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这几天来一直心神不属。
同居三年多,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在一个雨后的黄昏,突然不辞而别。甚至一句话也没留。而她跟他,明明在不久前,有关他们的婚宴究竟要采用西式还是中式,相谈甚欢。这让林海很是苦恼,百思而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通,前一夜还跟你在一张床上躺着,俩人紧紧相拥,情到深处爱意浓。怎么能说走就走?
那天晚上,林海因为临时加班,而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他的一个故事文本被一家影视公司看中,主题是时下比较流行的悬疑侦探路线。本来版权合同签订后,此事就该告一段落,但甲方老板非常喜欢林海的叙事风格,特聘他担任公司顾问,帮着把文本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而剧本的发展,眼下正到了十分紧要的关头。
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钟,屋子里黑漆漆的。没人?林海这才想起,他傍晚时发信息告诉女朋友他不能去接她了,一直没回复。
林海摸出手机来查看微信。除了合作者发来的几条有关剧本台词的答疑解惑,别无其他。他思忖着给女朋友发微信,想问问看她现在在哪儿,以为是因为自己这阵子总加班忽略了她,她又不高兴了。
怎么信息无法发送?
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一个十分醒目的红点,提示“你们还不是好友……”。连发几遍都照旧。
林海纳闷地想,以前女朋友也老爱生气,但从不会拉黑,因为她知道他最后一定会发一个大红包哄她高兴的。
林海试着发手机短信,明明已经显示“发送成功”,却始终如鱼沉雁杳。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此刻,林海走至窗前向外看着,星星稀疏明亮,月亮隐隐约约,挂在天的最顶端,他不禁有点心烦起来。忙了一天力倦神疲,觉得现在闭眼就能睡,哪怕是站着。
“女人真麻烦,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搞不懂一天到晚究竟在折腾什么,”然而虽这么想着,林海还是拨了女友的手机号码。
立刻通了。紧接着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林海的女朋友叫施宇,在一家台企公司做人事,她因为一部古装剧而着迷,并迅速成为某“古装吧”里的活跃分子。本来嘛,不管是汉服还是唐装,马褂还是旗袍,穿西装也好,穿古装也罢,纯属个人自由,林海自己编写的故事里的人物,也经常在不同的年代中穿越,所以他对此从不太多干涉。他尊重她。
不上班的时候,施宇基本穿着古装。从早到晚,哪怕吃饭的时候也不脱。连做爱都要穿肚兜,特意花高价定制,完全按照《仙剑奇侠》中景天过五关斩六将,碰到火鬼王并骗其“圆房”时穿的那种款式。
记得那天去看周末电影,散场出来,两个人且说且笑,商量着去吃日料还是韩国烧烤。身旁不时有人经过。走过去却又转过头来,指指戳戳,就听见一个对另一个说,“这穿得是个啥?拖天扫地,遢里遢邋。汉服?韩服?蒙古族的?”另一个则嗤嗤笑着道,“跟影楼的道具服差不多,唱戏的么……”
不断地有人经过,不断有人回头,指点的人越来越多,施宇的脸终于耷拉下来。
而林海心里其实很清楚,她是嫌他没有立刻跳出来给她撑腰,帮她反击,最好是把他剧本里那些男女对骂的精彩台词统统都搬出来。但每当此时,林海总是拉起她疾走,林海说,“本来么,在家穿穿也就得了,非要走哪穿哪……”那天施宇穿着一套定制款汉服,肥且大,走得急了,接连踩到衣角,几乎摔跤。而7cb9SEhgFe7KnCM89gXElHypYFqZDFfkS2FzglpmZ7Y=就在施宇即将发火的档口,她的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
对于事态面临的严重程度,以及二人之间不可避免且越来越频繁的争吵,林海早已谙熟于心。他知道,最有效且最便捷的“灭火器”,就是发红包。其起效之程度,则完全取决于红包的金额大小。
林海在心里其实还是喜欢施宇的。女孩子嘛,作一点,正常,只要不过分,他可以接纳也愿意忍受。
直到不久前,施宇又开始喜欢上了二次元,并很快加入某动漫社,林海忽然觉得,她有了质的改变。
加入动漫社以后的施宇,狂热地喜爱上了Cosplay,迅速沉迷,很快就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她们公司里对着装有统一规范要求,女员工一律西装套裙,小猫跟船鞋,黑丝,而这种风格,恰恰是施宇最不喜欢的。她觉得只有老女人才这么穿。
施宇也不是没想过换工作。看到有同事跳槽,却不料下一家公司还不如现在这家呢。思前想后,那段时间很是踌躇难决。林海在一旁好言相劝,跟她说,女孩子的工作,图个安稳就好,施宇这才暂时断了辞职的念头。她决定骑驴找马,目前这份薪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一开始,林海觉得施宇喜欢二次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并熟悉起来的。那是一个朋友举办的阅读欣赏沙龙活动,被称作北欧犯罪小说天王的挪威作家尤奈斯博的一本新书。林海近几年来一直对悬疑谋杀类型的故事兴趣浓厚,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思创作一部小说。
林海回忆起当初喜欢上施宇,的确是觉得她比较可爱,说话嗲声嗲气,他以为她本来就这样。等两个人真好了以后,他忽然发现,她其实是将夺固与,欲擒故纵。
自打喜欢上了二次元,施宇休息日最常去的地方是各种漫展。而Cosplay以扮演动漫人物居多。只要穿上大热剧里面人物的最新装备,无论走到哪,准能成为大众的中心。施宇非常享受并深深陶醉于这种,走在人群中备受瞩目的飘飘然之感受,仿佛那一刻,自己真的变成了一颗夜明珠,这可是真实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有的高光时刻。
那时,林海因为正在给下一个故事中的人物找定位找感觉,表示理解的同时,爱屋及乌,陪着施宇去了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陪伴左右。
漫展之上,来者都广受欢迎,原因却各不尽同。或因致怪,或因豪横。众Coser把二次元中的偶像,逐一复制粘贴,拷贝到现实世界中。放眼望去,偌大的展厅里好似众神比物假事,实则明争暗斗。
所谓物以稀为贵,懂点门道的人都知道,Coser的一套装备下来,起码几千,动辄上万。林海当然明白眼前这一派争妍斗奇,他在心里慨叹,已经等同于是在赤裸裸地秀经济实力了。有谁能面对真金白银不眼放绿光呢?
然而随着去的次数多了以后,很快地,施宇又颓然而返复旧如初。她开始变得焦虑、敏感,欲望无法满足时,林海便成了出气筒。
林海仔细回忆施宇近半年多来,月月都要花几千块钱买裙子,没合适的,就得定做,正所谓“一入C圈身似海,从此金钱是路人”。而生活成本骤增,导致林海一天比一天更忙,压力是一张无形无影的蛛网,他被紧紧束缚,时常觉得虚无而茫然。
与此同时,施宇变得越来越幼稚,越来越不可理喻。她跟林海说话,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会刻意捏着嗓子,发出她自认为极具诱惑力的夹子音。林海说,“何必活那么累呢……”一语未毕,她立刻搓火,每次生气都畅叫扬疾无理取闹一番,到最后,自然都是林海用发红包来按下休止符。
林海回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刚辞职不久,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出版社做图书编辑,一干四年。可彻底转变成一个纯粹靠写故事为生的自由职业者谈何容易?每个月除去房租跟水电煤等诸项必需开销,还要支付他跟施宇的吃喝拉撒,以及她不断置买Cosplay新装备的开销。“月光族”本就没什么积蓄,于是不得不经常靠做兼职来增加收入,忙起来简直不舍昼夜,过度劳累引发胃病,也就此落下病根。
然而,看见林海常常只能吃泡面充饥,施宇并不领情,她瞥他一眼,讥讽道,“脚大怨骨拐,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是怪他自己没能耐没本事。
林海回想起施宇在消失的前几日,在某平台上狂刷一位坐拥几百万粉丝的COS博主。此人每次更新视频,势必会引起圈内一片沸腾。无非是因为她的Cosplay花样繁杂,还特意专挑高难度来模仿。施宇心生艳羡的同时,不免嫉妒恨,愤愤然觉得,自己无论样貌,无论身材,哪一点比博主本人差?凭什么人家能一夜火出半边天,还赚得盆满钵满?
那个周末,从迪士尼回来的路上,施宇不断说着灰姑娘出现在舞会上惊艳全场的装备,一路说一路说,絮叨不停,非逼着林海必须尽快定制同款送她。林海当时没像往常那样满口应承,他心里攒眉想着,国人的节日,怎么就那么多呢?新年的钟声未曾消散,紧跟着情人节,然后是三八女神节,再然后五一,七夕……逢年节送礼物必不可缺,一年到头,主打一个送送不歇。而林海因为工作实在太忙,无暇顾及买礼物时,施宇便要求他发红包给她。金额以“520”起步,上不封顶,其中“1314”发得最为频繁。
然则施宇收了礼物,也极少能给林海一个笑脸。她似乎永远都不满意,对他各种嫌弃。林海也只能自我安慰,对着镜子说,人比人气死人,可怜自己囊中羞涩,挣得永远赶不上花得快……
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回忆犹如电影花絮,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的喜乐悲欢,此时此刻看来,那么真切又那么模糊,那么远又那么近,让林海心寒。
接连几夜,睁眼到天明,挨到第五天晚上已近丑时,林海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但立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林海梦见独自一人自驾行。一路向北,向北,向北,车子径直开到山西最北边一个叫做天镇县的地方。再往北去,就到了内蒙地界。
眼前大片大片青草,直没过脚踝,如绿毡铺地,一望无际。忽听得有人在林海耳边说,“雨水好时,蔓草长势喜人,如同绿色栽绒毯,一脚踏下,可及裤管噢……”话音沙哑中略带一丝苍老。
林海茫茫然望眼四顾,空荡荡渺无人烟,忖度间他来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矩形建筑物跟前。但见门楣之上高悬着大红色横幅,写着“辽代古墓展”——原来是个展览馆。
林海抬头盯看那些字,遒劲而不失活泼,仿若惊蛇入草。他来来回回兜了几圈,找不到售票处,犹疑间耳畔传来一个女音,“请自行使用支付宝,或微信扫码进馆参观……”
林海不禁怔住了。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施宇?立刻释然。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林海刚要抬右脚迈入,一道红外线样的光束闪了又闪,有人提醒道,“男左女右。请从门的左侧进入,男士请迈左脚……”仍是刚才那女音,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林海的右脚隔空停下,收回来,换左脚再次迈入。他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小声咕哝着,“入乡随俗么,既来之则安之……”
进门右手边的墙上,张贴着一幅武财神的画像。红脸长髯,一身衮服。林海心想,如今关二爷不再读春秋了,怀里抱个大元宝。
收费二维码,就设置在大元宝的正中央。
林海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扫一扫”,就听滴滴一响,那个女音再次传来,“是闻也,非达也。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是虚。相信科学,请理智观赏……”声音越听跟施宇越像。
林海于是试着叫一声,“施宇?是你吗施宇?”
