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所欲自从容

2024-10-28 00:00古心
山西文学 2024年10期

周所同先生在《直到燃尽自己》一文中写道:“现在想起来,那一代人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首先看重的是职业操守,与人相待,从无居高临下之感,清正守则的荣誉感高于一切,真值得敬重和佩服。”这是他致敬《诗刊》的老编辑王燕生先生的一段话,而就我们所阅读和了解到的周所同先生,也是王燕生一样的人。他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们对于诗歌的热忱与虔诚,令人感佩。他们的关系,让我想到了汪曾祺与沈从文,陈丹青与木心,铁凝与孙犁的关系,这是我特别推崇的一种关系,既有文学上的引领,更有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精神血脉的息息相通,周所同先生是一位兢兢业业的诗歌编辑,更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专业与专注的重要性,这一重要性在周所同先生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从他的诗歌文本来考察,我们不仅领略到他的诗学修养,更领略到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精神与风骨。

周所同的文本特质是:哲思、隐忍、悲悯,却又以一种特别质朴无华的面目呈现出来,即使是短制,亦见匠心,见筋骨,甚至从佛教的维度来思考,也是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的,他以一种退守的姿态活着,但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有着漫长写作生涯的老诗人的“青春之歌”。

活在这世间,需要“平衡术”,因为洞悉了万物的规律,所以诗人便以诗句擦亮一些名物,例如锈、鸟儿、玫瑰、寒衣、风雪……每一物种,不管其生命状态如何,诗人皆以心灵之质把它们融入诗行里。把生存的际遇推向极限,诗人的心灵紧紧相随,诗情也就应运而生。所以,一个诗人,无论处在怎样的现实境遇里,持有一双慧眼的同时,持有慧心更为迫切,从《平衡术》来体察诗人的生命状态,显然,那些日常的,甚至习以为常的事物,都被诗人进行了精神性的观照,甚至拷问,正是由于经受了漫长岁月的磨炼,诗人才有了一种精神性的自喻:“以一滴水的绝望向往大海/浮萍游鱼就敢安于风暴深渊”,这种带有蛰伏意义的生命状态是蕴藏着巨大的生命能量的,一旦际遇来临,便可能“蛟龙出海”。也必须持有这种耐心与雄心,一个诗人才可能即使到了晚年,依然拥有深情,并以旷达与悲悯洞察世界,从而成为“生命诗学”的样本而获得年轻人的尊敬,这是周所同先生的诗歌艺术创作带来的启示,其意义无疑也是深远的。

读周所同的诗歌,我会想到太湖石之“瘦、皱、漏、透”,又想到了植物界的枯荷,无论是隐藏的美,还是那些渐渐凋零的存在,皆能够被他发现、挖掘、打磨,最后完成达摩面壁般的诗歌存在。和他清癯的面容相一致的,是他诗歌文本所呈现出金属般的质地,有着坚硬的内核,透着思考者的光芒。

且看《物语》一首,“物语”的世界,时间在说话,无论你是一粒沙还是一块石头,无论你是一片海,还是一滴露水,在时间的“考验”之下,都有一种“危险”:“悬空或高蹈失重,比下坠更加危险”,这样一种危险,无处不在,而人们已经“熟若无睹”。这是一种思考的“发现”,一种及物的理性。“草木”与“牛羊”,是另外一种物,是更“靠近”人这种生物的物,对于“我”的存在,它们引起了“我”的忧思:“索取的手指伸向果实,风一吹,摘到的只是一片落叶”,但这一片叶子,难以有欧·亨利之“最后一片叶子”的艺术性滋养,这进一步引起了“我”的内省:“我只要二两闲情三寸自由/够不着的东西太多太诱人太奢侈/除了少,其余一概不值一瞥”,此刻,你想到的词语是节制,是克己,甚至是佛家那种“过午不食”的克制,因为这种克制,内心深处有一种升腾,由于《物语》的“坠落”渐渐被止住,甚至仿佛抵达一种偈语带来的平静。

