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家赵毅衡认为:“在数量极其庞大的符号中,非物质的符号可能比较少,大多数的符号的确有‘物源’(物质性源头),不妨说符号是被认为携带着意义的具体物或具体行为。”由此可见,无论是现实世界,抑或虚拟的文学世界,都是依“物”而生、涉“物”而存的。正如《笨花》中所体现的以“物”为主要叙事空间的故事元素,不仅书写了乡村时间与历史时间的交汇、碰撞,也以微观之“物”为切入点,展现了传统时间脉络的民族性与优 越性,借此书写家族、民族、国家等多重内涵的隐匿性联系。同时,《笨花》也在空间变换与时间流转之中,传递着铁凝在21世纪初期关于小说写作新气象的心声。
一、空间:场所建构的系统
时间是构成现代小说空间的要素之一,建立在时间基础上的若干情节,正是建构文本空间的材料。只有在空间之中理清小说的时间线索,才能对小说结构有整体认知。对于现代小说而言,作家们不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以时间为轴,空间为辅作为主要行文思路的《笨花》,依靠场所之“物”,建构起了具有文学性的“空间建筑”。
《笨花》主要描写了主人公向喜的从军经历及笨花村不同人物、家族在抗日战争时期发生的传奇故事。向喜自 1902年应征入伍后,历任陆军旅长、直隶总督府咨议官、吴淞口要塞 司令等军中要职,直至晚年看清局势后解甲归田,回归笨花村。这部作品的主要地点笨花村,隶属于冀中名城正定县。该书的时间从清朝末 年至抗日战争结束,以这段时期之间的时间为轴,将人物活动、地点、时间等要素作为情节基础,衔接日常生活和叙事,推动故事的发生和发展。《笨花》中清晰的历史时间脉络架构起顺时序小说框架。在微观层面,作者将向家、西贝家等家族的兴衰历程巧妙地置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河北地方史这一宏大背景之中,在微观与宏观中达到了各个元素的完美融合,使得时间标志占据《笨花》叙事的主导地位,成功地把聚集在时间维度上的行为综合起来,即时间性与空间性做创造性的结合,从而创造出了形 神兼备的空间形式。在清晰明了的时间标志之下,向家大宅作为空间中的场景之“物”,对小说的叙事进程具有标志性的推动作用。
向家大宅是向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也是生养向家人的生命沃土,更是以向家为代表的笨花人的精神聚集之地。向喜还未从军之时,向家宅院还是一副破败之相。“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残存些石锁、石凳这些演练武功的道具,房梁上也斜插些闲置的弓箭、长矛。”向喜从军后,由于定期给家中寄钱,向家人才逐渐拾掇修整宅院。869b96f124820712798fee5426ab5e3d直至向喜多年后被任命为陆军旅长,授陆军少将军衔,他才有机会在笨花村大兴土木,开始向宅扩建计划,向家宅院才得以真正开始彻底地、有计划地修建和扩充。向家大宅的扩建不仅是场地建筑上的改进,更是时间性与空间性的结合。向家大院的扩建标志着向喜身份的变化,亦是时间不断向前发展的见证。以时间建构起叙事性的空间形式,其空间表征不仅完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任务,还增强了历史叙事的真实感,让向家命运落实到可以想象、感知,甚至是能够追溯的真实场景之中,消减了空间叙事容易产生虚无感的弊病。
《笨花》的历史时序规整,宏观上用时间支撑起小说发展的整体框架。在历史发展之中,空间场所成为推动时间进程、促进叙事发展的关键元素,成功将可感知的场所领域与可追溯的线性时间链条联系,也把存在于时间维度上的场所与人物活动凝聚综合,以时间顺序完成空间叙事的发展。在规整的历史时序之中,也突出了“中心-边缘”的空间结构关系,即具有一中心、多个发散点的区位特征。
