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倡议:从亚洲社会到亚洲秩序

2024-10-25 00:00:00徐晏卓
克拉玛依学刊 2024年5期

摘 要: 近年来,英国学派将国际政治研究向“社会学转向”,但历史社会学常用来解读欧洲的过去,本文则尝试将国际关系理论与历史社会学相结合,以分析和解释亚洲的现状与未来。基于亚洲特有的历史、社会和国际政治环境,本文从国际关系与历史社会学相结合的视角出发,区分经济连带与社会连带,民族历史例外与国家主权例外等四个维度,从不同层面分析亚洲秩序“合”与“离”的因素和原因。基于该理论框架,本文得出结论认为,亚洲国家倾向于在经济连带和国家主权例外这一秩序模式下发展。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不是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中崛起国与守成国对地区秩序主导权竞争造成区域秩序撕裂,也不仅仅是亚洲国与国之间历史社会差异过大,而是亚洲主权国家非序贯性发展历程导致其主权先天脆弱,执政者需要通过强调主权例外强化内外对其主权的认同。在这一思路下,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顺应了亚洲秩序经济连带与主权例外的特质,得到大部分亚洲国家的认同,但未解决历史例外与主权扩张的不确定,以及主权国家之间主权主张的矛盾和冲突。在这两个层面,中国面临比其他亚洲国家更大的压力和责任,去推动解决历史主权问题机制化。

关键词: “一带一路”;亚洲秩序;历史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C1;D8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5.03

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主要从现实主义的权力变迁理论、软实力理论和建构主义三个视角入手,基于西方大国崛起的历史经验理解亚洲秩序,认为崛起大国势必会引发其他国家的安全焦虑,崛起国家将成为现有地区秩序的安全威胁。①西方学术界认为,与亚洲主要强国为邻的中国,其崛起将不可避免地挑战现有亚洲秩序,撕裂亚洲融入全球秩序的进程,造成一系列安全问题。权力变迁、执政合法性、扩张、霸权和遏制是解读亚洲秩序的关键词。[1]而中国学者则强调亚洲秩序的特殊性,认为西方的指责往往是出于对亚洲特殊历史文化和社会体系不了解,中国并不存在争霸的历史基因。[2]两种观点都在试图解释亚洲秩序的现状,研判亚洲秩序的未来,其分歧在于对亚洲秩序的判断,前者是勒格罗(Jeffrey W. Legro)提出的中国想要什么的问题,[3]而后者则是基于亚洲的历史、全球化环境下亚洲社会的变迁和亚洲特有的国际政治环境,欧洲的历史经验是否能够用来研判亚洲。但前者无法解释为何即使亚洲没有中国这个超级大国,也无法与欧洲国家一样,形成以民主和自由市场为基础的区域一体化体系,融入西方主导下的全球秩序;后者则无法解释为何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国家或地区较为“西化”,已融入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而其他一些亚洲国家则仍未“西化”。

2000年前后,从历史社会学角度丰富国际关系理论的思路得到越来越多英国学派学者的重视,[4]但这一思路源于以欧洲为中心的分析方法,[5]迄今为止的大部分文献都在用历史社会学的视角来审视欧洲的现代性来源,并由此推演地区秩序的演进。亚洲兼具历史、社会和国际关系变迁的三重特征,从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相结合的角度来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依据亚洲的过去、现在,而不是欧洲的过去、现在,来理解亚洲秩序,定位中国对亚洲秩序的影响,并以此为基础判断亚洲的未来。

