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融
我跟沈耘耘是同学,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三中,就是任城第十三中学,挨着绿河的那个。离高考六十多天的时候,她人就没了。有人说她是跟着她姨逛省会动物园的时候跑丢了,有人说她跳河了,还有人说她找着了活儿,跟人去南边打工了。我们也没当个事,我们那个班,离高考越近人越少。谁能想到她真跳了河呢?——哎,老师,能不能来颗烟?哦,还是白将军。
我合上大吴的审讯笔记,一上午,就聊出了个这。该吃午饭了,接水的时候大吴问我今天能否代他接娃娃,他要出个任务,还在洸孚河。我还没答应,他揽住我,低声说,这河里今年没了俩了,也是入夏了,村里的小孩游水贪凉,爬大坝,一个脚滑掉河里去,人就没了。听说洸孚河底都是水草,人进去了被缠住脚,任你是鱼都跑不了。洸孚河前几天发现的死鱼群你见过没有?浮在水面上,有光的时候银灿灿的,夜里阴惨惨的,一夜过去,都冲到大坝后头不远处一片有树林的岸上,瘆人得很。我看着铁皮缸子里的热水泡馒头,问他,你是说这俩小孩,还有那女的,都是被水鬼拉进水的?大吴连连摆手,我可没有,咱得相信科学,你也别瞎说。
吃完了,大吴给我让烟,一磕烟盒,见了底了,昨天一早刚买的,他也就抽了两根,那乔芦莎拘了一天半,全给借完了。我就掏出烟来给他点上,大吴谢过,眼一亮,抢过我的打火机,小李,你这火机挺新鲜啊,姑娘给的?他抚弄流氓兔的耳朵,试着打火。打不着,向我求助,见我兴致不高,又兀自玩了一会儿,干笑一声抛过来,可别让小刚看见,非得给你鼓捣坏不行。哎,小刚说好久不见他李叔,可想了,今天你接他一回,行不?
我没说话,打了打火。这火机确实是姑娘给我的。姑娘叫乔莲莲,二十多,长了张可人的小姑娘脸。一天午后,我从她的出租房醒来,带着点孤独的昏沉,灰蓝的窗外荡着几枝绿柳,我天蓝的衬衫挂在狭窄的露天阳台,叮叮当当往下砸水,乔莲莲正削蜜瓜,坐在我的脚边。我说这瓜用削皮刀更快,她说不常吃水果,只有小刀。瓜很香,甜滋滋的果,已熟透了,不是深春该有的东西。吃瓤吗?她托着瓜回头问我。瓜在她的掌心,脆弱得像个婴孩。我坐起来说吃,她就把瓜劈开两半,拿个瓷盘递给我。
这是羊角蜜,新品种,原来没见过,甜得很。你是哪里人,吃过任城的羊角蜜吗——那种点心,跟羊角一样,两头尖尖?我看着她把青绿的两个细镯捋到臂弯卡住,白的手指抠进翠绿的蜜瓜,金色的瓤掏出来扔进套着黑袋的垃圾桶里。问你呢,李融,你是叫李融吧?看见你的证了。哦,我不是故意的。淋雨的衣裳必须洗,不然有味。看,干净吧?她用手拘着蜜瓜淌下的汁水坐过来,我俩面对面。我不大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吃瓜,我吃瓜的时候总带着一点狼狈相,我妈没少训我。我小口吃着,说我是彭城人,家离这儿不远,一个月回家一趟,来回十个八个小时,不一定。
你彭城的?我也彭城的,巧了。彭城的怎么来这儿?人家都是往省会挤,就你跟人家不一样。她三两口吃完,抹抹嘴,也不求我回答,自顾自说,天还要下雨,你再睡会吧,衣服干不了,明天再走吧?我下去买点吃的,晚上想吃什么?她总是这样,有些话我想接也接不上,索性就什么都不答。我说我不饿,没什么想吃的,她就笑话我,大男人给半个蜜瓜就给顶住了。我说蜜瓜好吃,再买几个吧。想吃什么,你看着买,庆祝咱们相见,得吃点好的,钱我有,夹子里拿。她笑起来,李融,你可真是怪人,我真喜欢你。
那天我们吃了排骨。乔莲莲烧的排骨还行,她愿意加酱油,她说烧肉就得加老抽上色。我家很少这么做,当时我觉得她不是彭城人。后来我们没再吃过排骨。后来她走了,带走了剩下的酱油,给我剩了半瓶醋和一袋碘盐。现在我吃食堂,食堂只有鸡肉,淀粉丸子和掺了肥肉末的炒白菜一律算荤菜。我跟大吴下班后常去拐角的麻h7wfmFVIsRRcN/J17zNMTA==辣烫开小灶,那苍蝇馆子的电视一天到晚开着,从不换台,每天晚上六七点就是生活三一五,说食品安全刻不容缓,又教你防诈骗。挺好看的,大吴一边指着电视说真他妈的黑心,一边端碗呼噜噜喝麻辣烫的面。节目结束是八点,我俩酒足饭饱,各自回府。
下午大吴又加审了一轮乔芦莎,仍没问出什么。这案子是个无头案,2005年5月22日,群众打捞失踪游水少年时,在一片水葫芦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死亡已久,无衣物及随身物品,身体腐坏,很难确认身份。经走访,群众反应水葫芦近期开始泛滥,河道一天绿一段,比小麦抽穗快。事后警方锁定了恶意破坏河流生态的嫌疑人一名。嫌疑人名叫乔芦莎,无业游民,偶尔帮人收债,是警局常客,审讯中自称认识死者,死者名叫沈耘耘,是她的高中同学。警方对其主动提及此事表示怀疑。从调查结果看,乔芦莎跟沈耘耘确实是普通同学,上学时几乎不存在任何交集。下班前,法医那边也出了结果,女尸的死因是溺亡,大概率是自杀。
一个落水少年的尸体找到了,大吴今明两天去处理。明天是乔芦莎拘留的最后期限,由我审。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头绪,乔芦莎这人有点神叨,在讨债公司跟老板瞎混,打过群架挑过事,顶多威胁个治安,不像会杀人的人,但恶意破坏河流生态罪名坐实,处理办法交给上头商量。
下班后,我骑自行车去接小刚,他们小学就在十三中旁边。今天他值日,我到得早,买了两包烟,晃到十三中的绿河边。听说这是洸孚河的一支,因横穿旧城,里头全是生活废水和垃圾,河绿了整二十年。现在是任城的深春,道旁柳树抽条,层叠着悬在河上,将触未触的。为什么柳枝不会长进水里去又为什么河边总要种垂柳,我一直不懂。脏臭的绿河陪着任城的几条老街,沿老街走,河里的绿来回变化,从森绿、黄绿、黑绿、翠绿,漾着周边的烟火气,纠缠出一种别致的丰饶,当二十三点饭店收工,河里浮现金灿灿的油脂,仿若秋收。