从小说中的生活环境来看,笨花村是故事发生的起始点,也是人物活动、情节发展的中心。笨花村是华北平原集野性美、自然美与民风美的乡土之地。铁凝借助河北正定的乡村地理特点及农村生活场景,加之自己在农村生活过的经历体验,将笨花村这一中心地点描绘得活灵活现,成功将乡村的人情、世俗、民风落实到具体的生活意象之中。从战争进程角度来看,书中是以向喜的故乡笨花村为中心点,以向喜平生军旅生活地点为发散性的空间地点,由此也形成了“中心-边缘”这一存在距离又密不可分的空间布局。这种布局不仅代表着空间地点的位置,还暗含着向喜对笨花村这一中心的故土情怀。
场景之于人,代表着不同的情思与意义。这些发散性的地点为向喜的军旅生活提供了丰富多样的生活体验,这些生活体验虽然丰富了向喜的生平经历,但是无法磨灭向喜对笨花村的惦念。正是书中分布的不同叙事场域,构成了乡与城、近与远等多种类型的互通内容和结 构,进一步形成了书中点线相交又富含情思的地点格局。
二、时间:力量角逐的因素
笨花村的平淡日常,是以自然的日出日落为时间基准的,循环往复。在以自然时序为主宰的笨花村中,传统道德秩序是时序的基础,时间与秩序形成了一种和谐统一的乡村时间规范。这一乡村时间把握着笨花村的生活作息、四季更替,掌握着村民的农耕秩序,引领着乡村传统的自然属性,时时刻刻在潜移默化之中塑造、影响、规范着笨花人的品行。这种乡村时间下的叙事图景,展现了笨花村一代又一代村民以自然时序为基准的生活常态,在无声之中传承着人与自然和睦共存的乡土模式。
但是随着历史洪流的前进,无法抗拒的历史事件随之发生,抗日战争的燃眉态势波及华北平原,更影响了笨花村的正常生活。这种以外部侵略为主的破坏力量,使得历史事件转化为一种“气势汹汹”的蛮力,强行入侵以乡村时间为主的笨花村,随之形成了一种具有侵略性的历史时间,打破了笨花村往日的宁静。随着抗日战争的开始,笨花村由和谐的乡村时间为主导的秩序,被迫变为乡村时间与历史时间共存的双重时间模式,在这个模式背后,是人民与侵略者的斗争,也是家国力量的体现。铁凝赋予时间广阔的社会因素与深沉的情感投射,在客观外因与主观力量共存的笨花村,通过一个个小人物、小事件,讲述着被侵略者裹挟的笨花村村民及国人在国家危难之际勇于反抗和斗争的历史传奇。
在抗日战争之际,日本对华北平原的经济侵略渗透到了笨花村。日本人为了获取经济 利益,在笨花村设立了棉产改进会,还拓展了许多新的买卖业务。作为裕逢厚的经理和向喜的弟弟,向桂不顾身份和家人的劝阻,与日本人进行经济往来,表面声称公事公办地与日本 人交易,实际将利润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日本人看透了他重利的性格特点,以他为桥梁,将化肥、洋泵等基础性农作用品、工具引入笨花村,使得笨花村的传统农耕方式受到巨大冲击。这些侵略者带来的事物被堂而皇之地引入笨花村,使得历史时间以危险和破坏的姿态介入乡村时间,看似换来了笨花村农耕的“新”发展、“新”态势,实际上以爱国情怀为主的乡村时间受到技术、侵略等多重因素的考验,不得不以自身的优越性和固有的力量进行无声的反抗。
将向桂的欲望无限放大,最终把裕逢厚推入深渊的日本货植物油灯则是历史时间与乡村时间产生强烈冲突的典型象征之一。在特殊时期,笨花人为了节省油钱,每家每户不得已换上了植物油灯,导致卖煤油的生意从此销声匿 迹。传统煤油灯与日本货植物油灯的较量,表面上是由以日本货为代表的历史时间取胜,乡村时间看似被历史时间的力量“驯服”,实际上,乡村时间在沉默中不断蓄力,等待合适的契机通过人力、物力等多重因素完成地位的对调和抗争的胜利。在对抗中我们可以发现,人性的弱点恰恰是历史时间完成侵略的主要推动力,向桂这一人物形象便是最贴切的印证。
面对向桂重利轻义的经营方针,向文成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在国人都在抵抗日本货的时候,裕逢厚不应违逆民意,反其道而行,必遭麻烦。“但向桂自有主张,他说,咱和日本人做的是生意,他公卖咱公买,这有什么不好。结果谁得了好处?咱中国人,咱兆州人。”历史时间的双面性,无限放大了向桂的私欲,使得私欲掩盖了他内心的爱国情怀,使他迷了眼睛。向桂没有更为长远的格局,他只将目光放到眼前的蝇头小利上,他的乡村视野仅限于带领兆州人赚钱,却没有足够明智的眼光和格局认清日本人经济掠夺的本质。
