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锦囊,皆为妙计?

2024-10-21 00:00:00万海松
北方论丛 2024年5期

[摘 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870年前的早中期小说如《穷人》《双重人格》《九封信组成的小说》《地下室手记》《罪与罚》《白痴》等中,普遍存在“文中信”“文中文”和“信中信”的形式(本文统称为“信中信”现象)。这些在文体上属于书信的内容,叙事的层级等次不一,功能和效果也不尽相同。它们虽然并非都是提供现成答案的“锦囊妙计”,但确实有利于操控叙事进程:有的是为了设置更多的复杂线索、转移叙事的核心,有的则是为了避开焦点、混淆视听、制造冲突,在故意设置的混乱背景中立体展现主人公的心理和思想。作为套叠叙事、亚文本或次亚文本的“信中信”现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书信体和类书信体书写,也是其小说创作中一种力求创新突破的叙事策略。

[关键词]陀思妥耶夫斯基 早中期小说 “信中信” 类书信体书写 叙事策略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文本研究”(19BWW042)

[作者简介]万海松,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732)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5.009

引 言

考察书信的发展史,我们发现,现存的古代书信是通过不同的来源保存至今的,比如,通过文学著作、新发现的信件、碑文以及其他载体。“由于信函本身的性质能够吸收属于其他类型的文本,它就因此能进入散文、叙事、诗歌的框架。” [1]237这反映出书信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兼容性。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作为锦囊的书信或便条,基本上都是化解情节死结的妙计,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的小说中,书信究竟算不算锦囊妙计,还更多地取决于作家的叙事策略。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1864年前)和中期(1870年前后)的小说,中篇如《穷人》和《双重人格》(又译《化身》)《地下室手记》以及长篇如《罪与罚》《白痴》中,都存在长短不一的“文中文”等镶嵌叙事或套叠叙事形式。如德国学者就认为,《穷人》中“有些信件从体例上看,就像是一部部独立的短篇小说”[2]54。我们不妨把这些“文中信”“文中文”“信中文”和“信中信”等统称为小说叙事的“信中信”现象。

“信中信”现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书信体和类书信体书写,也是其小说创作中一种巧妙的叙事策略。这些大多在文体上与书信相关的文本内容,叙事层次不一,作用也不尽相同,但并非都是直接提供答案、化解情节死结、让故事平稳过渡的锦囊妙计,有时候反而是为了设置情节:阻碍或延缓情节、让情节过渡或跳跃、制造或加剧冲突、让故事收尾。而书信体小说中的书信,亦即真正意义上的“信中信”最值得重视,因此也是本文的研究重点。“信中信”多属于转述体,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标题中常见的“手记”“笔记”“日记”等(比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副标题就是“一位失败作家的手记”)类似,多为了证明小说具有传记般的真实性,而不完全是作家的虚构。在欧洲小说史上,许多书信体小说都会在序言或引言部分介绍书信文本的来由,以此证明故事的真实性,甚至还会在容易被读者误解的地方,以作为第三方的叙事者身份跳出来,或引导读者朝作家预定的情节发展方向去联想,或说明书信内容或者某一段故事的可信性,或反驳某种将要流播和已经蔓延开来的传言,等等。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说中的“信中信”

处女作《穷人》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而且,男女主人公通信的内容中还夹杂着女主人公的回忆录笔记、男主人公的回忆等,这可算作狭义的“信中文”;另外还有男主人公在瓦尔瓦拉搬离后的房间里发现的一封未发出的信,虽然短如便条,且只写了称呼和开头几个字,但这封信也可以认为是最直接意义上的“信中信”;《双重人格》中有大小戈利亚德金的来往书信,它们一真一假地展现了人性和思想的复杂,引发了主人公心理分裂,并最终导致了主人公被强行送进疯人院的结局;《九封信组成的小说》更是又一部以往来书信写就的短篇小说,曲折离奇而又半真半假的信件颇让读者费思量;《白夜》里的书信,从内容和风格而言,皆有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埃洛伊丝》(1761)的显著影响,因为19世纪上半期后者在俄国流播甚广。

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说中包括“文中信”“信中信”等在内的书信,大多是由写信人或者第一人称叙事者所牢牢掌控的,基本未能超出他们的实际把控能力,因此,这样的书信在小说中是完全小于人物及其形象的;它们所展示的情节和情绪都在叙事者的可操控范围内,它们的出现多是为了给这些人物形象续添一些新鲜色调,而不是改变他们在最初就具有的基本色彩。在《地下室手记》中,“文中信”出现了好几次,除地下室人写给一个军官的信外,还有大学生写给妓女丽莎的信,以及地下室人写给中学同学的道歉信。以这封道歉信为例,它在地下室人的转述中俨然成了他精神胜利的象征。其实明明是他酒后失言又失态,但经过他的描述,仿佛他还在为自己酒后的出格言行进行可笑的辩护,同时又在为自己不甘心低声下气地给别人道歉而在百般辩解。他自认为:“我特别感到满意的是我的那种‘有点无所谓’、甚至有点儿满不在乎(不过完全是有礼貌的)的风格,这种风格突然反映在我的笔下,它比一切可能的理由更能一下子使他们明白我对‘昨天这一切讨厌的行为’有我自己相当独立的见解,我完全地、根本地没有像你们诸位先生大概所想象的那样被压服,而是恰恰相反,我对这事是有一个像能平静地尊重自己的绅士那样的看法的。常言道:‘对好汉不以往事相责。’”[3]213他对此信甚至还有些孤芳自赏,认为它有点“萨德侯爵式的俏皮味道(игривость маркизская)”[3]212,而只有像他这样“有知识和有教养的人”才能写出来,换了别人就不知道该怎样摆脱此事了[3]213。显然,这封信更多地是为了彰显地下室人早就定型的与众不同、玩世不恭的少数派的性格特点。

