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症候阅读的研究,目前学界多侧重于症候阅读方法论本身的机制研究或侧重于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的多元结构研究,对方法与文本的结合关注较少。阿尔都塞通过问题域的转变找出古典经济学的空白,进一步确立了《资本论》对象的特殊性。然而,利用结构主义方法论来阅读《资本论》还有深究的空间。《资本论》是在以物质生产方式为核心的社会存在中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重要著作,是结构性主体和实践性主体双重问题域下的具体历史的统一。
关键词:《资本论》;马克思;症候阅读;阿尔都塞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国外新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批判研究”(21BZX031)
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0-0014-06
《资本论》是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重要著作,对其进行多维度的理论阐释是学界研究的重点之一。或从具体科学角度来研究《资本论》,或从哲学角度来研究《资本论》,其中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兼顾科学和哲学的统一,立足科学认识论的角度开创了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范式。学界关于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解读研究主要是以《读〈资本论〉》为依托,或侧重于对阿尔都塞解读《资本论》时所使用的症候阅读法本身进行研究,包括理论的来源、阐释和应用;或侧重于讨论阿尔都塞对《资本论》解读的多元结构或经验结构。由是观之,当前的研究要么关注方法论本身,要么强调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认识论。与上述方法不同,本文将症候阅读与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认识发生过程结合论述,以批判性反思的态度考察症候阅读,展现《资本论》的真正价值。
一、出场:阿尔都塞对栅栏阅读的批判与症候阅读的呈现
对《资本论》的阅读从未停止,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所主张地阅读《资本论》尤为重要。在阿尔都塞看来,捍卫马克思的科学性应当回到《资本论》中,从阅读《资本论》着手以应对人道主义意识形态危机。阿尔都塞承担了这个使命,在《读〈资本论〉》开篇,前提性地澄清了“阅读”这一认识行为本身所具有的原罪性。任何人在实际阅读过程中都会因时代背景和生活阅历而预先代入主观观念,站在自身立场上加之“理论负载”之原罪,更进一步说,无辜的阅读还表现为从文本的部分直接读出文本的“绝对真理”即本质的阅读。(1)根据阿尔都塞的语境,弗洛伊德、马克思和斯宾诺莎三个人对突破无辜的阅读的界限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是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指认,表面的听、说隐含着人们的真实欲望;其次是斯宾诺莎通过想像和真实之间的距离来说明文本和现实历史之间的距离;还有马克思,“建立了历史理论以及意识形态和科学之间的历史差别的哲学”(2),完成了理论变革。由此,阿尔都塞得出结论,阅读之前就确定了答案且能够不受干扰读出本质的阅读是意识形态指导下的阅读,同科学认识论是相对的,一言以蔽之,无辜的阅读是不存在的,阅读是有罪的。
“如果说不存在无罪的阅读,那么这是因为每一种阅读就其教益和规则而言只是反映了真正负有罪责的阅读”(3)。既如此,什么才是有罪的阅读呢?或者说什么才是阿尔都塞所要求的阅读呢?阿尔都塞将讨论点立足于哲学阅读上面,致力于探寻一种新的阅读理论以达到对《资本论》解读的真正目的。他对《资本论》哲学解读中体现的双重阅读原则即“栅栏”和“症候”进行分析,指出症候阅读正是在与栅栏阅读进行比较的结果上体现其方法论视域的。
所谓栅栏阅读实际上就是一种认识的主体式映现阅读。“栅栏”即为理论先见,通过以马克思本人的理解为尺度来衡量古典经济学家(例如斯密)文本中的功绩和缺陷,阅读得到的结果为两者之间一致性与否的记录。显然,这种阅读是极为明确的,以读者的视域为标准来总结和补充文本的理论空白,抹杀了作者的无意识以及文本理论的历史性。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克思和古典经济学家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是由于看的能力的高低所造成的理论结果的不同,因为任何人都会有视而不见的时候,马克思并不比斯密高明,只是拥有更完美的目光神力,“马克思借以思考他在理论上始终与斯密不同的那种历史距离消失了”(4),阅读的差别仅在于量的不同。