离放学还早,十三中没有车区,自行车东一块西一块地停在批发市场前。我看着那些玩具店、饭店和杂货店,感觉亲近。乔莲莲也喜欢这些地方,女人都爱去百货商场,她偏爱逛小精品店。我兜里的打火机就是她送我的,是流氓兔,这两年很火,小卖部的文具上都印着一样的眯着眼的白色兔子,旁边再加个野猪警官或是流氓兔的皮搋。我走进玩具店,问有没有流氓兔。老板认得我,去年我跟乔莲莲常在这里充Q币。老板娘看着店,老板从里间的仓库里给我翻。老板娘问我,你对象呢?我说没了。老板娘说,呸呸,这可不兴说,你得说“分手了”。我说,好,分手了。老板娘说,因为什么呢?那闺女挺好的。说实在的,我已经忘了。我还没说话,老板抱着两个流氓兔玩偶出来,瞧我这眼,就摆在架上呢,那闺女上个月还来过说想要,找了半天就找到了这么一对的,我说你一对要就便宜,要一个就拆给你。她叫我给她留着。是她要你来的?你要也便宜给你,你买跟她买都一样。我问老板,她不久前来过?老板说是,扎着高马尾,满头的卡子,提着一兜零食,那不就是你对象?老板娘插嘴,闭嘴把你,人家说不是了。
我以为乔莲莲走后是回了彭城了,不然任城这小地方,低头抬头,怎么可能没再见过?她那黏人劲的,有事又怎么可能不联系我。我抱着两只流氓兔到附属小学门口,看见小刚在保安处靠墙站着,身边有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没戴眼镜,严厉的脸,大概是班主任。我去接他,班主任上下打量我,又看小刚。小刚怯怯喊了一句小李叔。确认了身份,班主任说小刚在学校犯事了,给人家小姑娘的新衣服上抹鼻涕,还往人家头上泼沙子。我说这事你跟我说也不管,我又不是他爸,我揍他,他爸就得揍我。小刚没忍住,嘻嘻笑起来,我推了他一把。
班主任皱眉,冲保卫处喊了一嗓子,没人应,她就进去,牵了个小姑娘出来。小姑娘背着书包,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阴沉沉的。她穿着蓝格子的连衣裙,红蝴蝶结发卡,我感觉熟悉,那种垂首的神情,像是困了又像是迷茫无所皈依。我问女孩,有家长接没有,你打电话,我来跟你家长说。班主任说,她家人忙,没人接她,警察同志,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她话里不带一点求人办事的语气。我答应了。
小刚在前头走,一贯的狐假虎威。小姑娘低着头跟在后头,我把流氓兔给她一只,她抬头盯着我,我说叔叔要骑车了,你帮着拿。小刚听见,也叫嚷着从我怀里抢走另一只。我边开车锁边问小刚为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小刚说我没有,我跟高秋玩呢,是吧高秋,你告诉他。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高秋都不说话。我让小刚坐后座,高秋斜坐在前头的大杠上。小姑娘不吭声,一路紧攥着我的衣裳,我感觉她在发抖。就这么先把小刚送到了家,嫂子骂几句大吴,又骂小刚,最后夺过流氓兔还给我。
高秋住在任城南边的小南门,那边的清真羊肉饺子好吃,给的量大,还有大棒骨,我周末散步时偶尔去喝口羊汤。路上,高秋一手搂着一只玩偶,我说你坐稳了,别掉下去。她迟疑一会,把脑袋叩在我背上。
入夏了,天黑得越来越晚,我们路过人民公园,不少带着孩子出来的年轻父母。我问,高秋,你平时跟谁住?高秋没说话。我又问,你去公园玩过吗,有充气堡和鸭子船。高秋没应声,脑袋动了动,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公园已经过去了。
高秋家在临街的老楼顶层,楼下就是羊汤店。上楼叫门,没人开。高秋从衣裳里取出钥匙,上面还拴着公交卡。我说呢,一路听见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咯喽咯喽直响。她家泛着一股陈朽的味道,像陈油,带着反复融化凝结的酸腐气。家里没有大人,她妈不在了,她原先跟着姥姥住,去年姥姥说她判给爸了,得跟爸住。家里没人的时候姥姥会过来,有次跟她爸撞见了,彼此骂起来,居委会都没劝住。一个人在家,高秋自在了不少,话也多了,还拿珍藏的话梅给我吃。
乔莲莲也喜欢吃话梅,我牙不好,每次她买一大包,我一颗都吃不了。我摆摆手,我该走了,自己会洗衣服会洗澡吧?高秋说会。我放心了,她家没人,我也少替大吴再挨一顿骂。我把流氓兔留给她,她愣了愣,我以为她要推辞,她说,叔叔帮我藏到柜子上头吧,我爸看见肯定又要给我扔了。我跟着她进屋,一张床尾有些参差的破拼床,右手边是个高衣柜,我得踩在床上才勉强够得着柜顶。
真藏这儿?我看你怎么拿。放完了,我穿上鞋,高秋已经不在门口了。我看见床头贴着一张塑料画,绿油油的,凑近了看,还是幅抽象画,颜料涂涂抹抹,好像是个绿色岛屿,透过绿的森林能看见外面的蓝紫色的海和沙滩。塑料纸旁边有个明显的白框痕迹,看来之前挂过结婚照。
走之前我给高秋留了电话号,让她有事打给我。楼下碰见居委会大娘,大娘说高秋的爹是个大老板,高秋的妈前年跟人跑了,高秋这才判给她爹的。我说她妈还在?居委会说怎么不在?她妈偶尔会带一堆零食来看她,最近倒是没见着。她姥姥来得最勤,谁都不认,不认女婿不说,亲闺女也不认,几个人见一次闹一次。我说这不行,小孩一个人,家里没大人的时候怎么办?大娘说联系过她的爹,没用,我们也没有办法,小孩怪可怜的,我们让她有事的时候就来找居委会,有时候中午谁轮着了,就给她一碗烧的菜,小孩吃不了多少。
确实,这样的事太多了。我抬头看这栋破楼,傍晚了,开始上灯,食盐酱油醋的影子投在窗上,花哨点的,就是绿花塑料纸。灰蓝的夜色里带着属于人家的烦扰和混乱,跟金灿灿的绿河没有什么不同。这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吃,转悠着买了两袋话梅,脑子里全是高秋被班主任拉出来时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委屈、平静、冷淡、麻木。
如果乔莲莲有孩子,该是高秋这样。