除中短篇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部长篇小说更是内嵌了诸多书信或便条,因为写信既是当时人们的一种交流方式,也是情节构造的必备手段。这些书信也开始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悄然地影响并逐渐地改变着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比如《罪与罚》中就有多封较具创新特点的“文中信”。其中,第一封信就是母亲写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信[4]38-48。这封信对拉斯柯尔尼科夫下定决心去实施犯罪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因为它强化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本来尚不算坚定的认识,因为他认为社会不公而弱肉强食、强者有权逾越法律等。这封信以下列这些关键要素直接刺激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本已十分敏感的神经:第一,母亲和妹妹没有能力挣钱,只能靠典当和借贷来资助他继续求学,他们也没有别的希望,除了把他看作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和唯一的希望。第二,妹妹杜尼娅在地主斯维德里盖洛夫家做家教时受到了侮辱和欺凌,因此而身陷债务和名誉的陷阱,一时很难脱身。比起斯维德里盖洛夫家的羞辱来,满城风雨的流言和一些势利小人落井下石,用在大门上抹柏油的方式(表示这一家的女人不正经)的侮辱,才是她们乃至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很难承受的,因为被这些作为社会渣滓的“凡人”羞辱,是试图论证“超人”理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深以为耻的。第三,他认为,杜尼娅在家教风波之后同意嫁给律师卢任,显然是一种“卖身”行为,因为母亲已经看出来了:妹妹爱哥哥胜过爱她自己,但是在他看来,这对同样高傲的兄妹俩都是一种侮辱,尽管母亲历陈这桩婚姻具有诸多好处。“所以,我的好罗佳,他对你会有好处的,甚至在各方面都会有很大好处,因此,我和杜尼娅已经决定,甚至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明确地干起你未来的事业了,可以认为你的命运已经确定了。”[4]45第四,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不愿意成为讲究实际的卢任律师的秘书和合伙人,内心早就认为他世俗到庸俗的地步,而实际上后来他们的见面也印证了他的第一印象。第五,母亲和妹妹盼望尽快见到他,使得他担心自己到时候再也无心、无力去实践自己的“超人”理论,因为母亲也担心他学坏了。

值得注意的是,“信中信”现象也存在上述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母亲的这封信里。她在这封信里还提到了三封信:一封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之前写给她们的信,告知她们他当时失学和无钱交房租的现状。另一封信是杜尼娅在做家教时写给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一封严词拒绝他的正告信。这封信洗刷了母女俩所背负的污名,改变了母女俩的窘困,以至于母亲说:“总而言之,我的好罗佳,这封信写得义正词严,而且非常动人,以至于我一面读一面痛哭。一直到现在,我一读这封信,还是不能不流泪。”[4]42这封使杜尼娅母女名誉重获清白的密信,随后被公之于众,广为知晓,由此也引来了一封向杜尼娅求婚的信,这就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妻子的远亲卢任的求婚信,这是第三封“信中信”。另外,母亲对他的担心兼回忆,也可算是更次一级亚文本的“信中信”:“罗佳,你还像原来那样祷告上帝,相信我们的创世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吗?我害怕,心里很害怕,当今流行的不信教的风气是否沾染了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替你祈祷。好孩子,你想想吧,当你还很小,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膝头咿呀咿呀地学着念祈祷词,那时候我们一家有多么幸福哇!”[4]48

《罪与罚》中的第二封书信,是卢任写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母亲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密信,表示不想再见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并借此机会诬陷拉斯柯尔尼科夫与索尼娅的关系[4]274。卢任的这封信竭力要在他和杜尼娅的关系中排除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干扰,因此想利用普莉赫丽娅的善良却软弱无能的性格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殊不知,他的极端利己主义行为根本无法抹除掉他想与之建立亲戚关系的这个原生家庭中的母子关系和兄妹感情。这些血缘的情感,不是一向擅长官场或机关行事风格的卢任仅凭一封冷冰冰的公文体书信就能一笔勾销的。信中他对这一家人威胁道:“倘若无视我之恳求,致我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期而遇,我将不得不立即告退,届时夫人当自引咎。”[4]274这封私事公办的公文体书信,以先入为主的告知、要求和一意孤行的警告为主要特征,文绉绉的文风,如同出自官方或法律机构的一纸告知函或者正式通知,将其傲慢自大凸显得尤为夸张。

跟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起学习法律的大学同学拉祖米欣,一看到这封信,就称之为“诉状文体(судейский слог)”,并指出“现在的司法文件(судейские бумаги)都是这么写的”[5]180。出于气愤,拉斯柯尔尼科夫也当场对这封信大加批评:它虽为诉状体,竟然有语法错误和文句不通之处。“诉状文体(судейский)?对,正是诉状文(судейский),公文体的写法(деловой)……既不是语法非常不通(безграмотно),也不是非常地规范(литературно);公文(деловой)嘛!”[5]180在场的杜尼娅随即找到了原因:这种不算规范的诉状文体是卢任学力不足、照猫画虎的结果。“彼得·彼得罗维奇(即卢任。——引者注)并不隐讳,因家境困难他只勉强受了一点教育;他甚至炫耀说,他是靠自力更生奋斗出来的。”[4]292由此可见,卢任尽管身为律师,但在公器私用、私事公办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暴露了马脚——他的文字水平无法使得他在两种文体,即正式的法院公文体和自由随便的私人信函之间自由地来回转换,起码他的这种矫揉造作的做法和对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家自视甚高的鄙视,是瞒不过拉祖米欣等一帮受过正规教育、况且还是法律系的大学生的眼睛的。

