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灵之谜

2024-10-25 00:00:00王勇李佩袁
克拉玛依学刊 2024年5期

摘 要: 田间设置“稻草人”的功能是经由吓唬鸟类进而制造“牲灵”,最初发明“纸老虎”等类似的符号面具,很可能是为了吓唬小孩——这里是“熊出没”之地,莫向虎山行。“稻草人”用于规训他者,“纸老虎”则用于自我规训,提示着早期的农牧民与动物(生物)之间田野互动规范的同步进化和生态位的相对分离,体现着原生农牧文明的自我谦抑精神。这正是天人合一,即生态文明得以可能的规范基础。近代西方工业文明出现后,发生了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的不同步进化及其灾难性后果,殖民地的原始野生动物被大量猎杀而濒临灭绝。文章认为天人关系的健康和安全,是人人关系健康和安全的生态基础和心理基础,因此,重新发现并借鉴亚洲及“环青藏高原地区”原生文明之制造牲灵与人类进化同步发展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在民法典背景下特别注重对农牧交错地带生态环境习惯法的发掘整理和传承利用,对于维护地球生态安全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方法论启示意义。

关键词: 亚洲;“稻草人”;“纸老虎”;牲灵;规训他者;自我规训

中图分类号:C91-0 文献标识码: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5.10

一、问题意识:“稻草人”与“纸老虎”

2021年夏至前后,我们在甘肃省临洮县南屏镇旅行期间,不时出现在梯田中的“稻草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见图1),于是想起了边文玉的《从野鸡偷吃种子看临洮当地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执法监督问题》一文。农民应对野鸡偷吃种子或庄稼的办法有很多,其中最为合情合理合法而又成本低廉的办法就是扎“稻草人”。尤其是到开春农民开始播种的时候、以及庄稼正在抽穗的时候,“稻草人”在田间地头很是普遍,一般都是扎个十字架然后找鲜艳些的衣服套上去,再找个红塑料袋或破旧的帽子套在头上,有些人还会在衣服或塑料袋上绑上一些布带,这样布带随风飘动就好像是活人在地里巡查一样。此种方法经济又实用,采用的人也比较多,而且事实上也能起到一定的防护效果。①一篇相关主题的散文也作了形象的描述,“母亲除了自己悉心守护之外,用陈年稻草和旧衣服做了稻草人,替她时时刻刻、风雨无阻地守在稻田里,雀鸟似有火眼金睛看穿了稻草人是空心人,便肆无忌惮地在离稻草人几米远的地方闷紧头啄食饱满的谷子……磁带子在竹竿上第一次感受风,它有点兴奋有点得意,细长的身段迎风招展,时而群魔乱舞,时而轻缓舒展,时而潇洒飘飞,果然比稻草人好使,雀鸟稍微收敛了些”[1]。

显然,从野鸡等野生飞禽的角度看来,如果“稻草人”的恐吓起到了作用,进而学会了“躲避”,那么,就相当于“见乔装而知麦权”了。野生飞禽也能学会尊重人类的物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会引申出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田野互动规范的同步进化及其生态价值这个有趣的议题。相关的问题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提出来,比如,为什么说田间“稻草人”的功能是更多地规训出了“牲灵”,而不是驯化出了家畜,也不是在防御野兽?如果说“稻草人”的功能是吓唬鸟类,那么“纸老虎”的原初功能很可能是为了吓唬小孩——这里是“熊出没”之地,莫向虎山行。如果前者是为了规训他者,那么后者就是为了约束自我;体现出的共同价值正是人类的自我谦抑。这不正是天人合一得以可能的规范基础吗?为什么亚洲有更多的“惊弓之鸟”,而南极企鹅不怕人?为什么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许多处逐浪飞舟“惊白鹭”的描写?②“惊白鹭”体现的,或许正是鸟类与人类在同步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相处之道。动物智能化很可能是由人类所“逼”?为什么在生态安全的价值观下,我们需要重视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互规训和共同进化?过度驯化和野蛮征服为什么是两个危险的极端?为什么我们需要重新发现“半驯化”?

这些问题其实都高度相关,密切联系,共同指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牲灵之谜。人类是如何制造牲灵的?什么样的互动规范才是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共生之道?以下从边文玉同学的田野调查资料为切入点,尝试对上面这些问题作出回答,并进行一些拓展性讨论。这个牲灵之谜的主题讨论,正好可以作为此前已经完成的《栅栏之谜》的姊妹篇。③

二、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田野互动规范的同步进化——为什么亚洲多有“惊弓之鸟”?

边文玉经过对甘肃省临洮县行政区域内采取网上调研、实地观察、走访询问、电话调研等多种方式的调研后了解到,被临洮县当地人称为野鸡的动物有很多种,主要包含锦鸡、雉鸡、鹧鸪、石鸡等多种动物。在田间地头常见的刨食农作物种子的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雉鸡。因雉鸡与锦鸡非常相似,故对两者作以下对比:雉鸡,也称环颈雉、七彩锦鸡、山鸡,为雉属鸡形目动物,属于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俗称“三有动物”,主要栖息地为低山丘陵、农田地边、沼泽草地等,主要以植物嫩芽、根茎、种子、谷物为食,其肉既可食用、也可药用。锦鸡,是白腹锦鸡和红腹锦鸡的统称,属于雉科动物,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主要分布在陕西(商洛)、西藏、四川、云贵、广西、甘肃等地,以农作物、草籽、大豆等为食。

野鸡(雉鸡)性格胆怯却也机警,有人靠近或者有动静会迅速逃窜,在我实际田野调查时曾在水渠边见识到其机警灵敏:当我走在水渠边的田埂上,它们藏身于水渠边的芦苇及杂草中,完全看不到它们的踪迹,但是当我靠的十分近时,它们会迅速逃窜,我完全来不及拍下一张照片它们就已经又藏了起来。①

