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2024-10-28 00:00杨天天
山西文学 2024年10期

老李死后,钟希兰从来没有梦到过他,甚至再也没有梦到过小李。昨天晚上是第一次。

醒来的一瞬间钟希兰有些失落,她重新闭上眼睛,试图想起些梦里的事,但只觉得头脑发胀,一股浊气堵在胸腔。片刻,她缓缓起身,活动僵直的身体,然后拉开卧室的窗帘。时间还很早,微光顺着缝隙散进来,照得墙壁愈发泛黄。那黄经由几十年厚重历史堆积,连同从墙根深处溢出的青黑色,在阳光下胡乱腻作一团,散发出阴冷、发霉的气味。这种气味钟希兰并不陌生,它不断从自己的血管和皮肤里,从斑驳的墙壁和老式木头家具里,还从冰箱冷藏多日的饭菜和下水管道里渗透出来,陈陈相因地将她包围,将藏匿在这个房子里残余的生机一点点吞噬。

就连卧室窗台的那盆芦荟也在不断消瘦,原先翠绿饱满的嫩叶从尖端开始枯萎。芦荟是老李种在窗台的,连同一些钟希兰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植物,只有芦荟苟活到了现在。钟希兰忽然想起来,昨晚的梦里,老李教儿子踢球时还顺带问起了他那些宝贝植物。她刚准备回答,就听见小李大喊着“凌空抽射”朝他们奔过来。她想叮嘱小李不要跑太快,注意安全,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下一秒,球场变成了一条狭长的隧道,老李和小李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留下钟希兰站在一片黑暗中。她想叫住他们,让他们等等自己,可依旧发不出一丝声音。情急之下,她捡起地上的石块用力朝他们背影掷去,“啪嗒”一声,石块掉入波心,钟希兰随着石块沉沉坠落,水面泛起一阵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和往常一样,钟希兰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倒一杯温开水。开水前一天晚上得灌进保温杯,这样早上刚好入口。她必须按部就班安排好每一件事,五点五十喝水,六点坐在马桶上,十一点吃午饭,消化完毕后强迫自己在床上躺上半个小时。下午三点吃药,四点半准备晚饭,饭后在客厅踱步半个小时,等待七点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如果还有精神,可以看半个小时电视,然后上床,闭上眼睛等待睡眠……

老李刚离开那阵子,小娟每天都打电话来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她回答完“挺好”后,两人便陷入沉默。安慰的话钟希兰在葬礼上已经听得够多了,况且从小娟嘴里说出来总归有些别扭,嘘寒问暖的话总共就那么几句,又不好翻来覆去说,这样一来自然剩不下什么可聊的。后来小娟建议钟希兰和她分享每天做了什么,起初钟希兰兴致很高,吃完晚饭就紧紧攥着手机等电话。她总是早早就想好了要说些什么,从早晨起来一直到傍晚,她每做一件事就会想着,等晚上可以讲给小娟听。可没过多久她便发现,电话里的内容大多都是无意义的重复,讲得多了叫人心虚,怕那些日常琐碎会让小娟感到无趣,讲得少了又怕像之前那样冷场。相较于之前,钟希兰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每当小娟没有及时回应她说的话,或者无意识地发出叹息时,钟希兰就会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就把别人随口一说的建议当了真呢。

后来通话慢慢从每日改成每周,再后来固定为每月两次,时间的夹缝被拓宽,钟希兰和小娟都感到了一丝轻松。每个月的三号,小娟来电话的日子,钟希兰仰头喝下第一口水的时候,看见窗外有只死掉的飞蛾紧紧贴在满是灰尘的玻璃上,像两片干枯发黄的树叶,在风中轻轻颤抖。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或许是见证了太多次生死的缘故,人老了总是会在某些时刻敏锐感知到生命的变化。只是就像通过关节的疼痛程度来判断天气的潮湿与否一样,在雨落下之前,疼痛就早已经潜伏在筋骨深处,生理和自然规律,这两者都没办法改变。这也许正是死亡的残忍之处,它假装仁慈地向你释放一些无用的信号,却又总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这一点钟希兰在老李死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洞悉了。老李出事的一个月前,总会时不时耳鸣,像一台接收不良的收音机,嘶鸣声从颅内传到耳蜗。老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钟希兰却总感觉有些不安,她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给小娟打电话,拜托她有空带老李去做个检查。约定好去医院的那天凌晨,钟希兰半梦半醒间听到丈夫起床去了厕所,过了很久也没有抽水的声音。她在黑暗中叫了两声“老李”后无人回应,慌忙披了衣服去看,发现老李紧闭双眼,垂着头坐在马桶上,脚边还有掉落的半卷手纸。

