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上坡路

2024-10-28 00:00党永高
山西文学 2024年10期

昨晚,虎威偷偷给咳嗽尚未痊愈的女儿虎猫吃了两个芒果。一早,咳咳咳的声音传来,梦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到地上。虎威正迷迷糊糊地庆幸膀胱给力,能在床上多赖几分钟,隐约听到女儿的咳嗽声,下一秒感到老婆跃起的床震,也被惊醒了,慌慌张张地跟在老婆身后冲进女儿的卧室。他必须得赶在梦萍发现证据前,将它毁灭,否则定会遭遇一场足以令他耳朵起毛茧的碎碎念或上演现实版的猫和老鼠。

虎威抓起女儿乳白色的毛衣,费力地撑开双眼,上下左右巡检了一通,未发现异样,如释重负般地将毛衣放归原处。他惬意地伸了个僵硬的懒腰,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准备上床美美地补个回笼觉。

虎威还没有盘算好做春梦还是财梦,就感到右耳一阵疼痛,顿时睡意全无,咿咿呀呀地咧着嘴挣扎着坐起来。梦萍一只手拽着他的右耳,另一只拽着虎猫的左耳,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虎猫尽管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哭闹也不敢求饶,忽闪着黑葡萄般的单眼皮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虎威,像是在说:“爸爸,我们的事儿穿帮了。”

虎威心想,不应该呀,自己刚检查了毛衣,丢有芒果皮的垃圾昨晚也处理了,应该是万无一失才对,怎么会暴露呢?当他忍痛定睛仔细看向女儿的脸时,终于发现了端倪,直呼大意、倒霉、不该;只见虎猫下巴处赫然沾着几点干巴巴、黄乎乎的芒果肉残渣。

“我就知道你们爷儿俩昨晚鬼鬼祟祟待在厨房没干好事儿,吃吃吃你吃死她咋办?咳嗽还没好医生说得不让给吃凉的和甜的,她病我遭殃你们一个个的谁管过,上回也是没好利索就给吃西瓜整整咳了半个月,我就服了你们,不作死会死啊?”

梦萍一口气说完,连大气都不喘一下,虎威感到不耐烦的同时,很是佩服她不带标点符号的碎碎念和强大的肺活量,恍惚中竟生出一份敬佩。他不2PNaZiySaQSudvuSagRzUQ==求饶也不辩解,对着虎猫挤眉弄眼、咂嘴吐舌,心情放松了,耳部的疼痛感也不那么强烈了。他越是这样,梦萍越来气,两只手同时加重了几分力气,虎猫疼得直接跳了起来,带着哭腔嗷嗷叫着,双手抓住梦萍的手使劲儿往外扯拽;虎威还好,虽然感到疼痛感强烈了不少,但他皮糙肉厚还能忍受,他曾发誓不向“恶势力”低头,就强忍着不求饶祷告。

“我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遭遇到你们,都是些啥人了。咳咳咳咳死你。怕药店发不了财怕医院破了产。你们改不改以后还敢不敢了?”

虎猫眼泪刷刷地流着,悲声悲气地说:“改改改,再也不敢了。”

虎威只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梦萍折腾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虎威不配合觉得没劲儿了,就主动放开虎威和虎猫的耳朵,一屁股坐在床沿边儿上,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虎威的心跟着揪了一下,说:“这是要自残的节奏啊?”

虎猫见状赶紧溜回自己的卧室,哐当一声关上门,咔嚓一声上了保险锁。

梦萍蜷缩着身子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平塌塌的后背一抽一抽地蠕动着,鼻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呜咽声。

梦萍一哭,虎威就没了主意,心也跟着疼起来,把手伸进她的后背,来回摩挲着说:“孩子不就是咳嗽两声吗?至于这样大惊小怪的吗?”