我跟乔莲莲是去年认识的。2004年,流氓兔刚流行的时候,她贴着紫花的指甲贴纸,一手搂着太东大市场门口的流氓兔人偶照相。她搬走时拿走了所有相册,这是我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夹在《野草莓》里,搬家的时候掉出来。即使她在任城,我也找不到她。她说自己就像老鼠,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住。我也托人查过她的信息,任城有几百个乔莲莲,二十五岁的,一个都没有。
乔芦莎
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沈耘耘的人,但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感觉像是我俩的最后一面。我跟沈耘耘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们是同班同学。她是高考前失踪的,那时我们不熟。后来再见已是2000年以后,她衣锦还乡,碰见了,让我带着她逛。她说任城变了很多,有吃有喝有玩了。我一直在这儿,没有变化的感觉。高考结束后不久,我跟了现在的老板,学着催债。不说能不能挣钱了,至少还没饿死。我跟沈耘耘叙了叙旧,一天碰上她那个混账对象,我跟他打了一架,骑着摩托带着她走了。
我把我跟沈耘耘的过往全盘托出,最后建议他们去查查她那个对象,周兴文,一个人模狗样的坏种。我绝不是恶人先告状,我声明,希望李警官信我,我们催债的替天行道,从不说谎。
后来他们说沈耘耘是自杀,跟我无关,但我往河里扔水葫芦要罚款。我放出来,回公司报了个平安,老板说辛苦了,结了五月的账,让我回去休息两天。这个月我就领了七十,还不够罚款的零头。当晚我去找我姐借钱,我姐把她结婚的钱分了我二百,又从床垫子下头抽了三十让我晚上好好吃一顿。我默不作声把钱收了,心想今晚要不先别抽烟。我知道家人一直嫌我没出息,说我废了,姐夫说我精神病,一个女人要去做催债,一直都是我姐护着我,她说我从小就这样,讲义气,重感情。姐从厨房拿出两个茶叶蛋给我吃,她无数次跟姐夫保证,等莎莎结婚后就好了,所以什么时候能介绍他厂里的人给我认识。
可是沈耘耘已经死了。
蛋壳落在满地的瓜子皮里,我看着姐的糙手,心想她要不是我姐多好,要是我的妹子,我一定不让她受一点苦。
最后我把两个鸡蛋都吃了,临走捎下去两包垃圾。垃圾箱是一个水泥砌成的方圈,姐让我注意点,黑灯瞎火的,别砸了拾垃圾的。我心想当个拾垃圾的也挺好,白天睡觉,专捡黑灯瞎火的时候出来,谁都不用见。我烦白天,烦太阳,可能是沈耘耘说只有在黑夜人才是人。但她说我是个例外,我睡着之后哼哼唧唧的,吵得她睡不着。我哼哼的声音像她在彭城养过的狗,她半夜听着,感觉跟狗睡在一起。我对这个说法并不排斥,从我入职催债起,总感觉自己跟人家养的狗也没有什么区别。我说你们回来怎么没带着狗,又不远,你一个人在这儿,有狗陪着也好。她说这不是你来了,你陪着我,还要狗做什么。后来我知道沈耘耘的狗是她男人送她的,才养了三天,男人嫌吵,就给摔死了。她家卧室柜子最顶上有个越冬的花色皮毛帽子,就是她养过的狗的皮。沈耘耘说她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就把帽子拿出来,搂着帽子睡。我不信。我去她家收她对象的债,在她家守了一个半月也没见她拿出来过,我怀疑这是她编的。
沈耘耘的对象叫周兴文,大老板,卖海鲜起家。任城挨着湖,湖鲜多,城里人鱼米吃腻了,馋海鲜。他原在任城有些产业,在彭城的锅砸了,来任城借债翻盘,没翻成,两大单海鲜烂在路上,裤子都赔掉了。老板派我跟老妖来收债的时候让我们穿得像个人样,这个姓周的带着一点文人气,来硬的怕他意气上来,硬碰硬。老妖就穿着结婚时他老丈人买的西装,我穿着他结婚时候的粉红衬衫,扎在裤子里。我俩一人打着一条领带,都是老妖他老婆给打的,边打边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不承想,我俩穿得人模狗样的,接连三天整了个三顾茅庐。最后老妖生气了,在楼道口骂起来,他妈的,我看这诸葛亮怕不是第一天就挖洞跑了。我说你回去吧,今天不是你老婆的生日?他说你记错了,今天是我老娘的生日。我说那也得回去。他说没必要,记住老丈母娘的生日就行。言罢,他摆了摆手,扯下领带,明天不穿这破玩意了,管他什么文的武的,咱必须来硬的。三顾茅庐要是张飞去,第一天就给他诸葛亮带走了。
老妖回家了,今天轮到我守周兴文的大门。我贴着猫眼看了看,又在门口抽了颗烟,正想走,下雨了,推摩托,踩不着火。这时有人说,别淋雨了,放楼道里吧。我抬头,一个长发的女人从六楼探出头来冲我喊,家里有人,你上来吧。
这是我第一天在沈耘耘家睡。房子钥匙就在门口的订奶盒子里,我跟老妖不是没翻过,里头好几包已经过期的香雪奶,都胀气了,我俩也没再翻。这周兴文心眼子真不少,我心里暗骂。屋里黑漆漆的,一点亮都没有,沈耘耘还在窗前,见我仍站在门口,她笑了,给我拿了一块毛巾,摸了摸我的肩膀,穿的谁的,都撑不起来。我在猫眼里看你俩,就像一个新郎官,一个伴郎。我默默擦了头,问她,家里就你一个,周兴文人呢?沈耘耘说不知道。她站在厨房的窗前告诉我,周兴文跑的时候把门锁了,电也断了,就留了一个冰箱。我心想他还算有点人性,没把老婆关在家里等死。不过,这也差不多。我又问,你为什么放我进来,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沈耘耘长久地望着我。我能看见她的眼睛很亮,外面的街道带着灯,对面也有些霓虹,她的眼睛里流出红的绿的彩的颜色,像公园的地灯12469870b85403dd8038a792ed5af02c87c46fa421fe9548b3671f49e35cdd31,不用碰就变色。楼下的羊汤店那时还没开起来,碟片店里放着一些属于雨夜的歌碟。很久,她说,乔芦莎,咱们是同学,我是沈耘耘,你借过我的数学练习册抄,我不给,你就抢了扔水里了。你还记得我吗?
