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霄提议,我们或许能以聚会为由,把文志斌约出来。我不赞同,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她不听,非要给文志斌打电话,我拗不过,只能由她。三言两语过后,王霄潇洒地挂断电话,眉毛一挑说:“妥了,初六中午,陶然亭聚餐。”我心想,那小子答应得爽快,到时就会出幺蛾子的。
果然如我所料,正月初六,我起了个大早,洗了头,正刮胡子,突然接到文志斌打来的视频。他的大脸紧挨着镜头,乍一看像个屁股,调整好距离后,他哭丧着脸告诉我,他因故不能赴约,深表遗憾,让我和王霄说一声。我让他别扯那些没用的,死也要给我死到饭店去。他说他人虽然不在,但精神与我们同在。我说我们要你的精神有个屁用?我们要把玩你的肉体。他支吾了半天,朝身后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不方便啊,我岳父来我家过的年,这你已经知道了,可还有你不知道的,岳父是带着他的幽门螺杆菌扑面而来的!直到昨天,我才发现他在偷偷吃药,心想完了,这是个传染病啊,整个春节期间,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岳父甚至每餐都给大家夹菜,以示关爱。我买了试纸一测,果不其然,全家老小一起中招,无一幸免。我那岳父你是知道的,逻辑强悍,近似于苏大强,硬说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十个人有九个都得,大家话赶话说得急了,他就说他是罪人,卷铺盖就要离家出走。兄弟啊,我家里乱成一锅粥,再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聚餐,你俩去吃吧,我得闭关养病了,不说了,岳父他们出去锻炼,应该快回来了。”
挂掉文志斌的视频,我边吃早饭边思考,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弄出来呢?他不出门,病永远不会好。是的,他确实有病,但又不是他以为的那个病,来龙去脉一时很难说清。正想着,听到楼下传来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到窗口一瞧,是王霄那辆二手大众。雪还没有化完,一只长尾山雀盘旋往复,寻找着落脚的枝丫。我并不想这么早出去,奈何王霄一直喊我,只好穿上羽绒服,跑下楼去。王霄指一指副驾,让我上车。我坐好后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她家。我感到纳闷,我们都是纺织厂子弟,当年厂子倒闭后,连同职工宿舍一起拆除,每家都在北关的安置小区分到一套两居室,我家在一号楼,王霄家在八号楼,步行也就三分钟,她为什么要开车来接我呢?而我一副出远门的样子,还像个傻子一样系上了安全带。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的头发胡乱在脑后挽成个发髻,没怎么化妆,看上去心情烦躁,用手指了一下后座说:“我刚去遗山运了一车水,顺便拉你去我家帮忙卸货,哼,我爸也是脑子里有水,才会摊上这么个事儿。”我扭头一看,才发现后面堆了十来箱气泡水,据说后备箱里还有。
王霄她爸下岗后一直在遗山市的一个广告公司写文案,她爸年轻时编过厂报,有文章散见于县文联内刊,是个文人。这几年,公司越来越不景气,工资一直拖欠,去年本来抓住个大客户,是一家新兴的气泡水厂,没想到年底时气泡水厂也倒闭了,付不起广告费,就拉了两卡车临期的气泡水抵债,刚过完年,公司老板就下令,每位员工发放40箱气泡水,新的一年,要元气满满。她爸自己骑三轮车运回来20箱,差点累断腰,于是命令王霄把剩余的20箱拉回来。
我和王霄把水搬到她家地下室的过程中,她父母始终在激烈地争吵。
她妈说:“你还嫌我受的气不够多吗?想拿这些破烂气泡水来气死我!”
她爸说:“这水是用来喝的,反正人总是要喝水的嘛。”
“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日期,你能在过期前喝完?”
“那……人家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嘛。”
“把你能的,你倒是把工资要回来么!”
“你一辈子就知道个钱,你这个庸俗的女人!”
“哼,你倒是大方得很呐,自从厂子塌了以后,养老金的公家部分没人给交,你十几年连个人带公家,一共垫进去多少了?看看老文,每年规规矩矩交钱,还没等到60岁退休,两腿一蹬嗝屁了,图啥?”
“啊呀,你咋不看老张,当年好硬气啊,养老金说不交就不交,现在活过了60岁却没地方领钱,肠子都悔青了。”
“哈,他肠子悔青了,你喝你的气泡水嘛,把肠子喝烂掉才好呀!”
我搬着最后一箱水来到地下室,靠墙放好,感觉双腿发软,直不起腰来,逐渐地,后背也湿了一大块,体力怎么这么差?不应该啊。王霄随后进来,用脚一勾,地下室的门应声关上,她父母的争吵声被隔在外面。她也累得够呛,缓口气说:“热闹吧?我还没跟他们宣布我辞职的事儿呢,瞧好吧,等一下的场面更精彩。”我说:“你就别往枪口上撞了,缓几天再说吧,对了,文志斌不出来,我就说你那招不行吧。”王霄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以为我没有别的计划吗?只要听我安排,保准能让他出门,顺利的话,我还能躲过那场相亲,天哪,我可真是个天才。”她早就说过,她妈要趁正月逼她去相亲。
我问王霄详细计划是什么,她边说边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两瓶气泡水,看了下生产日期,把一瓶扔给我,笑一下说:“还有一周才到期,喝吧!”我“嗤”地一声拧开瓶盖。王霄拿她那瓶和我的碰了一下,说:“来吧赵正阳,祝我们成功!”