梦萍反而越哭越起劲,肚子里像是起了大浪,掀得后背一鼓一跌地狂颤,呜咽声也从鼻子下移到嘴巴,呜呜哇哇地号啕起来。

虎威越发紧张起来,心从心房里摇摇晃晃地挂在了嗓子眼子儿上。梦萍有气病,一旦受气哭泣,就很容易引发全身抽搐,有几次差点儿就过去了,这一直以来都是虎威的心病。平时,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能不惹她生气最好。

在虎威的印象里,梦萍应该有快两年没犯过气病了,她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不像他们刚认识时那般虚脱了。

哭声戛然而止,梦萍的身体由蜷缩变为僵直,再由僵直变为蜷缩,一伸一缩像极了一条被冻僵了还硬撑着爬行的毛毛虫。

虎威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将梦萍翻过身来,只见她脸色蜡青、嘴唇黑紫、白眼上翻,嘴角溢出丝丝白沫。他慌忙将她抱起,让她背靠床头歪歪斜斜地半躺着,再把她的双腿蜷缩起来,用肚子死死抵住,最后俯下身子,用右手拇指使劲掐她的人中。

半晌,梦萍哇地哭出了声,虎威赶紧拿开掐她人中的手,转身跪在侧面,将她的身体缓缓放平,手掌柔柔地由上至下,一下又一下地抚摩她的胸口,直到她的脸色由蜡青转为红润,嘴唇由黑紫转为桃粉。

虎威躺下,轻轻地将梦萍搂在怀里,心疼地说:“为这点儿事,动这么大气,值得吗?”

梦萍的身体还很虚弱,眼睛微闭,伸手弱弱地推了下虎威。他心领神会,她是想一个人静静。

虎威重新坐起来,用右胳膊托着梦萍的头,腾出左手慢慢地将荞麦皮枕头抚平,缓缓地将梦萍的头放在枕头上,再把她的身体摆正,让她的姿势看起来尽量舒服些。

虎威来到客厅,总觉得手头还有一件事没做,至于是什么事儿,他竟死活想不出来了。女儿的咳嗽声传来,一声赶着一声跑,他听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开始后悔昨晚给她吃芒果了。

虎威倒好一杯热水,端着去敲女儿的卧室门。

虎猫以为是梦萍在敲门,怕再次受罚,吓得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一瞬间喉咙里像爬满了毛毛虫,尽管痒得想伸进手去抓挠,但还是极力克制着,直到小脸涨得通红,小手再也挡不住憋急了的咳嗽,才又压抑地发出了咳、咳咳、咳咳咳的声音。

虎威捏着嗓子说:“猫猫,开门,我是爸爸。”

虎猫悬着的心掉到了肚子里,开门的刹那,困在喉咙里的毛毛虫冲破牢笼般奔涌而出,她放肆地大声咳嗽起来,直震得泪流满面。

虎威心疼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说:“都是爸爸不好,教我娃难受了;来,喝杯热水就好了。”

虎猫仰起脖子,撒娇说:“我不要自己喝,要爸爸喂。”

虎威坐在女儿床上,一把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让杯沿挨到她的嘴唇,稍一倾斜,水一小股一小股顺势流进她的小嘴里,攒够一大口,她就咕噜吞咽一口,她觉得这样很好玩,比自己喝水有意思多了。

虎威漫不经心地喂着,虎猫吊儿郎当地喝着。虎威把一早发生的事情串起来想,想梦萍会不会发现了什么,照理说,单就偷给女儿吃芒果,她怨是怨,气是气,应该不至于到犯病的程度,难不成她真发现了什么?在他发呆的时候,虎猫冷不丁一把推开他的手,直直地坐了起来。他猛地惊醒,抬头看见梦萍左手拿药,右手端水,木木地站在门口。

虎威赶紧把女儿放在地上,走过去想要接过梦萍手上的药和水,说:“你怎么下来了?赶紧上床安心休息去,我来喂药。”