一、历史社会学、国际关系与亚洲

在使用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相结合的理论视角之前,有必要弄清楚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历史社会学都具有国际性,也不是所有的国际关系都具有历史社会性。[6]也就是说历史社会学是不是国际关系的内涵,而国际关系是不是历史社会学的外延。美国政治学家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在其《威慑、资本与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年》一书中提到了历史社会学最基本的研究问题:自公元990年什么原因造就了欧洲长期以来在时间和空间上巨大的差异,而又为何欧洲国家最终会在此差异下整合在一起?[7]与此相对,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N. Waltz) 在《人、国家与战争:一种理论分析》一书中提到了国际关系最基本的问题:国家间处于无政府状态,每个国家必须依赖自身的资源和对资源的配置来维护本国福祉,在此情况下,将对政策和国家行为产生怎样的影响?[8]蒂利关于欧洲国家整合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外延了华尔兹认为无政府状态下国家自给自足的论断,而华尔兹的何种政策和国家行为有助于释缓无政府状态的问题,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蒂利关于现代国家通过合作比历史上的国家更有效率的论断。但如果从治理结构和社会进程的角度出发,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之间的关系就难以用简单的外延和内涵来界定。历史社会学者把治理结构看作是现代性。在具有现代意义的国家出现以前,历史与社会的载体——“国家”处在一个个相互隔离的环境。只有当现代意义的国家出现后,历史才被赋予社会性。而国际关系学者则把治理结构视为主权之间的无政府状态。国家制定政策旨在维护自身作为主权的自主性,在历史上这一自主性被定义为动员使用武力的能力。波比特(Phillip Bobbit)指出,历史上没有任何国家在国家未灭亡的情况下,放弃在国内外使用暴力的宪政权力。[9]因此,历史社会学视角的现代性国家源于社会发展与公民斗争,而国际关系视角的主权国家则源于使用暴力的宪政组织。虽然无政府国际秩序中的国家具有功能同质性,但国际关系研究从未认同所有国家是平等的。也就是说国际关系主要是研究由社会差异造成的主权和使用暴力能力不对等问题。

上述研究根源的差异使“国际”一词在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视角下具有不同的意义。在历史社会学中“国际”是一个术语,用来强调现代社会只能通过形塑难以改变的国家伦理连接在一起。②一国之内的现代性因素(比如资本、技术、民族主义、民主观念等)的联合及其与外部的对接形成了“国际”。国际社会是一个内部相互锁定的“权力容器”[10],国家将权力锁定在一定的政治空间,并为权力提供了解释和合法性。而国际关系则将“国际”看作世界政治。政治的逻辑是一个群体将自己的意志赋予另外一个群体使其妥协。在此情况下,主权是指处理本国事务的最高权力,统治者可以合法地自愿选择是否遵从他者的意愿。暴力在世界政治中长期存在,因为历史上谁的意愿需要被遵从,谁代表了集体意志,也就是谁具有主权性质是由战争(包括内战)决定的。当然,现代国际秩序如赫德(Ian Hurd)所言威慑并不是国家使对方遵从的唯一手段,赋予对方利益与合法性同样可能使其遵从自己的意愿。所以这使得国家可以通过条约与义务形成共同意志。[11]国家的这一倾向为具有例外主义特质的统治者之间产生连带提供了潜在的机会。

从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对“国际”的看法可以进一步推定其对连带主义与例外主义两种影响国际秩序的对立观点的看法(参见表一)。历史社会学视角下的连带主义源于公众连带,认为公众层面的连带带动并影响了国家层面的连带,削弱了基于一国历史社会形成的国家例外历史主义(A→B);而国际关系研究则源于主权例外主义并逐渐朝着国家参与地区与全球连带的动因及结果这一方向发展(C→D)。全球化的发展使表一四个维度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也模糊了四个维度之间的界限,特别是公众、地区、全球之间的边界,对国家历史例外与主权例外构成了一定的挑战。从对角线方向看,公众连带对主权国家作为集体意志的唯一实施主体造成了挑战(A→C),国家与地区、全球的连带又削弱了国家独立的历史社会性。因此,通过表1可以看出,区域一体化和全球化模糊了历史社会学与国际关系之间的边界,也同样对连带主义与例外主义两种极端的政治主张提供了多样而中和的视角。将历史社会学与国际关系相结合有助于更清晰地理解全球化时代不同区域连带与例外的发展路径。

二、理解亚洲秩序

不同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将国内社会变迁与国际事务划分得泾渭分明,亚洲国家内部社会发展与亚洲区域发展之间的界限并不鲜明,国内政治对对外事务影响比西方大。西方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无法全面解读亚洲秩序。而亚洲秩序与西方主导下的国际秩序既有交集又相互冲击,历史社会学理论又难以解释亚洲主权例外与国际社会连带发展的不匹配性。因此,本部分将应用上文的理论框架对亚洲秩序进行进一步分析。