阿尔都塞认为栅栏阅读的根本缺陷就在于看见与疏忽相统一。在《资本论》中,古典经济学家混淆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以及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之间的关系等失误,都被马克思通过自己的视域呈现出来。这样一来,任何认识过程中出现的概念体系的空缺都可以归结为看的行为:如果说看得不全整带来的是疏忽,那么拥有敏锐的目光就能获得问题框架中的全部认识。然而就文本作者来说,同时存在着看到的意识和看不到的无意识,看不到不是因为视力好坏而看不到,恰恰是因为看到了却“视而不见”,只能停留在表面文本,对存在和空缺进行简单填补,看不到问题的反思和解决。
进而言之,透过此种直接“看”的线性认识论逻辑,就能发掘背后的实质其实是经验主义的意识形态。在阿尔都塞看来,打开书马上就可以看到的回顾式阅读表现为认识自映的神话,类似于一种阅读《圣经》时的态度,所遵循的是“从根本上把全部认识工作归结为看的简单关系再认识:把认识对象的全部本质归结为客观存在的简单条件”(5)。按照这种阅读只能判断出马克思和古典经济学的差别在于“辩证的”和“形而上学的”纯粹形式上的差别,从而不可避免地陷入马克思和古典经济学对象的连续性假设中。总之,表层结构上的栅栏阅读无法发现文本深层的内容,只体现为同一问题框架内的简单差别。
阿尔都塞提醒我们,在马克思那里还有另外一种阅读的形式即症候阅读。相比于栅栏阅读,症候阅读改变了看的方式。它力图从看得到的东西中去揭示隐藏着的看不到的东西,把主体看到和看不到之间的视力对比转变成看到与看不到之间的结构性问题。
症候阅读借助精神分析的无意识理论来考察文本的深层结构。阿尔都塞强调,症候阅读不止步于发现前者的遗漏之处,更在于超越已有的东西,我们在阅读时,要想从整体上理解文章的未尽之言,就要将表层语言的连续性向着不同方向撕裂开来,抓住必然的空白并对其进行研究,那些空白就是“症候”。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理论中详细探讨了“症候”的含义,“我承认我自己向来很重视对于神经病症候的解释,因为这些症候视为占据病人心内的‘无意识观念’的表示。”(6)他指出,病患所表现出来的状况只是冰山一角,内心的欲望由于被压抑而无法正常得到释放,由此就变成了病理的“症候”,精神分析法的目的就是消除“症候”。拉康在淡化弗洛伊德主观臆测的基础上,结合语义学使得“症候”的运用由生物学领域扩展至理论领域,提出了“无意识具有语言的结构”的论断。按照拉康的意思,语言处在无意识发生之前,并创造了无意识。同样,主体也并非与生俱来,只有经过语言在不同阶段的发展刻画才能变成独立的主体。与弗洛伊德不同,拉康更加强调了符号界比之想像界的优先性,自我不再处于中心位置而隶属一定的秩序。可见,阿尔都塞是在吸纳二者理论的基础上再对深层结构指向的理论进行整合与改造,提出并实践了他的“症候阅读法”。
看的方式改变和无意识的挖掘必须通过总问题的转换来实现。症候阅读法通过捕捉既定文本中的“症候”来把握作者理论的深层认知框架,蕴含着观察和提问方式的变化,故而其实质是总问题的阅读。可以说,阿尔都塞将总问题看作是作者进行思考和写作的一种特定生产方式,它不仅规定了文本的内在逻辑体系,而且决定了读者的认识内容,不同的总问题相应地派生出各自理论的逻辑以及阐释体系,规定着理论的生产过程,起到了一种“权利话语”的作用。当运用症候阅读法进行认识的建构时,开放着的结构视域会形成新的思想问题和答案,以区别于经验主义的反映论认识,所以要想理解文本的真实思想关键就在于抓住总问题,言下之意,只要发现了总问题,文本中的那些空白和沉默就能够接受光的普照。“所谓症候阅读法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7)症候阅读的对象是两个关联文本,其中第二个文本在统一运动中作为第一个文本的必然缺场存在,但是第二个文本不是现实的文本,只是第一个显性文本中隐含着的无意识内容并且通过第一个文本表现出来,这里所说的缺场就是指第二个文本没有被明确呈现出来但又必然从第一个文本的空白中找到。
二、图式: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症候阅读的论证
(一)转换《资本论》至新的问题域
症候阅读目的就在于从文本之外的空白进入,产生出一个全新的问题域。这个问题域是指因现实难题的存在而提出的那个无意识的框架性的东西,它规定并限定着人们所能够提出的问题以及提出方式,决定着对那些问题的回答,因而问题域反映的是思想家提出问题时所面临的时代难题和所使用的概念体系,不仅折射了思想家身处其中的现实形式,同时折射了思想家身处其中的理论形式。