那时我想不起有过叫沈耘耘的女同学,甚至想不起数学什么时候有过练习册。但我说,哦,你是沈耘耘。然后我们就没有话了。
第二天我下楼买早饭,给老妖打电话说不用来硬的了,周兴文把女的留在家里,自己跑了。老妖这时在公司,我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看看,这才是真文人,大难临头各自飞,下次再去逮他,都给我穿着西装去。我说这边我看着吧。老妖说,难得啊小乔,周兴文老婆要给你介绍对象?我把电话挂了,早饭送上去,沈耘耘给我一把钥匙,说昨天忘了,让我把摩托推进储藏室去,这里乱得很。我心想这个周兴文还挺会享受,在外地买房都要整全套。但等我下楼去,摩托车已经没了。
跟沈耘耘在一起的第二夜,蚊子多起来,她让我进她的蚊帐躲一躲。我点了根蜡烛,放得远远的。抬头看见床头上贴的塑料纸,涂涂抹抹的,像一片黑森森的水潭,里头带着一片或绿或紫的植物,大概是睡莲。我心想,人家都往床头挂结婚照或是俩抱着鲤鱼的光屁股小孩,这周兴文有意思,挂画也挂得这么高级。
我俩倚着床头,烛光映着蚊帐的影,我想跟沈耘耘叙旧,实在想不起什么了,就说你记得吗,咱们第一个班主任姓刘,教化学,咱们叫他刘婆。她笑起来,说第一个班主任姓吴,教生物,咱们叫他无情。哦。这样。有点印象。我看着虫影往灯光上扑,老师的名我一个都不记得,就记得班里倒数第一跟班主任打过架。后来倒数第一跟人飙摩托,在凯赛大桥上,车冲进了洸孚河里,人捞到了,车一直没上来。
那车还在吗?要是咱们去捞,能捞着吗?上学那会儿我就可眼馋人家开摩托接小姑娘的了。沈耘耘贴在我肩上,有点撒娇的味道。我想转脸看她,毛茸茸一颗脑袋在我颈侧,让我发痒。在吧。摩托我也有,改天带你去呗。我这么回答,心里却想,你都做老板娘了,小轿车没坐够,还要坐摩托?又想到摩托丢了的事,还没好意思跟她讲。沈耘耘却当真了,高兴地抱着我的手臂望着我,那你带着我,咱们趁放学去十三中门口转几圈,我见过你骑车,可帅了!我不置可否,想起一些十三中的往事,又想今天蚊子真多,怕不是沈耘耘昨晚故意开了纱窗放进来的。
过了几天,我们出门透气,去公园摇船。人民公园要门票,摇船也要票,现在干什么都要票。沈耘耘很高兴,跟我在一起她永远那么高兴。早上吃饭的时候我问她要孩子了没有,因为每每跟她面对面吃饭,我有一种已经结婚的错觉,好像我们这样生活已经很久。问出口我低下头喝粥,静静等她回答。最后她没回答,我也醒了,我从没关心过这种事,真像盯着新媳妇肚子看的大嘴婆子。
公园的船我从没摇过,湖不大,天光尚早,白底彩漆的卡通船在南边排着,尖尖的柳叶船在东边一角。正是盛夏,靠湖的地方很凉快,我在一片阴凉处看着沈耘耘跟老板讨价还价。她今天穿了白的T恤和红格的裙裤,显得腿长。她身量不高,我对她当年的长相毫无印象,现在我觉得她真好看,阳光下尤其好看,她适合在阳光下,哪怕是在公园做船工,售人船票呢。后来我问过李融,他说你当公园售票是想做就做的?这可是市人民公园!我心想也是,这方面我确实没有他清楚。
莎莎,这边!沈耘耘站在一个白鹅船边冲我招手。我去窗口把钱付了,窗口的大娘把票给我,天热了,来玩的小年轻可多了,你们是今天的第一个,给你们便宜两块。沈耘耘已经上船了,冲我伸出手,我一迟疑,她就笑话我,怎么了,咱们还是高中,怕逃学让人看见?上船之后,我们并排坐着蹬划水蹬,我在左,她在右,我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放开。她说,胆这么小?你松手,我带了瓜,给你削瓜吃。我不松手,她也回抓我,我俩握得两只手不见一点血色。她说乔芦莎,有种你就一直抓着,你这辈子别松开,咱们就在湖里漂一辈子。
这时船已经到了拱桥底下,这是人民公园唯一的桥。我放开沈耘耘的手,小心地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扶着我的脸,我把嘴唇凑在她的手指上。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点我熟悉的光,属于故乡,是那种冬天哈出白气,夏天呵出雨水的光;是一种让人困扰的哀愁,但谁看见都习以为常,说春夏秋冬,就是这样。
我想说,沈耘耘你跟我走吧,离开周兴文那个混账东西,咱们俩就这样过。
她却先一步开口,乔芦莎,你救救我吧。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
然后她哭了。她跟我讲她的过往。我什么都没说。最后我们在湖上一起吃蜜瓜。蜜瓜的瓤磕在人工湖里,漂浮着d2bf0a8b11b413ae67a0150e2c950990散开了,像是散开的金色泪滴,绿河上的油脂,迎着三竿上的太阳。
李融
2005年夏天,任城洸孚河水葫芦泛滥,从下游开始,蔓延到了上游的塑胶大坝。第二个游水少年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政府正紧急组织人手去清理水葫芦。这两天我下班后常在洸孚河畔转悠,有时会遇上附近村里退休的支书,老头精神很好,重养生,每天饭后百步,风雨无阻。他说大队里派了人来,还配了船,负责捞的人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一棍子下去,打上来个白花花的手臂,就像前些日子那样。哎,那案子破了没有?那姑娘是谁杀的?我说案子破了,是自杀。支书说声可怜,可惜。可能因为刚吃完饭,就没再说什么了。这几天,天阴阴的要下雨,打捞船在远处的桥下,任城有一点带着颜色的夕阳,好看,西红柿拌白糖。
大吴跟我说上面要针对水葫芦破坏生态的事立案了,嫌疑人乔芦莎恶意破坏生态环境,除了罚款,还要判。我说确实该找她聊聊,上个案子不是查出来了?女尸就是沈耘耘,任城人,六年前失踪,家属报过案,没查到,后来不了了之。联系沈家人也联系不到,经走访调查,沈家老两口跟着大儿搬到首都去了,就在前年。