欧洲国家的现代性政治体系与社会是序贯性出现的。其国与国之间的公众连带(包括民族、阶层、宗教以及世俗主义等现代国家社会元素)经过了持久的协商和妥协,民族国家之间的历史社会性连带比较紧密,且对彼此的历史社会特质有较为深刻的了解与认同(B→A)。在此环境下形成的主权主张亦由来已久,在经历过一系列的变革(甚至是革命)与适应后,构成权威性和规则性较强的现代政治体系。最终,在20世纪发展形成区域化政治、经济、安全合作框架(C-D)。因此,在区域一体化和全球化的过程中,公众层面与他国公众之间的连带以及国家层面与其他国家和地区之间的连带,并不会对民族国家的独立性和本国主权的合法性造成太大冲击。反观亚洲,各类现代性政治体系中的概念几乎在同一时间由欧美抛给亚洲国家,这些相互重叠和矛盾的纯西方理念需要通过几代人,而不是几个世纪在亚洲社会厘清。这也导致与20世纪中叶欧洲鲜明的一体化发展路径不同,亚洲秩序的内涵和发展方向从一开始就杂糅了各种因素和主张。一国主权合法性主张在国际社会中较为脆弱。

此外,与欧美国家以相对同质性的构成因素形成现代化社会和主权国家不同,亚洲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构成因素差异较大。李普塞特(Lipset)和罗坎(Rokkan)从社会起源角度把欧洲公众连带归纳为四个对照面:城与乡,新教徒与天主教徒,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北欧与南欧。[12]而当代亚洲国家连带的社会起源则很难以相似的逻辑进行归类,仅一国之内就会出现多层次的因素,比如种族、种姓、语言、家族势力、农耕与游牧,等等,更不用说整个亚洲地区。这也就导致亚洲各国民族国家的独立性构成因素较为复杂,一国的主权合法性主张在本国内部也显得较为脆弱。

根据欧洲的经验,地区与全球连带是建立在国家历史例外削弱的基础上,也就是历史问题的妥协与认同在先,而经济连带、地区与全球连带在后(A→D)。反观亚洲,鉴于上述主权脆弱性问题,利益驱动下的地区与全球连带和社会文化领域的公众连带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A←D),一方面在国家层面,本国与地区或全球其他国家之间在经济领域的合作不断增强,往来愈发密切;另一方面,亚洲国家民众之间在社会文化领域的相互融合却并未随着经济往来而加强。也就是说,亚洲主权国家的历史例外尚未如欧洲社会一般,随着国与国之间妥协和谅解而逐渐弱化,再由地区/全球之间联系的增强,进一步削弱主权例外,朝着一体化的方向发展(B→A→D→C),而是被主权国家利用,削弱公众之间的连带(B→A),以进一步增强国家主权例外。从欧洲一体化的历程来看,地区/全球连带与公众连带之间存在正相关的关系,一国与地区/全球连带越紧密,本国民众与他国民众之间形成连带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从亚洲的情况来看,地区/全球连带与公众连带之间则存在不相关或一定负相关的关系。公众连带并未随着地区/全球连带而增强,反而因其对主权的潜在威胁,而逐渐削弱。

纵向上,国家内部、区域和全球三者的联动使亚洲秩序杂糅了两方面趋势,一种是基于利益的地区/全球连带,以及由此推动的“合”;另外一种则是基于保护本国主权的历史和主权例外(优越)主义导致的“离”。一国内影响“合”与“离”的因素主要包含:二战及民族解放运动后不同国家(地区)的领土安排,各国领导人对本国与本地区连带关系的认知,国际(区域)社会对一国政权合法性的认知,以及公众基于利益产生的连带。前三者“离”的因素均与一国对其主权的认知有关。国内主权因素影响区域和全球连带,并由此造成的结果可以从朝鲜与韩国两个亚洲国家体现出来。两国同根同源,拥有共同的文化、民族和历史背景,但因其政治选择,在亚洲走向了连带主义与例外主义的两端,也导致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内部与外部政治地位。朝鲜领导人运用历史和主权例外主义把国内公众与外部完全割裂,其对单一民族历史和绝对国家主权的诉求是东北亚地区安全问题的诱因,而东北亚外部安全形式又反过来迫使朝鲜进一步加强这一诉求。[13]这种极端的追求导致朝鲜与本地区和国际社会完全割裂。而韩国在结束军人统治后开始逐渐开放国内公众与区域和全球化的连带。[14]韩国等亚洲众多中等强国促进本国与国际秩序的连带在亚洲形成了一股全球秩序下亚洲国与国之间及亚洲国家区域外国家之间连接与合作的新角色和新势力。③