丧事是小娟帮忙张罗的,钟希兰把存着退休金的银行卡交给她后便不再过问。老李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呼吸,医生告诉钟希兰死因是突发心脏病,一般发作时患者会快速失去意识,然后陷入昏迷,不会有太大的痛苦。钟希兰看着躺在那里紧闭双眼的老李,面容平静祥和,仿佛还在安睡,果真像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头顶两根长灯管并排靠着,刺目的光汇聚在钟希兰的眼睛里,恍惚间她觉得躺在那里的其实是自己,又或者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它们跟着老李一起长眠,永远都不会再苏醒了。

困意就在这时突然降临。从凌晨四点一直到现在,她都处在一种胆战心惊的状态下,放下这一切后,疲惫像潮水一样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来。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身后小娟在给侄子打电话,让他顺道去寿衣店买一套黑西装,老李身上还穿着前夜的背心裤衩,被抬进棺木前得换一身正式的行头。小娟报了尺寸后又特意叮嘱侄子再配一条宝蓝色的领带,她想告诉小娟换个颜色,老李生前最讨厌宝蓝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宝蓝色就宝蓝色吧,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仰面靠在长椅上,学着老李的样子平静安稳地陷入了睡眠。

这种困意一直伴随着钟希兰,在老李的葬礼上,她眼皮半阖坐在老李的灵柩旁,像梦游一样看着前来吊唁的稀落的人群。和钟希兰一样,他们的脸上没有过分的悲伤。老李已经很老了,年轻人平静地接受他的离开,年老的人羡慕他迅速而没有痛苦的死亡。至于钟希兰,她的眼泪早就已经在小李离开时流完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们父子,她只需要静静等待,然后祈祷自己能像丈夫一样幸运——体面离场,以及有一个能帮着处理身后事的亲人。直到葬礼结束,钟希兰从小娟手中接过老李的骨灰盒,回到家把它放在小李的旁边时,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钟希兰陡然间清醒,从那天起,她一点点失去了睡意。

接到小娟电话时,钟希兰正从电饭锅里舀粥,她已经很久不炒菜了,费力地搅动锅铲和飞溅的油烟都让她恐惧,电饭锅现在是家里最重要的电器。小娟每次来都会帮她把冰箱里过期变质的食物清空,再塞满新带的菜,往往是一些自己做的肉丸子、剥好的虾仁、别人送的堆在家里吃不完的熟食礼盒,再加上一堆当季蔬菜。每次做饭,钟希兰各种都会拿一点,冲洗后一股脑倒进电饭锅里,加水加盐,然后按下烹煮开关。

“兰姨,我今天下午过来看你,不过会晚点儿到。小洁今天要加班,下午我得帮她去早教班接下西西。”小娟这两年一直住在女儿家里,帮着照顾外孙女。偶尔她也会在约定之外的日子打过来,抱怨一番不知道感恩的女儿女婿和他们调皮难管的女儿。钟希兰每次都只是静静听着,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她知道和儿子的前妻交往,有些分寸一定要把握,很多事不是她该问的,更不是她该管的。

“实在不方便的话就改天吧,反正家里的菜还够吃呢。”钟希兰把手机换到左手上,肉松浸泡在粥里,她舀起一小勺慢慢抿着。

“不行的。我女婿单位发了箱螃蟹,我煮了两只打算今天带过来的,时间一长就腥了。”小娟知道钟希兰爱吃螃蟹,又懒得处理,每当有螃蟹上市,她都会在得空时把肉剥好带给她。

“没事儿,实在不行可以先放速冻。”