事实上,在接下来和拉斯柯尔尼科夫同时出现的场合里,卢任倍觉尴尬,但是其言行举止又跟他的诉状信一样,充满了公事公办的公文气和傲慢的机关作派,完全不像是在因跟杜尼娅谈恋爱而参与到和她家人一起互动的活动中。首先,他准时达到,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拉祖米欣后,互不理睬。“在走廊上我们遇到了卢任,他是八点钟准时到的,正在寻找房间。结果三人一起走了进去,但彼此都没有看一眼,也没有打招呼。两个年轻人先走了进去,而彼得·彼得罗维奇出于礼节,在外间待了一会儿,脱去了大衣。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走到门口来迎接他。杜尼娅向哥哥问好。”[6]375其次,他在表面上不失礼貌的同时正在犹豫该如何言行,因此略显窘迫。“彼得·彼得罗维奇走进屋来向女士们点头行礼,相当殷勤却又加倍地拿着架子。不过,他看上去仿佛有点惶惑,还不知怎么办好。”[6]375最后,他还是决定保持像诉状信所给人感觉的印象那样,用傲慢的官腔和机关老爷的作派来跟他们说话。“一阵短暂的沉默。彼得·彼得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条香气袭人的麻纱手帕,擤起鼻涕来,那样子活像一个正人君子受到了人格侮辱,坚决要理论一番。还在外间时,他便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脱大衣,立即离开,以此狠狠地惩罚一下这两个女人,让她们立即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然而他下不了这个决心。再说他这个人凡事不喜欢不清不楚的。这会儿得把一切都搞个水落石出,因为既然他的命令这样公然遭到违抗,那定是事出有因。看来最好先把情况弄清楚,总有机会治她们,反正是攥在他手心里。”[6]375-376尽管不无做作,但在书如其人和人如其书这两者之间,卢任努力要做到完全一致;因此,在写了诉状信后,卢任的言语及其方式也几乎就是一种正式转达(体),即告知、通知甚至教训对方,他的言说和书信一样,已经失去了对话本有的交流和探讨的可能,本质上已经沦落为一种更加公文化和官方性的书信体——公开信,因为它只需要表达单方面的诉求和凌驾他人之上的态度,而根本不用在意别人对它的反馈。

尽管作为诉状文体的公开信拒绝对话、寻求自我闭环,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围绕这种“公器私用”的诉状信,往往会出现情节翻转的片段,即公开拆穿道貌岸然,甚至信誓旦旦、俨然板上钉钉的官样说辞,这也是作家所喜欢的常用手法,继承了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传统。谎言公然被拆穿的场合,往往也是考验当事人反应的极端处境。炮制谎言的当事人经常会原形毕露,出现面红耳赤、强词夺理、语无伦次、捉襟见肘等情况,这些实际上宣告拒绝对话的书信体的可笑,表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书信叙事只有回到对话和交流的初衷,才能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力和更可靠的文学性,而书信如果拒绝对话,只能是短命的、可笑的,甚至乏味的。比如,拉斯柯尔尼科夫就当着大家的面,拆穿了卢任这封诉状信中的谎言:“您在信上说,昨天我的钱不是给了被马踩死的人的妻子(尽管我的确是送给她的),而是给了他的女儿(在昨天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她)。您在信中说这番话的用意,就是想挑拨我和亲人之间的关系,为此您又用恶毒的语言诬蔑您并不认识的姑娘的品行。这完全是诽谤,是卑鄙的行为。”[6]383-384当众戳穿公开信,是一种对原本高高在上的崇高体的降格和对正式性(官方性)的解构,具有巴赫金所说的欧洲狂欢节中在广场上进行脱冕的喜剧效果。

有时候,当众供述偷听来的秘密也是揭发信的另一种变体。《罪与罚》中,斯维德里盖洛夫向拉斯柯尔尼科夫坦诚他在索尼娅隔壁房间的门后偷听来的秘密,就属于这种公开的解密(信)。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死后,斯维德里盖洛夫主动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表示,他愿意承担死者的丧葬费和她的三个孤儿的抚养费。“我把这两个小孩子和波列奇卡送到条件好一些的孤儿院去,给他们每人存一千五百卢布的托管基金,一直用到成年,这样可让索尼娅完全放心。”[6]550听闻此言,拉斯柯尔尼科夫震惊不已,在他还没搞懂对方动机之时,斯维德里盖洛夫就向他透露:他已经知晓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的秘密。他告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话,仿佛是一封被公开的揭发信或告密信,对着当事人的面当场拆穿了当事人本以为深藏不露的秘密。“要知道,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了指躺着死人的角落)”,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嗯,您不得不承认,难道‘真的该让卢任活着胡作非为,还是该让她去死?’要是我不伸手相助,那么‘波列奇卡,比如说,也会走上同一条路……’”[6]551这些基本都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原话,而这里最让他吃惊的,就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竟然知道他最为担心的事情,即波列奇卡说不定也会走索尼娅卖淫求生的老路。

