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外戚政治研究的传统、过去与现在

摘要：东汉政治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外戚长期执政，形成了独特的外戚政治。此种外戚政治在范晔《后汉书》中被予以严厉批判，由此形成的负面形象和理解长期占据着传统主流。20世纪，尽管有学者从豪族、制度、政治斗争等角度对东汉外戚政治进行了深入、细致梳理，但大多仍未能突破其旧有形象。进入21世纪后，学界在政治史、社会史和制度史三个层面拓展了新旧研究进路，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也展示了东汉研究所具有的拓进可能性。

关键词：东汉外戚政治；政治史；社会史；制度史；综述

中图分类号：K234.2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0-0075-06

东汉政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外戚长期秉持朝政，发展成为中国古代史上极为特殊的政治形式——外戚政治。古代对东汉外戚政治的关注，其实自东汉尚未覆灭时就已经开始。当代中文学界对这一现象亦多有讨论，但未见专门针对现有研究状况进行整合性综述的成果。本文希望能从古代学者的理解与批判，近百年来传统论述的继续，以及目前学界的最新动向等几个方面，对学者关于东汉外戚政治的研究进行一番梳理。日本学者渡邉将智在其专书《後漢政治制度の研究》中对日本学界关于东汉外戚在政治史、政治制度上的研究已经有了较为细致的介绍（1），便于参考，所以在日本学界方面，本文仅处理具有指标性意义的成果。

一、古人对东汉外戚政治的认知与批判

毋庸讳言，构成古代学人乃至今日学界对东汉外戚基础印象的是范晔《后汉书》。《后汉书》中，范晔已经对东汉外戚政治给予了严厉的批判：

自古虽主幼时艰，王家多衅，必委成冢宰，简求忠贤，未有专任妇人，断割重器。唯秦芈太后始摄政事，故穰侯权重于昭王，家富于嬴国。汉仍其谬，知患莫改。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临朝者六后，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祸速。身犯雾露于云台之上，家婴缧绁于圄犴之下。湮灭连踵，倾辀继路。而赴蹈不息，燋烂为期，终于陵夷大运，沦亡神宝。（2）

关于“外立者四帝”与“临朝者六后”，章怀太子注称是“谓安、质、桓、灵”，“章帝窦太后、和熹邓太后、安思阎太后、顺烈梁太后、桓思窦太后、灵思何太后也”。《后汉书》“东京皇统屡绝，……抑明贤以专其威”之句，最常被学者引以叙述或证明东汉外戚政治的严重性。

范晔将外戚视作祸国殃民的“装置”。不过，范晔《后汉书》的成书时间上距东汉王朝已经有200余年，有研究指出包括范晔《后汉书》在内的东晋南朝作品里，写作者、写作年代与写作对象间的认识、理念存在不少差异，这也是学界“历史书写”“史料批判”研究方法的起始原点（3）。因此，范晔的评论只能代表南朝人对东汉政治的认识与反思，文中反映的情况与认知，未必与东汉时代现实一致。基于现代学术的视角，范晔之论毋宁说是一种研究性认识，属于“学术史”范畴，而且如瞿林东所言，是一种“以正一代之得失”的观念先行的处理方式（4）。不过范晔《后汉书》不仅是“正史”，更是古人最基础的阅读书目，影响巨大，其论点便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如《资治通鉴》对东汉外戚的叙述也秉承着范晔《后汉书》的态度。

至史学考证繁荣的清代，范晔《后汉书》的论点仍然“坚不可破”。如赵翼便指出：“东汉多女主临朝，不得不用其父兄子弟，以寄心腹，于是权威太盛，不肖者辄纵姿不轨，其贤者亦为众忌所归，遂至覆辙相寻，国家俱弊。”（5）诚如陈苏镇所言，“后世史家论东汉外戚，大致不出范晔之窠臼”（6），总体而言，从南朝以来直至清代，理解东汉外戚政治的主线从未发生变化。