梦萍面无表情,一把打掉他伸过去的手。虎猫见状识趣地走到梦萍面前,接过药撕开口子,也不敢怕苦了,一口吞下。

见梦萍脸色不好,刚刚又经历了抽搐,因担心自己再有不妥而刺激到她,虎威起身去客厅换鞋,妄想远离是非。临出门时,他回头撞上梦萍犀利的眼神,双腿便不听使唤地迈不开了。

虎威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我开脱:“咳嗽药不多了,我去买。”

梦萍不说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杀伤力极大,他不由得缩回了打算开门的手,乖乖地站在门口,低头着,像个罪犯在等待接受审判。

见梦萍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他又孔乙己般地堆出笑脸,说:“够今天吃,买什么药,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陪老婆孩子过周末更靠谱。”

梦萍仍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和眼神,这时虎猫就成了很好的台阶,他正好可以顺着下,话音一转,问道:“宝贝,早餐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虎猫不知其中缘由,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食欲。

梦萍就没必要问了,问了也不会回答,早餐就更不用为她准备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两天之内进食的可能性不大,况且她最近正在减肥,心情好时也不怎么吃。

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试着拉梦萍的手,说:“走吧,你身体虚,回床上好好歇着去吧。”

梦萍断然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老实交代,你们爷儿俩昨天下午放学后在外面偷吃了什么?”

虎威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虎猫早已吓得目光游离、心神不定,不知该往哪儿看,更不知该往哪儿躲。

虎威坚决而快速地摇着头,说:“NO、NO、NO,我对灯发誓,那是绝对没有的事儿。”

梦萍抓起虎猫的小手,将袖子撸至关节处,指着肘腕的一片殷红说:“这是什么?平白无故皮肤病会犯吗?”

虎威是拿定主意不认账了,哪怕此刻背上背着牛头他都不打算承认,可他担心虎猫经不起威逼考验,用眼角的余光示意她淡定,示意她打死也不能承认,否则打会挨得更凶。

大约僵持了三五分钟,梦萍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体内的洪荒,她抓起立在门口的扫帚,将虎猫按在床上,扫帚柄一下又一下抽在虎猫撅起的小屁股上。

虎威看她那动作,感觉没有使到多大劲儿,应该不会很疼。虎猫却呼天抢地哭喊着求饶:“妈妈,别打了,我说,我都说。”

梦萍越打越气,跟着女儿哭出了声,边哭边打。虎威看着轻飘飘落在女儿屁股蛋上的扫帚柄,像是在挠痒痒,揪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仍揪着,他担心梦萍会再次犯气病,真给气出什么毛病来可就糟糕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刻若是强行阻拦她更不是办法,反而会引发火上浇油般的助推效应。他陷入前怕狼后怕虎的两难境地。

虎猫一哭,xAlJ2/MGY8a0r0ooVV980zFr/m2s6JzFiByjdOAwynU=气管受了刺激,咳嗽愈发厉害了,边哭边咳,小脸震得紫红,惶恐的眼神令人心疼。

“喳喳喳……”一只花喜鹊飞来落在屋外的窗台上,屋里沉闷压抑的气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光闪了进来。喜鹊让虎威想起了也叫喜鹊的丈母娘,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丈母娘的电话:“妈,您管不管,您的女儿正在打我的女儿。”

他打开免提,丈母娘听到了外孙的哭喊声和咳嗽声,也听到了女儿的哭声,但还是心疼外孙,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女儿吼道:“小孩子家家的,打打打,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打打打,打就能解决问题吗?打打打,打就能教育好孩子吗?”