以向桂为代表的历史时间随着抗日战争局势的演化,逐步展现出衰败之相。因日本人故意套购,引得向桂大量支出现金却只得到了植物油灯。恰逢村民抗日情绪高涨,自觉抵制使用日本货,市场的变化导致几十万盏植物油灯滞销,裕逢厚濒临破产。表面上,这种衰败是日军贪婪成性与向桂重利轻义的双重原因导向的结果,实际上,是以笨花人为代表的乡村时间不断蓄力,最终瓦解历史时间破坏性的必然 结果。其中,乡村时间的力量源泉来自笨花村家家户户抗日救亡的决心与爱国之情,这种家国大义一点一点汇聚,形成波涛汹涌的江河奔流之势,以不可能被阻挡的态势和决心突破了历史时间的阻碍,成功压制历史时间,并将其“降服”。从此,历史时间的侵略性威力被不断弱化,受制于乡村时间的约束;而乡村时间也在与历史时间的抗衡之中不断接受新事物,磨炼了在动荡中明哲保身的适应能力。这两股力量在无数次对抗中完成了“去其糟粕”的斗争过程,最终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局面。
因此,透过向桂这个具有代表性的复杂人物,可以发现《笨花》的时间模式呈现出“外部入侵—内部较量—最终归一”的斗争特点。这种时间模式在虚幻的层面中完成了通过“物”来体现的具象化的磨合过程,使得乡村时间与历史时间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与化解冲突的形象性。《笨花》坚持在中国传统经验基础上,用细节之“物”处理乡村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复杂关系,在小说的地域性、民族性和现代性之间寻找恰切的融合方式,不仅完成了对历史现场的回溯与勘探,也给出了在小说创作中如何处理时间与历史这一关系问题的全新解决范本。
三、声音:两性和谐的希冀
铁凝在《笨花》这部作品中,打破了女性视角的局限,选择了一种男性视角与女性视角共存的第三性视角进行叙事,呈现出客观冷静的笔锋与沉稳老练的特性。第三性视角打破了单一性别视角对社会文化的审视局限,注重宏 观、整体地把握历史与文化的融合、人物与情节的书写。男权文化的固有符号被巧妙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不夹杂任何感情倾向的“展示”,这种不带私人情感的理性叙事使得文字内容更加真实可感。铁凝通过笔下的“物”,呈现出书中男性与女性和谐共存的相处模式。这种和 谐统一的模式与她以往作品中所展现的两性关系结构有所不同,在这部作品中,铁凝摒弃了早年间以女性为主导的关系设定,选择用娓娓道来的平等声音展示叙述者,反映出铁凝对于男权社会下两性关系的新认知。
《笨花》中以男性为主导的行文思路体现了男性的外在力量。这些以男性为主导的性别 话语3Voc+PsXv4g2ujJSrV6vmA==主要书写了男性依赖女性的依附关系,这种关系颠倒了传统叙事中女性依赖男性的两性关系。这种颠倒式的依附关系是通过充满温情的细节之“物”呈现出来的,主要表现为女性在精神层面给予男性寄托与慰藉,使男女之情上升到了一种精神契合的心灵境界,正如向喜与同艾这一对灵魂伴侣,相互视对方为自己的精神支柱与依靠。
“四蓬缯”是由五彩线交替织成的一套被 褥,在笨花村,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织“四蓬缯”。正如向喜的娘,因为不擅长做细活,使得向喜从来没有过,也从未奢求过能有属于自己的“四蓬缯”被褥。向喜娶了同艾之后,才拥有这被褥,这被褥体现的是同艾的心灵手巧,承载的是同艾对向喜的爱。每当向喜身处异地,看到这床被褥时,就会想起同艾:想起同艾做手艺时不停弯下的腰,想起同艾身体微屈时耳上那副闪烁的银耳环。同艾弥补了向喜童年时期在母亲那里的遗憾,也满足了一位丈夫内心之中对妻子的期待,这使得向喜从心底产生了对同艾的生活依赖与精神满足感。“四蓬缯”承载着由内而外的夫妻温情,传递着妻子对丈夫军旅生活的忧虑与思念,也体现着丈夫对妻子的牵挂与惦记。