显然,野鸡的机警灵敏,是在与人类长期、同步进化中形成的。农民要保护庄稼,野鸡要偷食庄稼,双方由此会展开一场进化博弈。从理论上讲,农民会采取以下行动:诚实的行动,其中又包括两种,即能而示之能——宣战,不能而示之不能——沉默或无为;不诚实的行动,其中又包括两种,即能而示之不能——伏击,不能而示之能——恐吓。同样,野鸡会相应地采取以下行动:诚实的行动,其中又包括两种,即能而示之能——强掠,不能而示之不能——无为或表示被驯化;不诚实的行动,其中又包括两种,即能而示之不能——躲避,不能而示之能——欺骗或伪装。双方互动博弈,理论上会形成四种可能的模式:宣战—强掠型;伏击—欺骗型;无为—无为(驯化)型;恐吓—躲避(稻草人)型(见图2)。野鸡不可能对人类采取“伏击”的行动和策略,当然,肉食性野兽比如老虎和狼则有可能,所以人类需要自我规训——这或许正是“纸老虎”吓唬小孩的真正起源,这个问题随后还要细讲。

从理论上讲,农民与野鸡之间的四种可能的博弈类型中,宣战—强掠型这种会导致两败俱伤的类型,不会被最终选择;伏击—欺骗型也不会成为常态,因为双方长期采取机会主义策略的心智费用很高,尤其是脑容量很小的野鸡等小型野生动物会率先退出这个博弈游戏。④当然,实际情形下,也会有少数野鸡在真人不在场时,偶尔采取冒险偷食的行动,但不会成为所有野鸡的普遍行为。如果确实出现大部分鸟兽识破“稻草人”,进而导致“稻草人”功能逐渐失灵时,农民会采取伏击行为,或升级“稻草人”功能,比如更逼真、加装风铃等。⑤通常是稻草人+扎彩条+挂铃铛。根据情形,依次增加逼真度和威慑力。

无为—无为(驯化)型,等于说野鸡已被驯化成了家鸡。在一些大规模农作区,当谷多牲少、农民防御不划算时,或会出现无为—强掠型,实际上是农民在有意地放任野鸡进而保护生态环境。因此,恐吓—躲避(稻草人)型最终会成为双方博弈的均衡点:农民采取不能而示之能的策略,即恐吓;野鸡选择能而示之不能的策略,即躲避。恐吓—躲避(稻草人)型是均衡点,也是理想型,正是这种互动类型,提供了农民“制造牲灵”的机会,这也正是天人合一的规范性内涵所在——智能同步进化或万物互联。

野鸡等飞禽怕人并有躲避人的本能,这一点,或有重要意义,提示着这些飞禽与人类必有长期的、同步的进化历程。在自然界中很多生物都是害怕人类、警惕人类的,知道如何躲避人类;但在南极的企鹅是不怕人类的,甚至还将人类当成了怪异的同类。大陆上生活的鸟类都是怕人的,只要有人出现,它们就会乍然而飞;但是,海边的海鸥却常常追着人飞。为什么?或许很多人认为它们生活在南极没有天敌,因此没有进化出识别敌人的本能。但事实上南极企鹅的天敌还是相当多的,在海中有海豹、虎鲸等生物捕食它们,而在天空当中也有不少猛禽想要吃它们。真实的原因很可能是,南极企鹅在陆地上却很少有动物会对企鹅造成威胁,即便是它们的行走速度很慢,但仍能在陆地上很好地生存,所以在第一次看到拿着猎枪的人类走近它们的时候,企鹅也并不会将人类当成天敌,甚至在看到人类使用双脚走路的时候,它们还会将人类当成不一样的同类。在南极企鹅的历史记忆中,南极洲的陆地或岛屿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经常猎杀它们的“天敌”,尤其是人类,它们没有形成对人类的恐惧记忆。

这就是说,中国历史上“惊弓之鸟”的典故(故事出自《战国策·楚策四》),很可能有超出通常性解释的蕴含。在中学语文课上通常的解释是:“弓、箭、射、猎、雁、痛、裂”,即“伤弓之鸟”,是一只受伤的飞行中的大雁,听到地面上的引弓之声的时候,是受惊导致伤口开裂而掉落(见图3)。这是一个就事论事的解释。问题在于,一只未受伤的健康的大雁,听到引弓之声的时候,也会受惊。这是为什么?原因很可能是大雁与人类之间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同步的进化历程,当弓箭这种冷兵器刚刚问世、而且人类的射艺还不高明的时候,大雁就经历了人类的射杀,幸存的大雁及其后代在其基因中留下了对引弓之声的恐惧记忆,所以才学会了“受惊”,“受惊”其实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提高警惕。关键在于人类射艺与大雁“受惊”,即警惕性之间的同步慢进化。如果人类的射艺进化极快,那么,就不会给大雁的学习能力的提高——机敏与高度警惕——留下时间,大雁种群应该早就灭绝了。