2
人们都在议论,文志斌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认识文志斌之前,我只知道一个姓文的人,就是奔雷手文泰来,因此,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戴着远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的瘦弱男孩时,就学着电视里文泰来的样子向他展示了一套刚猛的掌法,打完收工,正等着他夸赞,没想到这小子却说:“什么是《书剑恩仇录》?谁是文泰来?我从来不看电视剧。”说罢,他像只骄傲的小鸭子一样,扭动着屁股走回家中,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他朗朗的读书声。我和王霄以及其他小伙伴们对视着,人人眼里都放射出激动的光芒。啊!这个新来的书呆子太有趣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那时我们上小学,正是上天入地的好年华,丢沙包、捉迷藏、跳房子、打水仗……该玩的游戏都玩腻了,正愁无处消遣,文志斌随父母搬来了职工宿舍平房区,且就住在我和王霄家的前一排,简直是天助我也。家长们都说文志斌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让我们多跟他接触,向他学习。诚然,我们跟他的接触很频繁,只不过不是家长们期待的那样。每排平房的尽头是公共厕所,我们就在文志斌如厕的必经之路上挖一个坑,覆上塑料薄膜,再在表面铺一层土,这个骗人游戏很容易被识破,但文志斌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他踱着步走来了,他大叫一声绊倒在坑里,爬起来后四下看看,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把手背在背后,像个老教授一样朝厕所走去。我们藏在屋顶哈哈大笑,惊飞树上的一群麻雀。第二次,他学乖了,竟然识破了骗人坑,走到坑边时,并拢双脚,做了一个标准的立定跳远动作,结果刚好跳入了我们为他挖的第二个坑中。殊不知,第一个坑是故意被他识破的。我们在房顶呱呱大笑,惊跑了天上的一朵白云。第三次,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一路平安,返回家中时,一进门就发现了我们为他提前准备的橡胶蛇,他以为是真蛇,惨叫着夺路而逃,惊得太阳都躲到了云后。我们太喜欢他了,纷纷现身,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揉他的头发,捏他的脸蛋,摘下他的眼镜抢着戴,他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幼稚。”啊,他竟然嫌我们幼稚,那就干脆更幼稚一点吧!大家把他架起来,抬到职工幼儿园,胁迫他爬上滑梯,再推他滑下去。他也不恼,看上去还挺享受,推一推眼镜,说:“你们知道吗?摩擦力的大小取决于滑梯表面和人身上摩擦系数的大小,还会受到人与滑梯之间接触的压力、表面积等因素的影响……”大家面面相觑,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感觉这家伙确实有点厉害,考试时坐他旁边,兴许能多对几道题,于是,大家更喜欢他了,抢着问他:“我们不欺负你,考试能让抄吗?”“我借你看《龙珠》,能帮我写作业吗?”“文泰来是你祖先吗?”“你家有武功秘籍吗?”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文志斌成为大家的好朋友,我和王霄离他家最近,每天上学都等他,我们仨的关系就更密切一些。他一见我俩,就像只快乐的小鸭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他浑身透露着畅快,但脸却绷着,王霄就捏他的脸蛋:“想笑就笑呗,憋着干啥?”