使亚洲秩序更为复杂的是,与上述两种鲜明的“合”与“离”不同,亚洲大国在亚洲秩序中的角色和主张更加多面。大国往往拥有多元化的现代性路径主张和多元化的历史社会传统,且由于领土覆盖范围广、民族人口众多,不同民族、城市和省份与内部连带的程度均不同,又受到亚洲大国权力政治的影响,多层次既包含“合”的一面,也包含“离”的一面。印度多元化和公开竞争的政治环境成为观察亚洲大国秩序的视窗。印度是现代亚洲政治的典型,其多层次社会连带与推动国家例外主义的势力由不同的社会力量公开竞争,导致其对外融合呈多样态势。[15]印度社会内存在多种社会动员力量,包括宗教信仰、阶层、种姓、宗教身份,等等,这些力量构成了不同政党的政治基础,也反映了社会连带和例外主义不同程度融合后的印度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一般认为,印度人民党的兴起是印度北部信奉印度教的兴都人文化民族主义者反抗伊斯兰和其他亚洲文化民族主义而成立的政党,这一政党的运作紧紧围绕一系列历史例外主义的构建。[16]而印度国大党一直以来则代表了印度国内多元文化和一体化的力量,并借此形塑亚洲多层次,多地区连带的泛亚洲外交政策。不同政党对于融入现代化、区域化和全球化的路径以及印度在本地区和全球的角色均有不同的认识。

在国际关系与历史社会学相结合的视角下,亚洲秩序中的亚洲特性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理解:1.亚洲不同国家之间与全球化和国际社会的融合度(也可以反向说是疏离度)存在较大差异。2.绝大多数亚洲国家内部经历着从多样性传统文化向多元化现代社会文化的转型,但各国转型所选择的现代化路径并不相同。3.国家内部与国家间社会、文化、权力关系的互动与制约形成了次区域、区域和跨区域的混合结构。

三、介于社会连带主义与例外主义之间的中国

上文中朝鲜、韩国、印度等国与区域秩序和全球秩序的关系,可以部分折射出中国在亚洲秩序中“合”与“离”的因素。由于中国是亚洲最大、最为中心的国家,亚洲的历史又与中国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中国国内“合”与“离”的成分与他国不尽相同;另一方面,中国“合”与“离”的因素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了亚洲秩序的走向。中国国内连带主义,即“合”的主要动力源于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成功;而国内例外主义,即“离”的情绪主要源自近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屈辱历史,并由此导致了历史主权例外主义。这两股力量在国内社会中均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是社会稳定和政府执政合法性的主要来源。前者推动了中国与国际商品、资本、技术、资讯及人力资源等方面的流通,满足了国内民众对境外商品和发展机会的需求,为国家建设提供了更为充足的资源保障,而后者则体现了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主权观。④如中国问题专家包天民(Jeremy Paltiel)所解读的那样,中国(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国家)视主权为国家对社会权威的体现而不是国家与公众之间可以协商的纽带。[17]这两股势力在中国与亚洲秩序互动的过程中形成了相互掣肘的力量。在历史社会学视角下,前者的趋势是更加细化地建立在种族、宗教、区域认同等形式上的社会连带,但这一趋势又潜在地加强了国家内部的分裂主义势力,威胁到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主权例外主义)。在国际关系的视角下,杰佛瑞·勒格罗(Jeffrey Legro)认为大国对于国际社会中权力范式的主张可以概括为三类:融入国际秩序国家(Integrationist)、背离国际秩序国家(Separatist)与修正国际秩序国家(Revisionist)。[18]其进一步指出中国是变革时代的融入国际秩序国家,而中国融入国际秩序的可持续性取决于融入是否能够满足中国对主权和经济增长的预期。据此,在中国国内需要在民众社会连带与历史主权例外之间找到平衡点,通过强调国家尊严和民族自豪防止与亚洲社会连带可能引发的主权问题;而在外部中国则要应对继续加深融入亚洲秩序与周边亚洲国家安全疑虑之间的矛盾,以及中国历史例外与其他亚洲国家历史例外之间的矛盾。⑤中国强调尊重彼此主权、尊严、领土完整,尊重彼此发展道路和社会制度,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⑥为社会连带与历史主权例外之间划了明确的界限。突出了核心利益与其他利益不同,而其最大的区别在于核心利益是无可协商和妥协的。[19]