“那怎么行呢。”电话那头的音量提高几分,“说了好几次了,不要什么东西都放速冻。上次的带鱼,多新鲜啊,你非要放速冻冰着,拿出来吃的时候都不鲜了,这不是糟蹋好东西嘛。每次都这样。”

“我吃不完那么多,又舍不得倒掉。”钟希兰小声解释着,像犯了错的小孩,明明知道小娟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对面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兰姨,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想着难得有机会,总得让你吃上新鲜的才好。我知道这阵子来看你看得少了,家里大大小小各种糟心事,小洁最近工作不顺,一回家就发脾气,西西又马上要上幼儿园了……”电话那头喋喋不休说着,钟希兰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她知道话匣子一旦打开,再想关上就很难了,左手有些酸疼,她只好放下勺子换回右手接电话。

隔壁年轻女人的怒吼声就在这时准时传了过来,“你能不能快点,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上学就快迟到了!”“牛奶怎么又给我剩下了,下次你再挑食干脆别吃饭,饿死好了!”责骂和牢骚同时涌向钟希兰,她感到脑袋昏沉,神情恍惚,眼前又浮现出今天早上看见的那只飞蛾。

老李走的前一年,隔壁那个叫甜甜的女人刚怀孕,老房子隔音不好,偶尔还能听到她大声给肚子里的婴儿朗读古诗和播放钢琴曲的声音。如今甜甜的女儿上了小学,早晚各一次的胎教早已被各种大声斥责和谩骂声取代。钟希兰有好几次都想敲开隔壁的门劝一劝,但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组织语言,说出一两句安慰小娟的话。刚要开口,就听见小娟在电话那头叫自己。

“兰姨,兰姨。你在听吗?”

钟希兰应了一声。

“我先不和你说了,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总之你今天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我,哪儿都别去,我c1c88196c85b791a049e1c1d9abb2c98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不等钟希兰答应,电话就匆忙挂了。

钟希兰放下手机,暗暗对小娟多此一举的叮嘱感到好笑,她已经被困在这里好久了,除了下楼倒垃圾,她还能去哪儿呢。她其实知道小娟想和她商量什么,她已经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想帮钟希兰找个舒适的养老院住进去。钟希兰理解小娟,这么多年她为自己这个前婆婆做得已经够多的了。不知不觉间,小娟自己也是个快六旬的老人了,她当然也有她的顾虑和难处,把钟希兰摆在一个随时有人可以照顾的地方,或许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但钟希兰还是在找各种理由拖延,小娟有一次笑话她,说她抗拒去养老院的样子,像极了她害怕去托儿所的外孙女西西。钟希兰没有反驳,她当时心想,西西上托儿所起码每天都有人接她回家。她如果去了养老院,可能就没有家了。想到这里,钟希兰叹了口气,重新把粥送到嘴边,凉掉的米粒结成了块状,和肉松板结在一起,糯糯地黏在舌尖。“嘭”地一声,隔壁铁门被重重关上,她听见小女孩对母亲说——

“请你不要再生气了,妈妈。”

钟希兰是在小李的葬礼上和小娟重聚的。那时小李和她已经离婚六年,两个人的分开平静却很坚决,钟希兰不明白,当初说什么也要在一起,怎么才短短几年,就变成了说什么都要分开呢。小李给出的原因是性格不合适,显然这不是一个能让父母接受的理由,但不管她和老李怎么劝,小李都始终缄口不言。六年后,小娟再次出现,当时钟希兰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问小娟是从哪里得知小李的死讯的,也丝毫没有留意到小娟明显凸起的肚子。

孩子当然不是小李的,钟希兰没有过多地询问,她和老李都以一种被动的姿态默许小娟重新进入了他们的生活。除了每年给小娟女儿准备一个大红包,他们和小娟的新家庭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只和小娟后来的老公吃过一顿饭。那天的气氛还算融洽,大家都刻意回避提起小李,就连介绍钟希兰夫妇,也只说是好朋友的父母。回去的路上老李一句话也没有说,晚上钟希兰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小李的遗像前发呆,小房间的灯没有打开,黑暗中老李的烟头闪着橙黄色的光。