文志斌从来都不曾大笑,就连王霄过12岁生日那天,我们在她家连看两部周星驰电影,他也只是抿着嘴发抖,似乎生怕别人看出他高兴。我忍不住问他:“《唐伯虎点秋香》和《鹿鼎记》不搞笑吗?我看一遍笑一遍,你这人咋这样?”他嘴角上扬:“是挺好笑的,”脸色随即暗沉下去,“你们都看过很多遍了吧?我却是第一次看。”我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妈从不让他看VCD,他妈逢人就说,斌斌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将来是要考重点大学的。生日蛋糕吃到一半,文志斌小声说他要回去了,我和王霄没听到,还在往对方脸上抹奶油。他又说一遍,我们才发现他脸色煞白。他着急地说:“我忘了看时间,已经下午4点了,我在外面待了太久,妈妈要生气了。”他慌慌张张起身,虽是酷暑时节,却打起了冷颤,正要出门,又返回餐桌旁,死命往嘴里塞了一坨蛋糕,含混不清地说了声王霄生日快乐,才走出门去。我们透过窗户看着他走远,他妈皱着眉头在巷口的柳树下等他,他低头走过去,迎接他的是他妈飞起的一脚。他坐倒在地,转头四下看看,若无其事地起身,跟着他妈回家去了。
文志斌太可怜了,我们越发喜欢他了。我们虽然喜欢他,ab7fb0ea1cec28d3400560a23b9a82a38cca1a2a4fea07bd159e82c3e6d19b4b却不太敢去他家,因为他的妈妈,那个长相酷似容嬷嬷的中年女人实在太过吓人。我记得初二放暑假那天,我们仨结伴回家。我的成绩仍然维持在中游水平,没能考进全班前十,想买的篮球估计是没戏了,好在王霄考得也不怎么样,她的MP3也铁定泡了汤,如此一想,心里也能平衡,就仍然和她没心没肺地耍笑着。文志斌考了全班第一,手持奖状,却仍不高兴。我们一路要逗他笑,他却怎么都不笑。回到家放下书包,王霄叫我去外面吃冰沙,我一出门就听到文志斌家里传出的责骂声。听他妈的意思,他虽然考了班级第一,但上次是年级第一,这次在全年级的排名掉到了第三,简直不可原谅。那个暑假,文志斌每天在家发奋苦读,再不能出门。某天傍晚,我和王霄猫着腰窜到他家窗台下,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把眼睛露出去,朝窗户里张望。文志斌正伏在书桌上做卷子,他妈则虎着脸坐在沙发上,检查他早已做好的一张卷子。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文志斌突然抬起头来活动着脖子,并且瞥了一眼窗外,他一定看到了我们,也看到了金色的霞光和摇摆的柳枝。虽然他迅速垂下了头,但我仍然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渴望。
大家都觉得,文志斌这么用功,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事实却不是这样,他第一年落榜了,复读一年后只考上西安的一所大专,还没等到毕业,他就因为生病提前休学了。起初,人们不知他生的是什么病,后来就瞒不住了,他先是在家里摔碗筷,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大笑,进而对他妈拳打脚踢。人们还注意到,本来瘦弱的他正在变得肥胖起来,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不是正常发胖,而是大量服用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去年,他的体重超过了90公斤,就再也不愿出门了。人们想方设法让他走出家门,但所有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
文志斌虽然病了,但他的头脑仍然有着强大的思维能力,充满匪夷所思的幻想。前段时间,他打来电话,说自己找到一种穿越时空的方法,回到了小时候,挖了个骗人坑,害我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他还让我照镜子,看额头上是不是有道疤。我让他打住,这疤明明是小时候王霄扔飞镖扎的。最近,他又开始幻想自己已然结婚,爱人的名字和职业,甚至岳父岳母那边的亲戚构成都被他编得滴水不漏。说是编的,也不尽然,我总觉得他爱人的形象就是以王霄为原型幻化而来的。当然,王霄不同意这个观点,她说:“那他老丈杆子呢?难道是我爸?怎么可能?我爸是个穷酸文人,他所说的岳父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况且,我爸有幽门螺杆菌吗?他是那种得了传染病却藏着掖着,把全家都染上的二货吗?”我辩不过她,叹口气说:“文志斌的脑子是很复杂的,先不管他岳父,你好好想想,大年三十那天我俩去他家,他是怎么介绍他爱人的,他爱人叫啥?”
文志斌家也在安置小区,当然,在他的想象中,这里不是金鼎县,而是省城,他事业有成,在省城安家落户。除夕那天我和王霄去他家帮忙贴春联、挂灯笼。他妈又是倒茶水,又是递水果和瓜子,末了,凄凄地瞥了一眼卧室,小声对我们说:“志斌再没别的朋友了,你俩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多跟他说说话,最好能带他出去走一走。”说完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我敲一敲卧室门,和王霄一起走进去。一股墨汁混合着脚汗的气味扑鼻而来,文志斌正扎着马步在一堆宣纸上泼墨挥毫,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我俩谁都不敢说话,等他把毛笔一丢,写完收工后我才故作轻松地说:“他妈的,你小子在干什么呢?”