二、作为叙事策略的“信中信”

“信中信”现象,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早中期创作中常用的一种叙事策略,也是欧洲文学史上惯用的叙事方式或技巧,作家在有所继承的基础上也寻求创新,力图对书信体小说有所突破。作为欧洲书信体小说的集大成者,“理查逊还通过‘信中信’的手法来提高作品的叙述能力和丰富作品的故事内容”[7]98,尤其是在其长篇小说《帕梅拉》中使用“信中信”来克服叙述的单调与乏味。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中期小说来看,与理查逊时代相比,“信中信”的叙述功效有了一些新的进展,有的是为了设置更多的复杂线索、转移叙事的焦点,有的则是为了避开主干、混淆视听、有意制造冲突,以便在混乱的背景中立体地展现人物的心理和思想,但总的来说都是有利于叙事的vPW9BB8z6Mwr2rFyJ2+7o4PROh9w1mXdj3D+3rGOZxs=进一步展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说中“信中信”的作用与功效大体有如下五点:

第一,如果借用巴赫金对《穷人》中“隐含对话体”文本的分析与解释[8]272-277,我们可以发现,隐含对话性的叙事期待往往在落空之时,正值叙事的喜剧性渐成高潮之势。比如,杰武什金在去陌生人家里借高利贷却未能如愿后,心情沮丧,觉得谁都在跟他作对,包括不让他用刷子的单位看门人、老是催他交房租的女房东,还有那个势利的爱捉弄人的假文人拉塔贾耶夫。拉塔贾耶夫曾捡到杰武什金写给瓦尔瓦拉的一封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了它,以此伤害了通信双方的名誉。“晚上,在拉塔贾耶夫那里,他们之中有人大声朗读我写给您的一封信的底稿,是我无意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我的小宝贝,他们拿我们大开玩笑!他们先是一再赞扬我们,然后拼命地哈哈大笑,这些不讲信义的人!我走到他们跟前,揭穿拉塔贾耶夫不讲信义,说他是个背弃朋友的人!可是拉塔贾耶夫回答我说,我自己才是个背弃朋友的人,说我尽搞女人,无往不利。”[9]104要知道,这些穷人把自己的声誉看得过重,有时胜过生命。这种当众的羞辱以及后来传扬出去的流言蜚语,让本来心灵已经受伤的杰武什金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击,与拉塔贾耶夫对骂起来。在小说中,对遗落之信或者失窃之信的突然公开,往往是加快情节发展、让情节突转的有效手段。而利用机会突然公开密信,常常也是利用揭穿事件来达到戏剧高潮的最佳时机。

在《双重人格》中,被自己的化身小戈利亚德金百般捉弄之后,大戈利亚德金羞愤难当,给他写了一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书信,目的是劝告对方适可而止、迷途知返,并以此挽回自己的面子、保留社会声誉。这封信是一封典型的察言观色、时时为对方着想的隐含对话体的书信(戈利亚德金边写信边想:“我做得是不是太过了?”“是不是话说重了?”“是否太伤人了?”[10]261),写信人先入为主地把收信人视为与自己平等、可顺利地对话的另一方,因为他写信时就有点畏首畏尾:“应该对他表现出点个性。不过为了缓和一下语气,在结尾时对他不妨奉承一番,说几句讨好的话。”[10]261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对方会明白自己的苦心,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亲爱的先生,要不是我坚信您的高尚真挚的情感和坦率秉直的性格,一定会向您本人指明亡羊补牢的办法,使一切恢复如初的话,我是不会用我的信来打扰您的。我满怀希望地相信,您不会把我的信看成是对您的一种冒渎,而拒不回复;亲爱的先生,大扎请交来人带回。恭候回音,不胜企盼之至。”[10]261-262当通信的一方把希望抬得越高之时,往往希望落空的可能性也越大,由此容易构建一个蓄势待发的误差或错位:某一方的书信中体现出来对话意图和对话渴求以及相应的心理活动,在得不到期待的回应,并往往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时,叙事的喜剧性效果就应运而生。

第二,书信可以作为一种特殊的对话策略,除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二人称叙事,还可以再引入第三人称叙事,构建起全视角的叙事模式。而且,书信作为贯通第一、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桥梁,其对话性特征也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延续到其他非书信体小说中。一位美国学者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三人称叙事也往往带有对话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他(指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者注)的笔下有第三人称叙事者,这个角色也会被削减到极致。他的人物像在这些书信中那般直抒胸臆,要么通过独白(往往像是在自言自语),要么通过与其他人物对话。”[11]19