中国是世界上农业文明最悠久的国家之一,意味着中国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由采集狩猎时+JgftkaYY4z1HBB5uQK4ow==代进入定居农业的国家。在原始定居农业时期,农民对田野中及其周边野生动物的捕捉或驱赶的技术水平不会很高,就是等于给野生动物智能的同步进化留下了时间,于是,拥有“灵性”的田间动物成了农民与自然关系的主旋律,这既保护了田地及农作物免遭田间动物的破坏、又不对其造成伤害而更好地基于田地生存下去,这就为农民与田间动物之间演化出和谐共生的互动规范提供了可能。如果说中国农民很早就发明了用“秧柴”和“束草神”,即用竹木作栅栏,以茅草维系,以防牲畜践踏庄稼的话,那么,同样,中国农民很早也学会了筑“稻草人”防止鸟类啄食庄稼。“依人小鸟”的语义转换最初依人小鸟原本是对麻雀的描写性解释,体现了农耕文明时代人鸟相依互动、和谐共处的自然关系。[2]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地区,基本每个家户都喂养牲灵,牲灵是陕北人对家畜的称呼,包括牛、驴、骡子等,为了满足牲灵的草料供应,延安农民也会用镰刀割草及苜蓿喂养牲灵。[3]如果可以把这些已经驯化的作为人类合作伙伴的动物称为牲灵,那么,经由“稻草人”而“培养”出的、与人类毗邻而居的野生动物就更应该称为牲灵了,因此,它们在“机灵”方面甚至胜过家养的牲灵,而且由于它们的“半驯化”禀赋,亦为人类与它们之间互动合作的收益提供了无限可能。

“稻草人”又称木偶、偶像、傀儡、假人,其制作简单,农民先用两根棍子交叉呈“十”字形扎在一起,再用稻草等填充,最后还为其穿上衣物,让其看起来更像真人。竖立“稻草人”这一做法代表着这块田地及农作物是有主人的,庄稼并非是自生自发地生长出来的,而是投入了主人的心血和汗水。“稻草人”在此起到了提醒的作用,这就是“稻草人”的产权宣示功能——“见乔装而知产权”。“就像人类为了防治鸟群对农作物的损害,在田野中放置稻草人,稻草人本身对鸟群没任何威胁,但由于鸟群对人类的恐惧,限制了鸟群的活动,从而起到保护农作物的效果。”[4]从功能源起上看,“稻草人”首先体现的是一种“天人规范”或“田野规范”,是对野生动物、特别是飞禽宣示产权,进而将飞禽等周边的野生动物“培养”为牲灵,其次体现的是一种“人人规范”或“田田规范”,是对毗邻的其他农民宣示产权,以培养“好邻居”的行为习惯。作为“天人规范”是其基础功能,作为“人人规范”则是一种延伸功能。因此,说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相当于说乡土社会是一个普遍“熟悉”的社会,是一个万物互联的社会。费孝通先生说“不但对人,他们对物也是‘熟悉’的。一个老农看见蚂蚁在搬家了,会忙着去田里开沟,他熟悉蚂蚁搬家的意义”[5]。这表明,农民在长期的农耕生活中,与田间动物有着持续的良性互动,这也是物候学知识发生的情境基础;与此同时,相应的社会学知识也自然涌现出来。在乡土社会,声望、名誉、“人情”的作用往往高于城市,良好的人际关系在农耕社会就是一种不可估价的资源。[6]打破这一良好人际关系的代价是昂贵的,正如梁治平先生所说:“习惯法是这样一种知识传统,它生于民间,出于习惯乃由乡民长期生活、劳作、交往和利益冲突中显现,因而具有自发性和丰富的地方色彩”。作为一种由农民自发而成的非正式规范,民间习惯法存在的基础就是农耕经济,其存在的主要目的也是为农耕经济服务。而农耕经济总是围绕田地而展开,“对土地的生存依赖和对各种承载物的崇敬与保护就成了中国民间制度的中心”[7]。总之,“稻草人”的出现,提供了一种普适性程度很高的基础性规范,从而使乡村逐渐演化成为一个普遍“熟悉”和万物互联的社会。

作为一种“产权规范”,对于农民来说,竖立“稻草人”的方法属于成本最低的执法方式,且人们普遍能够遵守。在没有其他官方规范能够介入的情况下,这种方式是成本低且效力高的,当这种行为方式满足了农民的需要后,其逐渐成为大家所共同遵守的民间习惯法,它是人们适应自然环境、维持生存的文化模式。[8]值得一提的是,竖立“稻草人”并非唯一的用以宣誓田地“主权”(所有权)的方式,这只是较为传统且广泛的一种方式。在我国西南的某些少数民族聚居区,有着类似于竖立“稻草人”以宣誓田地“主权”的方式,一些村寨以及家族的田地和山场上均有着明显的标志(如大树、独石、界碑、裁岩等),这些标志是农民划分田地以及宣誓田地“主权”的依据,也是人们尊重他人田地权利的符号。[9]在古代西方,也有在田地上竖立界碑用以提醒他人的方式。无论是竖立“稻草人”还是独石、界碑等标志,都只是农民借以宣誓田地“主权”的一种方式,这种方法的意义在于农民对田地“主权”的无比重视。

三、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的不同步进化及其灾难性后果:猎杀渡渡鸟

有一个令人关注的“外译”的故事:中国的翻译人员,将“莫把制度当‘稻草人’摆设”这个小标题,最初按照字面意思将“稻草人”译为 Scarecrow,认为外文读者对这个形象也很熟悉。但是外籍专家提出,“稻草人”的作用就是赶鸟,在外国读者的眼中并没有“无用的摆设”这层含义,所以建议把 Scarecrows 改为 Paper Tigers,以便有效地向读者传达中文的形象比喻。[10]