这天晚上,我照旧去麻辣烫吃饭,大吴前几天总加班,老婆生气,带着儿子回娘家了,要大吴上门去请,大吴买了条中华,又买了盒陈宜斗蜂蜜,大出血换来老丈人家一顿冷脸。我听着恐怖,心想这就差三跪九叩十八抬大轿地请了,这辈子不结婚也不能搞倒插门。大吴说这顿饭吃得像在饭里拌了半碗鱼刺,就小刚这崽子还有点良心,吃完饭帮他收拾还倒垃圾。饭后喝茶看电视,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就靠小刚装憨卖呆挑话头。
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小刚在班上欺负同学的事,跟他说也没用,他再揍小刚一顿,家里就真没人给他好脸了。就是有点对不起人家小姑娘。一天刚入夜的时候,我吃了泡面正准备加班,忽然来了个电话,一看是高秋。高秋说有人进她家来,卧室翻得一团乱。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她说停电了,什么灯都打不开。我让她去姥姥家,一想,又改口让她等着我,我这就到。
路上遇见卖豌豆黄的,我提了半斤,到楼洞里还有点忐忑,我不会哄小孩,每次被大吴派去接小刚的时候,只要听小刚一个人呱呱就行,这高秋是个闷葫芦,跟我一样。想到她眼底的幽色,我时常忘了她只是个小学生。进门了,我带了手电,让她帮我打着,我来看电闸,在屋里晃了一圈,没有。该是在外面,我正要出门,高秋幽幽开口,别开了,我知道是谁了。是谁?我看卧室的满床狼藉,五斗柜的抽屉都扔在床上,既像找钱财,又像找东西。是我爸,他以为我跟姥姥住去了,别人催他交钱,他就把电断了。高秋说得平静,我问她怎么知道,高秋就从沙发角落里爬出来,踢踏着大拖鞋把客厅的冰箱打开。冰箱里涌出一道光,她从冷藏柜里拿出一摞课本来,盘腿坐在冰箱前,借着光仔细抖索书本。细碎的冰晶发出碎铃铛一样的声响,化成水珠落在地上。
她说,我们原来住大房子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着我跟我妈去云台山玩,临走前把电断掉了,回来之后,我妈闹着要搬家,因为整个房子都臭啦。提到母亲,高秋语调里难得带了一点笑意,她是笑了,用左手在嘴边轻掩了一下。之后我爸就记住了,他经常乱跑,不管多急,断电前都会留下冰箱。
我想起居委会说的,她爹是老板,经常不在家。原来不是跑生意,而是躲债。我有点唏嘘,孩子这么小,还没享几年福就成了老赖家属,实在无辜。我盘腿坐在她身边,冰箱的冷气在我俩之间回荡。天是热了,该入夏了。我拿起一本书问她为什么把书放在冰箱里,高秋不解地看我一眼。我明白过来,问,谁把你书弄湿了,不会又是小刚吧?高秋只摇头,不想理我。我有点无措,从桌上拿了豌豆黄,问她吃不吃,她不吃,我就自己吃起来。好容易又想到一个话题,我问她,把书放冰箱是你爸教你的?她说不。那是你姥姥?她说不。是你妈?她迟疑一瞬,说,不是,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之后我们很久没有说话,高秋再开口是让我帮她把衣柜上藏的流氓兔拿出来,因为她爸每次回家再走都要走好久。明天她还想让姥姥来,她借我的电话,我跟她说姥姥可能睡觉了,明天打吧。我们俩跟两个流氓兔玩偶玩跳棋玩到午夜十二点,高秋嫌我不顾队友,轮到我的队友流氓兔的时候,总是乱走棋。我说这都十二点了,快抱着你的兔子睡去吧,你每天都睡这么晚吗?睡晚了不长个。她说,我害怕,叔叔你留下。我说你不能这样,陌生人就不能让他进这个家门。她说你是自己进来的,你答应了明天要借我手机打电话的。
最后我留下了。等高秋睡了,我出门把电闸拉开,看见屋里电话机亮了,她说得不错,是她爹来过了。借着楼道的亮光,我看见卧室门下有一张画,就是上次我来看见的那张,绿色海岛,水草丰茂。我小心地揭开粘在地上的透明胶,把画贴在空空如也的电视柜上。这天窗户开着,外面的路灯彻夜不息,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绿岛看了很久。岛上的森林太绿了。这一夜我梦见我在洸孚河的水葫芦丛里撑着船游荡。船是公园里的撑桨木船,我用木桨拨开拥挤堆叠的碧绿,触到一个重物,一具玉石般的女体,从水葫芦中浮起,阳光下发出让人想到恭王府一样的汉白玉光。她的头发枯败如坠入河中的腐烂柳枝,成绺地贴在船上和桨上。我看见她了,乔莲莲,我们在梦中再次见面,我找到她了,乔莲莲。霎时,所有的水葫芦都开出紫色的花。
我醒来,满身的汗。在窗边站了半晌,看见附近早饭出摊了,想下去给高秋买早点吃,听动静,她已在阳台洗漱了。我说换衣服吧,带你下去喝羊汤。高秋说我都要喝吐了,姥姥懒得多走两步,在这儿的时候每天都给我买羊汤和油饼。我说那你想吃什么?别太远,我骑车来的。高秋让我下去看看车还在不在,这边经常丢车。我一惊,把这茬忘了,昨天不就是为着查入室盗窃来的。下楼一看,自行车果然没了。我说,没法,羊汤还是可口堡,你选一个。高秋说我今天不想上学了,你帮我请假,我带你去吃任城最好吃的早饭。我哭笑不得,你带我去不也得我掏钱。不上学不行,改天你再带我去。高秋就死死抱住我的手说,去学校吴刚欺负我,我的书就是他扔到男厕所涮拖把的水池里的!
这下我没话说了。她的书湿了是我亲眼见过的,班主任的话也是我听到的。我盯着她,这么半大的孩子,大概没那么多心眼吧?我们这行,盯人都是练过的,高秋被我盯毛了,索性抱住我的手臂说,上次你说你不是任城人,我也不是,但我阿姨是,她经常带我去吃好吃的,我哪一家都记住了。我说,你给你姥姥打电话,看她愿不愿意。高秋就拿了我的小灵通去打,我听见她捏着嗓子跟姥姥说她生病了,急得她姥姥连说别去上学了,这就要来看她。打完她看我脸色不好,忽然贴过来说,小李叔,你怎么有我阿姨的号码?