二、近百年来国内学界对传统论述的继承与初步反思

从清亡至20世纪90年代、21世纪初，有不少学者关注到了东汉的外戚政治，发表了数量可观的成果。这一阶段最突出的特点是将东汉外戚政治与东汉豪族紧密联系起来，对东汉外戚的诸侧面，如官制、女权的关注也越来越多。然而受到传统观点的影响，加之史料自身的缺陷，很多研究对东汉外戚政治的理解仍未能取得本质性突破。

较早有意识地将东汉外戚政治与豪族联系起来的近代学者是杨联陞。他在1936年发表的名篇《东汉的豪族》中指出，许多外戚本来就是豪族。在君主自己无力执掌时，自然要找可靠的亲戚来托付（7），但这是一把双刃剑，最终导致东汉政治走向覆灭。尽管杨联陞引入了豪族、中央集权等新的角度，但其实仍处于传统模式的论述轨道中。他关于豪族与外戚间关系的论述，则成为后世史家研究外戚政治的典范之一。

而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东汉外戚政治才重新被学界重视，成果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角度：

一是豪族角度。刘修明指出，外戚擅权是专制王权的变种，其出现的基础是东汉豪族集团及其土地占有制。（8）朱子彦认为，东汉皇后几乎都来自豪强之家，故而皇帝决心仰仗外戚来巩固统治，但现实是东汉皇帝多是短命之君，幼童更不可能亲理朝政，最终也只能依靠外戚。（9）黄清敏则指出，东汉外戚崛起的表面原因是东汉多幼主而导致太后临朝、外戚临政，但深层原因其实是东汉皇后多出身于士族化的强宗大姓，这在刘秀时代就已经发端了。（10）

二是制度角度。这方面，秦学颀的研究成果颇多。他指出外戚政治是中央官制发展变化的枢纽，东汉时期有两点较为突出。一是刘秀为了改变外戚与权臣领军控政的局面，不再让外戚任大将军，并将大司马大将军一分为二，但在章帝、和帝时这一制度遭到了破坏，特别是到了窦宪时代，大将军幕府扩大，外戚除担任大将军，还担任卫尉、执金吾等军职。二是东汉尚书台的权力日益增大，几乎取代了外朝，掌控了国家政务，冲帝以后，外戚以大将军身份录尚书事，掌握了朝政大权。（11）秦学颀还对光武帝、明帝时期的皇权、外戚关系进行了讨论，认为虽然由于皇权与士族地主结成政治联盟，导致东汉前期外戚均出自士族，但为了加强皇权排抑外戚，皇帝制定了一些制度，严格控制外戚参政、令外戚相互纠察。（12）

三是政治集团斗争角度。一旦涉及到皇权与外戚集团，总是不可避免涉及宦官集团和士大夫集团。方燕将外戚、宦官间的斗争分成了两个时期六个回合，但总的来说仍然认为外戚、宦官都是祸国的因素。（13）高兵主要讨论了桓帝、灵帝时期皇权对外戚、宦官、士大夫的态度与行动，认为皇权在利用他们的同时又防范其侵夺皇权，进而努力使三大集团间形成动态的均势，相互制衡。高文总结出皇权与外戚的关系：皇权对外戚是重用—打击—重新重用，外戚对皇权则是攀附—分割（被打击）—重新攀附，形成了动态循环。（14）然而，这类研究的根基——“政治集团”这一概念本身存在一定的问题（15），导致其研究的成果未必能够站得住脚。

从以上诸例可见，对东汉外戚政治的理解，从南朝直至20世纪，基调基本相同，均斥责外戚专权祸乱朝政，整体而言未有大的突破。（16）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才有部分学者开始反思研究路径。

第一类是对外戚的正面作用进行了肯定。刘太祥指出，长期以来史学界将外戚一概贬斥为“皇权的异己力量”“腐朽势力的代表”是不公平的，应该具体地分析外戚采取的政策方针是否有利于政治安定、经济繁荣和社会进步。（17）沈宏则认为，东汉皇后之所以临朝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其不断干政的行为调和了皇权与豪族间的矛盾。虽然这些豪族反对外戚弄权，但当皇后、外戚失势时，又纷纷挺身而出维护皇后、外戚的地位和利益。不过，沈宏将皇后与外戚、豪族与外戚割裂了开来，虽然带有为外戚政治平反的意图，但并未有深入地探究。（18）