无独有偶,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故事是:1946年8月6日,毛泽东在延安杨家岭接见了美国著名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女士。正是在这次采访中,如同列宁把帝国主义视为“泥足巨人”一样,毛泽东提出一个震惊世界的著名论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由于英语中没有“纸老虎”这个组合词,陆定一就将“纸老虎”意译成英语的类似用语“稻草人”(Scarecrow)。由于毛泽东跟余光生学习过“纸(Paper)”和“老虎(Tiger)”这两个单词,而在翻译中没有听到,于是,他在问明情况后说:不行,“稻草人”是用稻草做成的人形,是用来吓唬乌鸦的。我说的“纸老虎”是纸糊的老虎,是用来吓唬孩子的。样子虽然可怕,但一遇潮就软了,一下雨就烂了,用英语说应该是“Papertiger”。[11]就这样,“Papertiger”与毛泽东的著名论断一起,随着斯特朗的报道迅速传遍了全世界。也就是说,是毛泽东帮英语世界的国家创造了“Papertiger”这个单词。这两个关于中英文翻译的故事,意味深长。前一个故事当然是发生在毛泽东创造了“Papertiger”之后。这两则故事中体现出的中西方认知方式的差异,可能蕴含着更为深刻的历史文化信息。为什么中国语言中,既有“稻草人”也有“纸老虎”,而英语中只有“稻草人”而无“纸老虎”呢?就像是中文中有“羊”字,而英语中却没有“羊”这个一般性的单词。为什么在中国用来吓唬孩子的“纸老虎”,在英语中却找不到?英语中的Skeleton(枯髅)与Scarecrows的引伸义有通约之处,Scarecrow除有指称“稻草人”外,还有邋遢的人、骨瘦如柴的人、怪人、小丑和侏儒等含义。如果英语世界的大人要吓唬孩子的话,用Skeleton或Scarecrows,是有可能的,比如《恶灵稻草人( Scarecrows )》(1988)这部电影。但是,中国的大人不可能用Skeleton或Scarecrows吓唬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中国的大人要用“纸老虎”吓唬孩子?

我们的解释是,中国古人之所以用“稻草人”吓唬乌鸦、用“纸老虎”吓唬孩子,或是提示着中国人早期生活在村(寨或堡)、郊、野这样一个由远及近的空间中的适应性生态智慧。如果说中国文明是在黄土高原的众多形胜之“汭”孕育而生的话,那就更少有与猛兽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当然也有了敬而远之的可能。距离人类最近的野生动物比如乌鸦等需要通过“稻草人”吓唬来规训它们,而生活在远郊和野外的猛兽则需要人类通过自我吓唬来规避它们。两种都体现了一种自我谦抑的生存性智慧,而不是对动物、特别是猛兽进行征服。这意味着中国人与周边动物是同步进化的关系,中国文明是原生文明。当次生的西方文明第一次接触到猛兽时,他们的征服或驯化的能力已经极大地提高,所以,他们不需要通过用“纸老虎”自我吓唬,不需要对自然界采取谦抑的态度。

事实上,近代以来,西方文明演进中的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的不同步进化及其灾难性后果,也能够证明这个推测。“澳洲和美洲的大型动物之所以比欧、亚、非洲的幸存率更小,盖因于欧、亚、非洲的大型动物在与早期的人类同步长期进化的过程中,学习了如何躲避猎人的枪口,而澳洲和美洲的大型动物却没有在与人类同步进化中的学习机会,因此很容易成为首批登陆的猎手枪口下的牺牲品。”[12]人类与动物间的不同步进化可分为以下三类:人类快—动物慢模式、人类慢—动物快模式、人类快—动物快模式。

“人类快—动物慢”模式。正常情况下,人类与动物的“进化”是同步进行的,人类的社会活动必然会对自然环境造成一定影响,进而对动物的“进化”起到干涉作用,影响其“进化”的速度。这种同步进化的前提是人类和这种动物长期共同生活于某一地域内,人类能够长期且持续与这种动物接触,如前所述的“人类快—动物快”模式便是在这种前提下产生的。但特殊情况下,人类与动物的“进化”也会出现不同步,“人类快—动物慢”“人类慢—动物快”这两种模式便是如此,之所以会如此,是其前提条件出现了变化,也即人类和动物并非长期共同生活于某一地域内,人类与动物的生存场所在此出现了分隔,人类或者动物入侵了对方的生存场所,而入侵一方的“进化”速度远超另一方,使另一方在短时间内无法做出有效的“进化”,由此造成人类与动物“进化”不同步的模式。在“人类快—动物慢”这种模式下,这些动物与其栖息地的其他人类(原住民)已经和平共存了数千年,生态环境呈现一种平衡的状态,但是外来入侵的人类本身已拥有较为快速的“进化”,其依靠着先进的技术打破了这一区域内原本平衡的生态环境。欧洲殖民者在大航海时期,为了从全球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料,将利益的链条伸到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野生动物世界,导致了大量野生动物灭绝或者濒危。如已经灭绝了的著名动物渡渡鸟,其栖息地毛里求斯为非洲一个孤立的小岛,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系统,渡渡鸟由于在岛上没有天敌,因此“进化”出了利于生存的适应模式,长期生活于地面上且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因为飞行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显得多余且无用。但是,当丹麦殖民者入侵毛里求斯岛后,岛屿被开垦为种植园,渡渡鸟的栖息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且其无法在短时间内作出有效的适应“进化”,最终渡渡鸟在殖民者入侵后走向了灭绝。“其实渡渡鸟肉不好吃,但因为成为当地殖民者狩猎游戏的对象最终被大规模地猎杀,而导致灭绝。”[13]澳洲和美洲大陆也是如此,当澳洲和美洲的土著动物第一次见到欧洲殖民者的火枪时,种群灭绝的厄运就发生了。

