。“七七”那天,豪哥两口子给他焚化了一堂纸扎物,那冥器的扎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回去后,豪哥就把“佟记纸扎店”的招牌换成了“吴记纸扎店”。

如果你有兴趣去游玩猷州老街,一定可以看见这块店招,这个纸扎店。

【作者简介】 袁良才,安徽省作协会员。在《清明》《安徽文学》《作品》《芒种》《北方文学》《红豆》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小说集5部。曾获 《小说选刊》 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