阔达的展馆里应答如响,空谷传声顺势从四面八方轰然传来,“施宇?宇……宇……是你吗?你吗?吗……吗” ,回音不绝于缕。
进得展馆,那墓里挖出的用四根细银管扭绞在一起的男式古镯,首先深深吸引住了林海。镯子自带霸悍,粗犷中透出一股杀气。同时挖出的还有一枚铜镜。椭圆形镜面直径尺多宽,光泽素且厚,满布斑驳绿锈。
睹物兴情,眼前这一束历经岁月沧桑,由远古而来的金属光泽,令林海不禁有些思潮澎湃。
而就在林海沉浸观赏的时候,那个略带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编故事通常分哪几种?”自问自答,“推理悬疑、仙侠玄幻,言情武打、网游魔幻……世界这么大,到处去走走看看……”
醒来时七星在天。耳畔那个声音萦绕反复,久久不散。林海爬起来裹着被子怔怔呆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别人眼中的林海,性格稍微有点内向,少言寡语,实则不然。并非因为他没话可说,而是他突然发现,把要说的话通通化作文字,哪怕只言片语,似乎能更准确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
这一个多月来,林海冥思苦想,接连写了几个故事的开头,都不太满意。其中一个故事跟古墓有关,甚至一度写到三万多字,却死活再也写不下去了。这让林海困惑又迷茫,焦灼却无奈。施宇的不辞而别,加上文本创作瓶颈期的无形压力,伴随着巨大的挫败感,时时刻刻困扰着林海。自我否定导致成宿难眠,即使是喝烈性酒也无济于事。
那几日,林海感觉自己是一只蜕变前的秋蝉,被囚禁在厚厚的茧壳里,他想逃,想突破,他知道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林海觉得,梦里那个沙哑的苍老声音,绝非偶然,一定是上帝冥冥之中的启迪跟感召,他于是当机立断,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个时候,林海正从一家名字叫做“正泰”的旅馆出来,走到对面专卖羊汤的一个小饭馆吃早餐。
店里已经坐着不少人,有男也有女。林海觉得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的样式,有点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质地的面料,裙子套裤子,层层叠叠,光脚趿拉一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古旧塑胶雨鞋。
靠近店门口的桌旁,有个人披了件斗篷。满背骇人的图案,钟馗手里拎颗人头,一袭红袍剑在腰,双眸光射极天遥。林海看得直皱眉,心想,居然有人穿这种衣服招摇过市?简直不可思议。
在座的其中几位的头上,都扎着一条十分污暗的白毛巾,但又跟晋北乡人围裹的羊肚子毛巾不太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多会儿,并不宽敞的店堂里,已经给挤得满满当当。食客人人埋头只是大吃。无人交谈。好酒之人要一瓶二两装的高度老白汾,也有人自带,满屋的酒香与羊膻味,交揉混杂,特别厚,特别醇。林海此刻方才发现,那店门只剩半扇,朝里面敞开,珊瑚红的旧对联上映着一角霞光。他忽然就又想到了施宇,喃喃念着,“只是当时已惘然……”
“吃啥?”
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在林海面前盯着看他。目似点漆,潋滟的眸子深处,有种难以言书的复杂的笑意。
林海一时怔住,直到她又问一遍方才回过神来。“有什么好吃的?此地的特色是什么?”且说且走至犄角旮旯的空位上坐下。
年轻女子在他身后紧步跟随,她的脸上莫名露出喜色,躬下身来说话,嘴里的热气不断喷到林海脖子里,唾沫星子溅他脸上。
林海攒眉往后缩一缩,把背上的双肩包拿下来,刚要搁身边的空位子上,冷不丁有人把板凳给抽走了。
林海只好把背包抱在怀里,他说,“菜单拿来我看看。”
年轻女子叽哩哇啦,语速极快,说的什么完全不懂,是陌生的方言。
“说普通话可以吗?”林海借手势比划起来。
年轻女子继续叽哩哇啦。
两个人一时鸡同鸭讲。
一个老太太在林海不远处坐着,此刻见状走过来。虽然她说的普通话口音仍很重,但毕竟能听个一知半解。
老太太说,“晋北人吃羊杂,最好在这汤里加多多的土豆粉条跟卤水豆腐,胡叨叨的一大碗,连吃带喝,荤素都有。这在此地叫做‘粉羊杂’,只是多加了金针菇跟黑木耳。”且说且从怀里掏出一把竹篦子,在后脑勺由上至下,不紧不慢地刮起来,头皮屑似飞雪一般洒落下来。
林海看得惊心,直犯恶心,听她继续道,“无肉不欢么。后生家的,来一碗‘纯羊杂’?就是纯羊下水。结结实实一碗下去,准保叫你吃得浑身冒汗。痛快呐!”
林海略加思索,陌生之地万一吃坏肚子可麻烦了,还是点了一碗“粉羊杂”。
老太太趁势就在林海对面落了座,她坐下又站起,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把一碗韭花酱拿过来,笑眯眯道,“秋来进补,冬令打虎。太原人钟爱‘羊杂割’,较之晋北人的羊杂汤,味道更厚,汤更醇。知道为啥?”自说自话,“在于用大铁锅炖煮整只的羊……”残破的凳子使其一时没坐稳,险些跌了一跤,她若无其事地加一句,“后生是从太原来的吧?太原人?”始终笑嘻嘻的。
林海木呆呆点一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怎么看出来的?”他忽然莫名有点紧张,仿佛心里的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两只手在桌子下面绞来绞去。
一碗羊汤很快端上来,林海埋头就吃。他其实是不想跟老太太面对面说话。
这老太太穿了一身黑色中式服装,棉袄的前衣襟已经给磨得发亮,头发稀稀拉拉,露出头皮。她刚才在店门前帮着搬煤球,搬完煤球的手洗也不洗,直接往亮晶晶的头皮上抹了又抹,旁人看着,倒像是一幅动态的民间写意图。
就在这时,一只山羊冷不丁把它的脑袋从齐腰高的窗口直探进来,叫一声“咩……”长长的嘴巴一歪一歪,习惯性空嚼。它懒洋洋踱进屋里来,站在过道的霞光中,显得有点落寞,钉眼站了片刻,掉转身走了。
林海端起碗喝汤,心想,“不久的某一天,这只羊也将断命于此,大锅熬煮后给人吃肉喝汤……”
“我说后生,莫急呀,一看你就不懂怎么吃。”那老太太说着站起来,帮林海满满舀了一调羹韭花酱,也不问他能不能吃辣,已经夹一筷子油辣子搅进去,接着飞快地把邻桌没吃完的半碗芫荽末拿过来,一股脑给他倒进碗里,催促道,“趁热,快趁热,喝羊汤怎么能少得了这两样呢?尝尝,你再尝尝……”
老太太的说话声,似曾耳熟,林海听得不禁变色变貌起来,忖度间突然想起这声音,分明跟梦里头响彻耳畔的沙哑声音一模一样?心里咯噔一响。倏然间瞥见老太太手腕上戴着银镯,分明就是梦中那展览馆里所见。
林海瞠目而视,冷汗下来了。
老太太一开始以为林海是因为吃不了辣给辣得冒汗,然后就发现,他两眼紧盯着她的手腕看,于是不慌不忙从内揣摸出一块黄色丝绒布来,慢慢擦拭,直把那银镯擦至锃亮方才脱下递过来。
老太太说,“喏,这可是正经八百的老物件。辽代的玩意儿!”眼神望向别处,是颇为得意的口吻。
林海看着老太太,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暖阳的午后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林海一时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嗫嚅道,“你……认识施宇吗?在展览馆里……”
此时老太太又开了口,她说,“我说后生,你吃的这碗可是我的啊,是我的纯羊杂!你的粉羊杂还没上来哩。”她满口的牙齿全部掉光,瘪嘴笑成个“○”型,说话间又从怀里什么地方掏出一面镜子来。
巴掌大的小镜子,椭圆形,边缘为指来宽的韭菜叶型,细看有隐约的凤凰牡丹花纹,带着本来的厚重的斑红锈绿。
林海纳罕道,“那展览馆里展示的,辽代古墓里头挖出来的铜镜?”立刻想到了盗墓贼。
直到此时,林海方才看清,老太太的耳坠子,是葫芦形状的两枚叶片,金灿灿的,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突兀,很像是展览馆里展出的某种稀有的植物胚芽。他觉得喉头一阵发紧,人僵硬,脑子里快速思索着,“梦中那展览馆里的女播音员,是施宇吗?她跟这老太太认识?”胸中不禁乱麻纷纷。
老太太把手镯重新戴到左手腕上,又撸下来,换到右手腕,口中振振有词,“男左女右保平安,不精不诚不动人……”接着把胳膊直伸过来,指给林海看那手镯上的一道深痕,抬手遮唇道,“这痕认得不?刀砍的。刀痕!”