古典经济学家处于经验主义意识形态问题域中,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把被理解为现实对象的现实组成部分的认识纳入这一现实对象的现实结构”(8),阿尔都塞将这种认识过程定义为一种经验抽象的活动。以“淘金”为例,类比经验认识的过程,就是指认识对现实对象本质和非本质部分的区分,“现实的本质作为现实本质存在于包含这一本质的现实之中”。(9)矿石和金子是不同的,但它们处于同一矿脉中,就是说经验主义认识论把认识对象等同于现实对象,所得出的认识不过是一种幻象。
与此相反,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摒弃了这种混同,强调认识对象和现实对象的异质性,现实对象始终独立存在,认识对象是作为思维具体通过思维自身生产出来的。马克思的认识是结构性的生产过程,认识作用的不是现实对象,而是它自己的对象,这个对象在特定的概念顺序中被生产出来,是理论实践的产物,也就是在理论实践的过程中,马克思建立了新的问题域,走出了意识形态封闭的圆圈。为了更好说明问题域的转变过程,阿尔都塞以《资本论·工资篇》为例。古典经济学从“劳动的价值”出发,得出了“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的结论,括号内的省略号是阿尔都塞设置的,他认为这是马克思根据古典经济学本身所指出的其应该表达但却没有在行文中说出来的内容。去掉括号还原句子,就会发现问题:什么是维持劳动?劳动怎么去再生产劳动?显然这句话因同义反复而毫无意义。如果更改一下,把后面的劳动换成劳动(者),回答就变成了“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者)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无独有偶,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劳动和劳动者概念所表达的内容不一致,存在逻辑缺漏,既然现有词汇无力表述句子的含义,那么必须引入新的概念。确切地讲,再生产的并非是劳动本身而是劳动力,劳动其实是贮藏在劳动者体内劳动能力职能的物质体现,只要将劳动的省略处补足,句子就有了意义,即“劳动(力)的价值等于生产和再生产劳动(力)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现在我们就可以说马克思创造了“劳动力”这样一个新的概念。新的概念的表述,不仅生产出这个新概念的重新回答,也生产出这个回答所对应的那个迄今为止还没有提出的新的总问题。于是,经过上述的复杂过程,马克思实现了“劳动的价值是什么”向“劳动力的价值是什么”的转变,马克思同古典经济学之间的“断裂”就显现出来了。
(二)发现古典经济学的空白
问题域的场所变换必然会导致空白的凸显,马克思抓住了古典经济学的总问题,顺着这样一种逻辑自然就会发现旧的视域中的“内在黑暗”。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空白不是文本中实实在在的缺漏,不是显现出来的“没有”,而是有中之“无”,故而要想确立空白之下的结果即《资本论》的对象,就必须先对古典经济学的对象进行考察。
古典经济学以同质性经济事实为研究对象。“政治经济学首先包含着一定领域内的‘经济的’事实和现象,这一领域具有同质领域的属性……是可以直接看到并观察到的。”(10)首先,这个领域内的具体经济事实是既定存在,理解它们无需批判理论作为前提;其次,这些经济事实具有同质性,通过比较就能量化蕴含的价值大小,这一点是古典经济学最基本的原则。在阿尔都塞看来,既定存在的对象具有虚幻性,古典经济学只关注价值量而忽视了对价值形式的分析,相反,马克思所关心的是既定事实背后的特定概念,“没有数量的规定”却能够作为那些可以量化的概念的标准,所以马克思要建立新的对象的概念。
阿尔都塞认为对象分析概念就是总问题变异的结果,《资本论》正是从一系列与新的对象相关联的基本概念出发才能够指认新的对象的确立,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剩余价值,它关乎《资本论》对象的结构。阿尔都塞提到了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二卷的序言中叙述的拉瓦锡发现化学元素氧气的例子,他认为这与马克思发现剩余价值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氧气发现以前,大多数化学现象都可以归结为物质吸收或释放燃素的过程,这种燃素说束缚了普利斯特列和舍勒,他们虽然已经析出了能够使化学理论发生变革的氧气,但是却没有获得认识上的硕果,直到拉瓦锡通过实验确定了空气中促进燃烧的气体物质是一种元素,提出了新的燃烧理论,才推翻了统治近百年的燃素说。同样,以前的古典经济学家其实已经确定了剩余价值的存在,但是他们“总是在利润、地租和利息的形式上分析‘剩余价值’因而剩余价值总没有以它自己的名称而是以别的名称来称呼”(11)。马克思从被忽视的“这部分价值”中发现了剩余价值理论,突破了古典经济学家面临的诘难,马克思比之斯密和李嘉图的关系正如同拉瓦锡比之普利斯特列和舍勒的关系,“的确是他发现了剩余价值,而他的先驱者仅仅是析出了剩余价值”(12)。古典经济学家固守在寻求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的问题领域内,注定无法触及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本质,剩余价值的一般形式就变成了古典经济学的空白。