老李活着的时候,每逢小李生日,钟希兰都会煮几道小李爱吃的菜,然后和老李就着一瓶白酒慢慢吃光。老李不在的第一年,钟希兰在小李生日那天在厨房忙了一下午。最后一道菜上桌,她疲惫地坐在桌边,排骨汤的热气一点点消失,没什么胃口,钟希兰看着对面的空碗筷发呆,直到敲门声响起,小娟拎着老李生前最爱喝的毛铺站在门口。

那一顿饭没有想象中悲伤,她们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喝完了大半瓶酒。多数时候是钟希兰在说,说小李小时候调皮偷鸟蛋被老李发现毒打;说老李教小李踢足球,不小心把邻居玻璃砸了;说小李上初中时突然生了场怪病,整夜发低烧,老李背着他一连跑了四五家医院……仿佛只要她说得越多,他们在这个世界就能存在得越久。到最后实在讲累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小娟起身收拾碗筷,顺便给钟希兰倒了一杯温开水。

钟希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忙进忙出的小娟,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和她相依为命的悲凉。老李离开后,或许小娟是世界上唯一和自己一样还记得小李的人了。又或许,小娟就是小李冥冥之中安排来代替他照顾她和老李的,要不然她怎么会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小李的葬礼上出现呢?想到这里,钟希兰心里感到宽慰了许多,她起身去卧室搬出前天收拾好的纸箱子,等小娟收拾完回到客厅时递给了她。

箱子并不重,小娟一打开就看见十多双颜色鲜艳的棉拖鞋用纺布垫着,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她抽了张纸巾把手擦干,然后拿出一双细细端详。鞋子做好没多久,鞋底还有一股淡淡的橡胶味,黄色的牛筋鞋底周围缠着一圈细密整齐的白色针线,鞋子内里塞了厚厚的棉絮,被细腻的绒面布料包裹着,鞋口周围镶了一圈油亮水滑的黑色毛边。手一伸进去,细密柔软的绒毛抚摸着皮肤,温暖又舒适。

“怎么又费力气做了这么多双?你前几年做的还能穿呢,结实得很。”小娟把鞋子放回去,手却忍不住伸进去摸了又摸。

“光结实有什么用,还是新棉絮穿在脚上暖和,再说你一到冬天脚上就容易长冻疮,给你买来泡脚的中药包你又懒得用,可不得多注意保暖。”钟希兰说。

去年秋天,钟希兰看见小区几个年轻人聚在小花园的一角摆摊,其中一个摊位的招牌上写着:“内含十八种名贵药材,包治冻疮。”她半信半疑地拿了一包回去试用,泡完觉得脚底一晚上都冒着热气,连带周身都暖和了。第二天她果断又去摊位上买了两个月的疗程,一包没舍得留,全都给了小娟。小娟一直没敢告诉钟希兰,她买的草药包在家放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发霉,继而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最后全被老公扔了,为此她还被女儿和老公数落了好久。

“兰姨,我冻疮早好了,你别再买那么贵的东西了。还有,你想买什么就提前和我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能上网买,可方便了。”

“外面买的和自己做的能比吗?就说这个棉鞋,外面买的看着厚实,踩着踩着就塌下去了,能不能捱过一个冬天都难说。”钟希兰有些不服气,她随手拿出一只,使劲拍了拍鞋面,砰砰两声,鞋子依然硬挺,没有一丝褶皱和塌陷。

“我当然知道你做的鞋子好啦。我是怕你眼睛不舒服,你不是老和我说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吗。对了,我给你买了副老花眼镜,等寄到家之后我给你带过来。”

“就是因为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才要抓紧多做一点。”钟希兰叹口气道,“对了,那两双藏蓝的是给小洁爸爸的。剩下那几双尺码不一样的,是留给小洁未来老公的。”

“她才刚上大学,结婚还早呢,哪来什么老公啊?”

“时间过得很快的,别看现在你觉得好像离你很远,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知道你们家里没人会做这个,所以想着趁我还能做就多做点。”钟希兰语气认真地解释,“再说我现在一个人,总要找点事情做的。你知道的,我又不像你李叔叔,一有空就爱出去闲逛,我就爱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织织毛衣、听听收音机,也蛮好的。只是我这个眼睛是越来越看不清了,现在连穿个针线都要花上半天……”

钟希兰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看向小娟,“我之前给小洁做的毛衣,还合身吗?”