品读《自画像》《自语》《与自己为敌》,以及《过程学》这四首诗,你会感受到一个修行者的状态,沉默无声,而内心抵达的平静,则带来一种智慧之明。“执念渐无。事少可闲/一堵墙给我依靠/追忆太多也就太少/眼一睁一闭,天亮了又黑了”,这是《自画像》的首节,一下子让我想起晚年的孙犁,想起他晚年的文字,那种历经世事沧桑的一种平和之态。甚至会让你想起从前的农村,那些暮年蹲靠在墙根晒暖的老人,仿佛已经无欲无求,抵达了生命该有的一种安详,也就是孔子说的从“知天命”到“耳顺”,再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生命的过程,就自然规律来讲,也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哪怕是面对死亡,就哲学层面来讲:“死亡它不只是一个结束,它是一个通道,让你走向超越的境界”,此种精神之悟,亦可见境界的分野。“唱过的嗓子哑了,塞满是非的耳朵/聋了,看过人世的眼睛也快瞎了/一池死水梦见大海,泪是咸的”,这有着“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意思,又有着“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无奈,生命之起起落落,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任何一种状态都考验着我们的内心,甚至是备受煎熬的,“泪是咸的”,那些“含泪吞咽”的日子最终都化作“春泥”,护佑着诗人的精神花朵。“幸好!还有一杯茶两片叶子浅而淡,像我依然爱着无用的诗”,“幸好”,是“庆幸”,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的茶被日本上升到了一种“清,静,和,寂”的茶道,但回眸我们的久远存在,首先会想到《神农本草经》中写到的:“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从这个角度来思考,茶,在这里安顿了诗人曾经的焦虑,一切在茶里沉寂下来,同时,诗人的诗情对于个体情感的梳理也抵达了一种境界,足以安顿余生,所以诗人感叹:“我依然爱着这无用的诗”,这无用之用的大用,也正式让诗人在我们儒释道的传统里获得了一种平衡。

读《岁月书》这一组诗,忽然就想起小说家池莉的那篇散文《熬至滴水成珠》,周所同的诗歌也是“熬至滴水成珠”的典型。回顾他的诗,你会觉得特别有“骨头”,特别有嚼劲。诗歌是感性的生发,但一定埋伏着诗人独特的诗性发现,同时我要强调的就是一个诗人的思想,呈现在诗歌文本里,透着哲思的光芒,周所同的诗歌人生,恰恰有这样的追求与自省。

《新年献诗》是一种精神的自白:“只有翻书的手指/才能使喧哗的世界变得安静”,这也是一种精神姿态,是“读书随处净土”的自我笃定。沿之回溯:“只有活水,能澄清泥沙/只有草木,能接近真理”,活水与草木,呼应“我”的内心,都在时间里呈现生命的律动,无论怎样的风流云散,最终都得以生命意义上的善终,再回溯一种更大的背景:“危岩若乱世必将崩溃/临渊而立与躬身劳作一样/需要恪守内心的经纬”,由此,我们感受到诗人在这首短制里对于天地、对于自然、对于“我”,各自在时空里经受的考验与完成,这样一种上天入地的精神状态,可以用“精骛八极”来考量之,即使不能抵达绝对的旷达,但一种通透之后的达观必呈诗意的澄明,所以,这“新年献诗”,实际上是一次精神世界的梳理以及安顿。

我喜欢的一种人生:“删繁就简三秋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姿态生命愈加从容,周所同先生之《青春回眸:留言》可作如是观:“ 我已放下身外之物/平静接受孤独、寂寞、迟钝、衰老/和清闲;青春只是怀念/那么明亮、远、那么一闪”。默默品读这几句,突然想说:命运是用来接受的。但这个接受并不是消极,而是一种淡泊名利之后的心无渣滓,恰恰因为体悟与觉醒到这样的境界,内心呈现的安详让诗情更加绵厚如老酒。“清闲”已经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是一种精神世界的闲静,未必是王摩诘“人闲桂花落”那样,而是“分辨黑白”,这隐在其中的态度让你明白,诗人对于世间种种不公的认知分明仍然潜伏于胸,这种珍贵是老杜(杜甫)式的,这人性的温热,使得“闲寂”不至于“清寂”,这让我想起采菊东篱的陶潜,他也依然是“猛志固常在”的,由此再静静回味这首小诗的下半部分,一种亲和感是自然而然的:“现在,我就是一件旧衣服/还算干净,洗一洗可以继续穿/偶尔写诗,下棋/是寻找亲人分辨黑白/是想说:一杯清茶不怕愈饮愈淡”,这种透着沧海桑田之后的自在与练达,读诗的人,只要沉浸其中,也就一定能读到那种“井要淘,人要熬”之后而抵达的东坡般旷达的生命况味。

要有一种精神意义上的义无反顾,诗歌才可能如火焰般滚烫,且生出丰娆之美,《落花乱》一首,可如是观。“喜欢或爱。先从拒绝开始/万物皆有自己的深渊”,就姿态上设置的“鸿沟”,仿佛天堑,这让我们生出观“瀑布”的渴望以及凝视“深渊”的冲动。此为静态之美,而语言继续流动:“敢于下坠,才看见危险的云彩”,这就从静入动,且充满了一种挑战,这属于少数者的“经验”,有过此种经验者(无论生活之像还是精神镜像)都在此刻完成了一次突围,由此,感慨顿生:“知道的愈多相信的愈少”。由经验而来的“智者”是冷静的,心有微温之喜,但会有一种刺猬式的生存方式:“智者从不雄辩,比如顺从的草木/一边匍匐一边生出尖刺”,在直陈与设喻之间切换,这也显示一个成熟诗人的火候。所以说,一个诗人的生成绝非偶然,这需要极其自省的精神与“为天地立心”的精神理想。在短短的诗行里,诗人灵魂的火焰是炽热的,却是不动声色的决绝:“落花不是凋零,是迷离的美/和暴力!可以摧毁一切”,至此,你甚至会想到鲁迅的《野草》之前的“题辞”了,那样一种深沉与深刻,呼唤着我们勇敢面对这婆娑世界的一切。