林海想起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本什么书,书名早忘了,只记得是描写有关辽代战争时期的人与事。那本书中的时代背景,尚属冷兵器时期,而彼时的金沙滩古战场,恰恰就在这座小县城的西南方向。而这也正是林海为何会来到此地的真正原因,他是想给下一部作品找找灵感。
老太太把用报纸卷好的旱烟卷点着吸一口,慨然道,“听父亲讲,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父辈,再朝上数,我的祖先们,很多曾战死沙场,肝脑涂地……”一缕白烟从她的鼻孔中喷出,飘曳四散开来,微明的晨光中仿若仙境。
林海探过头来,凑近细看那只银镯。果然发现一道像什么利器的砍痕,他将信将疑,暗自叨咕着,“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你家祖上什么来头?”觉得老太太说话简直跟说天书似的,玄而又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说后生啊,你可不能白吃别人的饭啊……”老太太再次提醒林海,她眼睛眯起,意味深长地笑着,然后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旱烟袋来。
棕黄色的烟丝,切得极细极细,装一锅也只能抽两三口。再装再吸。腾腾的烟雾中过了几秒钟,林海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吃你的,要不重新再给你要一碗?我付钱……”自知理亏似的,从背包的侧兜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金芙蓉。太原市面上时下最流行的……”
一语未毕,给老太太打断,“抽纸烟跟什么也没抽似的,要抽还得是俺们这旱烟。一口顶一口,得劲儿!”手却已经直伸过来,把那包未开封的金芙蓉迅速揣进怀中,“从省城来的吧?我就知道你是太原人。后生做啥工作?”
林海发现,近距离观察,老太太笑与不笑,似乎差别不大。梯田纹堆叠的一张脸,较常人更显苍老,面似靴皮的脸上,即使笑容收起,那些纹路舒展开来也异常缓慢,仿佛是使用过度的塑胶跑道。
林海此时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且可能已经犯下一个错误。虽说人非圣贤,没有人能预知事情的未来,然而这令他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
而就在此时,刚才那位负责点单的年轻女子,在店门前忙活开了。
跑堂之人,兼做上灶。一只巨大的塑料洗衣服盆,并不加水,用干面粉将满满一盆羊肚,里里外外仔细揉搓着,边角勾缝一处不落。她每搓一回,拎起羊肚将面粉用力抖落,接着再粘裹新的面粉,继续搓,继续揉,揉揉搓搓,搓搓揉揉,就那么不厌其烦地搓下去,揉下去,直到把那一大盆羊肚彻底给收拾干净,这才用清水开始冲洗。冲了一次,再冲一次,将羊肚衣内膜上的血丝、脂肪、油脂等,小心地剔除掉。女子始终笑意盈盈忙活着,还不忘记跟出去进来的客人拉呱一两句,仿佛是在亲手制作一件工艺品,慢工出细活。
没注意老太太说了句什么,年轻女人急急忙忙中,扭过身来望向林海,照旧笑嘻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浑浊味道,香又臭,难以形容。林海此时发现门口的空地上,已经支起一口大铁锅来了。那年轻女子正动作夸张地抓盐,撒盐,扔一大把葱花进去,然后从身后的长桌上拎过一只大海碗,哗一下,捞出一碗羊杂。
这女子的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姑娘,至多五六岁,正蹲在那里忙着往灶肚子里添木柴,小脸给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她紧紧搂着一只芦花鸡,不时侧过身去跟它头对头,笑吟吟地说着什么悄悄话。
这小餐馆的门正对着山。此刻天色淡白,灰簇簇的山上一棵一棵的树,纤瘦的树根即使坐在屋子里,亦看得分明。
半山腰处有一个人打柴回来,身后背着带叶子的树柴,松蓬蓬一大捆,近两人多高,远远看去仿佛有只巨型怪鸟,正展开双翼栖在他的肩上。有种不和谐的诡异,魔幻而动人。
林海只是怔怔呆看,羊汤也忘了吃,莫名就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
旧梦重温,往事如潮。他越想越混沌了。
此刻站在灶前大忙的年轻女子,烧火的小孩,芦花鸡,絮叨不停的老太太,满屋子大快朵颐的饕客,进来又走的孤寂的羊……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此地的呢?
在这寂寥的北方小城的晨风中,人与景致,面前的一切,喧嚣又沉默,熟悉又陌生。
施宇跟老太太,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梦中的展览馆?
寒晨的风中偶尔传来几声鸡啼,林海的耳边,那沉缓而沙哑的苍老嗓音,再次一闪而过,仿佛从天外飘来……
老太太突然兀自出现在林海面前,眼神望向别处,她说,“往昔的习俗,在大城市里早已不复存在喽,现代人推崇一切都推倒重来。可在此地,原有的一切,仍旧根深蒂固……”老太太紧挨着林海坐下,继续说,“陌生人吃错了别人的饭,你就得帮人家做事。俗话说,若要公道,打个颠倒。你总得让人家高兴高兴是不是?”她生得小头小脸,红馥馥的脸上沟壑纵横,却永远笑眯眯一副自在样。
“我又不是故意吃你的,不知者无罪么……”林海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不免打鼓,声音越说越低,“我愿意赔钱,赔一罚十也可以……”
老太太并不搭茬,她伸出一只手来,用食指跟拇指蘸了唾沫,先是捏了林海的袖口摸着,接着掀起他的外套一角,揉了又揉,用手指来回搓,辨别衣料是否褪色。“棉麻加丝?啧啧,城里人。”不等对方回答,“高级货,滑溜溜的,穿了衣服好像没穿。不过要是让你下地动弹,嘿,准保叫你后悔。驴粪蛋蛋表面光,这种衣服,是中看不中用哩。这就好比你给烟鬼递了根纸烟……”
林海端起碗喝口汤,他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该如何脱身,同时又忍不住思忖着那个梦。
既然老太太就在眼前,那么施宇或许就在此地?
加了太多油辣子的羊汤,辣得林海眼泪都出来了,嗓子眼里着了火。强忍着继续再喝。林海其实是为躲开老太太炽烈而直接的目光。她身上有种难以名状的怪味,并不是臭,带点酸腐,让人想到深塘里的淤泥跟死水中陈年苔藓混杂后的特有的那种腥气,厚浊,浓烈,闻着想吐。
老太太对于林海嫌弃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却丝毫不介意,顾自絮叨下去。她说,“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打哪儿来。太原人。一准没错!”嘿嘿笑着。
林海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里,多了一个二两装的竹叶青酒瓶,说几句,没牙嘴对着扁扁的瓶口滋溜来一口,“来到此地,真就只是随便转转?”笑得别有深意,“指定是头回来,你都听不懂此地方言。快跟我说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此地特有的‘小五台’去了没?决然不比那忻州五台山逊色哩。”咕咚喝口酒,“五爷庙的香火旺是旺,可五爷岂是说见就能见的?光进山费就得好几百……”兴头头地说下去。
“小五台?怎么走?出门右拐还是左拐?”林海漫应着敷衍一句,同时夹块羊肺大嚼,腮帮子鼓囊囊的,“你认识施宇吗?喜欢穿古装的女孩,二十七八岁,但看起来显小些……”
老太太说,“真要说起来,我其实也算半个太原人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死后回老宅,此地才是我的归宿。”停了一停,“一晃几十年。无儿无女,跟人合伙开了这小馆,托老天爷的福噢。生意虽不敢说日进斗金,倒也旱涝保收,衣食无忧。满意喽!”滋溜抿口酒,“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再多有啥意思?一死百了,到头来啥也带不去,倒不如做点心里一直惦记的正经事。毕竟人总得信点什么,临了你总得留下点什么对不对?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
林海听得云山雾罩,他说,“正经事?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后生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绝对超不过三十。”老太太答非所问道,“我的眼睛可毒着呢。根本无须你开口,我只要双目闭起掐指算算,只需用鼻子闻上一闻,已然知晓你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看见林海面露惶惑之色,“你不信?别不信啊。我家祖上遗传基因里自带这种特异功能。听我父亲讲,他是听他的爷爷讲古,当年他爷爷的爷爷,曾带兵打仗。那时的士兵,你以为光身高马大战斗力强悍就足够?差得远哩。”用食指戳林海的后脑勺,“古代跟现代一样,都讲究脑力配合体力,智商决定高下。而所谓排兵布阵,强强联手,配合的关键,讲究的是令行禁止。马匹与马匹之间,预留多少距离?士兵行进的速度与时间差是多少?这些可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必须提前尽早通过精密计算。而作为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封建王朝时代的武将,我的族人,我的祖辈,正是靠着这份打娘胎里就有的特异功能……”
林海终于忍不住了,剪断道,“吹牛不上税啊。难不成你是辽人的后裔?”嗤地笑起来,反问一句,“你究竟是不是去过天镇县的展览馆?”
老太太嗬咿一声,“此地比邻山西大同。虽不敢说大同人是契丹后裔,但契丹后裔中,绝对有大同人。此言绝非虚妄。公元907年,契丹族建立强大的辽国,其下设有五个都城,其中之一就是西京大同府,正是如今的山西大同市噢……”老太太忽然不耐烦起来,摆摆手道,“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了你也未必信,你信不信无所谓,事实如此。你家里养猫?”
林海又怔住了,他觉得老太太说话堪比脑筋急转弯,于是没好气地说, “我不养猫,我养狗。”
老太太切一声,道,“明明养猫,却非要骗我说养狗。别企图跟我打什么马虎眼儿,我刚才闻过你身上的味道,你家不但养猫,而且还是只公猫,已经阉过,是个公公……”滋溜一口酒,眼睛里露出鄙夷的神气。
老太太的话,让林海既惊又怕,十分错愕。他家里的确养着一只虎斑跟狸花杂交的猫,是在街头捡的流浪猫。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有天林海走在回家路上,看见它被来往的车辆撞倒在地,气息奄奄。他把它抱到附近的宠物医院,花了五六千块,救活后于心不舍,干脆抱回家养着了。
此刻听罢老太太这番话,林海说,“难不成你就是晋北乡人常说的‘神算子’,有特异功能?”好像此刻她正穿着他那件丝滑飘逸的含百分之三十真丝的棉麻衬衫,化身为他,在通过他的嘴侃侃而谈。
“看不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林海给老太太说得有点胆战,又有点心劳意攘。因为在她面前,他仿佛成了个透明人。“那么,你到底见没见过一个叫施宇的女孩?总喜欢穿一身古装或是Cosplay,也就是游戏扮装?”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这有些人啊,整日里出出进进,坐小汽车,打的,一步不想走。车子买来开没多久,又要换,宝马换悍马,奔驰换路虎,然而来到此地,未必能分得清毛驴跟骡马哩。”老太太像没事人似的,照旧笑眯眯看着林海,把碗往他跟前推了一推,示意他继续吃那碗纯羊杂,“城里人博闻强识,眼界高,这不假,不过在我看来,多半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说白了就是此山望见那山高,眼高手低的货色……”
林海埋头喝汤,他本来想说,在这之前,他已不止一次到过类似此地的村镇,他自认为已经十分了解这些地方。无非是出见晨星归见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公路上永远充斥着的煤烟跟沙尘,牲口跟汽车抢道,遍地动物粪便,头顶上光束似的苍蝇飞来扑去,光屁股小孩肆意疯跑,年轻妇女抱着尚在吃奶的孩子,那孩子一哭,她席地而坐,敞开怀来喂奶,前胸一览无遗,却还不忘跟过往之人拉呱闲扯,简直毫无廉耻。当然他什么也没说。
生活在此地的人,似乎早已忘记天外有天,时间在这里停滞、凝结,如同一头步入暮年的雄兽,夕阳下隐匿于荒山野岭,鬃毛杂乱,茫然的目光中充斥着莫名的淡定跟勇气……
老太太仰脖把最后一口酒喝尽,意犹未尽地吧咂嘴,接着将空瓶收进怀里,她说,“后生一看就有学问,大学生吧?在什么单位工作?”