殖民者对殖民地人民的征服与屠杀是与对殖民地野生动物的狩猎同时发生的,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殖民地动物与人之间的伙伴关系。[14]欧洲殖民者标榜自己的狩猎是品格高尚的理性行为,而将非洲人狩猎活动描述为“浪费的”“肆意的屠戮”。狩猎为这些早期的殖民者提供了维持生存所需的肉类,并且为长途旅行、贸易和传教活动提供食物。[15]用枪支进行狩猎活动成为19世纪殖民者的偏好,在茫茫的非洲大草原上,各种野生动物被猎杀或是被活捉,因此狩猎也就成为一种贵族运动。[16]欧美殖民者与印第安人在美洲大平原的文化和生态互动,加深了对美洲野牛的狩猎需要,最终导致它们的数量从1800年的三千万头锐减到1900年的一千头左右。[17]殖民者凭借先进武器过度狩猎的行为违背狩猎伦理、破坏人与动物之间原有的生态平衡,造成严重的生态危机。为了组织大规模的毛皮贸易,殖民者建立了多家毛皮公司,而当地的狩猎者也被纳入殖民者的毛皮贸易网络之中。[18]

当然,话说回来,在今天的中国,农田的连片扩展、围栏草原的连片扩展,也不利于生态平衡和人与动物的和谐共生。边文玉的调研也发现,甘肃省临洮当地流传着“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的说法,还是有铤而走险的偷猎者;另外,雉鸡不仅羽毛亮丽,是较好的工艺美术品原材料,而且其羽毛制作轻便,保暖效果好,可制成美丽的服装。于是便有人以这些野生动物的皮毛制品来显示生活的奢华,有了需求,有些人为了钱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捕杀这些野生动物。所以,今天还需要通过严格执行野生动物保护法来加大对雉鸡的保护力度。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古代也有触目惊心的猎杀事例,在冷兵器时代,尽管没有导致所猎种群的大规模灭绝,但却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社会心理创伤。比如,北宋诗人宋祁曾经在《雁奴后说》中记载,猎人很狡猾,竟然使用了人类的反间计,“乡人益巧设诡计”,猎人躲在雁群附近的土穴中,等夜间雁群休息时,猎人点火引起雁奴,即雁群中的哨兵的鸣叫,然后灭火躲起来,“于是三燎三灭,雁奴三叫,众雁三惊;已而无所见,则众雁谓奴之无验也,互唼迭击之,又就栖然。少选,火复举,雁奴畏众击,不敢鸣。乡人闻其无声,乃举网张之,率十获五”。晚唐时期的陆龟蒙在其《鹤媒歌》中记载:“偶系渔舟汀树枝,因看射鸟令人悲。盘空野鹤忽然下,背翳见媒心不疑。媒闲静立如无事,清唳时时入遥吹。裴回未忍过南塘,且应同声就同类。梳翎宛若相逢喜,只怕才来又惊起。窥鳞啄藻乍低昂,立定当胸流一矢。媒欢舞跃势离披,似谄功能邀弩儿。云飞水宿各自物,妒侣害群犹尔为。而况世间有名利,外头笑语中猜忌。君不见荒陂野鹤陷良媒,同类同声真可畏。”鹤媒就是猎人从小养大的用于吸引同类的诱饵。

显然,“离间雁奴”与“鹤媒诱饵”都是以猎杀为最终目的,可谓“牲灵之殇”,这是需要我们进行深刻反省的。

“人类慢—动物快”模式。与“人类快—动物慢”模式恰好相反,在“人类慢—动物快”模式下,是动物“入侵”了原本不属于其栖息地的地区,该动物对于这一地区其他动物拥有更为快速的“进化”,凭借这种优势容易压制或排挤本地动物,形成优势种群,危及本地的生态环境;此外,该地区的人类自其祖先以来,就未曾拥有过关于此种动物的记忆,因此在短时间难以适应此种动物,进一步难以做出对于此种动物有效的适应“进化”,由此当地的自然环境和人类健康受到该动物的危害。这种模式下最为常见的便是外来物种入侵,不属于某一生态系统而通过人为或非人为的方式被引入特定生态系统中且造成一定危害。[19]在美国历史上,据估计已经有近5万种外来入侵物种(非本土)传入美国,外来入侵生物对美国的经济和环境造成的损失高达1 200亿美元。[20]我国也经历过外来物种入侵的痛苦,松材线虫、美国白蛾等森林入侵害虫危害的面积每年达150万公顷;非洲大蜗牛、美洲斑潜蝇等农业入侵害虫每年危害面积超过140万公顷。[21]值得注意的是,外来物种入侵大多情况下都是通过人为方式实现的,人类为了扩展生存空间有意或无意间将一个地方的动物引入另一个地方,由此人类快—动物快模式或许是导致人类慢—动物快模式以及人类快—动物慢模式的一个前提,某一地区内的人类和动物同步快速“进化”着,为了寻找更大的生存空间而“一起”侵入其他地区,而对于被入侵的人类与动物便形成了以动物主导的人类慢—动物快模式以及人类主导的人类快—动物慢模式。野兔原本作为娱乐狩猎的对象被殖民者带到澳大利亚,但是该物种繁殖迅速导致种群数量激增,一度威胁澳洲农业的发展和定居者的生活,引起澳洲政府的捕杀。然而,此举又引起了一系列恶性连锁反应。严重破坏了澳大利亚的生态平衡。殖民入侵伴随下的生物入侵,可以说是最危险的情形。