比如,在《双重人格》中,大戈利亚德金偶然看见他一直企求的小戈利亚德金的回信,而这信其实是同事瓦赫拉梅耶夫写的,表明他要向自己的化身伸张权利和正义的诉求已经被更多的第三方知晓,而且还在更广的范围内扩散开来,尽管这是大戈利亚德金原先所未曾想到和不愿意的。来信含蓄而严厉地指出:“虽然您招致了许多流言飞语,亲爱的先生,据一些聪明者所说,从首都的各个角落,进而许许多多的地方,亲爱的先生,都能够得到和您有关的消息。”[10]271至于小戈利亚德金,这个他所一直寻找并想要当面申诉甚至加以斥责的对手,瓦赫拉梅耶夫告诉他,这样的人“在正直、诚恳的人群中您随时都能找到这位先生”[10]271,说明整个社会对这类化身的看法已经跟大戈利亚德金截然相反,他们的道德观已经势若水火,这也就加剧了戈利亚德金的双重性,即加重了他和整个社会之间的撕裂。这种第三方视角的书信,补充和丰富了整个小说叙事的全视角模式,让读者看清楚主人公本身所处视角的局限性,增强了对整个作品叙事视角的掌控程度。同样是在《双重人格》中,这位瓦赫拉梅耶夫告诉了大戈利亚德金根本不知道的若干事实:他的仆人彼得鲁什卡不但酗酒还是个小偷,他一直在偷主人的东西,并积攒起来变卖掉。这种他者视角的构建,正如戈利亚德金在读到这封信后的状态:“一道新光线穿透了两天来一直包围着他的模糊不清的团团迷雾。”[10]272在后面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中,围绕涅朵奇卡所读到的一封神秘情书,陀思妥耶夫斯基创建了多重的戏剧性冲突,而冲突场景的戏剧性张力则完全是由对话本身发展起来的。对此,美国学者认为:“对话围绕着一封神秘的信件展开,这是成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又一个典型特征。”[12]54

第三,也正因为第二点,就衬托出第三个鲜明的特点,即在全知视角的反衬下,某一方单独发出的书信所陈述的事实越是一本正经,就越会显得目光短浅、更为可笑,这时,信中所针对的人和事往往不但适用于受信人,也比较符合写信人。在《双重人格》中,大戈利亚德金看到瓦赫拉梅耶夫的信后所写的回信,其论断在全知的读者视角看来似乎更适合他自己:“最后,亲爱的先生,我请您转告这些人,他们的古怪追求和卑劣的狂想,即通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把别人从其占有的圈子里排挤出去,并且取而代之,这卑劣的狂想理所当然地引起人们的诧异、蔑视和惋惜,此外,他们也只配被送进疯人院;再说了,这样的关系也是法律所严格禁止的。”[10]274除此之外,更有可能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打算把戈利亚德金及其周围人都描写成一群想要排挤他者却最后只能失败、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自私自利者,这样的社会也就是戈利亚德金所说的自以为清白无辜,其实是寡廉鲜耻、蛮横无理和令人愤慨的群体,他们所自诩的“关于自己的位置的想法”是“百分之百符合道德”的说辞,本质上是排他性的、唯我独尊的利己主义思想在作祟,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则是坚决反对这种排他主义的,特别是在他初入文坛时,他虽然十分渴求获取“自己的位置”,但也知道走这条道路若要成功就需要付出艰辛的代价,因此在早期小说中,他不同程度地抗议和控诉这些既得利益者看似合理其实蛮横的霸道行为和排他主义——有这些想法和行为的人,都“只配被送进疯人院”,正如戈利亚德金最后的结局一样。从这方面来看,这类“信中信”在文本的叙事中起到了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反讽效果。

第四,书信被第三方的偶然窥视,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情节波动和人物冲突。当然,如果书信无意失落,也有可能是作者出于故意缩小情节所涉及范围的需要。书信内容所涉影响的扩大与缩小,完全由作者决定,这要比其他突如其来的生硬的情节设置显得更加自然、人为痕迹更轻。正如美国学者所指出的,小说中的书信既有桥梁也有阻碍的作用。“书信作为冷漠和亲密之间的中间步骤,有助于叙事行为的展开,将通信的当事人引导至任何一个方向。”[13]186在《双重人格》的最后一章,戈利亚德金发现那封假冒克拉拉小姐之名、请求他与之“私奔”的书信,最后竟然被他弄丢了,但他所担心的只是自己的名誉会因此而进一步受损。“让他吃惊的是,口袋里没有信。‘这是怎么搞的?’失魂落魄的戈利亚德金先生喃喃地说,‘我把它放在哪儿了?或许是弄丢了?真是祸不单行!’他最后感叹地说了一句。‘唉,要是现在落在坏人手里呢?(是啊,可能已经落到这种人手里了!)天哪!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呢?那就会,哎呀……我的命运怎么这么倒霉呀!’”[10]333而在《九封信组成的小说》的第八小节里,彼得·伊万内奇同时收到两封信,其中一封竟然是自己妻子曾经写给情人的情书或者说是约会信,第二封信是转寄前一封偷情信的当事者本人的说明情况的短信,它无情地嘲笑对方:他之前夸张的书信文笔竟然使其对妻子出轨一事毫不知情;虽然伊万·彼得罗维奇平静地告知了对方自己接下来的行踪和安排,其实是有意地、不动声色地羞辱对方,并对此桩“秘闻”以及对它的后果进行伤害性更大的嘲弄。这种短信具有密告信的特点,使用了密告事件当事人的原信,用有力的证据达到了打倒对方之前在文字上占尽辞藻华丽之优势的目的,以出其不意的一击猛地震撼到对方,让其之前的傲慢气势迅即化为泡影,尽管在语言上并未像对方之前的信中那样舌吐莲花、嚣张凌厉,但是实际上,利用“信中信”确实赢得了打击对方的主动权,在多次过招后终于扳回了一局。可未曾料到的是,对方也会使用这种手段,并迅速以同样的方式寄给他两封信,一封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妻子曾经写给叶甫盖尼的一封情书或者说绝情信,另一封则是彼得·伊万内奇回应伊万·彼得罗维奇上封短信的内容而写“告知函”,实即回应性的讥讽信。这些互为镜像式的揭短信,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的情节突变,从理论上说似乎可以一直无穷延续下去。