我说,你打个电话还乱翻啊?她说,姥姥家的电话号和阿姨的小灵通就差两个数字,我经常记混。我说,你一定记错了,我在任城谁都不认识。高秋说,那你认识沈耘耘吗,我阿姨叫沈耘耘。
沈耘耘!我一惊,冥冥中有什么线索扣在了一起,好似钢链手表的锁扣,又像手链断裂的声音。高秋把手机举给我看,七位数的号码,被我从通讯录中反复添加又反复删除,二三五零六六七,二三五零六六七,凤眼莲开花七月一,乔莲莲在我耳边重复了一百遍的顺口溜。因为我说数学不好,记不住号码,她就说我什么都不好,就是数学好,我教你记顺口溜。我说那我也记不住。她说那我就说一百遍,你肯定能记住,像乘法口诀一样,记一辈子。
我的表情一定变了,我把手机抢过来之后,高秋躲远了几步,笑意全无,带着些警惕看着我。我走过去,她又跑远,躲在电线杆子后面。我站在羊汤的台阶上看着她,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不说话。过了很久,高秋挪到电线杆前,问,你,你怎么了?我说,走吧,她带你去的地方,我全都知道。
李融
我不是没想过跟乔莲莲结婚,那时候外面天阴着,我们的衣裳洗了,晾在阳台上,水滴答的声音就像风吹树枝打在窗户上。我以为只是第一天我会这么想,第一天我睡在她床上。我们是在人民公园认识的,她去划船,卖票的说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你小姑娘,怕踩不动,停在湖心可没人捞你。乔莲莲就找到我。那时我刚来任城不久,每周出来拍几张异乡的照片,洗出来寄回家,我爸妈爱看这个。我每次都来人民公园,他们就觉得任城还行,公园人多,挺热闹,过两年我升职了,他们就来任城帮我物色套房。那时我每天加班,不是开会就是外勤,只想要命,不想要房。
但我遇见了乔莲莲。她穿着黑底白花的短连衣裙,戴白遮阳帽来到我身边问我,帅哥,一块踩船吗,我一个人踩不动。我就跟她上了船。船上她拿话梅给我吃,又问我吃不吃冰激凌,那边的冰激凌上周出了新的双色。我答应了。这一个周末我们一直在一起,那个星期天我没再去寄照片了。从此之后,我的胶卷里全都是她了。
与其说我遇见了乔莲莲,不如说是她选中了我。从那之后我开始自愿加班,开始跟大吴他们中午一块吃饭一块聊,我们都嫌活多,嫌钱少。加班很苦,但她给我削的羊角蜜很甜。我打电话跟家里说我恋爱了,我们会很快结婚,我开始存钱买房了。家里让我别被骗,探探女孩的底。我不喜欢他们这样说,这话要让人家女孩听见,我的脸还要不要了?后来我跟乔莲莲要身份证办电话,她说身份证在来任城的汽车上掉了,我催她办,她说要去彭城办。我说那正好,抽空回彭城,你我都见见家长。她也没答应,这事不了了之。直到她走了,离开我,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叫沈耘耘,不叫乔莲莲,她是任城人,跟我也不是什么老乡。
但我从没觉得她骗我,她不图我的什么。有时我甚至感觉,我对于想跟她结婚这件事似乎带有一点唐突般的罪恶感。乔莲莲喜欢下雨,喜欢水。她说下雨的时候你在街上什么都不穿地跑都没人看你一眼。雨天是绿色的,最自由的。新世纪广场修了新的音乐喷泉,第一天喷的时候是晚上七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音乐响了,水柱有力地升空,人群叫嚷着后退,乔莲莲拉着我的手往里挤。人家往后退的时候她挤进去,松开我的手,一人冲进喷泉去。她黄的衣裙贴在身上,扎成麻花的两条辫子也将松未松地垂在前胸。她展开双臂,我想起枝头跃动的黄雀,黄雀的叫声就是喷泉的音乐。冲天的水柱起落,留下漫天被风送走的水屑。我想,在水中的乔莲莲是真的自由的。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乔莲莲找了几个工作,饭店刷碗,拆洗被褥,或是在批发市场帮人卖洗涤用品和胶皮手套。都不是长久活计,但她愿意干,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说想让我买辆摩托,那样就能每天下班来接她回家。我说我加班没个点,你买个自行车骑回家不行?她那时在批发市场,旁边的十三中正放学,她说,你看高中的小孩都有对象接,我一直都想有人开着摩托车接我。我跟旁边卖五金的老哥一起笑话她都多大了还羡慕人家小孩,咱能去网吧他们能去吗?人家是祖国的花朵,是八九点钟初升的太阳,咱们能跟人家比吗。乔莲莲只勾了勾唇角,遥遥望着推车放学的学生,没再说话了。
那天我用自行车载她回去,她一路没怎么开口,我不知哪儿惹她了。半夜我在调收音机,听见她喊李融,李融,回头一看,她穿着一身学生校服,红格裙白衬衫,辫子分成两边扎着,发尖在胸前一扫一扫,还戴了个红蝴蝶结发卡。好看吗?她说。我说你搬过来还带了校服,怪不得行李那么几大包。她有些黯然。我反思是不是话说重了,我俩在一起之后,我说话越来越随便,因为怎么说她都不生气。认识高秋之后我知道了,高秋和乔莲莲有一样幽暗的眼睛,那是过早接受伤害之后的麻木。她不会生气,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高秋也是怎么受欺负都不会哭,她只是还没学会掩藏钻心的难受,她脸上的黯然还没能够一闪而过。
那天乔莲莲没有显出什么伤心,她只是缠上我的手臂,一贯的宜喜宜嗔,一贯的柔情。收音机掉在地上,我当然喜欢她这样,没有男人不喜欢女人这样——没有一点脾气,永远柔声细语,永远有温暖的胸脯和跳动的心。她的发尾扫在我脸上,就像风吹过柳枝悬在绿河上。最后,她把我抱在怀里,我听见她的心跳缓急。她贴近我,我听见她说,我也曾经是花朵,我也想当八九点的太阳。
可惜——
我听出她话中的可惜。这话是应该接个可惜。她可惜什么,可惜不再年少,用最好的时间去读书学习?大概是,羡慕学生的成年人往往不如意。但我不是。然而乔莲莲什么都没说。过了不久,是2004年的秋天,我们和平分手。
这天我整理了情绪,答应带高秋去吃吉祥米线和麻辣串,那家的米线是细的粉丝,全任城独一家。过马路,高秋牵住我的手。她跟乔莲莲真像,我在想,不行,我不能再见她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过了马路,身后忽然响起巨大的摩托车油门声,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闯了红灯,我们看见一辆红摩托飞速冲进小区大门,撞向一个刚进院门的男人。男人和摩托车都飞出几米远,两人都不动了。地上有血,慢慢汇成一摊。