(三)重新确立《资本论》的结构性对象
既然找到了空白,明确了古典经济学的对象,就意味着具有这种特性的经济事实所构成的理论只能用于解决具体的问题,完全服从于经验主义的意识形态。就此而言,马克思立于不同问题域下所面对的对象必定不同,新的认识对象的确立不仅影响着理论加工的过程,还会带来现实对象认识的不断深化。
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在抛弃既定经济现象所构成的同质领域这样一种实证观念的同时,也清洗了背后的人本学基础。首先从消费领域来看,其中的生产性消费不管是简单再生产还是扩大再生产都是为了满足生产过程中的各种消耗,主要来自生产本身,据此马克思区分了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以及两个部类,这是古典经济学含混不清的东西。至于消费领域包括的一定比例的满足人的“需要”的个人消费,阿尔都塞随即表明这部分需要只有真正作为经济的需要即在有支付能力的前提下才能够成立,这就意味着关键不在于人而在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结构规定。接下来是分配领域,包括收入的分配和生产过程中使用价值的分配。收入的分配被归结为生产关系,而使用价值的分配在第一部类的产品中表现为垄断资本家之间的划分,在第二部类的产品中由个人收入所决定,因而分配的两个方面实质上体现的是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分配。综上,基于消费和分配领域人本学的清除必然会回到经济的真正规定——生产。生产领域由劳动过程和生产关系两个要素组成。就劳动过程来说,它是生产的物质条件,具有两个特点:一是以物质条件为前提,二是劳动资料的支配作用。正是基于上述特点马克思才得以创造出生产方式这个历史的概念,确立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生产过程中的物质条件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条件就是生产关系,这种关系在马克思那里“是生产过程的当事人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条件的特殊的‘结合’”(13)。据此阿尔都塞得出结论,社会的上层建筑都包含在生产关系的结构中,生产关系的概念要通过社会整体的概念规定才能完成,而要建立自身的概念,就必须确立生产关系作为社会整体结构中的一个区域性结构,这个结构决定其领域内的要素,决定生产当事人的地位和职能,最终取代“现实的人”成为真正的“主体”。
行文至此,阿尔都塞关于《资本论》对象问题的独特性得以明晰。第一,《资本论》的对象是一个复杂结构形成的认识对象。这个结构取代了以经济事实为对象所构成的同质性平面空间,是“在决定经济现象的‘生产关系’的支配下思考经济现象的结构”(14)。第二,总结构划分并规定各个区域性结构,占支配地位的区域性结构又对其他从属结构起作用。马克思巨大的理论革命就是立足于异质性的社会整体结构,在生产关系的区域性结构中通过剩余价值这个核心概念来规定经济现象。第三,结构的因果性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线性因果性和表现因果性。结构的作用不是外在于经济现象的本质体现,而是存在于它的要素当中。
三、反思:阿尔都塞论证的症结与《资本论》的双重问题域
在阿尔都塞那里,《资本论》同所谓的人道主义之间的认识论界限已经明晰,但他主张在社会历史的整体结构中构造出认识对象,强调生产关系这一区域性结构的支配作用,显然并未真正理解《资本论》唯物史观的内在意蕴。事实上,《资本论》直面感性对象性的活动,考察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关系,关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体现的是历史主体的具体性。
(一)对阿尔都塞《资本论》症候阅读的批判
阿尔都塞运用症候阅读这一理论工具开创了解读《资本论》的结构主义新思路,传达了思想深处的无意识话语,然而其对《资本论》的认识发生过程还存在明显的理论缺陷,并未揭示《资本论》学说的本质。