林海说,“大学所学专业是广告平面设计,毕业后先是在一家私企搞策划,每天的讨论会上,上级主管永远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广告创意不够新颖啦,主题不够鲜明啦,总之我的方案一经提出,准被毙掉……”
老太太说,“忍气吞声挨到实习期转正的当口,被公司炒了,我说得对呀不对?”仍旧呵呵笑着。
林海现在对老太太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觉得她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是个性情中人。
林海说,“之后应聘进一家出版社做图书编辑,一干四年,两年前辞了职。我的文笔不差,已经出版过几部作品,有个故事改写成长篇,还给某导演看中搬上大银幕,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如今我就闷家里专心搞创作,虽说不如上班族稳定,可乐得个自在,有得必有失嘛。”
老太太仿佛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这营生不赖。眼下我正急需踅摸一个文化人呢。那你编故事都主要编些什么?”
林海说,“不一定。编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跟种地一样。看天气,看情况,也看心情,写着写着字数多了,也可能弄个长篇出来。”前不久,林海荣获某文学大赛一等奖,奖金很快到账,“东方不亮西方亮。感谢上帝,我觉得这是上天冥冥之中为我射下的一道光。是崭新的希望。这次特意来此地采风,是给我的新故事搜集素材,悬疑玄幻类型……”
老太太的眼睛里烁烁放光,她说,“缘分呐后生。尽人事听天命,你我遇见,简直就是命中注定。你快吃,抓紧时间,吃饱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绝对感兴趣。机运难邀,绝对千岁一时的好素材……”
林海说,“我女朋友前不久莫名其妙走了,一句话没留,我出来也顺便散散心,”他抬眼看着老太太,“她叫施宇gzSYmW7sQ8FQLfmCLSIgQw==,古装癖跟Cosplay迷。我本来跟团的,一路上车睡觉,下车撒尿,这种旅行徒劳无益,根本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有价值的灵感。途中所见,亦不过是无关紧要千篇一律的网红打卡景点,一座塔啦,一座桥啦,一个人工水塘给纳入深坑,就成了所谓的‘天眼’……”不禁摇头笑起来,“我曾想象过很多真正的风景,迷人的,陌生的,应该隐藏于某处,并不为太多人熟知。我曾做梦梦到过一个展览馆,女播音员的嗓音,特像我女友。馆里展出的都是辽代冷兵器,那地方是靠近内蒙的天镇县……”
老太太摆摆手打断,她把桌上的醋壶拿过来,往水杯里兑一点,再倒一点,这是山西人饭桌之上常见的习惯性动作——高寒之地水质硬,稍微搁置一会儿,杯底的白色水垢厚厚一层——喝点醋,酸碱中和一下。
林海正说得口干,接过水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下,顿觉通体舒坦。发现老太太正笑眯眯盯着他看。林海说,“你刚才说,人总得做点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正经事,我之所以半道上偷悄悄溜下车藏起来,直到旅游大巴绝尘而去彻底没影了才钻出来,就是因为不甘心。”笑着叹起气来,“说实话有点失望。我来此地已经两三天了,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并没发现什么值得看的。没意思。我打算回去了……”然而这句话才刚说完,突然再次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笼罩、吞噬。他又一次惴惴然,胸中怦怦怦怦,想到上学时每逢大考前夜的那种莫名紧张。
昏暗的小饭馆里,此时酒足饭饱的食客,已经走掉不少。那年轻女子大忙过后,正把洗干净的玻璃杯跟粗瓷笨碗端出来,逐一挨个擦拭。但显然擦得漫不经心,一边擦,一边不住地往林海这边偷瞄。
灶台前那个小女孩,跟在一旁帮着递递拿拿,把擦干净的杯子跟碗筷,整整齐齐排列在已经腾空的桌面上。那只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仰起脖子左顾右盼,偶尔咯咯叫着。
从林海坐着的地方看过去,那些擦干净的杯子,折射出透明而固有的亮泽,灯光下让他有种错觉,总觉得它们会随时掉地上给摔得粉碎。
林海暗自咕哝着,“回太原的班车,不知道一天有几次?最晚的一趟几点钟?”他刚才出来时已经退房了。
今天绝早起来,林海寻思,要是再没新发现的话,就直接打道回府。但冥冥中又觉得有一点不死心,根本不曾想到,就在这街头的小馆子里,遇到这么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太。
这算不算意外的收获呢?
就在这时,进来两个人。他们在林海旁边的空桌前落座,一坐下就招呼服务员,“醋,醋,老陈醋!”
老太太侧身附耳道,“准是外地来的。山西人才不吃老陈醋呢,俺们最爱宁化府的香醋。”
林海笑笑没吱声。
“我说后生啊,”老太太说,“在大城市走路,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一看二慢三通过。到了此地,小地方,你一样也得操心着呢。你得注意看公路上有没有牲口突然冲出来,”林海听得不明所以,她已经哼唱起来,“没有白流的汗,没有白吃的饭……”
一股浓重的酒浊气,混杂着不明臭味,从老太太身上飘过来,让林海眉头紧皱,听见老太太说,“吃错就吃错么,我也不问你要钱。走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不是正后悔白来一趟没惊喜?”说罢已经起身掉头往外走。
林海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年轻女子走到隔壁桌去上菜。一盘山西过油肉,一盘红油炒拨烂子,还有一笼屉刚出锅的莜面栲栳栳,外加一大碗疙瘩汤。好一桌子热气腾腾。
那两个男人正把辣椒油直接浇在栲栳栳上面,老太太笑着说他们吃法不对,走上前去亲手示范。
与其同时,那年轻女子走到林海跟前,操一口晋北普通话,她说,“你点的粉羊杂,却吃了她的纯羊杂,羊下水你能吃不出来?”嗤嗤笑着,拿着抹布的手忽然往林海裆部飞快地抓了一把。
“没注意嘛,谁还故意吃错?再说纯羊杂我又不是吃不起。”林海觉得自己竟然被个村妇揩了油,简直掉价,不禁有点恼火起来,“你早干吗去了,刚才怎么不早说?”
“吃就吃了,就当我请你。”老太太重新坐回来笑眯眯地说,“只不过啊,在什么地界说什么话,一个初来乍到之人,吃了陌生人的饭,那你跟这个陌生人,跟这个陌生之地,其实已经发生了某种无形的牵扯跟关系。肚子里有食,胳膊上才能有劲。有因才有果么。”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笑容收起 ,“吃饱了没?没饱再吃点?”
林海刚说,“不吃了……”话音未落,老太太立刻把他剩下的小半碗端过去,稀里呼噜,几口吃了个精光。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吃你的,我给你钱……”林海踌躇再三,嗫嚅道,“我今天打算回家了。”声音越说越低,底气不足似的,他生怕这番话惹怒老太太。再要惹出什么麻烦可糟了。穷乡僻壤,万一真被这里的人扣住该如何是好?被人装麻袋里暴揍一顿,甚至送到私人黑煤窑也说不准。
“你果然是头回来,就知道我没猜错。”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在她终于确定林海确实是异乡人,且初来乍到,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兴奋,使得她看他的目光,变得越发犀利且蛮横起来。
而就在这时,年轻女子端来一碗面汤,老太太催促林海,“原汤化原食。快喝,喝完了咱走。”又道,“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太原来的,我年轻时见过的世面多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年轻女人嘴唇动动,像是要说什么,有人喊结账,她支应一声掉转身走了。
老太太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林海听。她说,“人年轻时,总喜欢往外跑,三天两头不着家,天南地北双飞客。然而其实有很多人,打出生就在这山沟沟里,连绿皮火车都没见过呢。咋活还不是一辈子?”
林海盯着面前一碗面汤,觉得不喝过意不去似的,毕竟人家是好意,于是勉强喝了一口。立刻皱眉,思忖着,此地煮面条搁大量的碱?林海只知道太原人吃面食,喜欢加一点食用碱,是为能去掉面粉本身的酸味,并可使面条煮出来更白更弹,但绝不能加多,否则味道会变得苦涩。此刻林海的胃里开始有点火烧火燎的,他忍住了没流露出来。
老太太从腰间又把那旱烟掏出来,烟丝装在一个布袋里随身带着,满满塞了一锅,点上,吸一口,把烟雾尽量往远处喷。
老太太把面汤碗往林海跟前推了一推,说,“别不耐烦呀后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可不止察言观色这一点本事,山外青山楼外楼,我能耐大着哩。你既然一心想开阔眼界,眼下正在编悬疑故事?那可决然不能错过。相逢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要知道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带他去长见识的……”是颇为不耐烦的语气。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话有点谱没?就因为吃了你一碗羊杂?”林海觉得老太太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简直迷之自信,同时又觉得凡事不可能空穴来风,“施宇是不是在此地?你到底认识不认识施宇?”
“我说后生啊,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已经给你说得明明白白,此地有此地的规矩,听不懂人话?”她的脸耷拉下来,眉毛仿佛一道蛇形的深沟,横贯在苍白的脑门上,“告诉你啊,我有祖上一代一代遗传基因里自带的特异功能,传到我这里,已经第三十八代喽。”见林海一脸不屑,她把一只手直伸到他面前,手掌摊开,“我能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且只有我能看得见。我还可以跟他们对话呢。不信?”