第二类是从婚姻的角度对东汉皇权进行讨论。汪春泓指出东汉的“近亲通婚”破坏了皇位继承制度，使得后、戚得以把持朝政。（19）康清莲指出由于封建礼法的规定，女子干政受主流社会的排斥和批驳。（20）这一观点与本文后面介绍到的新路径研究相反，但其注意到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及女主政治的传统，在当时无疑也属卓见。

可以看出，当时有一部分学者力图突破原有的论述轨道，对东汉外戚政治进行翻案。林剑鸣即总结认为：“对某一时代的宦官、外戚专权肯定或否定，应以他们执政期间推行的政策对当时社会发展所起到的作用如何作为标准，而不以他们的血统、地位而一概否定。”（21）不过就上述研究而言，基本停留于外戚对社会的正面作用进行论述上，对时人的观念，以及外戚与官僚制度的互动并未有足够透彻的理解、分析。而且，在婚姻、亲属方面，不少研究仍将目光锁定在豪族（22）。同时，大部分研究都是基于政治史，不自觉地携带了政治史的弊端，如随意使用“政治集团”“专权”等看似意义明确实际上模糊不清的概念。这一阶段国内学界出现此类情况的根源有三：一是研究者受困于旧有的研究模式，缺少突破的契机；二是传统方法与传统史料间的不足与缺陷导致研究发展受限；三是对国外的研究成果关注、吸收不足。

三、当下东汉外戚政治研究的三种重要路径

汉代外戚，尤其是东汉外戚政治，在普通大众乃至历史学研究者认知汉代社会的常识中，已经与“黑暗统治”这类词汇密不可分，如使用范围很广的《中国史纲要》就将东汉王朝叙述为“外戚、宦官的黑暗统治”（23）。这一观念不仅受到历来研究者的不断重复而日益加深，同时，这一观念也反作用于研究者，先入为主地影响了实际研究。幸而，进入21世纪后，新的方法与视角逐渐出现，无论是在较为传统的政治史方面，还是在社会史、制度史的新侧面，学界对东汉外戚政治的研究可谓屡有突破。下文将从这三个新旧路径出发，择取其中的代表性研究进行讨论。

（一）传统政治史研究路径

无论从传统观点的发展还是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对东汉外戚政治的研究，最为基本的仍是政治史路径。前文所述的研究成果大多是从政治史的角度进行讨论的，然而它们或是仅仅局限限于某一外戚家族的讨论，或是纠缠于外戚政治中某一侧面。本文希望以陈苏镇的政治史研究，以及近几年的新研究为例，对以传统政治史路径研究东汉外戚政治的新发展加以介绍与讨论。

陈苏镇《论东汉外戚政治》一文论述了东汉百余年历史中的外戚政治。（24）政治史研究的一大特点就是重视线索，此文正是利用外戚政治作为线索，将整个东汉王朝串联起来。他将东汉外戚的发展划分为五个阶段。其一，刘秀确立时期。陈苏镇认为，东汉王朝的外戚政治在刘秀时代已经埋下了伏笔——出于政权稳定性的考虑，刘秀家族同若干外戚家族结成了豪族婚姻集团。（25）其中不仅包括郭皇后、阴皇后两家，扶风窦氏、安定梁氏、扶风马氏也是刘秀的姻亲。这一婚姻集团对外表现出明显的排他性，但内部则矛盾重重。其二，明帝即位前后爆发时期。外戚间的矛盾最初形成于郭、阴两家之间，最终在明帝即位前后爆发的几桩试图挑战明帝统治的大案中表露出来。其三，章帝缓和时期。章帝采取了一系列的政治措施试图缓解各方矛盾，虽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他坐视窦氏操纵皇储废立，对后世产生了极坏的影响。自此，东汉最高统治集团的权力格局发生重大变化——外戚通过操纵废立，强化自己的权力。其四，和帝以后外戚当权时期。这一时期郭、阴两大外戚集团与章帝子孙紧密结合，虽然冲突不断，但总体上是相互依赖和利用的关系——阴、郭双方只能在章帝子孙中选立皇帝，而章帝子孙也只能在阴、郭两家中选立皇后。其五，梁氏覆灭后外戚政治的崩溃。通过对东汉百余年外戚政治的分析，陈苏镇总结指出，从刘秀时代确立起的郭、阴矛盾，一直贯穿于几乎整个东汉的历史之中，是分析东汉外戚政治的重要线索，而且东汉外戚乃是豪族社会的产物与表现。