文志斌转过身来,起初一脸困惑,眼神逐渐变得清亮起来,迎上来抓着我俩的手说:“正阳,王霄,你们来了,我来为你们介绍,”他指着空无一人的书桌,“这是我岳父,今年刚退休,平时喜欢练草书。”我俩只好对着空气打个招呼。然后,他扭头对着床上枕头边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仔细端详,才能看出是《龙珠》中的布尔玛——说:“这是我爱人肖雨,你俩还没见过吧,”他无限柔情地看着那个布尔玛玩偶,“肖雨,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3
王霄本来在省城的一个传媒公司做设计,家里人颇以她为荣,尤其她妈,逢人就说,闺女开年就升部门经理啦。然而,王霄早在去年冬天就赫然辞职,买了一辆二手大众,去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了。临行前,她问我去不去,我那会儿正揪着学生复习,准备迎接期末考试,她在电话里大喊:“你那个破职校,考个屁试啊!”我赶忙让她小声点,校长正在我旁边呢。等她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吃遍大半个中国后,已经腊月二十几了。一天,我正安顿放假的学生回家,突然接到王霄的电话,说她路过遗山市,如果我也放了假,她可以顺便把我拉上,一起回金鼎过年。我发个位置,让她来接我,春运期间人太多,正愁挤不上公交车呢。
上车后,我才知道王霄开车有多猛,胃里被她颠得翻江倒海,我打开车窗透口气:“你下一份工作可以去演《速度与激情》么,里面那几个光头加起来都没你野。”她哈哈一笑:“我的人生,一路狂飙,不过文志斌可不能坐我的车,记得那年逃课吧?他出糗那回,咱们差点动手那回……唉,小斌斌也可怜,听说现在连门都不出了,想让他坐我的车,也难喽。”
我当然记得,那年我们高三,我和王霄作为小富即安的中等生,都已经开始用功读书了。我父母虽然对我要求不多,但我知道,自己起码得考个差不多点的大学。父母下岗后,常年在外打工,挣的都是辛苦钱,近来又听说厂区这边要修路,不久后厂子和宿舍都要拆了。我爸一回家就喝酒,喝完就唱崔健的《一无所有》,相当苦涩,倘若我高考失败,他就该唱《世界的末日》了。王霄表面上天天和她妈顶嘴,扬言考不上大学就去流浪,去要饭,但她也每天早起半小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背单词了。
这个时候,文志斌却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我俩,说他要逃课,问我们一般去哪里打发时光。逃课嘛,不外乎就是去网吧,去KTV,问题是他可是天才少年文志斌啊,他居然在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的时候选择去放纵。我惊讶地看着他,让他务必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原来,他在最近的一次月考中发挥失常,排名比上次低很多,他妈又惩罚了他。他揉着眼睛说:“下次排名会更低,我的脑子越转越慢,像一台机器,长期飞速运转,一根最关键的履带绷断了,我妈根本不管这些,我已经不吃不睡地学了,她还是不满意,反正无论怎么努力她都不满意,还不如活得轻松一点,我真后悔,早想通这一点,也不至于这么累。”我们还想再劝,但文志斌说他去意已决,只是他不懂任何网络游戏,也不擅长任何文体项目,最后,他决定勇闯省城。
我和王霄担心他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只好硬着头皮逃了课,陪他一起去。要知道,他每天出门前的鞋带都是他妈给系的,他只会读书,几乎没有自理能力,更何谈社会经验。坐火车抵达省城后,我俩带文志斌去公园游湖,他自告奋勇,要和王霄一起开船,但他手脚不协调,始终搞不懂如何让鸭子船前进和后退,只能让船在湖心打转。忙活了一阵,他谦卑一笑,和我换了位置。我和王霄坐在同一排,手握操纵杆,脚蹬踏板,船顺利前进。阳光揉碎在四月的湖面,柳絮飞舞在人们的眼前,间或有鸟儿低飞,有鱼儿高跃。身处这样的景色里,文志斌却始终低头不语。
中午吃饭,文志斌突然提议要喝酒,谁都拦不住,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啤酒,红着眼看看我,再看看王霄,仰头把剩的酒喝光。我问:“痛快了?”他说:“还没有,这几年我错过的太多了。”
下午看了部电影,《三国之见龙卸甲》,剧情很雷人,赵子龙戴一顶飞碟帽,大战曹操的孙女。我和王霄只顾吃爆米花、喝可乐,文志斌却看得很投入,看到动情处,还偷偷抹眼泪。太阳西沉,我们打车去东客站,准备坐大巴回县城。经过一大段上坡路时,文志斌脸色变得煞白,我心想坏了,这小子晕车,还没等到让司机停车,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纳闷他肚里有多少存货,怎么能吐那么久?他似乎不只是将午饭吐出,还要将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排出体外。司机骂骂咧咧,掉头把我们拉到了洗车店。我们付了洗车钱,司机还不依不饶,向我们讨要误工费,这他妈的就是欺负人了,但我们人生地不熟,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又扔下10块钱,转身要走。司机嫌少,仍在后面多嘴:“晕车么,不会提前吃药?实在不行,说句话停了车去吐呀,不知道自己长了个嘴?”王霄说声我操,返身就去和那司机干仗,司机在推搡的过程中,趁机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这时,一直沉默的文志斌抬起头来,冲司机发出了如同赵子龙在长坂坡时那样的长啸。我们第一次从文志斌眼里看到杀气,怕他把事情闹大,就去拦他,他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几乎要突破两个人的围挡。司机见这小子要玩命,知趣地开车走了。