“赛诸葛还是二郎神?莫非你就是那通灵大仙?满嘴跑火车。”林海忍不住怼她一句。
老太太一点不生气,她再次把手掌摊开,“虽说每个人手掌中的纹路,构成复杂,各有其特点,但潜濡默化之中,离不开三大主线……”
林海憎其啰唆,剪断道,“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地球人哪个不知道?”
“喏,我可多一条啊,你看清楚。我就是通过这第四条主线,来跟肉眼凡胎觉察不到的生命保持联系的。还是不信?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第四条纹路,打娘胎里就有,你以为是我特意文上去画出来的?”
“可拉倒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种骗鬼的把戏……”林海嗤地笑出声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给吸引过去,然后他分明瞥见老太太手心里那多出的一条掌纹,呈现出异常鲜焕的蓝色。又像是紫色的?诡异凸起的一道棱,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一直都在变色,非常细微的变化,然后在末梢处与手腕间的血管合而为一。林海目不转睛盯着,盯看久了那掌纹仿佛变成一只静静匍匐的唇足纲动物,正伺机而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我这不一直等你么,我等你吃完,吃饱好上路。走走走,带你去开开眼,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得了吧,就算你说的确有其事,我一点没兴趣,我要回家了,马上就走,我得赶最近的一趟长途汽车。”那两口面汤喝下去,林海此刻的胃里像有只猫爪在抓在挠,他的小腹胀得鼓鼓的,生怕一张嘴就要吐出来了。
然而老太太的此番言论,尽管不免有吹嘘卖弄的成分,却不知为何,让林海的心思微微动了一动。
在晋北乡下有个说法,如果生者想要找死去的亲人对话,可以请神婆上身,置身于特定的环境跟特定的时间中,其说话的嗓音,借以附体之人的动作与习惯,细枝末节,几乎和亡者一模一样。
此刻林海问自己,难不成这老太太真有这本事?
林海在心里思忖着,“我出来这趟究竟干什么来了?施宇走就走了吧,该是你的撵不走,不是你的留不住,不能钻死胡同里不出来。再说,来到此地几天了一无所获,就这么回家,岂不等于白来?”这想法再一次令他纠结、彷徨,惴惴然又无以为继。
林海其实很希望,能有机会见识见识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中,那些从未听闻,更从未目睹过的人跟事。想到自己虽说也去过一些地方,每次出门都尽可能往远处跑,没有最远,只有更远,仿佛只有千里之外,方才能称其为“旅行”。接着他又想到自己,身为一个正宗太原人,实则连山西省境内的诸多名胜古迹亦不甚了了,耳熟能详的地方,许多几乎从未踏足,这说出来实在是可笑而惭愧。如此想着,林海一时又犹豫了,踌躇间听见老太太在他耳边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嘛……”
一语点醒梦中人。那些一直梦想着要去,那些从未曾涉足过的目的地,此刻在老太太不厌其烦地重复絮叨中,渐渐变得具象而生动起来。虚妄之梦,在林海的潜意识深处,正渐渐成型,渐渐清晰。无知无觉中,他觉得老太太所说的神秘与玄虚,以及她跟她的家族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也许确有其存在?
林海想起那句,“知识点燃命运之灯……”然而那被人们称之为“命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也就在这刹那间,猎奇的心骤然被调动起来。无影无形之中,林海觉得,临走前在这小馆子里遇见这么个老太太,她所说的,以及即将可能要发生的一切,十有八九,或许就是上帝在给自己的暗示也说不准呢。继而又想,如此离奇而曲折的亲身经历,不正好可以写进自己的玄幻悬疑故事?
林海甚至已经看见,不日后,面对电脑的自己,十指翻飞,如有神助一般的美妙词组,根本无须思考便蜂拥而来,键盘发出迅疾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电子文本一经交付,出版社即刻打印成单行本,更以迅雷风烈之势引发全国各地读者热拥,衍生出一波又一波的销售浪潮……
林海给自己这醍醐灌顶一般的思绪,弄得心潮汹涌起来,此刻他双目炯炯,面色潮红,激情难以自拟。于是当机立断决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干什么,首先得具有冒险精神不是么?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万一这就是上帝赐予我的一次创作良机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但同时林海又总觉心里惶惶然。他不断地做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想。他对自己说,要进步难免要冒险,要不怕艰难险阻。一股不可言宣的壮志豪情,油然而生,将他彻底淹没,最后他被自己这种莫名的悸动,搞得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而就在林海胡思乱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又喝掉小半碗面汤,此刻肚子胀得厉害,但奇怪的是,他已经不觉得汤里的碱味重了。
就在这时,那碗本该属于林海的粉羊杂,终于姗姗来迟。
年轻女子走过来把碗搁桌子上,跟老太太四目相对,厮觑无语,好像通过目光来传送某种特殊而晦涩的含义。她跟她的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在林海看来,愈发显得神秘而不堪言状。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搞文学创作,的确需要善于观察,但凡事万万不可过度,极度敏感势必会导致矫枉过正,要警惕啊。
就在这时,老太太再次开了口,她说,“粉羊杂拿去给别的客人吧,钱我照付。”说罢掏出一张纸币,看不清楚面额,乌糟糟皱成一团。
林海打开手机支付宝打算扫码,他四下张望着说,“二维码呢?此地不能扫码么?”
年轻女子默不作声,把那碗粉羊杂端起来,她弯腰的同时,林海透过那贴身的已经洗得微微泛白的衬衫领口,看见她没穿胸罩的丰满双峰,娟媚而夺目。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林海一时不吸收。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再次催促道,“吃饱了没?吃饱了赶紧的,赶早不赶晚。”语速极快,沙哑的嗓音非常大。
林海脑子里有面鼓敲起来。
那年轻女子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及腰长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乱蓬蓬抓成一个髻堆在脑后,她每走一步,那蓬蓬的乱发也跟着一颤一颤,好像头顶上生出一只鸟窝来。
林海慢慢缓过神来了。
那年轻女子长得宽盘大脸,鼻子却很小,像用橡皮泥随意捏上去似的,鼻梁骨特别凸出,太原人把这种相貌叫做“鼻梁露骨”。而直到此刻他方才注意到,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中式上衣,到处是不明污渍,胸前鼓蓬蓬的。
看见林海盯着她看,女子悄声道,“此地有‘黄米’。大的小的都有,价钱好商量么……”
一句话未及说完,林海立刻恍然。在晋北一带,把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称之为“黄米”,而根据年龄,又有大小之分。他不禁有点恼火,觉得受了侮辱,猛然间瞥见老太太跟在一旁嘴巴咧开,呼哧呼哧像个白痴,笑得无所顾忌。
林海于是真生气了,他说,“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轻嘴薄舌。”
“可拉倒吧,城里人就喜欢假正经。自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老太太的发际低垂,皮肤粗糙,嘴尖唇薄,她攒眉挥挥手示意。那年轻女子远远地笑,高颧骨愈显得高耸。她笑出眼泪来,看见老太太的脸色一沉,这才转身往后厨去了,走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瞟一眼林海。
“女怕三撩,男怕三挑。这女人,你可千万别招惹啊。粘上就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老太太脸对脸看着林海,道,“去年才刚死了男人,这前头已经死了两任喽。”林海吃了一惊,但立刻又有点洋洋自得。
“穿红衣服,男人死了还不满周年,怎么会有这种人……”林海突然觉得十分可耻,简直有点下贱,他竟然给这种货色看上,还是在这么个偏远之地,若是给自己的哥们儿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
“我说后生啊,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老太太以手指当梳子,沾了碗里剩下的一点面汤,一下一下,抿紧双鬓散落下来的几根碎发,把它们别在耳后,“你来此地不可能平白无故。缘分哪!你本来有什么打算?”
“说实话,我对你所说的‘见识见识’,不置可否。我这次出来,也说不上有什么具体目的,就随意走走看看。你认识叫施宇的女孩吗?一天到晚穿古装,特喜欢二次元……”他为自己总也放不下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女人而羞愧,无能且无奈,于是转换话题,“听说此地有山西最大的溶洞,太行龙洞。里头果真有龙?”
“别道听途说。世上没有救世主,只能自己救自己。别来不来就打退堂鼓呀后生。已经来几天了一无所获,还搞创作呢,还悬疑推理?说出去也不嫌败兴。走走走,赶紧的,一般人我根本还看不上他呢。那地方绝对,准保你能创作出一部好作品……”
“我可不是三岁小孩。”林海有点蠢蠢欲动,但仍踌躇难决。
“骗你是骡子日的,行了吧?那可是我的祖宗一辈辈传下来,专门用以习武练功的原始之地所在。要不是今儿你来到我的小馆子,吃错我的羊杂,所以说,这人跟人的缘分啊……”
“我可没死乞白赖非求着你带我去看。再说我给你饭钱,是你死活不要。”
“有缘人。算我请你!身为具有天赋异禀的先祖的后代,肩负重任,责无旁贷,我必须寻找到一个足以让我信任的年轻人,且必须得有文化。靠编故事混饭吃,正求之不得呢!知道我为什么一眼相中你?”林海说不知道,“你清早一脚踏进餐馆的门,我立刻看出你是文化人。果不其然。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林海摇摇头没吱声,老太太又说,“那个秘密地界,就是为等你来做记录呢。即使我有朝一日化作一缕微尘,灵魂永存,我会在风中关注着你,跟随着你,看着你将这段历史通过文字流名千古,流芳百世,让更多的后人所熟知所牢记,这是多么大的功德啊……”她说到此处,泪眼蒙眬,连他都不禁跟着心生荡漾起来,仿佛觉得一切美梦都已成真,而她就是他梦的制造者。
老太太忽然说,“大学生,懂外语吧?”
“之前也曾试着翻译过国外经典小说,还都是些小语种。西班牙语啦,土耳其语啊,葡萄牙语啦,或者意大利语,这些说了你也不懂……”林海对于自己如此脱口而出的谎言颇觉诧异,其实他也就英语还过得去,大学时考过了六级,如今也已经荒废多年。此外能说几句日语倒不假,也仅限于日常对话。不过林海立刻又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倘若不这么瞎吹胡侃,老太太视如敝屣,然后弃他而去,那样他可真就再也无缘见识即将解开的谜团了。还怎么创作出有可能获奖的佳作?