以往的侧重于政治史角度的研究，往往指出东汉政治乃是外戚政治这一简单的线索，然后就对外戚代表如邓氏、窦氏、何氏进行个别、个案研究，将绵延的外戚政治割裂开来，终究难以理清政治线索。陈苏镇则利用外戚政治与郭、阴矛盾将百余年的东汉政治串联，同时又在研究中涉及了前文所举传统研究的多个方面，如豪族、政治集团斗争等，可谓是在传统研究基础上的集大成之作。

踵继传统政治史路径的，近年颇有成果。如郑先兴考察了以梁氏、窦氏、何氏为主的桓帝、灵帝时期外戚政治。（26）薛海波则将整个东汉纳入考察，指出外戚豪族在政治控制中的劣势是无法控制禁中、禁军。（27）外戚与宦官的政治斗争问题，也有如赵凯根据《曹腾碑》展示了两者复杂的关系（28）。

（二）社会史研究新路径

社会史，或者更进一步说社会文化史，是近几十年来继文化史和社会史复兴之后发展出来的新的理论方法（29），自然也对东汉外戚政治的研究产生了影响。本文拟以下倉涉、阎爱民、徐冲三位学者的研究为中心，整理学界在社会史方面对东汉外戚政治认识的新成果。

虽然早在20世纪50年代已有学者隐约注意到可以从亲属的角度来分析汉代的外戚政治（30），前文也已指出亦有中国学者试图从女性的角度来阐释外戚政治，但可惜未能有更加深入的考察。日本学者下倉涉在其文《漢代の母と子》中对外戚问题进行的讨论，可谓是从亲属结构角度出发研究的早期标杆之作。下倉涉指出，在汉代人的意识之中，以“母”为连接点构筑亲族的观念非常普遍，因而汉代皇帝能与外戚之间通过“母”，即太后而形成密切的关系是当时社会的共识。所以外戚权力在汉代应是被视作正当权力，肩负着保护和守护皇帝的重要职责，是一种正当的“外戚保护翼体制”。（31）

国内学者也开始进一步关注汉代亲属结构与外戚政治的联系。阎爱民从外戚“侍帷幄”制度对东汉外戚进行了讨论。虽然外戚“侍帷幄”看似是制度史的研究，但这一制度的起点是外戚与皇家的亲属关系，表明其亲属结构并重性的特点，亦当视作是从亲属结构为出发点的论述。从“侍帷幄”制度出发，阎氏指出当外戚势力扩张到一定程度时，就很容易对皇权施加影响——外戚势力的兴起，从婚姻与家族史的角度看有其必然的原因和历史条件。从皇族内自身关系看，外戚势力的兴起，外戚受到重用的制度化，是皇权加强自身的需要——外戚势力扩大时期，也就是皇权加强的重要时期。同时，阎爱民指出，从皇族与外戚亲属关系上看，外戚对皇家事务的参与有其合理性——外戚干政普遍性的出现有其相适宜的社会背景。从亲族结构的角度而言，宗亲与外亲并重，族制上也兼具男女，婚姻双方的两个家族有着密切的关系。（32）