回顾这段往事,我们有点好奇,当时如果不拦着文志斌,他会怎么样?王霄说:“应该让他发泄一下的,孩子可怜的,压抑太久uJjTO1mkbN7P5d8HGasY9g==啦。”我说:“可不敢,冲动一时爽,亲人泪两行啊。”KfmvsZeNYWMlSFMX8r3Ldw==说话间,王霄降低了车速,已经到金鼎县城了,沿着新路一路向北,进入原纺织厂的地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车窗左侧,厂子拆掉后,只留下一根青灰色的大烟囱还树立在原处。每次回家,只有看到它还在,心里才踏实。
王霄给街坊们带了各地特产,有北京的烤鸭、西安的凉皮、云南的鲜花饼等等。她成了宇宙中心,大家都夸她不光有出息,还会来事儿。文志斌的妈妈也挤在人群中,她的面相和蔼了不少,只是眼里透着愁苦。整个春节期间,大家不间断地去文志斌家送鱼,送肉,送饺子。文叔去世后,他们娘俩不容易。文志斌他妈逢人就说:“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以前对孩子是严厉一些,但都是为他好啊,厂子不景气,老文又没本事,咱们这样的人家除了考大学,还能有啥出路?都说是我把孩子害了,我怎么会害他?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他吃啊,只要他的病能好,我为他死都甘心啊。”
文志斌刚生病时住过一段时间医院,但他自理能力极差,总被人欺负,只能带药回家,长期服药后,他不再狂躁,本以为康复有望。记得去年初春见他时,他正在家看一部宫斗剧,他告诉我,剧里全是瞎演,圣旨并不一定都是金黄色的,明清时期,对五品及以上的官员用诰命授予圣旨,五品以下叫敕命,官衔不同,颜色也不同。诰命一般是三彩、五彩或七彩绫分段织成,敕命就只是白绫。他还说知道自己病了,但现在好了,以前学的知识也全想起来了,打算出去找份工作。我正为他高兴,但他某天起突然不愿出门了,久而久之,又出现了妄想的症状。他和外界脱节太久,再这么下去,人真就废了。我和王霄决定,这个春节好歹要把他带出去吹吹风。
文志斌的妈妈得知儿子初六要跟我们去聚餐,早早就开始准备了,把一身干净衣服熨了又熨,还给他备足了钱,有零有整的,结果他却临时变卦。他妈慌慌张张找到王霄家,彼时,王霄的父母还在因为气泡水怄气。我和王霄搬完水,刚走出地下室,迎面遇上了文志斌他妈,她哽咽着说:“斌斌还是胆小,不敢出门,这可怎么办?”
王霄拉着她的手说:“不,他很勇敢,那年在省城,有人欺负我,赵正阳这小子怂了,是斌斌扑上去要保护我的,他可是个男子汉呀。对了阿姨,我们还有个计划,不光能让他出门,没准还能让他彻底振作起来。”
4
我和王霄正准备实施计划,突然听到她妈扯着嗓子喊她,只好一起返回她家。原来,她妈托人介绍的那个优质未婚男青年打来电话,说中午想见一面。她说不去,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她妈不允,命令她梳妆打扮,务必要拿出最好的状态去相亲。她说谁爱去谁去。她妈就拍着大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哼了一声说要独自美丽。眼看吵起来了,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的王霄她爸发话了:“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她快乐最重要。”她妈把矛头指向她爸:“你也要快乐,她也要快乐,你们怎么不去快乐大本营?”她爸说:“我们去快乐老家行吧?”她妈就说:“干脆离婚,你做个快乐的单身汉吧!”她爸把眼镜一摘:“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王霄大喊一声:“别吵了,我去!”她极隐蔽地给了我个眼神,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与她同往。我只好坐进她的二手大众,和她去陶然亭相亲。
我记得王霄上大学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只不过不到两个月就分手了,那男的是学生会主席,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底下却利用职务之便,和不少女生不清不楚。王霄能受这种鸟气?一脚把他踹了。她分手后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和她去趟西安,一是散散心,二是顺便看看在那里读大专的文志斌。我读的是遗山师范学院,王霄在省传媒大学,那段时间离考试还早,课可上可不上,我就去省城找到她,一起买了张去西安的卧铺,又给文志斌打了电话,让他准时接驾,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终于到达了古城西安。
出站后却不见文志斌,心想他难免在路上耽搁了,再等等也无妨,左F8funZqvA6DpjxqM0lDiDIt7QpQ/x5+2GS3cnBNM6pQ=等右等,他始终不来。王霄沉不住气,给他打个电话,问他跑哪儿去了。我听不清文志斌说什么,只是看到王霄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们的位置,她挂掉电话后说:“那小子记错时间了,还没出发,让咱俩从尚德门出去,直接坐608路去找他,含光门站下车,他在那里等着。”我俩只好按照指示去乘车,上车后,我打起了瞌睡,王霄倒是很兴奋,一路拿胳膊肘捅我:“哇!你看那城墙高不高?听说有人能爬上去……看啊,那就是钟楼,回民街一定在附近……咦,那边有个羊肉泡馍店,你倒是看一看啊,别睡得跟头猪似的,领略一下十三朝古都的风采,对你有好处。”
