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古代文化传播与日本俳句的形成
(一)中国古代文化在日本的传播
封建时期的中国无疑是东亚范围内的文化核心。从政治、经济领域上看,中国“天下共主”的朝贡体系使历朝天子成为周边藩属国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这也推动了东亚地区逐渐形成以汉字、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东亚文化圈,汉字作为最强势的文化载体广泛流传。
日本最初是一个没有文字,只有口头语言的国家。据中国《后汉书》记载,早在公元57年,汉光武帝赐给倭国国王一枚刻有“汉委奴国王”字样的金印,自那时起,中国汉字传入了日本。截至公元5世纪,日本已有大量汉字传入,进而衍生出“音读”和“训读”两种汉字读法。
隋唐时期是中国文化兼容并蓄、空前繁荣的时代,对外开放与文化交流也在此时期达到顶峰。公元7世纪初至9世纪末近三百年间,日本遣唐使来访共十九批,每次都多达数百人。这批使者队伍里包含了大量留学生和僧侣,以展开多层次的文化学习,中国的汉唐诗歌、儒释道思想等在日本得以广泛传播。日本著名的“大化改新”就发生在这个时期,其武士道精神中的“忠、义、勇”也渗透着中国儒学文化的内涵。
宋代的对外交往活动虽然不似唐代频繁,但诗词中蕴含的从佛教继承而来的禅宗思想仍广传于世。12世纪末,日僧荣西入宋受法于临济宗黄龙派,将其教义传入日本,创立了日本最早的宗派;13世纪初,日僧道元受法于洞山曹洞宗,将此宗传入日本。两者并行发展,成为日本最大的宗派。到了宋末元初,为避战乱而东渡日本的中国禅僧陡增,又使禅宗思想在日本大盛,深刻影响了日本后世文坛c93a69b227e610b75a6d8698385ea4ae。
(二)日本俳句的形成
俳句是15世纪左右在日本出现的古典短诗,也是世界上为人所知的最短的诗歌类型。它由汉诗(汉语诗歌)中的绝句经日本化发展 而来,其格式是由十七音节(以日语假名为标准)组成,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要求严格,且大部分需要出现季语(用于表示春、夏、秋、冬的词语)。
中国古时就有“绝句即裁剪后的律诗”的 说法,清人赵翼还为其做了解释:“绝句,截句也。”虽然二者渊源有待商榷,但日本的俳句确实按照相似的思路诞生了。古时日本文人崇尚中国文学,几乎大半都能作汉诗。他们承袭了高雅的中式审美,将乐府诗发展为自己的“和歌”,并截取其发句的十七音形成俳句,这大概是从绝句和律诗之间的关系上得到了启发。
俳句得名于“俳谐”,最初在中国指俳优说唱的诙谐戏谑的言辞,在日本则是讽刺化的和歌。不同于吟诵古典故事的经典和歌,俳谐往往引入谐音的俏皮话或庸俗时髦的笑话,注重内容的幽默诙谐,且更倾向于将富有生活气息的事物作为题材。
自从日本文人开始将俳谐中的发句独立发表,俳句便正式形成了。百年来,日本的古典俳句佳作不断,最为出名的俳句大师是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
二、中国古代诗歌对日本俳句的具体影响
(一)意趣的相通
日本著名诗人正冈子规曾说:“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盖因俳句得力于汉诗之故。”俳句是和歌的形式与汉诗的内核相结合的产物,其意境与唐诗绝句有许多相通之处,都是将大自然的绮丽风景与诗人的玄妙思想对应起来生成刹那永恒,营造一种隽永的幽情与禅味。其中,王维的诗歌与松尾芭蕉的“禅境诗”和与谢芜村的“画境诗”在意趣上最为相通。
王维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人,其诗作体现出了对自然的向往和超然物外的心境,因其喜欢以禅入诗,被后世尊称为“诗佛”。有评论家认为,“王维完成了中国诗歌由实质走向空灵的趣味转变,使中国诗的审美从此以逸品为高,韵味为上”。
松尾芭蕉是日本江户前期的俳句大师,被尊称为“俳圣”。他曾前往京都习禅修业,其俳风常流露出禅趣。他在《古池》中写道:“古池碧水深,青蛙‘扑通’跃其身,突发一清音。”通过观察青蛙跃入古池的细微动态,捕捉其入水刹那不经意的冷然之响,旋即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无边寂寞。与王维诗歌一样以动写静,反映出隐藏在小事物中的生命律动,传达出一种顿悟的禅意。
王维集诗人与画家于一身,苏轼曾评价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与谢芜村是日本三大著名俳句大师之一,也是著名画家,其俳句同样绘画感十足。
从对事物色彩的描写来看,王维的《辛夷坞》中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生动地描绘了鲜红的辛夷花寂静地盛开在幽涧中,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同时又看到了花期结束后,落英缤纷的凄清落寞之美。与此句颇有共鸣的是与谢芜村的一句“寥落深山中,樱开寂寞红”,为人们描绘了一幅花开静美的风景画。同样用到了“红”作为诗中的色调,但他更专注于寂寥山林中樱花独自盛放却无人赏识的惋惜。