第五,作为“文中信”或“信中信”中的最后一封信,往往也可以发挥表明情节发展线索面临转变、宣告故事已接近尾声等功效。在《穷人》中,杰武什金在其最后一封信中的哭诉,就是在抗议他和瓦尔瓦拉心灵交流的自此中断。“您还要给我写信,您还要给我写一封信,把一切都告诉我;您走后,就从那儿写信给我。不然的话,我的美妙的天使,它岂不就成了最后的一封信了,可是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封信成为最后的一封。怎么会突然之间,的的确确成为最后的一封!这可不成,我要写,您也要写……”[9]148而在《九封信组成的小说》中,也是用这些“信中信”来宣告互相嘲讽、彼此伤害的剧情的最终了结,虽然是不了了之的故事,但是再以互为镜像的回击信形式继续发展下去,也许就不可能具有这些已有情节的戏剧效果了。尽管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作为“文中信”或“信中信”中的最后一封信,小说中一切延续下去的可能都会存在,但终究需要“最后一封信”,只有它才能终结一段故事、一条线索、一份情感等。所以说,书信既可以作为开端和序曲,也可以用作闭环和终结。“在书信体术语中,最后性(finality)是通过不无动机的放弃写作、作者的死亡、收件人的到来加以实施的,而神秘的沉默则实现了书信形式的开放性潜力。”[13]187

三、“信中信”的功能与局限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中期小说的“信中信”叙事,既是他学习写作之初对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大胆的尝试,也表明他在《穷人》成功后对书信体形式的开拓与创新的努力。尽管他并未对此集中进行过经验总结,但在如今,面对这些文学遗产,我们有可能也很有必要对此进行些许梳理,考察其中的利弊,发现一些值得借鉴的地方,也能使我们更加合理地、实事求是地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信体创作方面的贡献和不足。我们认为,就作家书信体创作中的“信中信”方式的叙事,存在以下一些特点,其中既有利也有弊。

第一,“信中信”虽为小说虚构,但从来源看却是虚实结合的,因此也会有准确和平实的一面,有时姑且可被视为信史,或者为构建真实、完整的场景提供某方面的史料。例如在《罪与罚》中,索尼娅替拉斯柯尔尼科夫写的西伯利亚来信,虽平淡朴素却真实可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很长时间并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尽管他在西伯利亚一安顿下来就与彼得堡通信了。他们的通信是通过索尼娅实现的,索尼娅每月按时以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名义给彼得堡写信,每月按时收到彼得堡方面的来信。起初,杜尼娅和拉祖米欣觉得索尼娅写的信干巴巴,读来很不满足;但后来他俩却觉得,信写得再好不过了,因为根据这些来信他们最终也能全面准确地了解那位不幸哥哥的处境。索尼娅在信中写的都是最普通的日常琐事,她极其简单明了地叙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苦役生活的全部情形。信中既没有写任何她个人的希望、她对未来的揣测,也没有写她个人的感情。她并不试图去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和他的内心世界,而只是记述了事实:也就是他亲口说的话,关于他身体的详细情况,探视时他有些什么愿望,向她提过什么要求,托她干什么事,等等。所有这些情况都写得详尽无遗。于是,不幸哥哥的形象便跃然纸上,那么逼真,那么清晰;这里决不会弄错什么,因为清一色是可信的事实。”[6]681-682这是书信最原始、最基本的功能的体现。

第二,书信体的第一人称的自我叙事方式,跟转述体的第三人称叙事方式相比,本身就显得更亲切可信。有时候,通信人与受信人的对话式叙事,排除了隐含的第三方“他者”的窥视,直接而有效。这时候,书信是只有通信双方才知晓的交流暗号。例如,在《白夜》中,娜斯琴卡和前房客相约再见的暗号,就是在某个地方留下一封信。“当时约定的是,他一回来便立即告诉我,方法是:在我们所认识的一些人那里某个地方给我留一封信(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关于这件事一无所知),或者:届时若无法给我写信——何况有时信里也说不清楚,那就在他回来的当天十点钟来到这里,在我们约定的地点见面。”[14]216正如美国学者所说:“这些信件的作者不仅雄辩地表达自我,且不受作者显见的干预。人物在此直接传达他们的想法和感受,而不像那些有第三人称叙事者的小说。读者立即被引入他们的意识,他们对自我的印象以及他们对世界的反应。”[11]18

有时候,书信也决定着叙事人称的变化和叙事主体的转换。在《地下室手记》中,地下室人写了一封要求对方赔礼道歉的信,虽然它实际上并没有发出,该信从形式到内容上都是面对作为第一人称的写信人和作为第三人称的读者的,因此,这是排除了作为第二人称的收信人的一种叙事策略,为第一人称的作者的沉浸式写作继续开路,所以,它的内容具有很大程度的主观性,有时甚至是完全虚构的、欺骗性的。当地下室人觉得自己在台球房受到了一个军官的不经意的侮辱后,他对此事耿耿于怀、恼火愤懑,在给某家期刊投稿了一部自认为是“造谣诬蔑”的小说(结果未能发表)后,还觉得难以解恨,于是,他想出了给此军官写信的决定。“最后我决定向我的敌人提出决斗。我给他撰写了一封优美而动人的信,要求他向我道歉;如果遭到拒绝的话,信上则相当强硬地暗示着决斗这一着。这封信是这样写的,只要那军官稍微懂一丁点儿‘美好而崇高的’,那他一定会跑到我身边来搂住我的脖子并奉献出他的友谊。那该多么好呀!我们就会言归于好!就会言归于好啦!我心想:‘他会用他的官运亨通来保护我;我可以用我的满腹经纶来使他变得高尚,还可以用……思想,还有许多可能的东西!’请想想看,他侮辱我至今已经过了两年,而我的挑战是最不成体统的时代错误,虽然我的信十分巧妙地对时代错误有所解释和掩饰。可是谢天谢地(我至今都对上帝感激涕零),我没有把我的信寄出去。我一想起如果我把信寄出会出什么事时,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3]101显然,叙述者也认为,一旦信发出去的话,后果就可能不受他决定了,这样的话,他或许就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叙述内容和方式,第二人称的收信人也许就要成为文本中的第一人称或者第三人称。