这招还真灵,听到母亲的声音,梦萍的心瞬间就软化了,她对着手机哭诉道:“妈,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虎威借机一把抱起女儿,来到客厅,他找出皮炎平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肘腕处。看着她抓挠得通红带血的伤口,他也生出了悔意,明知道女儿吃了辣条和干吃面过敏性皮炎就会犯,可他为了讨她一时欢心,竟又偷偷地给她买着吃。于他而言,女儿天真灿烂的一笑,是这个世上最悦人的美好。

在虎威看来,爱吃零食是每个孩子都有的天性,而他更甚,将这种天性一直保持到中年还未丢弃。受网传零食不是毒药却胜似毒药的影响,梦萍从来不吃零食,也见不得家人吃零食,他便隔三差五地买些零食在外面打牙祭。每次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虎猫,他越想觉得她越可怜,小小年纪就被限制吃零食,就等于被剥夺了一半以上的童趣。他这样想着,就会鬼使神差般地在口袋里藏下一些零食,趁梦萍不注意偷偷地拿给女儿吃。虎猫总是兴奋地、狼吞虎咽地把零食一扫而光,即便是在明知道梦萍不可能出现的场合,她的神色也尽显慌张。这时候虎威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梦萍做得对,还是他们谁都不对。

折腾了一天,虎威觉得心力交瘁,夜里,他主动在沙发上早早地就躺下了。每次发生不愉快,卧室就会成为他的禁地,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他再无缘那张松软的席梦思双人床。已经很久没做梦的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的梦。梦中他陪梦萍去逛商场,膀胱一阵酸胀,他夹着双腿小脚老太太般迈着麻麻步到处找厕所,却怎么也找不着,情急之下,他来到安全通道,四下张望无人,解开裤子就要放水,刚喷出一滴便被惊醒。

险些尿床了,虎威深吸一口凉气,迷迷糊糊地起身,却以为还是在宽阔的床上,差点儿一屁股摔到地上。尿憋得太久了,落水管膨胀得又粗又硬,站到马桶前反而不痛快起来,淅淅沥沥地跌落在漩涡里,最后几滴却赖在管口怎么也不肯往下落,虎威使劲抖抖了落水管,它们才极不情愿地随了大流。这时,虎威方才想起,早上起床太急躁,生物钟被打乱,忘了撒晨尿,敢情这泡尿在温热和黑暗中整整憋屈了一天,难怪它这么着急赶着要面世。

暧昧的夜色里,虎威突然有了别样的想法,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卧室门,轻轻按下把手,门不出所料地锁着。他重新躺回沙发上,心中的火还在腾腾地燃烧着。

心里惦记着早起送虎猫上学,虎威在沙发上烙饼,感觉一会儿生一会儿熟,一会儿半生不熟,但此刻,他不愿关心时间,也就懒得去看表。可焦煳的状态着实令人无所适从,头一阵晕又一阵疼,睡也不是,起也不是。

按家庭分工,接送虎猫上学是梦萍的分内工作,可特殊情况除外。特殊情况除冬天外一般也就只有一种,就是正在上演的家庭冷战。冬天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雪天,雪天路滑,梦萍不敢开车,接送孩子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虎威身上。

窗台上的花喜鹊喳喳地叫第二遍的时候,虎猫趴在他耳边说:“爸爸,起床了,送我去上学。”

虎威睁眼看见女儿已经穿戴好了衣服,眼睛明亮地站在他面前,她胸前的红领巾像冉冉升起的红日,胸卡工工整整地挂在脖子上,书包在窄窄的背上沉甸甸地坠着,嘴角残留着几朵白色的牙膏泡沫花。

虎威坐起来,嘴上说:“我的小祖宗,又先洗脸后刷牙啊,做事情一点儿逻辑性都没。”心里想,整天喊教育减负减负,书包减不下来,负担怎么可能减下来?一个一年级学生,下午五点半放学,作业通常都得在晚上九点多才能完成,那上到高中呢?