到站下车,一个消瘦而萎靡的家伙冲我们笑着,愣了一下,才认出他就是文志斌。他头发白了很多,脑门顶像是盖了一层霜,似乎很久不曾理发,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眼袋浮肿,面色蜡黄,胡茬凌乱。一件太过宽大的蓝格子衬衫胡乱套在身上,下面是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同样不合身,裤腿扫着地,边缘已经磨烂。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赤脚穿着一双人字拖,脚趾在深秋的冷风中冻得通红。见我俩盯着他的脚,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的鞋洗了,还没干。”
文志斌带我们穿行在含光北路,说他学校就在不远处,旁边有家不错的面馆,可以吃岐山臊子面。走着走着,他突然回头,指着一个方向说:“唐朝时,那边是鸿胪寺和鸿胪会馆,接待外来使节的地方,外宾进入皇城的必经之门就是含光门。”我和王霄白痴一样点点头,我没话找话:“你这个地方还真是人杰地灵。”他再指一指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大树,说:“这是法国梧桐,但其实不是法国的,最早栽培于上海法租界,所以叫法国梧桐。”王霄跳起来抓树上挂着的绒球,没抓着,就命令我去抓,我不,她就打我。正闹着,我们来到了文志斌就读的西京青年职业学院门口。我俩吵着要参观他的校园,他尴尬地笑一笑:“不值得,没什么可看的,直接去吃饭吧。”我俩不管那么多,径直往里走。很快,我们就发现这所学校的确与众不同。进入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姿态怪异,像是扭伤腰部的白色雕塑,雕塑的正北方是宿舍楼,男生和女生都住里面,中间只以铁栅栏隔开,宿舍楼的东面是教学楼,沿着两栋楼之间的道路继续深入,绕到宿舍楼背后,会发现一块用沥青碎石铺设而成的篮球场,一个篮圈正常,另一个是歪的,食堂和医务室,还有办公室和学生会活动室,全部隐藏在西边的一长溜平房里,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校区占地面积不足5公顷,还不到我们高中的一半。转着转着,我俩都有点局促,感觉太冒失了,搞得文志斌下不来台,他倒也不怎么在意,笑着说:“挺好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那个,宿舍就不请你们去了,一股烟味儿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个室友爱裸睡,中午12点才起。”我们忙说好的好的。
我们来到面馆,不知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文志斌说他一般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王霄在面里放了一堆油泼辣子,问文志斌要不要,他摆摆手,说肠胃炎刚好,受不得刺激,晚上倒是可以喝点酒。他想听听我俩的大学生活,我们就和他闲聊了一些社团活动什么的,他一脸羡慕,叹口气说:“我这里就比较枯燥,只是上课和睡觉,动漫设计专业是需要美术功底的,我又不会画画儿,所以学不进去,思修、毛概和英语,倒是能考个高分,但这些课在这里是不重要的,不过,这所学校也有优点,就是自由,课可以上,也可以不上,没人管,你们知道的,我太需要自由了。”我问他明知自己不是美术特长生,当初为什么非要选这个专业呢?他摇摇头说:“我两次高考都失败了,本想着随便选一个学校就算了,我妈却说选啥都不能选动漫专业,你们知道的,她不喜欢动画,以前最见不得你们看《龙珠》,我一听这话,就非选动漫不可了,凡是我妈反对的,我都要坚持到底。”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又劝他,说他从小学习好,底子比我们谁都扎实,只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现在重整旗鼓,还是可以升本和考研嘛。他微微一笑:“我从高三起就再也读不进去书了,现在更是一看书就头疼,慢慢来吧。”
吃过饭,我们执意要带文志斌去买鞋,他那双人字拖太扎眼。进鞋店前,王霄声明,钱必须她付,算是礼物,结果,选好一双运动鞋后,正要结账,才发现文志斌早已偷偷把钱塞给导购了。我们只好看着他换好鞋,笨拙地系上鞋带。他把拖鞋放回宿舍后,我们去逛了大雁塔,看了喷泉,又去了钟楼和回民街,文志斌懒懒的,我俩兴致也不高。下午吃了顿泡馍,一股羊膻味儿,就着冰峰汽水才勉强吃完。天色将晚,文志斌说他想回一趟学校,要给室友打开水。我们纳闷,他们自己不会打么?他说他们忙着打游戏,走不开,反正自己闲人一个,举手之劳罢了。我们就陪他回去,路上,我问有没有人欺负他?他坚决说没有,一切都好。我就不好多问。
当晚,我们仨买了啤酒,顺着城墙根儿来到护城河边。几瓶酒下肚,文志斌变得开朗一些,说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我们去省城划船,差点跟出租车司机打起来。我们给王霄过生日,蛋糕真甜。我们挖的骗人坑真有意思……最后,他站起身来,把酒瓶奋力扔向对岸,黑暗中传来瓶子爆裂的声音。他看着月光下昏黄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啊。”
我和王霄又玩了一天,不管干什么,文志斌都抢着付钱,我们不忍心让他破费,就决定提前返程。当天下午,文志斌送我们去火车站,走到站前广场时,他突然说:“我买个东西去,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王霄:“这小子不会是买橘子去了吧?”王霄不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哭。不一会儿,文志斌回来了,塞给我俩一人一个小挂件儿,是西安世园会的吉祥物,好像叫长安花。