“合身的。她很喜欢,说了好几次让我谢谢钟奶奶呢。”小娟迟疑了两秒回答。

“那就好,我最近在编织书上看到个毛衣花样特别好看,颜色搭配得也好,小洁皮肤白,穿着肯定好看。你下次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去店里买点毛线,我看看过年前能不能抓紧赶出来。”

钟希兰兴致勃勃地说着,小娟连连点头答应,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她怕目光一对上,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每一次离开家来这里之前,总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诉说,可是一见到钟希兰,这些情绪自然而然就消退了。对小娟来说,这里就好像一座灯塔,无须发出声音,只要亮着静静地屹立在那里,哪怕是很微弱的光,也足以带给她温暖和力量。

今天也是如此。早上和女儿大吵了一架,最终女儿留下一句:“你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么,我不需要你来管我!”然后摔门而去。小娟白天给她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没有回应,她想打个电话给丈夫,让丈夫问问女儿在哪儿,晚上还回来吃饭吗,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尽管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她依旧觉得这一天格外漫长。霞光散去,阴霾笼罩在城市上空,小娟疲惫地靠在玻璃门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不断上升,从一个弧形逐渐变得饱满,最后像一个发光的水晶球,悬挂在大片白色丝绒质地的云层下方。她呆呆盯着,直到眼睛酸胀,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上学时学过的一句古诗,“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她揉了揉眼睛打开手机日历,今天果然是农历十五,李悦的生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月亮总是又圆又亮,没有缺口,适合团圆的好日子。

“兰姨,我能给李叔上炷香吗?顺便给李悦也上一炷。”把箱子重新打包好后,小娟鼓起勇气问钟希兰。

钟希兰点头,领着她进小房间,指给她看放檀香和打火机的地方。从前房间里只住着小李,小娟从来没有进去过,即使经过也只是对着照片微微点个头,像在和一个不熟的朋友打招呼。小娟把老李和小李案头的酒盅倒满,然后点燃三炷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了三下。她对钟希兰说:“兰姨,我想和李悦说说话。”

檀木燃烧,香气飘到钟希兰眼前,小房间的灯光有些昏暗,但一低头她还是看到了小娟头顶丝丝缕缕的白发,和在小李葬礼上见到的小娟相比,这十几年她也在悄无声息地变老。钟希兰心里一酸,几乎要落泪,她点了点头,离开时轻轻地把门带上。在门外她听见小娟说,李悦,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房间不大,即使虚掩着门,里面说话的声音也能清晰地传出来,况且小娟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钟希兰知道,这些话小娟也是说给她听的。人走了,身上的所有担子也就一并卸下了,可活着的人得替他们继续背着。

“一是因为没能照顾好你爸,如果我早点儿带他去做检查,或许意外就不会发生。还有就是当年的事,这么多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能在你提出分开的时候坚定一点,告诉你我有信心和你一起面对,是不是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后来我慢慢就想通了,不能生就不生呗,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我太执着于要一个完整的家,后来才明白,有些东西如果你一开始没有得到,这辈子就注定拥有不了。

“你还记得我和你回通城见你父母的那天吗?那天雪下得真大啊,我从来没在老家看过这么大的雪。我背着一个旧旅行包走在你身后,一边看着你的脚印一边在心里害怕。但是一见到你爸妈,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爸接过我的行李,问我爱吃什么,他这就去菜场买,你妈把亲手织的毛衣交到我手上,捂着我的手给我取暖……我当时就在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拥有家人的感觉啊。真好,我也有家人了。

“所以我从你朋友那儿知道你出事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那时候我马上也要当妈妈了,我知道失去自己孩子的那种痛苦,从我见到兰姨绝望地坐在你身边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替你照顾好她。我现在把这些说给你听,不是想向你炫耀我有多伟大,其实恰恰相反,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其实那个时候也是我人生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人陪在我身边,教我如何当一个好母亲,如果不是你的父母,我或许早就崩溃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父母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说起来是我在照顾他们,其实我们是在互相照顾,这个世上只有他们真心关心我,愿意听我说话,让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现在你爸走了,我更应该照顾好兰姨,好让你们在那边放心。”