林海不禁有些自得,觉得自己真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
“隔行如隔山啊,就好比我说我有特异功能,你同样将信将疑。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坚信我没看走眼。走走走,咱现在就走。”
“要不,还是算了……”林海总觉得老太太一个劲地催,还这么主动,他心里又有点开始犯嘀咕。莫非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林海嗫嚅道,“我今天打算回家的,已经出来好几天,再不回去,我的猫估计都抑郁了……”
“人心隔肚皮,我完全理解。你是怕我给你设套?怕我留有后手,到时候关门打狗讹你的钱?”老太太摇头哈哈大笑,“我说后生啊,你们城里人就是喜欢耍小聪明,前怕狼后怕虎。此地不足百十来号人,个顶个都是淳朴乡民。你吃这一碗纯羊杂多少钱?”未等他开口,她伸出一巴掌,五指张开,“五块!五块钱吃个肚儿圆。在太原得花多少钱?”
林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是他站起来,侧过身前后左右探看,到处找,仍然没找到二维码。林海说,“如今不论男女老幼,一部手机走天下,谁还带现金呢?你们这地方太落后,与时俱进才能发展。”猛然间想起屁兜里有纸币,是前几日在镇上闲逛,发现邮局隔壁有家银行,特意进去取了一点现金以防不时之需。他找出一张十块钱拍在桌上,说,“我把你的那碗也一并结了。”
就在这时,那年轻女子突然就出现了。她拉他的胳膊,拽起他疾步往门外走,且走且伸手戳一下林海的前胸,她说,“这老太婆神经兮兮,村子里谁都知道她精神有问题,你跟他费什么唾沫呢?快走,快快快,再不走可真要倒楣了,要倒大楣了。第一个路口右转,走百十米远就是车站。最近一趟班车就要到了,快走快走。”她把什么东西塞到林海手里,帮他把双肩包背起来时趁其不备,再次用力地抓一把他的命根子,然后掉转身回去了。
林海猝不及防,手足无措,突然觉得喘不上气,嗓子眼仿佛给一双大手死死卡住,后背沁出一层汗。
迷离的瞬间,听见远远地汽车喇叭响,一声高过一声,林海拔腿就跑,跑过路口向右转,继续跑,跑跑跑,一口气跑到车站。
长途汽车在漫天的扬尘中,一路颠簸摇晃,正远远地驶过来。而所谓的车站,不过就是公路边的一棵大槐树。
这个季节,槐花早已落尽,巨大的树身拦腰挂了一块木板。因为夜里下过一场大雨,上面的字迹洇染开来,模糊难辨。大树下面已经等候有几个人,男女老少,或立或蹲,人人面无表情。
斜对面的山坡上走来一个老汉,走得很慢,手里的木鱼梆地敲一声,梆又敲一声,目不斜视。他径直从林海身边走过,继续往前去,冷不丁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酸枣面粗溜溜唻——”一个调子再三重复,余音拖了很长。
长途汽车未及彻底停稳,林海蹿过去抓住车门一跃跳上去,惯性使得他前弓后仰,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他越过车窗玻璃看见那个小饭馆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抹阴暗处向他招手。
人与树,路边低矮的房屋,路边游荡的野狗,骤然间都急速朝后倒下去,倒下去。
哐当,大巴车的车门开过一段路才关上。关不严实,露出尺来宽的一道缝隙。林海的眼前出现一幕布景。土黄色的荒山,灰绿色的庄稼,风飕飕地吹进来,他打了个激灵,人彻底清醒了,心头一阵松快,但仍能感觉到胸中怦怦怦,紧张得心快要蹦出来了。
待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林海走至车子中间的一个空位上坐下,他回想刚才那年轻女子的言谈举止,猛然间想起什么来。摊开手掌心,就看见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号码。林海掏出手机输入电话号码,一拨立刻通了,但始终无人接听,最后自动挂断。这一切简直就像在梦中。
林海从双肩包里找出一面小镜子照照,心定下来。书上说,“镜子里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脸,那就是现实,而非梦境……”
这时汽车猛烈地颠簸起来,听见有人说,“年年修路年年毁,日他仙人哎。”分明是那个老太太的声音?林海阖起眼来深呼吸,觉得自己真可笑,已经快给两个女人折腾出幻觉来了。
车子继续开过一阵,林海莫名有点懊恼起来,毕竟没弄明白那个古怪的老太太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而此刻的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要去向何方,刚才光顾着着急往车上跳。他于是大声地喊一声“师傅”,问道,“这车开往哪里?”
司机把手机搁置在一个支架上固定好,正在看一个什么视频,不时哈哈大笑,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懒得搭理。
“师傅,请问这车到哪儿的?”
“上都上来了,管他往哪儿开呢,到地方自然会停呀。”林海的耳畔再次响起熟悉的大嗓门,尖而细,略带沙哑。
尘灰蒙蒙的阳光下,老太太已经站在林海面前,笑眯眯地说,“大巴车从村东头开往西头,循环往返,等到了你要去的地方,司机自然会开门。你急啥嘛。”
司机这时开口道,“一位五十。钱给她!”
老太太已经伸过手来等着了。
“五十?回太原的火车票也才不过二十几块,再说你刚才在饭馆里一个劲催着我跟你‘见识见识’,可没说要收钱啊?”
“我说话绝对算数,谁让你我有缘呢。既然答应带你去见识见识,当然免费。可这车不是我的呀,车钱总得给人家吧?难不成你编的故事里头的人,都免费吃喝拉撒,占便宜没够?”始终笑眯眯的。
林海不情愿地付了车钱,扭转脸望向窗外,他懒得理老太太。然而她已经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林海的神经再次绷紧,分明感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渐渐显形,那手腕上戴着银手镯,那四根扭绞在一起的细管,正通过手指渐渐演变成蛇形的绳索,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紧紧罩住。
林海觉得头皮发麻,脚底板发凉,他尽量保持冷静,同时思忖着绝不能洗颈就戮。于是站起身往车门口走,他说,“开门开门,麻烦开下门,我要下车,停车停车。”
“快拉倒吧,此地有此地的讲究,哪能你说下车就下呢?做男人,最主要是得果断、勇敢,对呀不对?”老太太走过来揪住林海的衣服往座位上按,“心急绣不成牡丹花。等下到了地方,准保你不会后悔的。急啥么。”
林海茫茫然回到原座位呆坐,他徒劳地想象着自己如果冒险跳车后会怎么样?就算没缺胳膊断腿,最起码也九级伤残,万一后半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还谈何文学创作?
越想越惶恐,唇干舌燥,嗓子眼发痒,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仿佛给什么力量定住了。难不成老太太开始发功了?!
车窗外,飞掠而逝的灰黑色的树木,齐刷刷排列,仿若前线的士兵随时待命。半山腰处的小房子,也一律灰簇簇的,低低地蛰伏在昏暗中。
几座坟堆,散落在庄稼地里,新插着几株红高粱,黑蒙蒙的天空看不见一丝湛蓝,使得更远处起伏绵延的山峦,仿佛荞面馒头似的层叠起来,有种窒息而空旷的凄然感受。
林海心想,这地方我一定是在什么时候来过。莫非又是在梦里?这一瞬间,他突然生出一种已经走投无路的无力感。
大巴车一路摇摇晃晃,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老太太又坐不住了。林海忍住了不看,然而她把有四道掌纹的手伸过来拉扯他的衣角。
林海沉默不动,她于是换到他背后的空位上坐下,再次把手擦着他的耳朵伸过来,她说,“给你开开眼,看看这是什么?”老太太将衣服袖口挽得高高的,撸起来,露出大半条胳膊让林海看。
林海别过头去不看,攒眉咕哝一声,“神经病。疯子。”老太太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说,“这第四条掌纹,与手臂上的这条纹路,发功时通过气流接入我的大脑,等同于神经末梢传感器,我就靠它接收外星人发来的信号呢……”
林海又气又恼,惊且怕,却忍不住好奇。然而只是那么一瞥,分明看见那胳膊上有两条形状怪异的锯齿形图案,跟常见的文身截然迥异,一粗一细,深蓝跟浅蓝,正放出一抹幽幽的紫颜色,相互交错、缠绕,径直延伸至上臂。
“稀罕不?没见过吧?”老太太拍一拍林海的后背,说,“行了行了,别不高兴了,脸耷拉得跟毛驴一样……”跟哄小孩似的。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你见过?”那条胳膊又伸过来。
“没兴趣。我只想回家。”
“别不耐烦嘛后生,我跟你说,我这胎记遗传,我母亲胳膊上有,我姥姥胳膊上也有……”老太太把袖管放下来,再次将手掌摊开,“这掌纹跟胳膊上的花纹,一日之中的不同时辰,颜色会变,需要随时观察关注。一旦颜色有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很可能就是除人类以外的生物正在给我发信号呢……”
公路蜿蜒,像是永远没个尽头。路旁的杨树跟槐树的叶子,一大阵一大阵纷然落下,直直望过去,山路九曲十八弯,有种好莱坞电影的恢弘效果。
老太太数冬瓜道茄子,一路絮叨不停。林海的耳边萧萧声不绝,恍惚的瞬间,怀疑自己是坐在天河边。他的喉咙里像刚咽下一块热炭,手心里都是汗,背后却阵阵阴冷。
汽车开得飞快,从一个山坡冲向另一个山坡时也不减速,林海不断地被颠离座位,脑袋磕到窗玻璃上生疼,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里,正在装进一套发动机。引擎启动,所排放出的废气通通都积聚在胸腔中,气滞郁结,五沸不通,以至于让他几乎要窒息了。
7tlJz5H3NdwQqt6sxzMq4A==“到地方自然会停车的。别担心啊后生。急啥么?心急吃不着热豆腐……”老太太在林海的肩头拍了一下他方才醒过来,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失去知觉,仿佛做噩梦鬼压床似的被困住了。他大惊失色,老太太果然在发功了!