此处，徐冲敏锐地指出，与成书于魏晋南朝的史书采取“皇后传”的书写模式不同，包括《东观汉记》在内的成书于汉代的史书采取的是“外戚传”的书写形式。诸皇后之传均在“外戚”的名目下被编纂和书写，说明皇后最为重要的身份在于以太后的身份为新君提供可以倚重的外戚——对汉代皇帝而言，外戚是王朝权力结构中重要的支持力量。在前述下倉涉研究的基础上，徐冲进一步讨论了东汉末年至南朝《后汉书》成书之间，时人对外戚政治态度转变的原因。他认为，东汉后父系意识得到显著成长，最终压倒母氏意识，使得魏晋以后的亲族观念呈现明显以“父”为中心的状态，导致外戚与皇帝实际上是“异姓”关系的一面被凸显，被看作是对皇权的威胁。随着东汉后期儒生逐步否定外戚权力，外戚逐渐丧失了正当性，所以才有了范晔《后汉书》对外戚政治的片面批判。（33）

就以上三位学者的研究来看，从最初对于亲属结构的考察，经历对历史书写所表现的历史认识的批判性理解，到最后指出迟至东汉晚期以前外戚政治均具有极强的合法性，以及外戚丧失合法性的时代背景，无疑给我们理解东汉政治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现有研究也持续地从这一角度展开。（34）

（三）制度研究新路径

日本学界一直非常关注中国古代的官僚制度，自和田清提出“波纹式循环发生”的模式，即汉至明清的宰相多由皇帝私臣近幸演变而来，但一旦达到权力顶峰就会蜕变为闲职，最终又被皇帝身边新发育出来的机构所取代的理论以来，对中国古代官僚，特别是汉代官僚制度的讨论面相当广（35）。日本学者渡邉将智从官僚制度的角度分析东汉外戚政治的论说，可以说是这一问题上较为前沿的成果。渡邉将智关于外戚的讨论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两点：

其一，在讨论外戚制度性根基时，对外戚与尚书台制度间的关系进行反思。祝总斌认为，某些史料存在夸大东汉尚书台权力的嫌疑。（36）渡邉将智从外戚领袖有时会被授予“录尚书事”（监督尚书台，统率官僚结构）、“平尚书事”（先于皇帝批阅奏文）这一现象出发，指出外戚领袖通过任职“录尚书事”等职，被明确定位为国政主导者。然而，经过细致的分析，渡邉氏指出实际上在梁冀以前，并没有外戚领袖被授予这两个职务的记载，所以他们不可能从这两者之中寻找到制度性根基。他进而认为外戚的领袖乃是通过将军这一本职为基础而参加的政策草拟，来寻求其存在及掌权的制度性根基。（37）当然，渡邉氏讨论这一问题的出发点是试图说明当时政治制度的构造并非以尚书台为中心。

其二，渡邉将智从对官员执政场所的研究出发，力图通过将皇帝、官员之间空间性的位置关系视觉化，从立体的角度考察东汉政治制度的构造，即所谓对“政治空间”的研究。根据空间变化的情况，他对东汉文书行政进行了考察，指出东汉皇帝将政策形成和文书传达托付给主要办公场所位于禁中以外的官员进行分管。之所以出现这种构造，是由于西汉武帝之后实行“内朝官”制度，导致了外戚专政的严重后果。东汉为了克服西汉的这种状况，强化皇权的支配体制，才实行了改造。

通过进一步对作为辅政者的外戚在洛阳的任职、处理政务的情况及地点进行归纳，并分析了诸家外戚后，渡邉氏指出，在和帝以后外戚专权日甚，说明东汉前期的改造未能发挥长期效果。其原因在于皇帝为了进行灵活的统治，并未废黜侍中、中常侍等亲信官，而仅仅进行了小的改动。同时，一旦发生紧急事态，也只能让这些官吏承担政策制定和文书传达的工作。侍中和中常侍能够获得掌管政策形成及向皇帝口头进言的权力，因此外戚可以通过担任这类官职来对皇帝的决策施加影响，导致实质上的外戚专权。（38）总体而言，外戚、宦官的崛起与东汉王朝无法克服亲信政治密切相关。