“至于其他的,”钟希兰听见小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说了,活了半辈子,早该认命了。”

黑暗中一道黄色的光线透过门缝斜落在地上,钟希兰静静倚靠在墙壁上,片刻,她推开门让光线散开。小娟依旧腰板挺直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并拢,像在对着案头祈祷。香炉里的香已经燃烧了大半截,三缕细长的青烟朝不同方向飘散,最终一起消失在半空中。钟希兰默默站在小娟身后,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娟的发顶。不远处五官相似的一老一少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们,四周安静极了,甚至能听见香灰从案头掉落的声音,她们四人两两对望,一同掉入时间之外。一只飞蛾循着灯光飞了进来,先是在黄色的顶灯周围绕了几圈,然后飞出窗口,寻找更亮的光。

钟希兰看着那只飞蛾,脑中不断想象它死之前的样子,抖动着细腿用力向前扑腾,一切都是徒劳,它柔软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随即从窗沿滑落。阳光把翅膀照耀得渐渐透明,留下褐色的斑点呈波纹状1a7a171037625fbdcfad9cbefc47fb525ac2f2ebec13c270b9c46ac3c685aab5分布在两端,像极了钟希兰手臂和脸上的老年斑。钟希兰感到有些不适,早上喝的粥此刻腻在胃壁,试图涌上喉咙。她端起茶壶喝了一大口水,又呆呆看了会儿后,终于决定站上脚边的矮凳,费力推开沾满灰尘和油脂的窗户。还没来得及触碰到飞蛾,右脚便踩到了地面的水珠,钟希兰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圈,然后仰面跌坐在地上。

疼痛首先到达髋骨,然后一点一点侵袭到全身,身体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钟希兰听到了自己关节发出的响声,她的大脑空白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十分棘手的场面中。她知道自己不能立即行动,必须给身体一点复原的时间。漫长的等待后,她鼓起勇气,费力地伸长左手扒住橱柜的边缘,右手撑住油腻的地面,试图借助手臂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臀部刚离开地面不到半尺,右腿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她重新瘫坐在地上,明白了这种尝试只是徒劳。下午一点,客厅的老式座钟传来准点打铃声,“咚”的一声响,然后是时针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哒,钟希兰仿佛听见了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流淌。

她想起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老年人摔倒自救指南,照着专家的话从头部开始,然后是脖子、肩膀、双臂,从上往下慢慢转身,趴在地上匍匐向前。餐厅距离厨房有大约三米,每前进一步,她都必须把双手摊在地面上歇息一阵。情况还不是很糟,她还能借助双臂的力量一点点挪动,漫长的半个小时后,她的一只手终于成功抓住椅子的一边。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她弯曲左腿,然后带动右腿一起发力,只差那么一点儿,她的手刚够到坐垫,双腿就再次瘫软了下来。髋骨不断传来猛烈的刺痛,双臂的力气也差不多耗光,前年受过伤的右腿再也经不起任何磨难,钟希兰沮丧地趴在椅子底下,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无济于事。

手机就在不远处,以往钟希兰总是用一根红绳把它系紧后挂在脖子上。早上打完电话屏幕显示电量不足,她便放在餐桌上充电,反正今天小娟会来,总不会有什么差池。她知道此刻懊悔也没有用,很多事都是注定的,躲也躲不掉。无数次她想要怨恨,却不知从何怨恨起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劝自己。小李死时是这样,老李死时也是这样。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在这里,钟希兰设想过很多次自己跌倒的场景,大多发生在卫生间。她知道如果出事的是自己,不会比当年垂着头坐在马桶上的老李体面到哪里去。所以她每次都很小心,即使洗澡也要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钟希兰每次听到电视里人们呼吁“要学会优雅地老去”,都觉得无法理解。怎样才能算优雅,身上的皱皮、褐色的斑点、僵硬的手指,还有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口腔呼出的腐烂气味,这些都是老去时要经历的一部分,它们和优雅毫无关联,甚至叫人厌恶。当一个人连抬手从架子上拿沐浴乳都做不到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做到时刻提醒自己“要优雅”呢?