深呼吸,再次深呼吸,林海忽然又很想笑。今天这事实在有点滑稽。一个大男人,在一个老太太面前如此失态,简直幼稚。于是林海开口道,“行吧,反正来都来了,既然盛情难却,那我就跟你去见识见识。不过最好别太晚。还有多远?我今天一定得回家,我的猫快没吃的了……”
大巴车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老太太麻溜地下车,林海紧步跟在她身后。
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一片低矮的小树林。也许因为其间有几处私人墓地,靠北侧的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日光下,显得尤其寂静而荒凉。
原来被大雨冲涮出来的沟壑,此时早已干涸,里面杂草丛生,乱石遍地。冷不丁有一只老鸦大叫着掠过,叫声在山峦间回荡。目力所及之处,完全是一派混沌的萧瑟之地。
林海猛然发现在更远的地方,隐隐有一片灰白色,虽然只是淡淡的一抹,似乎有什么东西隐匿于前方。
老太太在前头只是埋头快走,走得大步流星。老太太人十分精瘦,但也并非瘦骨嶙峋,鉴于她布满皱纹的脸跟寥寥无几的灰白色头发,这副体格,此时此刻,倒显得比年轻她许多的林海更为矫健精干。
林海心想,果然是有武功在身之人。这么想着,反倒释然了。
偶尔几声像是蝉鸣?吱一声,没了。突然间又吱一声。林海暗自嘀咕着,这个季节怎么还有蝉?
“山西北部蝉极少,山里的绿蝉,个头很小,跟马蜂差不多,这家伙耐折腾着呢。”老太太继续朝前疾走,并未回头,仿佛长着后眼一般,“这种蝉,只出现在深山老林中,城里压根儿见不到呢。”
烈日当头,林海很快便被晒得眼冒金星,走得呼哧呼哧。他说,“慢点,你走慢点呀,还得走多远啊?”嘴上不满意,脚下却一刻不敢停。
“快了,就快到了,就在前头。”老太太径直朝着树林更深处去。
脚下根本没有路,林海说,“这地方从来就没人来过……”但也只是这么一说,仍旧跟在她身后奋力朝前,朝前,不时弯下腰去把淹没在杂草丛中的小径拨开,走得跌跌撞撞。
荒芜无穷无尽,远到目力不及的平芜,遍地黑沙蒿。一阵风起,沙蒿随风乱滚,风势之大,若小兽四处逃散,生出一番令人惊恐的动态美。林海想到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再次紧张起来。他说,“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我快累死了……”声音带点颤音,总觉得这里随时会有野狼出没。
老太太并不作答,只是埋头疾奔,且越走越快像在飘。她迫不及待要赶到那个地方去,仿佛正有什么重要的人,重大的事,正等候在那里,等着她带他来。
他们终于来到一处空地。
有一条陡危的羊肠小道,直通向一旁的悬崖峭壁。一座青灰色的水泥建筑物,出现在树林尽头。林海走近跟前才发现,山崖的正前方,有一座废弃的寺庙,紧挨着个废弃的坟场。
呈现于面前的是一座半圆锥呈金字塔形的建筑物,近五六米高。塔的顶端竖着一根粗而短的铁杵,顶上一颗圆圆的头,样子颇像男人的阳具。有八条很粗很粗的铁链,从塔身垂脊一般延伸下来,固定在地面。
“到喽,到喽。”老太太俯身弯腰已经进去了。
林海接踵相随,下去后才发现,建筑物的底部,沿台阶能直接下到最底层。接着就出现一扇斑驳掉色的朱漆木门,门楣悬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上面笔走龙蛇写着“调阴阁”。镶了金边的红底墨字,阳光下甚是鲜焕。
一脚迈入,林海看清楚,这其实是一个深入地底的被掏空了的祭祀场所。昏暗中有一堆灰烬,尚未彻底燃尽,微明的火光中有丝丝缕缕的烟尘袅袅升散,混杂着烟味跟酒浊气。有人来过?
林海的心怦怦,喉头紧缩,两股战战,呆立原地动不了了。
老太太在黑暗中喊,“后生,后生,”林海这才醒过来,就看见老太太站在他斜对面不远处。而就在她的脚边,出现一线雪亮的白光。
林海寻着亮光奔去。
老太太弯下腰来用力一推,只听得吱呀一响,蓬蓬的杂草给拨开,露出一个洞,拳头大小的洞眼。
“往边上站站呀,让一让。”老太太显得有点恨铁不成钢,嫌他碍事。
待林海的眼睛彻底适应后定睛再看,看清楚这是个超过一人身高的深穴,另一半掘入更深处。此时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正从那个洞口里汩汩而出。
现在,林海终于明白老太太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老太太轻车熟路,沿石阶走下去,林海明知已经没有退路,于是硬着头皮跟下去。越往下走,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就变得越来越浓厚,呛得他时不时要憋气。然而那莫名的味道,已经彻底扰乱了他的感官神经跟视觉神经,一时大咳起来,直咳得涕泗横流。
洞内的光线更加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林海甚至无法看清楚老太太的具体位置。漆黑中,当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拖来一个木头箱子打开来给他看时,林海着实吃了一惊。
那箱子里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嘈杂而沉重的撞击声,林海瞠目道,“装的什么?”他莫名想到施宇会不会躺在里面?心立刻揪起来。
“此地曾开设林场。种树,挖坑。不时听说有古青铜箭镞出土,”老太太又恢复了本来的笑模样,她说,“刀剑之外,可以把人的脑袋一下子击碎的武器,这东西前端,是个瓜型的铜制小锤,名曰‘骨朵’。你听过?谅你也没听说过……”说罢从箱子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林海看,“我见过同类的水晶骨朵,很小很小,拿来手中把玩,一如雅士们喜欢的玉如意。你不是靠编故事吃饭么?”是颇为傲慢与不屑的口吻。
林海松了一口气,想到这如意本是传统的吉祥物,没承想最早把它用作兵器。听见老太太又说,“铜制骨朵,只是用来杀戮。古时的‘骨朵’,亦常用来打猎,配以降龙木的柄,尺多长,顺手得很呢。”
“你说啥就是啥好了,我反正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大老远跑来就为看这?”林海有点搓火。
“你看不出来就对喽。凡夫俗子,朽木不可雕的吃货。”
黑暗中传来老太太的嗤笑声,紧接着,她所站立的地方渐渐亮了起来,越来越亮,更亮,白光频闪,好像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最后的一刻大幕突然被拉开。
林海抬手遮挡,眼睛下意识地眯起。他看见老太太已经把那洞口的石门整个推开,于是深洞便彻底呈现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林海终于看清楚,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放着一只硕大的木头箱子,方方正正,好像码头上的集装箱似的横在那里。
林海全身的皮肤都绷紧、皲裂,血往上涌,他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立刻会被五马分尸。
“我说后生,别傻站着呀,走近点看,快点过来呀,你不是嚷嚷着白来一趟?”
林海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近前去,目不转睛盯看,不禁后脊梁发冷。这分明是一个特制的棺材。但为什么要做成正方形?
林海横下心来继续上前一步,看清楚箱子里横平竖直,躺着几具十分完整的人体骨架。那骸骨节节分明,那几颗头骨的裂隙里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看上去像要比常人的脑袋小很多。
“还好还好……”林海在心里迅速计算着,想到今天是施宇消失后的第九天,“不可能是施宇。”他喃喃念着,“施宇,施宇……”
老太太在背后猛推一把,把林海推至棺材跟前。
也就在这时,林海发现,老太太胳膊上那条呈蓝紫色的锯齿形花纹,分明出现在每一具尸骨的腕骨至桡骨,再至肱骨,直伸至肩胛骨处。他使劲儿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太过惶恐魔怔了。
恍惚间,林海看见老太太已然跟那堆白骨彻底融为一体。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
只有在密闭且空气稀薄的空间里才会出现的“蓝洞”幻象,此刻在阳光下,经过反射,于林海眼前呈现出某种混沌且飘忽不定的水波纹似的绚丽景象,亦幻亦真,亦真亦假,仿如太虚幻境一样的奇妙光晕中,再次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她说,“怎么样后生,我没忽悠你吧?”那沙哑的笑声将林海淹没、吞噬,那么近又那么缥缈,在他的耳畔悠悠然飘过来,飘过去。
“这些尸骨,可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啊。他们是我故去的先祖啊。”一语未竟,老太太扑通跪倒,双手合于胸前,阖目自顾自念叨起来。说得什么,林海一句听不清,也听不懂。像是咒语?
林海不知为何再次回想起梦中的天镇县那家展览馆,他大叫一声,“施宇!施宇!”浑身是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的洞穴,突然发出微微震颤,林海的脚下隆隆作响。漆夜沉穆中,微明的水光,轻盈地晃动,仿佛隔世的声音,从地底更深处隐约传上来,升上来。
林海一次又一次被巨大的恐惧吞没,从未有过的惶恐与茫然,战栗中牙齿情不自禁地咯嘣作响,脑袋里空空的,五脏六腑挤成一团。他实在搞不清楚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林海想起双肩包里有一个老式罗盘指南针。这指南针还是很多年前,途经南宫后面的跳蚤市场,用两只“铁蝈蝈”换来的。那指南针的盒子是古银所制,据说可以辟邪驱邪。林海于是努力深呼吸,调整心绪,摸黑找到自己的双肩包,伸手在里面摸索出指南针盒子,紧握着高举起来。
而就在这时,老太太在棺材前面的空地上燃起火来了。忽明忽暗的光,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她并不看林海,聚精会神地只是往前探身,朝着洞口拜了再拜,泪眼婆娑。
林海默然观看,手里举着那个银制的指南针盒子。然而它并不曾发出一丝的光。林海觉得,这座深入地下的祭祀场所,仿佛冥河中的一艘腐朽的船,即将要散架,无需人来驾驶。
眼前之人,正在举行某种黑暗的祷告仪式,企图通过某种非人类的力量,获取某种死而复生的希望。
林海竖起耳朵,屏息凝神,隐约听见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吐出一连串神秘的词句,接着就看见老太太的身体,随之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越抖幅度越大,突然间发出刺啦啦一声巨响,仿佛刀片划过玻璃,是一声类似鸡啼的声音,打破这死寂的黑暗。
林海差点要尿出来了。
黑暗中,林海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这静穆令他胆寒,诡异的氛围中没注意老太太又做了一些什么动作,动作太快,模糊而迅捷,接着她小心地把脑袋探进那巨大的木头箱子里侈侈不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把脚跟前那团余烬彻底踩灭,用块破瓦片盖住,再画上一个圆圈。
老太太从棺材里拿出一颗骷髅头,小心地放在地上,跪下来轻轻地抚摸,好像面对的是一件稀世珍物。她冷不丁回转身来钉眼看林海,目露凶光,接着大笑起来,笑得面目狰狞。
“山西各地常年大旱,一年到头求龙王降雨,根本求不来呐。今年突降暴雨,还下起来没完。眼下山西旱涝双至,人民水深火热,知道为什么?”自问自答,“现如今的人呐,早已没了敬畏之心,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敢问后生,你相信有神灵或者上帝吗?”