第三,除了文学本身不可避免的虚构性外,即便书信是第一人称叙事,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叙事的“不可靠性”,特别是那些挑拨离间、混淆是非的匿名信和诬告信,以及那些只讲述部分有利于当事人的事实的公开信和半公开信等。书信起初是代替当面对话的语言和意义的载体,早先本身是一种作为“中介”的叙事,而当面对面对话的物理障碍都消除之后,有时候反而会因为心理隔阂而更愿意采用通信的方式来传达某一方的思想和意志。这也就是警告信和恐吓信、匿名信和诬告信,乃至公开信和半公开信得到频繁使用的主要缘由,特别是在书信不再成为主流的交流方式的后书信时代。在《双重人格》中,大戈利亚德金自认并非他的冒名顶替者的对手,所以让别人转送他专门针对后者的警告书信,其实反而暴露出他的胆怯和虚伪。其软硬兼施的警告显得苍白无力:“否则,我甚至准备采取断然措施。……其实,一切悉听尊便——亦可兵戎相见。”[10]281当然,这里也不排除延续了欧洲中世纪文学的某些叙事特征,因为骑士们需要第三方来转送对方自己决定与之决斗的挑战书,但是,放在彼得堡这样的现代性都市的大背景下,这种骑士风度显得实在滑稽,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骑士文学伸张正义的传统色彩,反而被涂抹上了现代派文学的荒诞基调。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个人专刊《作家日记》1877年5—6月号第一章的第二篇文章《论匿名的谩骂信件》里,专门谈论在那个年代十分常见的匿名信现象,特别是对收信人直接人身攻击的匿名信,他认为这一现象是时代的痼疾和顽症。“说到文学,那么毫无疑问,匿名谩骂的信件构成了当代俄罗斯文学不可分隔的一部分,而且会伴随着它的全过程——出版家中间以及作家中间有谁不收到这种匿名谩骂的信件?”[15]746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关于匿名信,在写作和效果之间存在着一个悖论:越是骂得凶,收效越差;越是写得客气,越是有效果。“我们尚缺乏经验的匿名者似乎还未曾料到,他们的信骂得越凶,它们就越是伤不了人,对人是无害的。这是一种良好的特征,它表明我们的匿名作者们虽然火气很大,但是毕竟没有涵养,而且也不懂得,他们恶毒的匿名信越是写得客客气气,语调越是庄重,那么它就将起到更加凶狠和强有力的作用。看来这种狡诈手法在我们这里还不发达,这种事还没有达到二级、高级的阶段,看来还刚刚处于最开始的阶段,还只不过是不可遏止的怒火刚一发作的产物,而不是深思熟虑的、教养很好的那种愤怒情感的结果。还可以说,这不是那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准备做出极大牺牲并学会忍耐的西班牙式的报复。”[15]747当然,与读者来信中那些思想不甚成熟的谩骂匿名信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匿名信基本不存在这种低俗的怒骂,且都是文质彬彬的叙述、说理和质问,匿名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叙事中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对小说读者未能预见和料想到的情节的补充,这种作用也往往只是有利于写匿名信的当事人,因为它也只会涉及部分真实,而非一览无余的全部事实。一旦匿名信的虚假多于真实,其效果只会给小说阅读者制造“陷阱”,造成“误判”,不得不将悬念留到最后一页,甚至可能在最终并不解开谜底,而是留下一个悬念的尾巴,让读者继续猜测,造成意味无穷的效果。

第四,仅以书信为载体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往往因视角局限而不利于小说走向宏阔的史诗,只能使小说成为宏大叙事中的亚叙事和次要叙事。例如《白夜》中,娜斯琴卡等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后,就再也没有与“我”这个男主人公见过面,而是以一封书信代替了她本该与他延续下去的交往,显然这时他们再次见面已经不合适。她的来信主要是告知、道歉和感谢,但是,书信内容有限,而且她和心上人走向婚姻的故事还刚刚展开,她所需要的做的,就是不让“我”在感情上消沉、内心堕落。这封信不让他因为这件事而加速退缩到他的幻想世界中去。尽管在男主人公看来,“阳光突然从乌云的背后窥视了一眼,重又躲藏起来了;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一切东西在我的眼里有变得暗淡无光了”[14]239,并且还因此预见到自己孤独终老的模样,但他和娜斯琴卡的偶遇,毕竟只是他整个人生中一个非常短暂的片刻和一次偶然事件,仅仅是对他的幻想主义情结的考验。如果要叙述他漫长而有意义的一生的话,那就将是另一部长篇小说的题材和容量了。