不过此刻她早已顾不上思考这些,钟希兰尝试过呼救,好几次楼道传出有人路过的动静时,她都会强忍着胸腔压迫地面的不适发出喊叫。没人回应,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无力,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觉得此刻自己很像窗边的那只飞蛾,以一种滑稽的姿势紧贴着冰冷的瓷砖。它怎么能贴在窗户上那么久呢?钟希兰想。或许那只飞蛾在黑暗中徘徊了很久,无意间撞见她打开厨房的灯,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前行的方向,于是它不管不顾冲向那抹亮光,速度加上冲击力使它狠狠撞在了玻璃上,然后再也没能离开。

不一样的是,当它柔软的身体撞上玻璃的那一刻,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就会永远消失。而钟希兰却永远被困在了这里,身体匍匐,忍受着无尽的苦难。相较于身体的疼痛,挤压膀胱时隐隐的坠胀感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决定努力想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好在这事她十分擅长,总是有许多事可以想,活了那么多年,脑袋里积攒了太多的东西,她必须学会有选择地清空,好给那些重要的记忆保留一席之地。很多时候她会忘记剪刀放在哪儿,或者食物的保质期,但是有些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比如送走小李的那一天。

小李离开的时候,钟希兰还算年轻,远没有到甘心忍受上天交给她的一切苦难的年纪。小李是从车祸现场直接被拉到殡仪馆的,钟希兰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化好了妆,面色苍白,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球有些鼓起,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好像在刻意忍着不让自己开口说话。她盯着看了许久,想确认眼前这个五官有些错位的陌生男人是不是和自己生活了三十几年的儿子。老李看她一脸呆滞的样子,怕她因为接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崩溃,他上前把钟希兰的头埋在自己怀里,然后示意旁边的人用黄布将遗体重新包好。

葬礼举行了三天,她在儿子身边守了三天,这三天里除了偶尔上厕所和吃饭,她就一直坐在那儿,精神恍惚,双眼失焦,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她总会想起儿子站在门口和她告别的画面。事情总在一瞬间发生,前一秒儿子还站在家门口,抱怨钟希兰早饭又做了他不爱吃的小米粥,下一秒他就身体僵直地躺在了那里。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和儿子的最后一次对话,在儿子耷拉着脸喋喋不休地抱怨完早餐,又开始抱怨身上那套钟希兰找人做的不合身的宝蓝色西装之后,她终于没忍住把刚盛好的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摔。

“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这么有本事,怎么离了这么久了也不再找一个呢。就知道挑我和你爸的毛病,我和你爸还能忍受你几年呢,等到最后我们都走了,看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这谁说得准呢?当初我也是真心想和素娟白头到老的,到最后还不是吹了。”儿子抬手将袖口的纽扣系好,满不在乎地答道,“说不定我就走在了你和我爸前面呢。”

儿子把这句话留在门后就离开了,等到钟希兰回过神想把他叫住的时候,他早已下楼走远。后来钟希兰反复回想起那一天,让她懊悔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没有多花点钱给儿子买一套合身体面的西装,没有早一点起床准备儿子爱吃的水饺,没有让老李早一点把自行车的链条紧一紧,还有在派出所打电话到家里告知意外的时候,因为去了隔壁串门而没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但她最懊恼的,是那天早上没有及时把儿子叫回来,让他在木头门框上敲上三下,好让老天及时把刚刚说的不吉利话收回。

座钟又“当当”响了四下,她知道现在是下午四点,到了她给儿子和丈夫上香的时间。

每次上香,按照惯例一家人都要说会儿话,她甚至已经想好了今天要和他们聊什么。不过现在得加上一句,你们瞧,今天我真是倒楣透了。此刻钟希兰趴在地上,忍着小腹的酸胀和下半身的疼痛,和他们聊起了昨晚的梦。小李是几岁开始踢球的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时候买不起足球,老李就用废纸缠上胶布,给小李做了一个。小李宝贝极了,怕球散架融化,只敢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踢。后来老李发了工资给他买了个真的,他开始缠着老李带他去更大的场地。说起来,和梦里相似的场景其实发生过很多次,那时候一大一小都热情高涨,嘴上总喊着要杀进亚洲新兴力量运动会,为国争光。再后来,一切就都按下了暂停键,等到重新开始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