“人类快—动物快”模式。人类在过去的百万年中一直在“进化”,这里的“进化”一词,不单指人类身体结构或者生理功能的进化,更主要是指人类对于自然的适应度在不断提升,“人类跟所有生物一样,生存决定性概念是适应,适应是有机体造成环境变化和环境造成有机体变化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22]。一般而言,动物对于自然的适应变化是缓慢的,其所追求的是一种长期稳定生存的完美形态。而人类不同,人类为了获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料,不断突破祖先流传下来的以适应环境的手段和体质,并用技术等现代手段不断改变自然,这种能力是所有其他动物可望不可即的,因此在人类眼中,动物为了适应环境而进化的“完美形态”也是相当低下的。但在人类快速“进化”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动物也会受其影响被动快速“进化”而适应已经被人类改造或破坏了的自然环境。在“人类快—动物快”模式下,人类为适应环境而快速“进化”也刺激了动物的快速“进化”,二者同步快速“进化”带来的结果便是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与失衡。我国早些年草原鼠害问题特别严重,但鼠类作为自然界中的一员,其存在本身也具有独特的生态价值,其种群的数量随着生态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并非天生就具有害处。只是在生态平衡遭到严重破坏、鼠的种群数量急剧增加时,人类从自身利益和生存的立场出发,才提出了鼠类的危害问题,而鼠害的发生正是人类过度利用自然资源的结果。[23]放在“人类快—动物快”模式分析草原鼠害,便是由于牧民需要获取更多生存资料(羊、马等),而打破了原有平衡的草原适应模式,过度放牧这种快速的“适应”模式使得草原生态系统遭到严重破坏,植被稀疏且杂草丛生的草原新环境又刺激鼠类作出快速“进化”反应,由此最终爆发鼠害,草原生态环境进一步遭到破坏。由此可以看出,在“人类快—动物快”模式下,尽管人类与动物都只是为了适应环境以更好地生存而快速“进化”,但其带来的结果却是灾难性的。

四、制造牲灵作为双向规训:重新发现“环青藏高原地区”的原生文明及其生态价值

迄今为止,在甘肃定西临洮县的田间仍然可以见到“稻草人”的普遍分布,这与临洮所处的地理位置或大有关系。临洮古称狄道,是秦长城的最西端、黄土高原的西北角,是典型的农牧交错地带,属于典型的“环青藏高原地区”。青藏高原是世界水塔,又称世界第三极,在与其毗邻的周边地区、尤其是与黄土高原接壤的区域,具有丰水、沛光和沃土“三宝”最优集成的经济地理和天文气候条件,使人类文明率先从这里发生成为可能。⑥

原生文明意味着,这里是人类与动植物同步进化开始的地方,于是,“人类慢—动物慢”同步进化模式下,动物向牲灵的转变与人类智能的提高会在大致相同的频率上展开。这显然是一种最理想的情形。当人类为了其生存并非快速“进化”而是选择对于动物和自然相对保守的慢速“进化”时,动物在没有人类快速“进化”的刺激因素下,也会选择最为稳定的慢速“进化”方式,从而人类与动物均达成一种慢速“进化”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人类不会过多地干涉动物与自然的发展,其守护自己权利的手段都较为原始与传统,对动物的危害极微,而动物也不会过多地侵犯人类,长此以往,人类与动物间便形成一种规训:人类以最保守的手段对待动物,动物不过多侵犯人类。这种同步进化下的规训正是作为实现万物并育、和谐共生的必要条件,其生态价值就蕴藏在农民与牲灵之间的田野互动规范之中。

田间竖立“稻草人”的方法,除了具有使邻人“见乔装而知物权”的民间习惯法作用外,另一个主要作用便是驱逐鸟兽等田间动物,防止其破坏庄稼。这是一种原始的方法,却对田间动物有效。鸟兽对于农民有很高的警惕性,而“稻草人”可以假乱真,使动物信假为真,在不确定“稻草人”是否为真人的情况下,一般来说鸟兽是优先选择不冒险,否则保护庄稼的农民会用暴力或伏击的手段将其驱逐出农田,这样付出的代价是相当大的。此外,相较于其他主要驱逐鸟兽的手段,竖立“稻草人”可谓是最为节约心智费用的手段(表1)。尽管竖立“稻草人”的效果可能是短期的,鸟兽等长时间便会习惯“稻草人”的存在而判断其无危险性,但在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如水稻灌浆期、水果成熟期等,竖立“稻草人”能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以避免农作物更大的损失。

竖立“稻草人”这一原始而传统的做法,尽管在世界其他地区的田地中也能见到。比如,在古希腊,农民以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为形象制作稻草人,用来看护樱桃、葡萄等农作物免遭劫难;美洲的印第安人也一直在玉米地中竖立“稻草人”驱赶鸟类;欧洲农村大大小小的麦田中也竖立着“稻草人”。日本称“稻草人”为“案山子”,其故事最早出现于日本《古事记》中,被视为山神的化身,而日本农民在田间竖立“稻草人”以保护水稻的习俗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但是,竖立“稻草人”这一原始而传统的做法,最早出现的地区,很有可能是“环青藏高原地区”这一人类原生文明的发生地,尤其是以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农牧交错地带最早出现,最为常见,bYdJwWlsTl1T+dZ6fvOUMshKuSDq+cVKR/caNKzNMU4=这与中国作为世界上农业文明最悠久的国家的历史事实是相吻合的。可以说自从发展农业时起,人类就一直运用各种模拟人像即“稻草人”的方法保护庄稼免遭鸟等动物的糟蹋。综上可知,世界各地农民在驱逐鸟兽等田间动物以保护农作物这一事情上,大都选择了较为保守、慢速的“进化”方式,并没有选择技术高、效果更好的快速“进化”,田间竖立“稻草人”这种节约心智费用的原始手段正是农民慢速“进化”的体现,田间动物也对此做出慢速“进化”的回应。值得一提的是,田间动物在这种慢速同步进化的规训下,因为与农民之间互动日趋频繁,其会失去一部分原本的野性,但又不完全和农民饲养的家畜相同,而是介于一种野生动物与家畜之间的“牲灵”,“牲灵”状态下的动物熟悉农民的行为举止,农民也熟悉“牲灵”的各种行为,二者达到和谐共生的状态。麻雀和喜鹊两种牲灵已经完全融入人类的日常生活空间之中了。在践行人类慢—动物慢模式下的农村地区,生态环境依旧保持着良好平衡的状态。