快到检票时间了,我们和文志斌挥手作别,他好像突然有很多话要说,踮着脚,很着急的样子,但最终只是咽了口唾沫,轮流看着我俩的眼睛说:“你们能来,我很高兴。”
从西安回来,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文志斌生病休学的消息。
5
到了陶然亭饭店门口,我正要下车,副驾的门却怎么都打不开,王霄下去后,绕过来从外面拉,还是不行,她踢了一脚车门说:“这破车哪儿都出问题,”又指一指驾驶位,“从那边下吧。”我就蠕动着从另一侧下车,呼哧带喘的,挺费劲,过了个年,看来又长胖了不少。
王霄和相亲对象靠窗落座后,我在他们后面找个隐蔽的位置坐下,按照约定,我必须尽快搞砸这场相亲。那男的开口之前先脸红,笨嘴拙舌,只能从天气聊起,好不容易从天气绕到供暖,又从供暖扯到房价,感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冷不防问王霄有没有看今年的春晚,有个相声还挺逗的。王霄干巴巴地笑一下说没看,和朋友放鞭炮去了。他没话了,憋了半天问王霄在哪里高就。王霄说目前待业,开年了看干点啥。他小声嘀咕,不是公司高管吗?怎么成待业了?干咳一下,又盯着王霄的胸脯夸她的大衣好看,一看就是名牌。王霄说是假冒的,值不了几个钱,又问那男的喜不喜欢孩子。那男的来劲了,说他最喜欢孩子,将来结了婚起码要生两个。王霄说不是孩子,是海子,诗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憋着笑,感觉不用我出手,她自己就快把那男的气跑了,但总不能白来,就打算起身加入战场,眼睛一撇,突然看到邻座坐着文志斌的岳父,腆着肚子,正在瞅我。这老头,有传染病还来饭店吃饭,心真大。转念一想,他不是文志斌幻想出来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会认出他来?不管那么多了,先把那个相亲男弄走再说。
我走过去,那男的不像刚开始那么拘束,逐渐放开了,正吹他的工作,当个什么领导,手底下管多少人,还像个过来人似的,给王霄传授职场经验。我故作惊讶地看着王霄说:“哎呀,肖雨,你啥时候放出来的?也不跟我联系!”等等,我怎么叫她肖雨?肖雨不是文志斌幻想中的爱人吗?
王霄一拍桌子:“是你呀!”
我一把搂住相亲男,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哥们儿,你不知道,你对面这位姐儿可是个人物啊,看着年轻吧?那是她保养得好,早在十几年前就出道了,那年纺织厂要拆,她策划,我执行,我们从库房顺了十几台上海1511A63织布机,可发了一笔大财呐,后来点儿背,栽进去了,现在好啦,既然出来了,咱就再干票大的,你俩谈生意呢吧,怎么不带我一个?我门儿清啊。”
那男的一脑门子汗,忙说有点事要先走,夹着屁股跑了。
我和王霄笑弯了腰,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了。我说:“我机灵吧?即兴编的这段雌雄大盗戏码精不精彩?可惜文志斌不在,对了,咱去把他弄出来吧,计划是什么来着?哎?我怎么啥也想不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霄看着我,笑容逐渐收束,眼神中涌现出同情和怜惜,她用温柔的语气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文志斌啊。”
我的心一颤,身体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原地转着圈,再次朝刚才文志斌岳父那个方向看去,原来,那边的整面墙是面镜子,我看到的那个肥胖而臃肿的家伙其实是我自己。
我跌坐在椅子上,感觉头脑发晕,必须理清思绪,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闭上眼睛,世界变得漆黑一片,再次睁开眼后,眼前似乎有无数飞虫萦绕,不,不是飞虫,是煤灰,锅炉房大烟囱里的煤灰,我透过远视眼镜的镜片,看那煤灰萧萧而下,正出神,听到我妈在前面喊我:“斌斌,快点走!”我心里一咯噔,摇摇脑袋,清醒过来,这是我随爸妈搬到纺织厂职工宿舍第一天的场景,我……我确实是文志斌。我哆嗦着去够餐桌上的水杯,杯子倒了,茶水在米色桌布上漫延。我慌乱地看向王霄,她用无限包容的眼神看着我,说:“没关系,我来擦。”
我蜷缩在椅子上,用力眨眼,恍惚中,似乎看到一只保温杯被摔在地上,开水洒出,热气上升,与此同时,争吵声由远及近,我的头被震得嗡嗡响,不得不捂起耳朵。我想起来了,我爸下岗后,我妈天天和他吵架,一边摔东西,一边骂他窝囊,后来他就去外地打工了。我晃晃脑袋,打算捡起地上的保温杯,却找不到它在哪儿,耳畔传来我妈的一声断喝:“别走神,专心做题!”是的,那时家里只有我跟我妈,她每天在家看着我学习,我必须好好学习,否则她就会生气。我因此很少出门,经常一整个暑假都在埋头做卷子,唯一的放松机会就是盯着窗外的柳树和夕阳发呆。后来呢?我努力回忆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头疼的?大概是高三那年,失眠加头疼,实在学不进去了,就旷课,在街上游荡,我妈知道后也不过是哭着打骂我几回罢了,咬咬牙就能挺过去。我漫无目的地混日子,参加了两次高考,成绩都不理想,赌气去西安读了大专。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王霄说:“我想起来一些事,可是……我的脑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王霄递来一杯水,说:“你从小内向,什么都憋在心里,后来你爸爸的事,对你的打击也不小。”