钟希兰知道老李心里一直有遗憾,足球是他们两个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之一,尽管后来再也没有一起踢过球,但是每逢有重大赛事,父子俩都会一人一罐啤酒,守着电视机一起看直播。小李走后,老李再也没有看过球赛,他和钟希兰一样,把一些东西藏在了记忆深处,不舍得扔掉,却也没有勇气打开。“不知道现在你们会不会再在一起踢球,应该两个人都已经跑不动了,不过聚在一起聊聊足球还是可以的,”说到这里钟希兰心里又感到安慰了些。每一次聊天她都会加入一些想象,想象老李和小李在某个地方重新相遇,然后抱头痛哭,想像他们并肩坐在一个和这儿差不多的客厅里,静静地听她说话,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加入他们,这让她多了很多勇气来面对孤独和死亡。

接着他们又聊到今天发生的意外。“那只飞蛾,我总觉得它贴在窗户上在看我,就像是一个征兆。”钟希兰说,“你知道的老李,儿子走的那天,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我就知道我应该把他叫回来的。还有你的耳鸣,人如果要发生意外,都会提前有征兆的。”和往常一样,遇到什么事钟希兰总习惯先和老李分享,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费力地抬起臀部,想减轻膀胱传来的愈发明显的尿意。

她仿佛听见老李像往常一样见怪不怪地反驳,“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它往往在人们措手不及的时候来临,况且要不是你非要把它弄下来,也不会摔倒。”坐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小李点头表示赞同。

尽管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钟希兰依旧觉得有些不服气,“你们不懂,如果没有飞蛾,也会有其他的东西,对了,还有我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或许真的像梦里那样,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们了吧。”

“虽然是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避免的嘛。你早就应该听小娟的,让她帮忙找个靠谱的养老院,或者找个保姆照顾你也行。”小李插话道。

钟希兰仿佛看见老李在摇头,她知道老李能明白她的苦衷,比起没有人照顾,将生活时刻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更让他们感到无助。我还没有到要完全靠着别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呢。钟希兰总会这样对自己说。尽管等真的到了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晚了。就像现在,精力即将被耗尽,意识也渐渐涣散,她再也无暇顾及生理上的种种反应。尿液慢慢渗出裤子,裆部一片潮湿。钟希兰感到一阵暖意,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她绝望地趴在那里,任凭自己一直坚守的体面和尊严一点点消失。

迷迷糊糊间,钟希兰感觉重新回到了温暖的母体之中。她像婴儿一样蜷缩着,长长的脐带通向未知的地方,四周一片混沌,没有光明也没有空气。好在她不需要呼吸,她只需要闭上眼睛慢慢等待,等待一双手从高处降临,将她拉出这片无法挣脱的泥泞。然后,她不会像婴儿那样自顾自地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群围在那里等待,等待着庆贺新生命的诞生。脐带继续向前延伸,到达生命开始的地方,它以一个圆环的形状,将钟希兰拉入生命的又一个轮回。

时钟又响了五下,距离小娟到来的时间越来越近,钟希兰想象着她在开门的一瞬间发出尖叫,接着捂住鼻子。她会拿起电话求助,然后,救护车会鸣着响亮的笛声赶来,会有医护人员把她固定在担架上抬出去。也许会有人听到动静前来围观,他们会聚在一起讨论这个面目陌生又熟悉的老人是哪一户的,怎么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或许医生会用手触碰到她沾着尿液的裤子,检查她大腿骨头的情况。她知道她应该对他说声抱歉,但是此刻她昏昏沉沉,即将进入睡眠。

五点零五分,飞蛾扇动了一下翅膀,在钟希兰眼前消失。

【作者简介】 杨天天,江苏南通人。扬州大学文学博士在读。小说曾发表于《西部》《广州文艺》《湖南文学》《西湖》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