孩子的记忆有时比鱼还要短,虎猫或许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虎威正要煮鸡蛋、煎面包、热牛奶,开启老三样,她拉住他的手,轻轻地左右摇摆着,眼睛忽闪忽闪露出调皮的光。虎威瞬间就明白了,她早早穿戴好衣服,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就是不想在家里吃早餐,一准儿又馋校门口的加糖豆浆和脆皮煎饼了。

虎威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表示同意她的想法,手头却还在忙活着。早餐还是要做的,虎猫不想吃也行,自己难得送一次孩子,理应满足她吃一回街边摊的小愿望,反正已经跟梦萍闹僵了,也不怕她因此再生气,可梦萍昨天一天都没吃饭,当下还在跟他怄气,倘若他不把早餐做好,她指定会一直饿着肚子。

虎威把做好的早餐放在微波炉里保温,临出门时敲了敲梦萍卧室的门,用眼神示意女儿留言。虎猫很是精怪,秒懂她爸的意思,脆声声地说:“妈妈,爸爸送我去上学了,早餐在微波炉里,你起来记得吃。”

虎威牵着女儿的小手出门,孩子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嘴里连连暗示:“爸爸送真好,可以看手机、吃煎饼喽……”刚上车,屁股还未坐稳,她就从后座探过柔软的小身子,小手一个劲地朝他口袋里掏。虎威嘴上说着:“大清早的看手机不好,影响视力、影响上课。”手却不自觉地探进口袋,掏出手机递给了女儿。

从幼儿园大班起,梦萍就不准虎猫看手机了,怕伤眼睛,也怕刷到不良视频,影响孩子的健康成长。对此,虎威虽然也认同,可他总经不起女儿的软磨硬泡,父女二人独处时,每当看到女儿那楚楚可怜的、充满期盼的眼神时,他的心就会被俘获并融化,一次次沦陷。有几次因时间没把握好,被梦萍逮个正着,碎碎念差点儿将爷儿俩的耳窟堵塞。

某当红情感主播公鸭发情般的声音充斥整个车厢,做作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还不时夹杂着不着调的音乐伴奏,一段接着一段,感觉闹哄哄的。虎猫却很享受,身子松松垮垮、懒懒地躺在座椅上,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早高峰时段大马路堵成了停车场,虎威使尽浑身解数,见缝插针、穿针引线、蛇形前进,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远远地看见白蓝相间的教学大楼。校门口也一如既往地堵,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先是扎堆往里挤,紧接着又一窝蜂往外涌;文具摊、玩具摊、小吃摊密密麻麻地罗列在道路两侧,无不对孩子们散发出明明暗暗诱惑的光。

车刚停下,虎猫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跳出去,举着手机一溜烟跑向煎饼摊,站定后眼睛仍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不多时,煎饼摊主举着煎好的紫米煎饼在她面前晃了几晃,摇头晃脑地说:“唉,现在的孩子,看见手机比父母还亲。”虎威接过煎饼,从女儿手里抽走手机,把煎饼递给她。

虎猫极不情愿地甩了甩手,一手抓着煎饼袋、一手捧着豆浆杯,吃一口、喝一口、再吃一口……那情形仿佛在品绝世美味。虎威看着女儿的吃相,觉得比他自己吃还要香,脸上舒展开愉悦的光。也就是一瞬间,他感觉在光的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他们爷儿俩,他猛然回头,发现班主任严老师正在不远处立着,肚子一鼓一鼓的,眼里正往外喷火。

严老师径直走了过来,虎猫见状识相地丢下吃到一半的煎饼和豆浆,一溜烟跑进了学校,混杂在高高低低的学生人群里。

严老师面无表情,也不看虎威,对着煎饼摊子冷冷地说:“强调过多少次了,不准孩子在校门口吃零食,有些家长就是不听。”

虎威被射过来的沙子呛到了,忙道歉:“对不起严老师,下不为例。”

“下次、下次,每次都有下次。”严老师丢下一句话,踏着上课音乐进了校门。

虎威抓起那半张煎饼赌气似的几口就吞到了肚子里,用手背抹了抹油光光的嘴。煎饼摊主朝虎威吐舌头,手头忙着收拾盆子、铲子、瓶子,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他只有上学、放学时间在校门口出现,虎威在医院、菜市场、商场等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都见到过他,觉得他有时像个居无定所的幽灵,有时却像颗执着顽固的螺丝钉。