第一,囿于纯粹理论的解蔽陷入循环论证的漩涡。在阿尔都塞那里,只有把经济事实上升到概念的层面,在思维中再现现实社会关系,才能够鉴别马克思的对象同其他对象的区别。根据这一立场,阿尔都塞指出,研究《资本论》的对象首先要突破经验主义意识形态的束缚,然后才能在理论实践的过程中把握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换言之,阿尔都塞预设了一定的理论前提,强调认识对象本身的独立性,完全沉浸于共时性的结构分析,始终没有理解促使总问题变化的真正源泉归根结底是对现实的反映,按照这样的逻辑循环展开对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分析,明显悬置了作为现实对象的社会存在,只能在概念层面上定义《资本论》的对象。不同于这种理论实践,《资本论》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应用于现实社会的体现,它作为理论成果所具有的革命意义首先就在于它是内在地建立一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有力批判,而不是一种外在的抽象性反思,马克思将哲学理论与现实经济社会创造性地结合起来,脱离了思辨的范围,使得《资本论》成为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的批判科学,挖掘阶级立场的矛盾,洞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社会根源。(15)
第二,结构大于主体的视角消解了人的主体性。阿尔都塞虽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结构主义者,但在他的理论发展中处处透露出结构主义的痕迹。从阿尔都塞的论述来看,青年马克思受到意识形态总问题的束缚,直接从经济存在的表相中读出了人的异化本质,但到了《资本论》中,马克思转向了现实历史,建构了新的理论实践,在肯定成熟时期思想科学性的同时,阿尔都塞也把《资本论》同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区分开来,强调一种科学和意识形态的绝对对立。伴随着总问题基调的变换,阿尔都塞指出,立于无意识之上的症候阅读过程实则是一个无主体的客观过程,只有生产关系的结构才是真正的主体,“在这种变化中,主体所起的作用并不是它自认为起到的作用而是过程的机制赋予它的作用”(16),总问题发生作用的行为与现实存在的主体无关,归根结底是结构在发生作用,然而这样一种无主体理论同马克思的理论是泾渭分明的,《资本论》从资本视角以生产力、生产关系等概念代表了对人的本质的阐述,主体的向度一直存在于马克思思想当中。
(二)《资本论》是结构性和实践性的具体历史的统一
阿尔都塞对《资本论》进行症候阅读的过程就是他自身结构主义认识论的发生过程,即马克思经历了由意识形态到科学的断裂后所创建的有关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运行的历史理论过程,但阿尔都塞对社会现实本体和历史主体的忽略,背离了《资本论》唯物史观的基本视域。被誉为“工人阶级的圣经”之称的《资本论》,其方法离不开辩证性的规定,其对象是结构性主体和实践性主体的结合。
首先,《资本论》以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作为本体。《资本论》的结构分析固然体现其客观规律,但理论建构的历史终究不能代替人类实践的历史。从认识论层面考察《资本论》表现为一种理论逻辑的展开过程,但是,《资本论》始终与工人运动紧密相连,考察社会现状,表明工人运动由自发走向自觉的历史发展,资本作为一种历史性产物,要透过物质载体理解背后的社会关系。“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17),《资本论》所描绘的是资本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表现为整体性的历史活动即社会通过自我否定的矛盾运动逐步从资本主义走向共产主义的进程,马克思在强调商品、货币等范畴的同时也聚焦于背后的社会历史内容,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的经济学表现形式是在社会的内在矛盾中推衍出来的,历史性就体现在这些物质载体背后的社会形式之中。生产关系的结构与人类主体的交互活动相关,随着特定历史时期的更替,新的生产方式也相应地出现,只有依托社会存在才能对价值形式做出分析,超越社会事实结果的简单描述,在物质生产方式的基石处研究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理论。(18)概言之,实践主体的活动构建社会存在的过程恰恰指明了《资本论》的方法不仅是结构的,而且是历史的。《资本论》在逻辑叙述时总是会渗透着历史性的分析,历史的建构是逻辑开始的起点,马克思清楚地认识到当劳动力成为商品时,有关工厂制度的问题就会随之作为历史前提被提出。因此,《资本论》是以生活方式为前理解的实践解释学,始终建立在世界体系的完整感和关联性之上,体现资本主义发展的客观结构,这个客观结构是由社会的形式所建构出来的。历史并非是逻辑预设下机械的发展,也不是想象主体的抽象思辨,“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9),历史性始终奠基在具体现实之上。