毕竟在书信的世界里,“我”的活动和所知范围也是极其有限的,除他人的故事可以用他人的书信以第一人称讲述外,一部有野心的长篇小说还是需要一个或一些全知的视角来展开所有的线索和故事,以便实现多主线和大场面的交接与融合。显然,书信或书信体小说还不能以理想的方式达到这种规模宏大的效果,除非书信本身也是一部长篇小说或者接近于史诗的长篇作品,但在既有的文学史中,书信作为史诗作品极为少见(比如,较多的说法是认为“书信体小说实际上是夸大了的戏剧性独白”[16]192),且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史诗小说的某些因素,而不是具有所有的必备因素。尽管作者或许有野心,但无论如何书信的形式都会使作者的野心受到种种限制。因此在今后,相较于单篇独部地问世的书信创作或书信体小说,书信会更常见地以“文中信”或“信中信”的形式出现在小说等文学作品中。

余 论

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固执地认为,每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自有与其相适应的文学体裁,所以,他在世时还不曾尝试过将自己的小说改编成戏剧等其他体裁。但是,当有别人愿意尝试时,他并不会反对,却对此基本不抱成功的希望。比如,当奥博连斯卡娅公爵小姐请求他授权将《罪与罚》改编为戏剧时,他一口答应,表示大力支持,但同时又谨慎地提醒她:“有某种艺术秘密,由于它的叙事形式永远不能在戏剧形式中找到与自己相适应的东西。我甚至相信,对艺术的各种形式而言存在着与其相适应的一系列艺术思维,因此一种思维任何时候也不可能通过与它不相适应的另一种形式来表现。”[17]856当然,《罪与罚》在作者的有生之年未能成功地改编成戏剧上演的主要原因,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内容与形式的相适应原则,而恰恰是内容中的政治和现实因素,其多个尝试的戏剧版均未能通过书刊机关的审查。

可以想见,随着书信在形式上的发展,虽然实现书信功能的方式与手段也在因技术的增强而不断增多,但是,作为纸媒的书信或者说具有对话和交流功效的书信体叙事,即使会逐渐式微、被多数人以其他的形式替代,但却不会彻底消亡,它们甚至会适时地以不同的变体再现或“复活”。而“信中信”现象,如果不仅仅局限于书信这一文体,其本质就是一种套叠叙事或嵌入叙事,就文学的发展来看,这种逐级套叠或嵌入的叙事方式也是不会被完全放弃或消失殆尽的。

[参 考 文 献]

[1]施文华. 保罗与保罗书信[M].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22.

[2]安德里亚斯·古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传[M]. 强朝晖, 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1.

[3]陀思妥耶夫斯基. 地下室手记[M]. 伊信, 译; 蔚乾, 注.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4]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上[M]. 力冈, 袁亚楠, 译;白春仁, 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7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5]Ф.М. 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Т. 6.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M]. Л.: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73.

[6]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下[M]. 袁亚楠, 译; 白春仁, 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8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7]李维屏. 评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艺术[J]. 外国文学评论, 2002 (3).

[8]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 顾亚玲,白春仁, 译//巴赫金全集(增订版):第5卷.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

[9]陀思妥耶夫斯基. 穷人[M]. 磊然, 译//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长篇、中短篇小说.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0]陀思妥耶夫斯基. 化身[M]. 郭家申, 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1卷: 长篇、中短篇小说.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1]约瑟夫·弗兰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讲稿:斯坦福大学年度研讨班课程[M]. 玛丽娜·布罗茨卡娅,玛格丽特·弗兰克, 编; 糜绪洋, 译.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

[12]TERRAS V. The young Dostoevsky (1846–1849): a critical studyoI04rJ+LsoW7zvoOV/ZvRw==[M]. The Hague: Mouton, 1969.

[13]ALTMAN J G. Epistolarity:approaches to a form[M].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3.

[14]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夜[M]. 郭家申,译 //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2卷: 中短篇小说.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5]陀思妥耶夫斯基. 论匿名的谩骂信件[M]. 张羽,张有福, 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0卷: 作家日记(下).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16]约瑟夫·弗兰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叛的种子(1821—1849)[M]. 戴大洪, 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

[17]陀思妥耶夫斯基. 致瓦·德·奥博连斯卡娅[M]. 郑文樾,朱逸森, 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第22卷: 书信集(下).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责任编辑 连秀丽]

Is Any Silk Bag a Clever Trick?——On the “Letter in the Letter” Phenomenon in Dostoevsky’s Novels of His Early and Middle Period of Writing

WAN Hai-song

Abstract:In the stories and novels of Dostoevsky’s early and middle periods of writing (before 1870), such as Poor Folk, The Double, A Story Composed of Nine Letters, Notes from Underground, Crime and Punishment, Idiot, etc., there are common forms of “letter in the text”, “text in the text”, and “letter in the letter”, which are collectively referred to as the “letter in the letter” phenomenon in this essay. These are the contents of letters in style, with different levels of narration and different functions and effects. Although not all of them are “tricks” that provide ready-made answers, they are indeed beneficial to manipulate the narrative process: some are to set more complex clues and shift the center of the narrative, while others are to avoid the existed focus, confuse the audience, create conflicts, and present the heroes’ psychology and thoughts in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s in a deliberately chaotic background. As a phenomenon of overlapping narrative, subtext, or sub-subtext, “letter in the letter” is not only Dostoevsky’s unique techniques of epistolary novels and similar epistolary writing, but also a narrative strategy that strives for innovation and breakthrough in his novel creation.

Key words:Dostoevsky Novels of Early and Middle Period “Letter in the Letter” Similar Epistolary Writing Narrative Strate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