想到我爸,我心里一阵翻搅,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小口喝水,尽可能平缓地沉浸到记忆中去。大二时,我爸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跌落,去世了,我长期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葬礼期间,我不哭反笑,控制不住地笑,然后,就对我妈拳打脚踢。我认为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逼我爸打工,逼我学习,她毁了我。人们送我去医院,喂我吃药。吃了一年药后,我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然而,镜子里的我却变成一个谢顶的胖子,我因此而自卑,不敢出门。
我转头望向那面镶了镜子的墙,认真端详着,似乎有一个怯懦的少年从纵深处走来,身影逐渐变大,终于变成笨重而臃肿的样子。我长久和他对视着,他的眼神从困惑转为愤怒,又从愤怒变得平和。我逐渐想通了整件事情,在我生病而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一直想,人生如果能重来一遍,该有多好。我研究了大量时空穿越的理论,知道时间与空间是相互交叠的,当物体的质量与速度不断增加,其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也将随之变化。我幻想回到过去,修正那些错误,考个好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娶个像王霄一样的妻子,她可以叫肖雨。镜子里那个胖子,他不是我,只能是我那个不好相处的岳父。这样就行了吗?不,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很快就让我厌倦,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意识到,即使穿越时空,我依然是我,那个胆小怯懦、足不出户的书呆子我已经受够了,我必须成为另一个人,他成绩可以不如我,但一定要比我自信,比我风趣,比我自由。我为他取名为赵正阳,多好的名字,太阳和云霄都在天上,他可以和王霄形影不离,一起度过那么多愉快的时光。成为赵正阳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可怜的文志斌,可以和伙伴们一起捉弄他,可以和王霄一起,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在他生病后,还可以去帮助他,真有趣。然而,有时我又会清醒过来,比如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是任何人,我只能是我。
王霄在我旁边坐下,探过来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软,很温暖,隔了一会儿,她说:“我应该早点关心你的,大学时去西安看你,你状态很差,那时真应该多留几天,陪你说说话,你从小一直愿意跟我说话,只是你不常出门,记得吗?每次上下学,你都低着头跟在我后面,我都走那么慢了,你还在后面,我多希望你追上我呀。”
我说:“我不敢。”
王霄嘻嘻一笑说:“有啥不敢的?就拿今天来说吧,走出家门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刚才可是你吓跑我的相亲对象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我说:“那是赵正阳干的。”
王霄说:“就是你呀,相信我,你能做的还有很多。这次过年,我去你家找你,发现你一会儿是文志斌,一会儿是他岳父,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叫赵正阳的,说是坐我的车从遗山回来的,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慢慢就明白了,赵正阳是你阳光开朗的一面,你想象出那么多咱俩的经历,虽然没发生过,却严丝合缝的,你真是个天才,后来我想,文志斌不敢出门,但赵正阳可不怕,就决定让你以赵正阳的身份来帮我搬水,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我就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开车带你去兜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路上总有机会能唤醒你。只是你妈担心你,来我家门口堵,我拍着胸脯让她放心,这么多年她就是太在意你了,才把你管那么紧,是时候该放手了,要不你怎么能长大?”
我说:“是,是这么回事。”
王霄拍着我肩膀说:“你一直是咱们厂的天才,只要战胜心魔,你比谁都强,遗山的那个职校不是假的吧?你一定在哪里看到过招聘启事,以你的知识储备,完全能胜任,春节收假后,就去拿下这份工作!”
我点点头。
“这次回来,你妈又老了不少,她也不容易,别跟她置气了,你活的是你的人生,老跟长辈较什么劲呐!”
我再点点头。
“好啦,来都来了,咱俩约会吧,”王霄坐到对面,翻开菜谱,“想吃什么?咱们重新点菜。”
透过右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幽蓝的天空下,一只长尾山雀轻轻落在树梢,松软的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我移回视线,看着王霄,阳光落在她脸上,显得朦胧而梦幻。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就像《龙珠》中的布尔玛,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说:“你是真的吧?不会连你也是我想像出来的吧?”
王霄拿筷子敲了敲我的头,一脸调皮地说:“你说呢?”
【作者简介】 赵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