从诗歌情境构图来看,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在清幽竹林里抚琴作乐的超然形象跃然纸上,物我两忘的意境被巧妙地勾勒出来。与谢芜村的“莺啼声声幽篁里,过午寂寂日偏西”,也是借用相似的竹林情景,过午的暖阳透过竹林叶缝洒下,透过莺啼带来了清脆活泼的氛围。两首诗都通过声音让诗句在保持画面感的同时多了一份灵动。
“冬莺往昔也曾至,王维的篱笆。”这是与谢芜村辞世前一日在病榻上所吟的三首俳句中的第一首。听到冬莺啼啭,让他想到了往昔王维篱围诗中的莺声莺影,心生怀念与向往,王维可谓同样身为诗人与画家的与谢芜村至死犹爱的灵魂回响。
(二)文脉的相容
中国古代诗歌传入日本后,俳句与汉诗两者文脉相通。“诗仙”李白就是“俳圣”松尾芭蕉最为崇拜的诗人之一,他曾用俳号“桃青”呼应“李白”之名,以表达自己对他的景仰。与谢芜村的俳号为“芜村”,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句明显有关联。小林一茶也曾勤读《万叶集》《百人一首》等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日本古典歌集,聆听《诗经》的讲释,自学《易经》及其他中国古典文学作品。
作为汉学的承袭者,日本三大著名俳人的俳句中都大量借鉴了中国诗歌的意象和词句。例如,松尾芭蕉的俳句“举杯如圆月,今宵对饮,三人同一名”就借鉴了李白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与谢芜村的俳句“柳丝散落清水涸,岩石处处现”借鉴了苏轼的诗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小林一茶的俳句“悠然见南山者,是蛙哟”则借鉴了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俳句的格调上,与谢芜村作为主张“离 俗论”的俳人,认为日本诗歌要抵抗世俗之 气,“除去读中国古诗文,别无他法”。可见中国古代诗歌的金声玉振对俳句的深刻启发与引领作用。
三、中国古代诗歌与日本俳句的差异
中国与日本的古代诗歌虽然有一脉相承的文缘和相近的审美情趣,但基于两国文化与民族性格的不同,表现在诗歌风格上的差异也是极大的。
(一)抒情
无论是中国诗歌还是日本俳句,都注重抒情表达,但在抒情取向上却存在明显差异。中国儒家思想面向现实,注重道德教化,导致中国诗歌的现实性特点贯穿始终,也深植于中国古代诗人心中。从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对黑暗社会的尖锐批判,到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对功业成就的积极追求,再到白居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对社会无奈与遗憾的喟叹,即使始终没有明确的抒情句,但借景抒情的手法与意蕴也往往指向社会现实和个人壮志抱负等内容。可以说中国诗歌的抒情总是心怀天下大义,“多豪丽语”而“止乎礼义”,可谓美善结合。
日本俳句中体现出的儒家思想则并未深入其文脉骨髓以及审美意识,更多的是神道教的精神。他们更多着眼于身边寻常小事,感物触怀,万事自在,用俳句抒发单纯的个人情感与喜怒哀乐,将万事本真朴素的一面记录下来,并无明显的现实目的,可谓以真为美。比如与谢芜村的“春之海,终日优哉游哉”,小林一茶的“瘦青蛙,别输掉,一茶在这里”以及松尾芭蕉的“对着牵牛花,吃早饭的男人,就是我啊”等。随性诙谐、万物有趣的色彩是日本俳句的灵魂。
(二)意境
由于历史文化背景与民族性格不同,中日两国诗歌在审美情趣和意境表达上也存在明显差异。
中国古代诗歌追求的“趣”是“文已尽而意有余”的韵味,更多的是积极向上、雄浑活泼的张扬之气,比如常用如“青山”“大漠”“长河”“九天”等大气祥瑞之意象。而日本的审美情趣主要体现在“寂”上。俳句中常常体现出冷寂、枯淡、幽暗、轻怜等悲美、凄清而阴柔的意境色彩,且写作范围常常聚焦于细腻微小的事物,比如“寒蝉”“枯草”“白梅”“春雨”等。
若溯其本源,中国古代诗歌里对景物自然的刻画常常伴随着“出世”“放逸”的情怀,而这恰恰反映了诗人“入世”受挫后寻求精神升华与解脱的情感倾向。日本文人对于自然美的专注则是内心深处本能的享受,他们对于自然的“物哀”思想以及细腻感伤的精神底色已经融入诗歌和文学创作中,成为永恒的主题。这大概是因为相较于土壤肥沃、地大物博的中国,日本是常常被自然灾害侵袭的岛国,对于大自然的反复无常与不安定,日本民族的情绪体验更为深刻,所以才会对自然的每个细节都充满了哀伤的赞美。
[作者简介]陈靖宜,女,汉族,北京人,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广播电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