虎威看着煎饼摊主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随着那背影越走越远,负责移动背影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奔跑起来,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虎威猛然想起有次在商场门口,城管清查违规占道经营的小商贩,其中就有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奔跑得奇快无比,那条跛腿似乎被装上了弹簧,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在虎威发呆的时候,一辆车身印着城市管理执法的五菱宏光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虎威突发奇想,不去公司,干脆去商场,梦萍看上一双鞋,来来回回去试了好几次,都没舍得下手,他想趁机去买了,给她个惊喜,说不定她一高兴,那事儿就过去了。他顺便也想验证一下煎饼摊主和兔子到底哪个跑得快。

虎威开车去到商场门口时,看到煎饼摊主已经支好了摊子,煎饼的油黑的铁板上落了一层灰,摊主抓起一团面蘸上油在上面划拉了几圈,随手把面又丢进了盆里。虎威想到自己和女儿刚刚才吃了他的煎饼,胃里生出一股土腥味,干呕着吞了几口唾沫。虎威终于看清了煎饼摊主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就像兔子的前腿短后腿长,难怪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或许说他就是一只兔子。

煎饼摊主也看到了虎威,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疑问,解释说:“城管无处不在,跑得慢就会被连锅端去给炖了。”

虎威没答话。

他径直来到那家品牌鞋专柜,凳子上坐着几个女人在试穿,她们平日高高昂起的头颅此刻却不约而同地为一双鞋耷拉下来。早已混熟了的导购朝他挤眉弄眼,不等他疑惑便明白了其中缘由,一个熟悉的身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跺了几下脚,走到镜子前扭动着胯前后左右照着脚上的新鞋看。

他定睛一看,还是那双她穿了N次的鞋,红里透黑、黑里泛红的色调,尖尖的头,细细的根,面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钻。在他眼里这就是一双比卓别林的鞋还要滑稽的奇装异服。可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心想讨好她,再怎么看不顺眼,再怎么昂贵,也比不了她的眉心一舒。

在她重坐在凳子上恋恋不舍地往下脱鞋的时候,他走到柜台前,对导购说:“开票。”

导购的脸笑成了五指花,由衷地赞叹道:“你老婆可真有福气。”

他伸出右手食指竖着挡住嘴巴,轻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嘘”。5800元,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刷卡时他的心还是隐隐地疼了一下。等他拿着回单返回专柜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导购脸上的五指花已经开败了,边弯腰收拾散落在地的鞋子边说:“你老婆看到你开单子了。”

“那她怎么说?”

“她说让你别白费心机。”

“这是回单,请你把那双鞋打包好。”

“你可想好了,特价商品,概不退换。”

“我说要退换了吗?”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无论退还是换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得是穿鞋的人说了算。

导购脸上的五指花重又绽开,神情专注地给那双怪鞋穿上毛绒外衣,再小心翼翼地用防潮纸包起来,轻轻地放入仿革盒里横着装入鞋袋。

虎威生硬地一把拎起鞋袋。

导购见状满脸堆笑,轻声细语地说:“贵重物品,轻拿轻放,本店终身,免费保养。”

虎威心想,切,你们女人可真能造,卖双鞋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啥时候“本店终身”也能当成语用了。

虎威主观臆断,梦萍一定还在商场里,他拎着鞋袋满商场找她,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未见她的踪影。他越转越快,最后像个陀螺一般飞转起来,搞得满商场的导购像见了外星人一般直勾勾地向他行注目礼。

虎威晕头转向地飘出商场,煎饼摊已不知去向,没有参照物,他费了好大劲才辨清东南西北,找到自己的车子。虎猫中午吃小饭桌,不用操心接送,他心里惦记着梦萍,开足马力朝家的方向驶去。