通过上述论述不难看出,基于经济发展与主权两方面诉求,中国徘徊在社会连带主义与主权例外主义之间,一方面积极融入亚洲秩序,另一方面又设立一定限制来维护主权安全。如果说改革开放以来,这两股力量相互制衡的发展体现了中国调整自身议程、顺应区域秩序潮流,并成功地成为亚洲秩序受益者的话;那么,当前“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则反映了中国力图把握亚洲秩序变迁的历史机遇,将亚洲历史社会特性与西方国际关系相结合,将自身经济发展经验和成果反馈给亚洲国家的一次尝试。下文将进一步阐述中国的国家实力和治理能力在完成这一战略构想中所具有的优势和限制,及其对亚洲秩序未来走向的影响。

四、亚洲秩序的未来与中国

当前,国家历史例外和主权例外在亚洲秩序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亚洲国家的外交政策和在多边机制中的态度均反映了这一观念的主导地位。⑦与前文提到的西方有序化现代化路径不同,亚洲国家主权例外阻碍了亚洲国家以阶层、种族、宗教、地区认同等形式形成的公众连带,但并未妨碍亚洲国家在经济层面积极融入区域与全球连带;反过来,与地区与全球连带也并未引发公众之间连带,进而削弱国家主权。亚洲国家与区域和全球融合主要建立在务实利益,包括获取技术、商品、资本、知识等;在保持低政治连带的前提下,公众也逐渐以消费主义和阶层达成新的共识,这样亚洲国家一方面保持了对主权的维护与坚持,另一方面也享受到了区域合作带来的红利。

“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反映了中国对亚洲秩序这一现状的判断,本部分将以“一带一路”倡议为切入点,应用上文理论框架进一步阐述中国对亚洲秩序的构想及“一带一路”对亚洲秩序的影响。

亚洲国家普遍被西方殖民过,殖民的历史和社会记忆对处理现代国与国之间的事务产生了自然延伸和影响。大国的对外扩张(不仅仅是简单的拓疆扩土,也包括资本霸权)是亚洲国家不幸的历史经验,由此而产生的“中心-边缘”“内—外”国际体系饱受亚洲中小国家的批评。主权例外倡导主权平等的价值观,承认以良治为前提的主权国家有权选择自身的发展路径和价值体系而不被其他国家边缘化或者赋予其他国家干涉的权力,国与国之间互相尊重对方主权的权威。

与强硬的主权例外形成对照的是,随着亚洲国家在经济、外交和文化生活领域的往来,亚洲国家间的连带越来越广泛。与欧洲以自由主义作为国家间连带的基础,及自由主义的普世性不同,亚洲国家的连带更加多元化和异质化,自由主义连带只是其中的一环。诚然,亚洲的整合过程中确实存在国家间因自由主义价值观而连带的案例,如安倍2007年在印度国会的演讲中呼吁,日印两国基于“对民主价值观的认同,共同缔造一个开放、包容且有规则可寻的国际秩序”。但这个论调没有得到什么亚洲国家的认可,反而被亚洲国家当作是一个遏制中国的反华号召,勾起了亚洲国家对日本军国主义泛亚洲主义政治口号的历史记忆。[20]这表明在亚洲国家间以西方自由主义的理念为基础的连带缺乏广泛的认同,且将中国排除在外的连带方式不仅难以成型,还有将亚洲推向冷战的风险。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的研究报告显示,包括美国的盟友印度在内的亚洲国家均认为参与亚洲区域整合必须建立在维护国家统一和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基础上。[21]区域问题专家何包钢也曾强调,东亚国家支持的是以国家利益和政权为前提的区域一体化……尊重和加强国家身份认同才是亚洲区域一体化的关键。[22]因此,对于亚洲国家来说,区域秩序可能达成共识的就是在国家经济发展这个最低限度上构建连带,而又不对主权造成威胁。“一带一路”在呼吁区域经济合作的同时,强调了亚洲国家历史主权例外与社会连带之间的界限,顺应了亚洲秩序的潮流。