其次,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是结构主体性和实践主体性的统一。马克思在建构资本逻辑的同时,更强调主体历史的具体性,马克思的问题域具有结构性和实践性的双重维度。《资本论》的结构性主体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形成的生产关系,经济、政治和法律以及意识形态组成社会基本结构,贯穿着资本的自我矛盾运动,但是“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20),《资本论》更深层次的是要考察现实的人在实践领域内所进行的对象性活动。在马克思看来,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是密不可分的,任何主体的社会实践本身就包含着理论的存在,认识的不断深化恰恰就是实践环节推进的过程,主体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只有归于实践的根基才能剖析社会生活的本质,因为“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1)。机器发展和社会分工使得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人类劳动逐步摆脱外在形式,劳动产品变为商品,为了更好地进行交换,货币被充当为一般等价物,商品似乎都要以货币来表现自己的价值,但这其实是一种假象,商品中内涵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才是其自身价值的真正体现,这种交换价值的实现带来的是资本“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22),只有回到实践主体自我革命的现实道路,才能应对私有制条件下发生的劳动异化,解决社会对抗。就《资本论》而言,无论是论述资本主义经济进程还是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其最终都指向的是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这个崇高目标,实践主体的总体性活动既体现着革命性的政治实践,又体现着革命性的生产实践。(23)因此,探求《资本论》从劳动价值的表层结构到劳动增值的深层结构,需要抓住蕴含于其中不断生成的实践主体。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本作为“普照之光”,不论是商品交换的形式化结构还是剩余价值形态的变化都意味着主体必须被纳入资本逻辑;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关注人的本质是摆脱拜物教统治的必然要求,社会变革终归要诉诸主体及其能动性。
注释:
(1) 张一兵:《析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2)(3)(4)(5)(7)(8)(9)(10)(11)(12)(13)(14)(16) [法]路易·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5、23、7、7、16、26、31、146、78、138、159、152、16页。
(6)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02—203页。
(15) 王庆丰、刘也:《〈资本论〉的政治实践——论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激进政治解读》,《社会科学辑刊》2022年第1期。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4页。
(18) 俞吾金:《马克思的实践释义学初探》,《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页。
(20)(2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501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页。
(23) 袁蓓:《马克思的主体理论变革及当代审视——重思〈资本论〉中的“主体”问题》,《哲学动态》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代利刚,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江苏无锡,214122;叶帆,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责任编辑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