如果说“稻草人”是为了吓唬试图偷食庄稼的鸟类和其他小型野生动物,那么,发明“纸老虎”是为什么呢?我想,“纸老虎”是为了“自我吓唬”,即为了自我规训、尤其是为了规训小孩,为人类提前注射“心理疫苗”——此处是“熊出没”之地,莫向虎山行。“纸老虎实为传媒的代名词,它本身不是真老虎,可又能收到比真老虎更多的效用,这时,我们似乎觉得原始人把图画等同于动物本身,跟我们时代把纸老虎视为真老虎没有什么两样。”[24]我们的先民,除了以牲灵为邻外,还间接毗邻于猛兽生活的空间,猛兽有其生态位,人类不宜冒险进入,因此,人类要学会躲避真老虎。一些关于生肖“虎”的熟语文化即歇后语,已经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了。“老虎进村——没人敢理”“老虎进城——家家关门”“老虎戴辔头——没人敢去骑”,“老虎下山——来势凶猛”,“老虎死了发疹——不倒威”,“老虎吃羊羔子——不吐骨头”“山羊见了老虎皮——望而生畏”。当然,“下了山的老虎——不如狗”,说明即使是威猛的老虎也有失势的时候,尤其是它擅自离开自己的生态位以后。由于中国古人与老虎长期打交道,已经习得了许多高智经验,因此,也学习了如何提防假老虎,“老虎演戏——好看也别看”“老虎戴玛尼珠——假充活佛(藏语)”“老虎戴喇嘛帽——人面兽心”“老虎背十字架——假装耶稣”“老虎披羊皮——装样(羊)”,“老虎披蓑衣——终归不是人”“老虎咧嘴笑——用心歹毒”等。[25]因此,“纸老虎”作为一个符号性的话语机制,在中国文化中更多是为了在老虎等猛兽面前要提高警惕,注意防范,而不是为了诱捕、猎杀和征服,体现的是中国文化在自然面前的谦抑态度。

亚洲的“亚”字,早期的写法是“十”字型的明堂授时意象。[26]这与《山海经》中记载的月令古图中的东南西北四方对应于春夏秋冬四季是通约的。因此,早期的中国人包括亚洲人,通过节气即物候现象观测农时,指导生活,便是可能的。比如,二分二至中,燕子即玄鸟会通过秋去春来,准确地预报秋分和春分的到来。庄子看到燕子曾经说到燕子的智慧,鸟类都是怕人的,它们居住在深山,不与人来往,但是燕子却是个特例,它们就住在人居住的屋檐上,人们打猎的时候会用枪口对准其他鸟类,但不会对燕子产生兴趣,燕子的叫声也很婉转悦耳,但是没有人将它关在笼子里,这就如同做人一样,燕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值得我们学习。通过春燕啄新泥的悠闲季节,可发现,农民与燕子之间是相互驯化互相成就的,燕子成了报时的牲灵,农民成了守时耕作的“天地良心”。

如果说燕子秋去春来,提示的是秋分和春分之二分,东方和西方之二方的话,那么,大雁的冬去夏来,则提示了冬至和夏至之二至,南方与北方之二方。大雁南北迁徙遵守时节,古人认为顺乎阴阳,所以传统婚俗中有莫雁礼,聘礼以莫雁为重,大雁提示的月令时节,已经融入社会生活习俗之中了。大雁夏至到北方时,遭遇更早武装化人群即游牧民族的猎杀,但是冬至到南方而相安无事时,原因可能是,北方武装化人群即游牧民族是从中原农牧人群中分化出去的,故最早习得了射雁的技能。原生文明,东西而起;次生文明,由南而北。这样似乎就可以理解了。显然,这里的“惊弓之鸟” “伤弓之鸟”,实为“惊弓之雁”,之所以没有“惊弓之燕”,是因为燕子所提示的春秋二分,对东西南北方的人们都同样重要,同时燕子也没有可食性,这就是人们普遍尊重而不是猎杀燕子的原因。农时经由物候而显现,而物候则由许多野生动物的迁移规律显现,因此,一方面,农民制造牲灵;另一方面,牲灵们向农民报时,这是一种双向规训,这正是“环青藏高原地区”的原生文明及其生态价值的内涵所在。

至此,我们以田地间竖立的”稻草人“为出发点,探讨了农民与农民围绕田地“见乔装而知物权”的民间习惯法互动规范,以及农民与田间动物为了和谐共生而同步慢速“进化”的互动规范。值得一提的是,农民与田间动物同步慢速“进化”下的和谐状态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天人合一”思想所追求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正确地认识和理解农民与“牲灵”同步进化的田野互动规范,对于现如今我国生态环境保护有着重要的借鉴价值。

“环青藏高原地区”,多是山区农业,是典型的农牧交错带,这为驯化空间与半驯化空间的并存提供了地理机会,经由万物有灵,才能准确理解天人合一的深层机理。为了规训身边的野生动物、也为了自我规训,亚洲农民率先发明影武者、面具、傩戏,甚至替身等文化TCL2poPaV+ekXuFtZxOVyKPIiN0opEfsYTWKC5kCtzc=符号是有可能的。“稻草人”与“纸老虎”实为一种不在场控制的技艺,这与后来中国历史上的羁縻制是通约的,与动物和平相处的技艺也可能转化为与人类自身和平相处的技艺。

吓唬作为一规训技艺,既不是惩罚、也不是威胁,而是一种高度的教谕策略,内涵着主从双修伦理,而不是主奴单方伦理;制造牲灵与人类进化,实为一体两面,缺一不可。李功国先生讲述过一个“驯猴”的故事。