西方主导下国际社会的“潜规则”是以选举式民主和自由市场为入场券,对于秉持不同价值观的国家来说,即使是以经济合作的方式融入这一秩序也可能对其国家主权造成潜在的威胁。鉴于各国对这一主权威胁的感知不同,亚洲国家与全球化和国际社会的融合度存在很大差距。“一带一路”倡议淡化民族、种族、宗教、文化等身份认同,参与国并不需放弃原有的政治体制、价值观体系、国家利益、社会文化特色和国家战略目标,这一方式降低了参与国对与其他国家展开经济连带,恐导致主权弱化的顾虑,迎合了亚洲先天主权脆弱国家的心理。且国家之间合作与否,合作深度与广度,不是建立在共同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基础上,也不完全取决于良好的双边关系 ,而是建立在稳定的双边关系和战略考虑的基础上,这一合作模式使执政者可以借参与“一带一路”进一步强化而不是削弱其主权例外。

此外,基于国家内部原因,亚洲国家现代化转型路径并不相同,一些国家成为西方主导下国际秩序的受益者和中心国家,而大多数国家沦为边缘国家,甚至是失败国家。在两极分化愈发严重的国际社会中,边缘化国家与中心国家之间的差距愈发加大,发展道路愈发困难。“一带一路”倡议抹去了普世国家与边缘化国家之间的边界,沿线支点国家、重点国家并不是营商环境评级高的发达市场,而是一些次区域、次强国乃至次区域中小国家。这一合作框架为亚洲中小国家及长期被国际社会忽视的国家融入和享受地区/全球连带红利带来了契机,使追求各自国家利益和国家战略目标的主权国家与西方自由民主价值观主导国家共享经济发展的机会。

再者,“一带一路”倡议基于功能性和利益导向的合作,使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更加平面化和网络化。根据“一带一路”倡议的构想,中国与沿线国家互联互通,沿线国家之间互联互通。一旦这一模式实现,有望打破合作单向有利于主导大国趋势,改变国际秩序等级化发展的倾向,政府间在合作的基础上形成区域合作框架,每个国家均是合作网络上的一个节点,而不是金字塔等级秩序下的一个层级。

2023年I0RVmwgD8cVz4rXkDicWvpLYFlG/H39EKB1+lHyLr24=是“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中国举行了“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相比前两届高峰合作论坛,本届峰会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发达经济体与发展中国家对这一峰会的态度形成分化,非洲、拉美和中东参会国家的占比大幅提升,有学者将这一趋势称为“战略觉醒”,[23]反映出更多发展中国家长期在现有自由主义秩序中实力与地位不匹配、主权历史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希望通过加入新的、更为合理的多边机构,摆脱美国主导下的霸权秩序,推动现有秩序朝着多极化发展。同时,一些曾被美西方国家边缘化的国家也更加勇于亮明追求政治独立的姿态,更加不惧外界制裁打压,更加强调务实发展。

然而,基于历史例外构建的主权例外缺乏稳定性。现有国际秩序中对“民族独立”的支持存在着所谓“政治正确”的简单化倾向,只谈独立,不谈历史社会背景。且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些民族(人群)的独立诉求需要得到支持,而另外一些人的类似诉求却被忽略。基于历史社会因素的主权例外,承认了主权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合法性,对于亚洲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来说,缓解了上文提到的亚洲国家非序贯性现代化路径对社会阶层的割裂和国家主权权威造成的威胁,切断了国家与地区/全球连带可能引发的国家内部分裂势力。