梦萍没有回家,她去了哪里?虎威不由得担心起来。打她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关机也得打,万一她又开机了呢?他一遍又一遍重拨,直到中午时分才死心。

早餐还在微波炉里,一动未动。虎威的心越揪越紧,这个倔强的女人会去哪里呢?回娘家了?一个人跟团旅游去了?还是跟前几天才微信联系上的初恋复燃了?他转而又想后两条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他确信,她虽然还任性,但再也不是婚前的她了,她丢得下他,也丢不下孩子,不出晚上,她一准儿会回来。

虎威打开包装取出鞋摆在茶几上,拍照用微信发给梦萍,附言:“特价商品,一经售出,无论亲疏,概不退换。”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希望她的心情因此会好起来。

一个人的午餐丰盛不起来,他打开微波炉,将早餐热了,草草吃了了事。家里空荡荡的,喊一嗓子都能产生回音,也就是在此刻,他感到了一个女人对家的重要性,原来家就是天,男女各占半边,女人的那半边叫烟火气,没了烟火气,也就没了生机。

正当他心神不宁、百无聊赖之际,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梦萍发来一个付款码,他长按识别,显示2580.00元,收款方是小喇叭口才培训中心。要是搁以往,他定会拒绝支付,可此刻不同,他不敢也不想再跟她对着干了。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他们的分歧也很大,她主张“一专多能”,他坚持“主业至上”。之前,她已经给孩子报了舞蹈、声乐、书法、美术、钢琴培训班,从周六早上一直排到周日中午,半天时间跑两个班,流浪艺人赶场子似的。孩子好不容易过个星期天,却比平时上学还忙还累,光剩周日下午一点儿时间了,她又打上了口才培训的主意,他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反对,二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已僵持有一段时间了。付过款,他内心的不甘才大面积蔓延开来,觉得她这就是投机钻营、落井下石、趁风扬帆,把能想到的贬义词一股脑往她头上扣。

梦萍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她头发烫成大波浪卷,染成流行的奶奶灰,进门就回了卧室,哐当一声甩上门,咔嚓一声拧上锁。随着门框的抖动,虎威悬着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接着又晃晃悠悠地在心房里飘来飘去。下一秒,他像突然受了刺激,拉着裤腰带往卫生间跑。连日来,他的身体又多了一个毛病,心里一紧张就尿急,急到来不及开闸就放水,点点滴滴在内裤上画地图,正要放时却沥沥拉拉极不痛快。

冷战一直在持续。虎威每天上班、接送孩子、做饭、做家务,白天忙到心衰,晚上睡沙发睡到肾虚。直到周末,梦萍的脸仍冰得没一点儿温度,虎威几次热情似火地、死皮赖脸地想往上贴,都被生硬地推开。

周六一早,梦萍终于肯开口说话了,脸还是吊着的,语气冷冰冰的,命令虎威送孩子去学口才和舞蹈。

虎威受宠若惊地问:“周六上午不是学书法和舞蹈吗?”

“我调了班,书法周日下午学。”

虎威心里虽极不情愿,嘴里却痛快地应承道:“得嘞,保证完成任务。”

虎猫耷拉着小脑袋跟着虎威出门。

虎威径直把车开到了儿童乐园,虎猫既兴奋又担忧,怯怯地说:“万一被妈妈发现怎么办?”

虎威尽管内心发慌,却还是拍着胸脯说:“你只管开心地玩,其他的包在爸爸身上,不就是说个绕口令和顺口溜吗?谁不会,爸爸也能教你。”

虎猫蹦蹦跳跳地进了游乐园,虎威的心跳随即加速,尿急袭来,膀胱一阵酸疼,来不及找厕所,他跑向一截上坡路,看见路边停满了汽车,周围空无一人,钻过去就想放松,恼火的是,他却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怎么也尿不出来。

【作者简介】 党永高,笔名但是,1982年出生,山西朔州人。作品散见《山西文学》《都市》《青年作家》《小说月刊》《奔流》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