原来,这是一个耍猴卖艺的河南老人在乞讨。……那老人喊了一声,小毛猴立刻跑来把那面铜锣接了过去,又顽皮地顶在头上,开始绕着圈子向人们乞讨。……我也赶紧跑回家,把姥姥留给小弟弟吃的半块高粱饼子拿了来。那小猴一见高粱饼,竟一下抓过去,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老人一见,顺手抄起一条皮鞭,朝小猴跑来。“别打它,让它吃掉算了!”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声。老人犹豫了一下,亦然举起了皮鞭,然而,那皮鞭在空中挥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打下来。只是老人那花白胡须,很厉害地颤抖起来……人们不忍心再看下去。正要离开,却见那小猴纵身一跳,落在耍猴人的肩头。将那达刚咬过两口的高梁饼子,用毛爪擦擦,鼓起腮帮子吹吹,机灵地塞到主人口中。那老人慌忙伸手去接,憨憨地笑着,当着围观人群的面,将饼子掰开,与小猴一块吃起来。小猴竟边吃边向人们作揖磕头,一副可爱而又可怜巴巴的样子。⑦

据此,我们有必要反思福柯的“从惩罚到规训”这样一种叙事逻辑。“从惩罚到规训”似乎变得更有人文关怀,但是,实质上体现的仍然是欧美价值观中的主奴伦理或人类中心主义,仍然体现出一种理性自负与殖民心态。从亚洲价值观的主从伦理来看,从规训到惩罚,即先礼后兵,才是真实的历史逻辑,而且规训也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双向规训,是“半驯化”,在制造牲灵的同时,也提高了人类自身的心智水平,从而使万物互联,万物有灵,天人合一成为可能。

五、结语——“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

如果不能率先解决好“天人关系”,那么“人人关系”迟早都会紧张并有可能陷入恶性循环。《老海失踪》质疑人类现代生活方式,指出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人的利益”剥夺了“牲灵利益”,而人类与自然的理想关系应该是子民与母亲的关系。[27]

古往今来,亚洲、尤其是“环青藏高原地区”,广泛流传着关于“动物报恩”的民间故事,类型多样,内容极为丰富,故事母题的共性程度高,其影响远远超出世界其他地区,其中以“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这个故事母题最为经典。这显然与亚洲作为人类主要原生文明发生地的文化生态语境密切相关。[28]我国著名作家老舍曾于20世纪60年代创作过一部优美的童话剧《宝船》,它将好心人在洪水中救助动物,动物能感恩图报,同被救的人反而恩将仇报进行对比,以爱憎鲜明和故事曲折震撼人心,深得少年儿童的喜爱。[29]“动物报恩”故事提示着人类与动物的同步进化历程,同时也提示着人类原生文明发生的地理机会。中国早期的历史事实上也证明了这一点。“人们居住的地方到处是牛羊,野生的鸟类不知怕人,居然翼护小孩,平原地区处处有密林茂草,无疑是畜牧渔猎的好地方,畜牧的发达是很自然的。”[30]

“稻草人”与“纸老虎”发送的是人类与动物和平相处的正直的信号,是天人合一得以可能的规范基础;而猎杀渡渡鸟的征服或全驯化模式,以及 “离间雁奴”与“鹤媒诱饵”的机会主义策略模式,发送的则是人类与动物博弈竞争的、扭曲的、邪恶的信号,是以猎杀为最终目的,最终极有可能会导致生态系统的崩溃和人类文明的终结。因此,注重锚定亚洲的生态价值和人类价值观,重新找回人类与动物(生物)之间同步进化的规范伦理及其生态价值,在民法典背景下特别注重对农牧交错地带生态环境习惯法的发掘整理和传承利用,对于重建和恢复健康的人人关系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注释:

①边文玉:《从野鸡偷吃种子看临洮当地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执法监督问题》,西北师范大学法学院2019届本科学位论文。

②比如,王维《栾家濑》中的诗句“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戴复古的诗“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以及一首无名诗 “思君亦如春江水,细撩蒹葭也成双。莲蓬轻摇惊白鹭,君若归家也相迎”,其中都有“惊白鹭”的描写。

③王勇:《栅栏之谜——嵌入在迭部沟及扎尕那农林牧复合生态系统中的“圈入规则”与“圈出规则”》,载梁明远主编:《第二届民族法制文化与司法实践研讨会优秀论文集》,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

④“稻草人捕怪陷阱”通常是由人类设计,用于诱捕动物。据敦煌遗书记载,西汉时有一个名叫暴利长的囚徒屯田敦煌时,在渥洼池通过设计“稻草人捕怪陷阱”(另一说是“泥塑人捕怪陷阱”)捕捉到一匹野马,献与汉武帝刘彻,刘彻见其马体态魁伟、骨胳非凡,以为是他最尊崇的太乙真神赐予的宝马,起名为太乙天马,并作《太乙之歌》。详见,侯丕勋:《西汉敦煌“渥洼水”今名今地考辨》,《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⑤当然,需要说明的是,恐惧是生物与生俱来的心理反应,可以帮助生物提高警觉性和反应能力,从而躲避危险,但同时也会影响生物的繁殖率、生理状态、栖息地利用以及觅食行为等,减少生物种群的增长。因此,农民通过“稻草人”的恐吓手段,也会掌握限度,尽量不用风铃制造噪声。对相关问题的科学讨论详见,郭刚:《几类考虑恐惧效应的捕食被捕食模型的建立及性态研究》,中北大学2020届硕士学位论文。

⑥详细内容参见,王勇:《长周期政治系列论坛第九期 “总归西北会风云”——西北地域与中国长周期政治》,主办方:华中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时间:2021年4月15日,https://mp.weixin.qq.com/s/-IF22hBYApRPFvltjcrArw

⑦详细内容参见李功国:《往事》,《青岛日报》(文艺版)1963年3月,载引自,李功国:《芳草天涯——李功国人生记忆》(印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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