但是较之于理念层面的认同,历史例外与功能性连带仍存在冲突。首先,尽管距离现今并不久远,但亚洲国家的现代历史往往被执政者基于各自的社会政治需求而重塑,[24]这导致了历史社会因素可能被执政者当作是实现国内或者国际目标的一个工具。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哪些人群被包含在这个“国家”轮廓中,哪些被排除在外,哪些过去是可以被接受的历史,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均经历了巨大的变化。[25]这不得不引发一种广泛的联想和担忧,随着一国内部情况的改变,其对外是否会提出新的历史解读或者新的历史使命,来为自己的行为作辩护。其次,以历史社会为基础形塑对外关系打破了单一国家历史与亚洲共同历史之间的界限。在亚洲相互融合又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中,国与国之间的历史主张存在重叠之处,如何确定哪些是历史的支流,哪些才是“正统”的历史?如果无法厘清这些,亚洲国家之间的民族主义基于历史主权的冲突将更加严重,功能性合作的需求不足以抚平这些冲突。为此,一方面,亚洲国家需要在国内逐步确定并形成稳定的国家身份认同,确保这一新的身份认同的稳固性,不会随着国家战略的推进而无限制的扩张。另一方面,随着本国内部与地区/全球秩序的连带,这一身份认同超越了本国的国界,需要区域内其他国家的认可。也就是,现有国际秩序的主权观并不适合亚洲现状,亚洲国家需要构建一套新的机制来维护主权并解决有争议的主权重叠部分,确定哪些主权主张是无可协商和妥协的,哪些是需要双方沟通和理解的。拥有了确定的目标和方向,确定的机制,伴随地区/全球连带而来的公众连带才不会对本国历史主权例外造成压力和挑战;而历史主权例外才不会削弱地区/全球连带。未来,随着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发展中国家数量不断增加,伴随着需要解决的不仅是国家间的经济利益平衡,更是各国之间长期复杂的历史主权恩怨。由于“一带一路”倡议的开放包容性,经济利益可以根据大小、是否获利由主权国家自主决定,或经由第三方仲裁机构解决,但参与国之间根深蒂固的主权历史问题却需要更高的政治智慧。

五、结语

西方国际关系假定了现代化路径的普适性,而没有考虑国家历史和国家身份认同,以及亚洲国家主权的脆弱性。将公众连带与地区/全球连带切割,将国家历史例外与主权例外联系起来,有效地反映亚洲秩序非序贯性发展路径带来的亚洲秩序的双面性:即对主权例外的强硬保守与对区域/全球合作的开放。西方国家凭借序贯性现代化发展路径取得先发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是永久性的,区域/全球连带为亚洲国家带来了重塑现代化路径的历史机遇。“一带一路”倡议的发展思路顺应了亚洲秩序的特性,在亚洲历史社会环境下,将维护国家主权和主权国家平等与地区/全球市场机制相结合,暂时解决了主权例外与地区/全球连带之间的矛盾;而现有亚洲主权例外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并不是西方自由主义,或者地区/全球连带,而是由历史解读引发的公众连带与主权扩张的不确定以及主权国家之间主权主张的矛盾和冲突。在这两个层面,中国面临比其他亚洲国家更大的压力和责任。作为本地区最大和最为重要的国家,中国只有推动历史主权问题的规范化解决方式,才可能使未来的亚洲世纪真正到来。

注释:

①现实主义权力变迁理论认为,随着中国国家实力的增强,其将愈发对现有秩序产生不满,进而在外交上越来越强硬,从而引发地区安全问题。从软实力的角度,一些学者认为中国所推行的发展和全球治理模式挑战了现有国际关系中的规范式概念,使其在未来成为亚洲新秩序的基础和核心,从而把美国挤出亚洲。建构主义学者认为中国在试图构建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例外(优先)外交体系,这将中断21世纪大国相对和谐的亚洲秩序。

②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中提到:国家集中凝聚力量,唯有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才能统御所有暴力以及所有可能性的权力,也唯有如此,才能制衡社会上不断由阶级带动所产生的离心力量。由是言之,民族主义遂成为一种极昂贵的凝合剂,凝聚着中央集权的国家与分化解离的社会;它唯一实际的工作,即是衔接个体与民族国家之间的鸿沟。

③韩国前总统卢武铉在其演讲中经常提及希望韩国在国际上扮演一个新的角色,成为东北亚秩序的中心,连接东亚与自由主义秩序的桥梁。

④在中文(主权)、越南语(Ch<C:\Users\Administrator\Desktop\2024-5\50F7A023-480B-47ef-999F-E278EDDC0F64.png>quy<C:\Users\Administrator\Desktop\2024-5\1109C052-A4DC-45b9-8AAD-9BE829F6D6DF.png>n)、日语(主権)等亚洲语言中,主权包含两方面意思,“主”是指权力或者财物的所有者;而“权”则是指职责范围内支配和指挥的力量。因此,与英文的Sovereignty不同,“主权”这一词在亚洲语言中本就包含合法执政的意思。

⑤比如印度人民党对印度教和印度传统文化的强调。

⑥参见习近平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的主旨演讲,且习近平在与美国、新加坡等多国领导人会面时均强调尊重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

⑦有学者认为即使是东盟这样的区域多变机制,其存在也是为了进一步维护成员国各自主权,而不是使成员国让渡出部分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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