“这包袱皮还是当年他从笨花带出来的,之后,他走南闯北,一直把这块四方四正的粗布带在身边。”这块方方正正的粗布也是向喜与同艾情感缔结的重要体现。这块粗布是向喜从笨花村带出来的,经历了数十年的颠簸,不曾被向喜丢弃。这块布就如同一个重要的精神象征,饱含对家乡的思念、对同艾的记挂、对家人的惦念,这些深沉又复杂的情感相互交织,共同汇聚在这块老粗布上,刻印在向喜的心中。同艾也待见这块粗布,因为视布如己,向喜对粗布的重视程度让同艾心中充满欣慰和柔情,正是向喜对粗布的珍存,使得同艾一直明白彼此间那种无须用语言表达的深层情感。“四蓬缯”体现着向喜与同艾早年的夫妻情谊,粗布则代表着两人晚年的珍视和情分。这两件精神寄托物贯穿了主人公向喜与妻子同艾情感的始终,也反映出铁凝想通过细节之“物”传递的中国传统夫妻的温情内涵:虽然丈夫奔波在外,但是内心对妻子的尊敬与珍视凸显出在中国社会中传统结发夫妻间的深沉默契和伉俪情深。
《笨花》这部作品表面上主要是通过塑造一个个烽火狼烟中的男性英雄形象,展示以男性为主的故事基调,看似男性话语遮住了女性话语,但实际是铁凝一改往日作品中女性作为主要力量的设定,以男性之貌衬托女性角色的 低调与伟大,从而塑造了一个个性格鲜明、充满光辉的女性形象。这种突破往日的写作模式使得作品所建构的女性世界以低调隐秘的方式完成了性别认同与女性文化书写。同时,女性在男性权威下获得并拓展了女性话语的空间,让女性角色的性格特征更加饱满深刻。
在《笨花》这个隐秘的女性世界里,铁凝主要塑造了“传统的悲剧人生式”女性与“新式的实现自我式”女性这两种不同的女性形象。作为与人物形象紧密关联的“物”,也成了表现人物性格、命运等不同意义的载体,“物”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与人紧密贴合、黏合甚至是融合,成了人物的外延或曰其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
铁凝通过对书中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建构起女性潜在的话语空间:着重讲述一个个女性故事,从故事中诉说着女性的无私付出,展示着女性不逊于男性的格局,表现着女性不卑不亢的自强的姿态,使得女性的力量在男权与革命的夹缝中愈显伟大。《笨花》中没有尖锐的性别对抗,也没有刻意设置的过激情节,这一特点正体现了铁凝以平静的姿态,试图寻找两性关系和谐之路的进阶式思考。她以不骄不躁的女性声音传递出对现代社会中的两性关系的希冀:摒弃性别对立的斗争,以女性稳定的力量内核正视地位,解决分歧,在矛盾中寻找和解、和平之路。同时,《笨花》这部 作品也是铁凝在21世纪初针对性别问题所试图 表达的反思与领悟。直至现在,这部作品隐含的女性声音对于男权社会下女性的自我认同仍有借鉴与启蒙意义。
四、结语
《笨花》这部作品,以场景之“物”为基准的地点形成了一个空间场域,在这个场域中,细节之“物”处处体现着时间的前进与转折,使得乡村时间与历史时间在动态的节奏中相遇、 磨合,最终完成两者的交汇合一。同时,在以时间为主要标志的文明空间中,也发出了一种安静平和的女性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诉说 着女性世界的暗语,委婉表达出铁凝对未来两性关系之于个人、社会乃至更高层次的期许。空间、时间与声音这三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因素通过小说《笨花》巧妙结合,共同表现出和谐统一的文化态势。同时,又以一种多元化、多维度的结构体系书写着小说新角度,讲述着文明新视野。
[作者简介]霍彤,女,满族,河北承德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 中国现当代文学。丛鑫,男,汉族,山东菏泽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