“施宇是我女朋友,古装癖,后来爱上二次元,她嫌我挣得少,跑了……”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老太太说,“进来就甭想再出去喽。怕不怕?”长叹一声,“那些见庙就进,见佛就跪就拜,手腕上时刻带串木头珠子捏来数去的,果真是有信仰之人?”
老太太走过来,跟林海面对面站定,那种难以名状的特殊气味,立刻充满了他的鼻腔。接着老太太整个的面部,化作一张面具,她的五官在他眼前变得扑朔迷离。然而老太太所说的一字一句,正穿透层层浓厚的尘霾,冲击着林海的耳鼓。他感到自己的膀胱憋胀,马上就要炸开了。
林海想到电影中看见过的外星人。光头大脑袋,翅翼萎缩成一对透明的羽扇,目若铜铃,张嘴会喷火会吐水。而此刻目光如炬的外星人,就近在咫尺,那个熟悉的沙哑嗓音,正依循咒符穿越而来……
“装神弄鬼。谁还没见过棺材?”林海强装镇定,刻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他在原地来回兜圈子,跺脚,双拳握紧,准备随时出击,然而连他自己也明白,整个人难以自拟地发颤,得了重感冒似的打起摆子来。
“我其实是谷神的后代。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我的祖辈,肩负沉重而伟大的使命,带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一次又一次于天灾人祸中幸免于难。比如这一位。”老太太的面容已恢复如常,她指着角落里的一个骷髅头,说,“伟大的稷。正是他,带领一亿年前的乡民,跋涉万里,历尽艰辛,从遥远的太行山的另外一头,迁徙至此。你要知道早在一亿年以前,这一带可还是汪洋大海呢。此去经年,乾坤倒转,经过频繁的地壳运动,不断上升,不断下降,海水时进时退,水退尽时,沼泽广布,气候温暖潮湿,森林丰茂,而这也因此形成了太行山区丰富的煤炭资源。再以后,无数次地壳运动,使得太行山脉逐渐隆起,大地日渐贫瘠。不过无须担心,每当环境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下去,自然会有我的族人,指引他们迁徙去往别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
林海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疼,头疼欲裂。他总感觉施宇跟老太太同时出现在梦中的展览馆,绝非偶然。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林海思忖着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听见老太太望天兴叹道,“稷的一生,从未娶妻,自然也就无儿无女,孑然一身的他,最大的财富,是随身携带的一把长颈唢呐。此地有句老话,‘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咳一声清理嗓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唢呐,她于是吹起来。吹得竟然是《红楼梦》里秦可卿出殡时的丧乐,庄严宏大的《大出殡》。
唢呐旋律嘹亮而高亢,此刻在林海听来,如鲠在喉。悲伤潮起潮落,施宇的影子忽隐忽现。林海说,“说走就走,女人呵……”
老太太吹一阵累了,停下来,她说,“稷吹唢呐,那才叫能耐呢,声音能一直吹到天上去。要是有人那会儿恰好乘飞机在空中飞,一准能听到。不过你得用心才行。只要用心,即使身处喧嚣闹市,心静如水,准保你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我说后生啊,你要好好享受、体味,好好记住这一刻,它会带你到极乐世界的……”说到这里,老太太又笑起来,大笑变成爆笑,最后狂笑不止,“我说后生,别老是那么毛毛躁躁,任何事,任何人,时候到了自然有答案,急啥呢?你很快会往生,咱下辈子接着唠啊……”
“我要回家。施宇不就喜欢穿古装么,喜欢Cosplay,喜欢二次元,这有啥呢?女孩子哪个不作呢?你赶紧让我出去,说不准施宇已经回去了,看我不在家,那她可要真生气了。我们今年打算扯证了,喜宴先西式,再中式,我家办一场,再回她家办一场……”林海这么说的同时,努力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然后竖起耳朵,想看看是否真如老太太所言,能感受到她所说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奇妙感觉。
“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没关系,不知者无罪,毕竟你只是肉身凡胎,要知道让一个俗人瞬间就洞悉有天赋异禀之人的心声,谈何容易?不过我还是想多劝你一句,世间人与事,绝非空穴来风,正所谓‘无根不长草,无风三尺浪’,你今天因何会出现在这里?亦自有其道理……”
“我要回家,施宇在家等着呢……”
“自己慢慢掂量吧,一个巴掌拍不响……”
一语未毕,林海发现老太太已经窜到那个洞口边,她躬身弯腰拍打身上的灰尘,悠悠道,“我说后生,你不是喜欢照镜子?那就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你真以为,长得像个男人就一定吐口吐沫砸个坑?能骑着虎狮来来去去?笑死个人哩!”
林海说,“施宇人其实挺好的,就是爱使小性子,我发红包一哄,准没事,我要回家……”他爬起来往洞口奔去。
“上帝老少无欺,时间市无二价。哪怕是我这样,与生俱来有特异功能之人,包括我的祖祖辈辈,也总有画上句号的时刻。”
“施宇跟我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她肯定已经回家了,见不到我她可真生气了……”
“后生啊,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出去出去,哪儿去?回家回家,回哪个家?甭再寻思着往外跑了,出不去了呀。”
“我女朋友等着我结婚呢,中式西式婚宴已经说好了……”林海越说声音越大,带了哭腔,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某种特别的异香飘过来。那香气渐渐地浓了,越来越浓,更浓,烟腾腾在洞穴里四下弥散开来。
林海未及反应过来,只觉眼前金芒乱闪,一股巨大的眩晕迫使他双腿酸软,想蹲下却不料眼前一黑,接着就重重摔倒在地。
那异香仍不断地从深穴的四面八方继续涌出,一股又一股,浓厚而刺激的味道,使林海浑身骨骼散架了似的。他几分钟后恢复了意识,但立刻由清醒变得恍惚,因为精疲力竭,后来陷入植物人状态,只是大睁着眼睛。
在林海彻底瘫软的当口,仍不忘喃喃念叨着,“我要回家,施宇已经不生我气了,让我出去,出去……”
混沌中,林海能听见耳畔有人说话,尖而细的嗓音,略带沙哑,“你那故事编造得如何?悬疑加玄幻?依我看,最好再加点盗墓就更热销喽……”却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我都这把年纪了,土埋半截,临走前总得给先人们打点好祭品对不对?早去早往生,你我来世的缘分可否继续,且听下回分解……”
老太太全然不管不顾林海如何祈求、挣扎,甚至咒骂,她把他的双肩包翻个底儿掉,拿着那个傻瓜相机,鼓捣半天不会用,气急了摔地上,相机立刻分崩离析。接着她发现他的手机。找到照相功能,打开来对准瘫倒在地的林海啪嚓啪嚓,且拍且嘴里叽里咕噜,像是又在念叨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咒语。
临走前,老太太笑眯眯看着林海,从腰间把旱烟袋解下来,塞一锅点上,深吸一口,长长地吐出去,腾腾的烟雾中她突然匍匐在地,头碰头与林海对视。
闪光灯把洞穴照得异常白亮,林海拼尽全身的力量怒目相视,他想骂想叫想喊救命,却无奈根本动不了。这时,那股异香再次袭来,他在滚滚的浓香中再次不省人事。
待林海再次醒来时,老太太早已没了踪影。
那个通光的洞口也已经重新被堵上。
林海在黑暗中四下张看,他的包给老太太拿走了,地上散落着照相机的残骸。林海阖眼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试着伸出一只能活动的手,在周围摸索着。自然是一无所获。
而就在此时,那只银手镯在前方不远处放出光来,若有似无,依稀可辨。林海集中精神,倾耳注目再看。
不是做梦。
千真万确。
就是戴在老太太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那道光正来自手镯中间那道裂痕……
洞外残阳如炽。火红的颜色热烈而又神秘,如仙如幻的赤金色,喷吐出无数条金线银线,泼洒下来,化作一场倾盆大雨,很快便将这片废弃的墓地彻底覆没。
即将葬身于此的洞穴之窳败,仿佛沿街乞讨之人的陋室。此刻,躺在地上的林海发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竖着一块墓碑。上面长满青苔。
林海思忖着,上面写了什么?
那手镯像是通人性似的,再次绽放出银光。林海于是看清楚照亮的墓碑上,刻满了与汉字似是而非的文字,猛一看,十分熟悉,但再看,却发现一个也不认识。
银子自是不如赤金贵重,却自带一种清冷之气。昏蒙中的林海觉得,分明有股清洌的光在眼前一闪。他觉得有人站在那儿,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是谁?谁在那儿?你是什么人?”
然后就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看打扮跟身形,应该是一个古将士,个子高且瘦,人轻声重,朦胧中那人目光烁烁,英气焕发。然而他只是钉眼看着他,看着他,接着便化作一道闪电……
与其同时,一门之隔的洞外的世界,相去不啻天渊。林海的名字,已经迅速出现在各大知名网站、自媒体,并迅速直冲热搜头条——“潘多拉的魔盒已被打开,从心所欲的现代人,狡诈之所以能收效,与其说是由于狡诈者的能力,倒不如说,是由于他人的贪而无信……”
【作者简介】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 《上海文学》 《山花》 《文学港》《花城》《山西文学》《黄河》《西部》《诗刊》《南方周末》等。出版长篇小说《食事绘》,长篇非虚构《薪火》、中短篇小说集《告别的夜晚》、诗集《敲门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