《坦白》是一种“自白”,姿态很低,却透着虔诚,“闲书”,“小事”,“草屑”,“尘土”,这是诗人“喜欢”的,只因为诗人的精神底色是“散淡”是“无争”,这让我想起了兰德的《我和谁也不争》,也想起了辛波斯卡的《墓志铭》,当诗人抵达了真正的淡泊境界,也才能达至“大道至简”的质朴,但一词一句都仿佛被浸泡后的茶叶,透着灵魂的香,透着经过时间洗礼的芬芳。尽管这是诗人的常态,但其也有“猛志”之时,所以诗人又说:“偶尔也会喜欢老虎和豹子就是喜欢缺失、隐秘、冒险和最终残留的火苗”,这让你又联想起阅读陶潜的经验,我们固然要深入体悟他的《归园田居》,也要体会他的《读山海经》,一个真正的诗人,其心胸一定是博大的,其情绪一定是流动的,对世间万物一定是动情的,而这情,很多时候是不动声色的深情。生命可贵,必须努力让灵魂与肉身同步,这样才可能有真正饱满的生命意志,所以,更多的时候,肉身需要退,退到一种近乎佛家之修行:“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有命有爱有情天,而这个情投向何处?诗人最后作答:“我喜欢一边拒绝一边挽留/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这看起来既矛盾又挣扎,恰恰是诗人持有活力的来源,也就是说,一个真正的诗人,知道个体之渺小,深味人间之苦楚,但始终有着伟大的人间关怀,而这,正是一个诗人的精神之本。

周所同的文本,有着孤心苦诣地打磨而呈现的面貌,他的每一首诗进行文本细读的话,你都会有特别珍贵的精神性发现,例如其写故乡的《黑沟沿》《那棵大枣树下》《意外的河流》,这朴素而深沉的乡土意识,很中国、很耐品,值得反复咀嚼和回味。

谈周所同先生的诗歌,民谣也要引起足够的重视,这是他的根,在如今各种凌空高蹈盛行的今天,我们不得不重视“深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意义,因为工作,周所同从山西到北京,虽然地域有了改变,视野也广阔了起来,但作为山西人的周所同,他的精神之根是什么?有我们这个民族的诗教传统对他的影响,更有作为山西人的那种质朴而深厚的精神血脉深深滋养着他的灵魂,如今虽然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可他诗句里呈现的精气神一点暮气也没有,而是透着沃尔科特那样的活力与从容,这在当代诗坛实在是有样板的意义,从自然规律来讲,我们的肉身会衰老,但只要守住了自己的精气神,只要有一种伟大的自省精神,那种在诗句里流淌出来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澈与丰盈,这样的呈现来自自觉,来自修行,来自孔子的教诲:“从心所欲,不逾矩”。下面我们不妨通过一首民谣《走西口》来体察周所同先生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走西口》(赵国柱)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的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走西口》(周所同)

把留不住的带上走

把带不走的留下走

丢下小路跟上大路走

带上盘缠留下恓惶走

刮风下雨多穿几件衣裳走

人多眼杂少惹些是非走

白天阳婆走,黑夜月亮走

坐船走住店走,格外小心着走

冷呀、热呀、饥了、渴了

就替我照顾着自己走

灰世道逼得人穷命穷走西口

为了活,就是死也要走

想你,带上我的相思走

爱我,留下你的爱情走

哥哥,亲亲你抱抱我再走

梦里梦外咱们相跟上走

眼瞎了用耳朵走,耳聋了用嗓音走

口里的人儿口外走,哥哥

多远多久的路上,我等着你往回走

对比上面两首《走西口》,赵国柱先生在传统民谣基础上形成的歌词,有着朗朗上口的旋律,尤其是经过许多歌手的演绎之后成了经典。再来看周所同先生的《走西口》,你在感受到同样深情的同时,更感受到诗人独特的语言风格所呈现的对于内蕴的追求,也就是说,在歌词与诗歌文本的区分上,周所同先生有一种自觉,对于古典诗词的态度,它们只是资源性存在,他以一种现代性的眼光来审视与表达传统并形成新的文本形式,给我们做了一个榜样。这提醒我们,必须对于我们民族的传统深深回眸,对接传统艺术里的根脉,并以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与之呼应,这样,我们民族的传统才可能在翻新中真正传承下去,尤其是在保护与挖掘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我们对于新形成的文本进行审视与传播,意义无疑是巨大的。

【作者简介】古心,本名沈世坤,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世界一幅水墨模样》《如果不曾相见》,散文集《相逢不语》《在文字里与你相逢》,评论集 《沉吟与微享》 《阅读无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