虽然渡邉将智的某些论述可能存在争议，如将外戚辅政的萌芽定位于明帝去世后的章帝时期（39），与传统政治史中将光武帝时代视作外戚辅政的萌芽略有不同，但从以上来看，除了对旧有研究中关于尚书台与外戚之间的关系进行辩驳外，有别于旧有的基于官制、政治制度对外戚政治进行研究的寻常方法，渡邉氏另辟蹊径地从政治空间的角度出发，通过学界新兴的文书行政的角度来探究外戚政治，令人眼前一亮。他的研究从制度的角度给予了理解东汉外戚政治的全新视角。

近年来，国内学者也逐步对汉代宫廷、宫殿的政治空间制度进行了系统考察（40），其中也有涉及外戚政治。如宋杰在讨论“两宫”制度时指出，东汉光武帝、明帝时，皇帝与母后同住南宫或北宫，有抑制外戚的意图。但到了和帝以后，外戚竭力使太后临朝成为常态，而在宫廷斗争中失败的太后多被迫移居离宫。（41）一旦宫廷斗争激烈，皇帝往往会利用南北二宫并立格局，通过徙居来摆脱困境。（42）

四、结语

范晔《后汉书》将东汉外戚政治塑造为祸国殃民的负面形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负面形象深入人心，直至20世纪90年代的研究都未有决定性的突破。进入21世纪后，尤其是近10年，才在传统政治史研究之外，出现了新的视角。偏向于社会史的研究路径给我们提供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思考空间——外戚政治在东汉晚期以前拥有着极强的合法性，是皇权政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制度的研究不仅从“政治空间”这一概念拓展了我们对东汉制度的认识，同时基于对个别制度如尚书台，以及新官僚制度下文书行政模式的研究，丰富了我们对东汉皇帝权力结构的认识，加深了对外戚介入日常政治的方式的理解。

毋庸置疑，能够从这两个新途径来重新理解东汉外戚政治，得益于新的理论与方法，如对历史史料的“历史书写”“史料批判”研究，对“政治空间”“文书行政”等新兴研究路径的重视等。至于传统的政治史研究，就目前来看，虽然仍存在一些旧有的问题，但仍是我们考察和理解东汉外戚政治，提取东汉政治线索的最基本路径。以上三种新旧路径展示了东汉外戚政治更多不同的侧面，能让我们对东汉外戚因何原因掌权，其掌权途径，其对东汉的意义等诸多问题生发新的认识。

注释：

（1）（37）（38）（39） 渡邉将智：《後漢政治制度の研究》，早稻田大学出版部2014年版，第3—18、91—132、213—326、301—305页。

（2） 范晔：《后汉书》卷10《皇后纪上》，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00—401页。

（3） 安部聡一郎：《『後漢書』郭太列伝の構成過程—人物批評家としての郭泰像の成立—》，《金沢大学文学部論叢》（史学·考古学·地理学篇）2008年第28期；徐冲：《东汉后期的“处士”与“故吏”再论——以〈隶释·繁阳令杨君碑〉所载“处士功曹”题名为线索》，载《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210页。

（4） 瞿林东：《关于范晔史学思想的两个问题》，《东岳论丛》2001年第4期。

（5） 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7页。

（6）（24） 陈苏镇：《论东汉外戚政治》，载《两汉魏晋南北朝史探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3、73—110页。

（7） 杨联陞：《东汉的豪族》，《清华学报》1936年11月4日。

（8） 刘修明、曹莉芳：《东汉外戚集团和皇权土地所有制》，《史林》1987年第1期。

（9） 朱子彦：《汉代外戚集团的形成与擅权》，《历史教学问题》1996年第4期。

（10） 黄清敏：《东汉后期女主执政现象试探》，《广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1期。另外，就外戚与豪族问题，西方学者毕汉斯指出，外戚并非是暴发户，他们的崛起也并非偶然因家中妇女当上皇后这类幸运的事。相反，东汉皇后通常出自富有的豪门，整个选后过程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参见崔瑞德、鲁惟一编，杨品权等译：《剑桥中国秦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页。