我觉得手痛,才想起来高秋跟我一样目睹了车祸现场。我捂着她的眼睛,拽着她就走。走出很远,我感觉高秋在发抖,她的手一瞬间汗津津的。我蹲下跟她平齐,她脸煞白。我把她抱在怀里,正要安慰两句,却听见她开口说:
“爸……我爸……”
乔芦莎
我跟周兴文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沈耘耘要跟我走,我当着周兴文的面把她带走,撇下话说下次让我再看见你欺负沈耘耘一下,一定开摩托车把你撞死。然后周兴文就真的没再找过沈耘耘。
周兴文回来的消息是老妖告诉我的。老妖说,周兴文回来了,给我逮到了,这小子心眼子多,你快来南门口,我怕我一个看不住他。我说,周兴文之前不是逃到首都去了,现在回来做什么?老妖说,他说能还上钱了,他老婆跳河死了,他能拿保,还问咱们能不能帮他打点代办呢。总之你快着点,我都快到了。
我听了这话,就觉得时候到了,这个混账东西吸了沈耘耘半辈子的血还不够,她都死了,还在剔她骨上的肉渣。沈耘耘当年失踪,是被人骗去打工。那拐子女人她也认得,是街坊,说能带她去首都,却南下到了彭城。她被介绍给周兴文做情人,那女人从中间赚了介绍费,临走前还抽给她五十,让她买化妆品和指甲油。那时候的周兴文的外号还是“文人”,还是大老板。他们的家里永远带着海鲜的腥气,沈耘耘说她起初觉得恶心,只能幻想自己是住在海岛上,推门出去就见大海,无边无际的水,在水里哪儿都能去,水连通世界。但她从没出过门,周兴文防她,把她锁在家,像锁一条狗。后来他的生意赔了,身边的人跑光了,他的老婆高真给他生了闺女,替他把家业撑起来。他对沈耘耘早没有那么热了,沈耘耘还一直陪着他。他在外借贷还是跑生意,沈耘耘和另一个保安还有个会计替他看着公司。
沈耘耘说她喜欢高真,她真好看,落落大方,像大学生,带着读过书的气质;又像老师,训人的时候很凶,很严厉。周兴文出去跑生意的时候,高真偶尔来关照公司,给他们带点自己做的吃食,有时候是蛋糕面包,有时候是自家做的干煸牛肉丝。她问沈耘耘能吃辣吗,她做了带辣椒的和不带辣椒的。沈耘耘心中打鼓,她是一点辣椒不能沾,她从来一个人吃饭,这事只有周兴文知道。她害怕高真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要毒死她,对于这样温柔得体的女人的照拂,又有点说不明白的期待。她跟我说,虽然高真训人的时候有点凶,但是她真好。我说你想变成她那样的人吗?她说不想,我喜欢她,我觉得她像妈妈,会宠人,我想被她宠着,不想变成她。
那时候沈耘耘二十一,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周兴文的家人,对高真又怕又想亲近。她很喜欢高真的姑娘,一次远远地看见她们母女,是她去地下超市送冰块,高真带闺女在商场吃肯德基。那时候小闺女还姓周,2002年的时候周兴文实在撑不下去,跟着老婆去了任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当时下海风潮大,他四处借贷,都以为他要重新创业,他却跑去买了六合彩。之后他跟沈耘耘的事让高真知道了,高真要离婚,带着闺女走了,闺女就改姓了高。
沈耘耘是2003年夏天逃出周家的。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我只知道她不肯上首都去投奔她的父母和她的哥,只留在任城四处讨生活。今年年初她忽然找我借贷,我说我们的贷你还不上,你要多少,我借你。问她做什么,她反问我骑没骑摩托,让我载她去第二人民医院。
二院里,我第一次见了高真。一个病房三个床位,高真在最里面。隔帘拉开,床头放着一个果盘,里头还有几包纯奶。沈耘耘接过我手中的水果,说,这是乔芦莎买给你的,可好吃了,刀给我,我给你削一个。高真说,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跟我想的不大一样。沈耘耘挨着我坐下,笑盈盈地说是啊,别挑拨我俩,我俩可好了。
早上下过雨,出门时赶上天晴。我问沈耘耘,你在这儿守了多久?沈耘耘说三天吧,孩子她姥姥回老家办事了,今天不是端午吗,她们娘仨晚上要吃团圆饭。你今天有事么?我请你吃饭吧。我说你可别充那大头了,想想哪儿来钱还我吧。那天我们在十三中对面的庆华快炒吃了顿好的,喝了点白的。沈耘耘说乔芦莎,你真仗义,我之前起过一个艺名叫乔莲莲,是跟你姓的,要是有下辈子,我还跟你姓。我说你这艺名起得有水平,你现在去参加电视台的选秀吧,说不定能上春晚。我记得老板最后还送了三个粽子,我姐给我们送上桌。她在这儿当了好几年大厨,见了我,很认真地看着我们俩,没有多说。沈耘耘抓着我姐的腕子撒娇,求她帮我们剥,她不想沾手了。天阴清闲,三四点钟就我们一桌,我姐说好,我就在这儿剥吧,听你们聊天。沈耘耘托着脸看我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聊。我姐最后转头嘱咐我,知道量,别喝多了,待会还要下雨,你得把人家送回家去。我含混应着,听见沈耘耘撒娇似的嗯了两声,忽然开口问,姐,我想看乔芦莎结婚,你们这儿接席不?姐说,当然接,你有认识的人,给莎莎介绍几个。
沈耘耘愣一愣,似乎在认真想,她的身子慢慢坐直,目光有些空。
我也代她想了想,在这世上,除了周兴文那一帮子和我之外,她似乎没有认识的人了。
那就我吧。把我借给你。咱们就在这儿办。沈耘耘在我身边坐下,抱住我的手臂,亲昵地蹭着我的肩膀。
我姐一愣,哎,哎,我给你们拿点白糖来。后来白糖是老板送出来的,我没再见姐。一顿团圆饭吃好,沈耘耘不肯回家,说要转转,我骑车载她,我们就沿着绿河走,她侧坐着,双手环住我的腰,脑袋贴在我后背上。这温热让人安心。沿河的路没有什么人,风吹过来,道旁的树叶落下积水,砸在我们身上。前面有家精品店,是学生下课常去的地方,卖文具也租书。我说,醒着吗?可别睡着了。沈耘耘应了一声说,我还记得原来经常在这个店里买本子,也借过那种很厚的盗版小说。我说我好多年没看过书了,她说她也是,但她记得中学看过的所有小说。
骑车到半途又下了雨,我要去买车衣,她说不要车衣,前面就是凯赛大桥,咱们去桥洞避一会儿。车锁到桥洞底下,我在桥上找到沈耘耘。凯赛大桥是任城新建的斜拉桥,拉索上都绑了霓虹,夜里会变色,亮得像天宫。现在就四五点的光景,远方是鼠皮一样的灰云,偶尔透着斑驳的一点光。整个任城都在下雨,桥的西边是城里,东边是村庄。桥下的河就是洸孚河,北边的蓝色大坝抖动,在雨中好似海洋。上头好像有几个小孩子在跑,又好像只是雨水模糊视线的幻象。大坝的北边是一片树林,在我的印象里,这一片是个浮岛。这城市一年一个样,森林就像城市最后的坟土。沈耘耘在我身边扶着栏杆,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浮岛的方向。