（11） 秦学颀：《汉代官制与外戚政治》，《南都学坛》1992年第3期。此文原署名“秦学欣”，或是字讹。

（12） 秦学颀：《东汉前期的皇权与外戚》，《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

（13） 方燕：《东汉外戚、宦官之间的斗争与士大夫的分化整合》，《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

（14） 高兵：《东汉末皇权对三大政治集团的态度》，《齐鲁学刊》1998年第5期。另外，从士大夫角度论述外戚、宦官政治的研究数量不少。如姚静波：《试析东汉末年太学生离心倾向之成因》，《史学集刊》2001年第1期；朱顺玲：《东汉后期士大夫社会拯救活动述论》，《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15） 仇鹿鸣指出，“政治集团”方法“可以较为便利地从纷繁复杂的历史记载中整理出清晰的线索，收到化繁为简的效果”，但“过于明晰的历史叙事往往会遮蔽掉很多演进过程中复杂的断面”。参见《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

（16） 其他研究还有曹金华：《东汉时期乳母干政的历史考察》，《南都学坛》1992年第2期；王林子：《两汉外戚宦官专权问题述论》，《天水师专学报》1996年第1期；等等。王林子指出外戚宦官专权丝毫不改变皇权的性质，其命运也总是要以皇帝的意志为转移，这似乎是前人未有所论的。另外，以个别外戚家族为研究对象的成果颇多，此不一一列举。

（17） 刘太祥：《东汉外戚的作用》，《南都学坛》1995年第1期。

（18） 沈宏：《东汉“干政”皇后作用初探》，《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

（19） 汪春泓：《谈“近亲通婚”对两汉政权的影响》，《殷都学刊》1994年第3期。

（20） 康清莲：《从边缘到中心——论两汉皇室女性的地位及外戚专政》，《西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2期。

（21） 林剑鸣：《秦汉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83—884页。

（22） 孟华：《浅议两汉皇室婚姻的变迁》，《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23） 翦伯赞主编：《中国史纲要》（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168页。

（25） 关于豪族，陈苏镇另有所论，可参见《东汉的豪族与吏治》《东汉世家大族的崛起及其本质特征》，两文均收入《两汉魏晋南北朝史探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26） 郑先兴：《东汉桓灵时期的外戚及其政治》，《南都学坛》2017年第3期。

（27） 薛海波：《论皇权与东汉外戚豪族》，《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

（28） 赵凯：《东汉后期宦官干政问题蠡述——以汉碑资料为中心》，《南方文物》2019年第6期。

（29） 李长莉：《社会文化史的兴起》，《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

（30） 牟润孙：《汉初公主及外戚在帝室中地位试释》，《注史斋丛稿》，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0—79页。

（31） 下倉涉：《漢代の母と子》，《東北大学東洋史論叢》2001年第8期。

（32） 阎爱民：《汉晋家族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154页。

（33） 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141页。

（34） 王尔：《从“异姓有服”到“祖孙同姓”——两汉“九族”观念的变迁与东汉政治伦理秩序的重建》，《安徽史学》2022年第3期。

（35） 渡邉将智将日本学者的研究，以及小部分中国学者的研究划分为黎明期、继承期和再检讨期，并对前人研究所论的要点，剩余的课题进行了归纳和讨论。参见渡邉将智：《後漢政治制度の研究》，早稻田大学出版部2014年版，第3—24页。

（36） 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116页。

（40） 参见陈苏镇：《从未央宫到洛阳宫：两汉魏晋宫禁制度考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

（41） 宋杰：《汉代皇室“两宫”分居制度的演变》，《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4期。

（42） 宋杰：《东汉皇帝宫室徙居述论》，《南都学坛》2020年第1期。

作者简介：李煜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北京，100732。

（责任编辑 刘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