她大概是想起了离开周兴文的那天。当时仲夏,也在下雨,我在她们家住了一个半月的时候,周兴文回来了。他欠的钱差不多凑齐了,还差几万,说能不能先还上,再等几天。我说你小子跑就跑,把一个大活人锁家里是什么意思?他说不是还有大哥大姐们吗,我这门锁了跟没锁一样。我听了就火了。这天我们没说两句,我拽着他从屋里打到大街上,清晨雨大,早点摊子都没出,除了拾垃圾的老太太,路上没什么人。他也还手,出手不轻,我就只是打,没躲一下。居委会报了警,先来的是我们公司的人,老妖把我从周兴文身上拉开,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看见青绿的地上被雨冲一条细长的血流。站起来,四周碧绿一片,疯涨的树和枝蔓,爬山虎和瘌瘌秧。周兴文蜷在地上喘,白衬衫的血成片地洇开,有一半是我的,落在他身上,像爬山虎的脚。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勉强翻个身,四处摸他的金丝眼镜。
我从路边拾了个坷垃头要砸,老妖给我拦住了,你不想活了?他提醒我了,我把坷垃扔了,跪着摸到周兴文的眼镜扔给他。他接到眼镜,擦了擦戴上,身体摊开,像一片现杀的乌鱼肉。我说,周兴文你知不知道沈耘耘是我高中同学?周兴文只是喘,呼噜呼噜,像拉风箱。他应该不知道。我又说,沈耘耘我带走了,再让我看见你欺负她,我一定骑摩托车撞死你。看是你敢还是我敢。
那天的烂摊子交给老妖收拾,我骑着老妖的摩托载沈耘耘走。我原先住公司宿舍,现在不知要去哪。沈耘耘紧紧抱着我,她穿着校服,这是她唯一想在周兴文的家里带走的东西。我问她想去哪,她说往前去,往前去就好。我们听着摩托车轰鸣,在雨中穿过,身陷翻滚的灰色浪涛之中,感觉人生匆忙。在洸孚路上,我看见前面的天是鼠灰色,灰白,灰黑,灰紫和灰蓝,任城的天永远都是灰的,懵懂的,含混的,就像我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们的未来,或是这座城市。天地茫茫一片灰,我只能前行,我知道,这时的我身上的血和她的手是我眼前唯一的纯粹颜色。
想到这里,我抓住沈耘耘的手。两年了,我很想她。她望了我一眼,笑了笑,你说,那边的是岛还是沼泽?我想了想,河里有岛,说不过去,大概是一片青色芦苇丛,是一片沼泽。她说,你想不想去看看?我说怪冷的,下次吧。你手都冻冰了。半晌,沈耘耘应了一声,很细微的,她又说,要是沼泽,也好。高真她妈说,旁边的村要改建,到时候盖楼,改成一片新区。我说哦,那真好。沈耘耘说,乔芦莎,你别干这个了,毕竟不是什么好活儿。
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就去桥洞避雨。初夏的雨下不久,沈耘耘说,一会你跟我回家吧,馏点槐花给你吃,高真她妈回老家带来的,分了我一大包,我吃不了。我答应了。我们骑车回去,她兴致忽然很高,坚持要换她载我。我拗不过,坐在后座上,抓着车座子前端环着她。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片浮岛,又觉得不甚清晰,就像电视里说的海市蜃楼,是村里的树林投射在河上,好像在哪见过。沈耘耘的衣裳和头发还在滴答滴答掉水,落在我手上,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好似水鸟,下一刻就要飞到水面上抓鱼,然后落入属于她们的浮岛。
李融
立案之后,我跟大吴带乔芦莎去指认她抛弃摩托车的地点。她说是从凯赛大桥边上扔进了水里,需要打捞。来到洸孚河边,水葫芦清理得差不多了,上头重金购入了几条专业的水葫芦清理船,正在作业。大吴去联系打捞队,我跟乔芦莎在桥下抽烟。她问,那个失踪的小孩找到没有?我说找到了。她应了一声,看了一会大坝,又问,警官,那边全是树的,是岛还是什么?我说是河岸,两边的河岸没清理,往河里延伸,成了一片树林子,看着像一片岛。乔芦莎忽然改口说她记错了,她撞人的摩托车是扔在岛上了。
谁知道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我跟大吴商量,借条闲船,跟她上岛看看。大吴说不行,我说我跟她去看,你在岸上等着,有事你就叫人,行吧?大吴四下看看,附近作业的船不少,就答应了。
我们登上那片河岸,泥土湿润塌陷,无法长久站立。这里离下河阶梯很远,下来就上不去了,很少有人涉足。我们在上面转了转,全是树,除了芦苇,没有别的草。穿林的河风冷森森的,这河岸确实像个岛。在近水的岸上,我们找到了一辆摩托。摩托式样老旧,原先刷的是红漆,上头还缠着水草,十分斑驳。乔芦莎把摩托拉上来,仔细看了一会,说这摩托的车主她认识,当时那些人赛车,这人从凯赛大桥开进了洸孚河里。我盯着她,这么清楚,你也在现场?她摆摆手,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话虽如此,上岸后我还是跟大吴说了情况,大吴说那这洸孚河就很瘆人了,人进去沉底,摩托车进去反而漂上岸了。
这天回程时乔芦莎让我给她一根烟,给她一根,她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答应了。她说,沈耘耘来过这座浮岛,错不了。因为她在一块腐木旁边看见了几个腐烂的羊角蜜瓜,旁边一堆掏出来的瓤,有的都发了芽。
她都看见了,我能没看见?我没理她,看向窗外,洸孚河上,工作的船整齐地停在对面的岸边,有一点灰金色的夕阳映在树林上,有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停在蓝色大坝上,就像挂画上的,从绿岛的森林里看到外面的沙滩和海洋。
【作者简介】舍川,山东济宁人,本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硕士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戏曲专业,现任晋中信息学院太古科幻学院教师。原创话剧《早春的鸟》《任城野猫乐园》获第四届福建省大学生戏剧节剧本提名,话剧《家乡》收录于戏剧集《左岸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