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程颐乃《春秋》宋学之推助者,视《春秋》为“圣人之用”,以为学者只观《春秋》亦可尽道。其曾揭示治经之要领,如“《传》为案,《经》为断” “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凸显了《左传》解经之功能。晚年著《春秋传》,阐发正人伦、谨名分、尊周王、攘夷狄诸大义;且持天理、人道取代微辞隐义,进行创造性诠释。对于《春秋》或书或不书、或称或不称之笔削,与夺进退、褒贬劝惩之指义,抑纵、微显相反相成之笔法,事同则辞同、事同而辞异诸书法义例,观百物、聚众材与张本继末、系统宏观之比事属辞解经方法,程颐《春秋》学多有具体而微之提示。
关键词:
程颐; 《春秋传》; 《春秋》; 诠释学
中图分类号:B244.6A009110
程颐曾命弟子刘绚作《春秋传》,以不尽本意,乃更为之书。①于是晚年著有《春秋传》一卷,揭示《春秋》诠释之策略。②其视《春秋》为“圣人之用”,以为“学者不观他书,只观《春秋》,亦可尽道”③。
程颐著《春秋传》(以下简称《程氏传》),期待学者“通其文而求其义,得其意而法其用”,庶几“得其门而入”,可以“极圣人之蕴奥”。④由此观之,从“通其文”以“求其义”为策略,提示解经之法门,自是程颐《春秋》诠释学特色之一。
《孟子·离娄下》称“其事”“其文”“其义”为孔子作《春秋》之三元素,《礼记·经解》以属辞与比事二者作为《春秋》教之纲领。由此观之,程颐探求《春秋》微辞隐义之门径,偏重“通其文”之属辞约文工夫。钱钟书《管锥编》称:“《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⑤程子之《春秋》学,足以当之。
经典诠释,从汉唐之章句注疏,衍化为宋元明之义理性理学阐释。北宋程颐《春秋》学,提示若干解经之方法与门径,推助《春秋》宋学之发展,贡献良多。⑥宋陈亮跋《程氏传》,称“其义甚精,其类例博矣”⑦,可见一斑。义精、例博如是,宜其为《春秋》宋学创造性诠释之宗祖。
程颐有关《春秋》学之文献,主要见于《二程集》,较集中于《河南程氏经说》卷四《春秋传》。此外,尚零星散见于《河南程氏粹言》卷一,《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五、一七、一八、二〇、二一、二二、二三,《河南程氏外书》卷五、六、八、九、一一、一二,等等。其他,宋吕祖谦《春秋集解》,征引诸家“伊川先生解”,李明复《春秋集义》之说解,繁引“程颐曰”,皆颇见征存。清孙承泽《春秋程传补》专主《程氏传》,桓公十年后,多取《伊川先生四》《河南程氏遗书·伊川先生语》《河南程氏外书·春秋录拾遗》补之,亦值得参考。
本文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除了以《程氏传》作为研究文本之外,又参考《程氏经说》,梳理《二程集》中有关文献。对程颐之《春秋》诠释学,借由全面考察,进而掌握《春秋》宋学之本末源流,当有助于平议汉学、宋学之纷争。
一、 以传释经与经传互证
程颐推崇《春秋》,称其为“经世之大法”“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不赞同“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①《春秋》之经学地位,备受程子之推崇与肯定,有如此者。
孔子《春秋》,笔削鲁史记(即《不修春秋》)而成书;虽薪传古春秋记事之成法,然孔子《春秋》有“丘窃取之”之义。因或笔或削,而见独断别裁,以寓托褒贬劝惩。②而一般史乘,以实录信史为依归,如晋良史董狐书“赵盾弑其君”、齐太史昆仲书“崔杼弑其君”之类。故孔子《春秋》为经学,鲁史记为史学:前者有义,近历史哲学;后者无义,实历史记事。
《春秋》之书法,或笔或削出于“丘窃取之”,然后“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故微辞隐义难知难晓。何况,书写若触忌犯讳,往往推见至隐。于是,有《左传》以史传经,《公羊传》《穀梁传》以义解经。程颐如何看待经传之关系?程子解经何以独厚《左传》、偏重叙事?
(一)《春秋》如断案,《春秋》如治法,以笔削昭义
程子强调《春秋》之属性,乃“百王不易之大法”③。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④,乃经学、历史哲学、政治伦理学,不纯然为史学。程颐视《春秋》为“圣人之用”;所谓“用”,必攸关天下国家、经世外王之工夫⑤,宋学之淑世精神已具体而微呈现。
《程氏传》以为:“《诗》《书》《易》如律,《春秋》如断案;《诗》《书》《易》如药方,《春秋》如治法。”⑥云《春秋》如断案、如治法者,以比较而言之。《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拟之决狱,犹如事案;《春秋》经则如决断、如法条。程颐《春秋传序》称:《春秋》大义易见,所以难知者,在于“微辞隐义,时措从宜”⑦。然则,如何考求难知之微辞隐义?关键即在“如何书”之笔削书法。
孔子作《春秋》,凭借“或抑或纵,或微或显”⑧之修辞书法,以体现“或与或夺,或进或退”⑨之治法与断案,进而完成劝惩褒贬、经世资鉴之大用。此实自或笔或削之书法推衍而出。元赵汸《春秋属辞·笔削以行权》不云乎:“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⑩或笔或削,或书或不书,皆是相反相成、相需相求之有机组合。善加运用,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或与或夺,或进或退,体现惩劝资鉴之义;或抑或纵,或微或显,则因属辞可以推求其义。要之,多不离比事属辞之《春秋》教。B11《春秋》所以为“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者,以此。
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由于“其义,则丘窃取之”,别识心裁出于圣心之独断,故“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别裁独断,出于孔子“窃取之”,于是造成“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B12《春秋》解读诠释之困难,或在于此。
(二)事据《左传》,以考经之事迹
《春秋》由于或笔或削,微辞隐义遂不可以书见,于是有三传各依所见解经:《左传》以历史叙事为主,《公羊》《穀梁》侧重历史哲学。《汉书·艺文志》称左丘明“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四库全书总目》称“删除事迹,何由知其是非;无案而断,是《春秋》为射覆矣”①,亦肯定《左传》以史传经之贡献。
《程氏传》及程子相关论述,解说《春秋》之微辞隐义,运用之方法,除了以经治经之外,亦多兼采《左传》事案,相互发明。汉桓谭《新论》谓:“《左氏》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②宋胡安国《春秋传序》亦以为:“空言独能载其理,行事然后见其用。”③今考程子说《春秋》,大抵以《左传》《春秋》相互发明为主。
程颐研治《春秋》经,曾揭示二大纲领,一曰“《传》为案,《经》为断”④,二曰“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⑤云云,在在凸显《左传》叙事征实、以史传经之功能。⑥程颐提示:“《春秋》,圣人之用也”⑦;“《春秋》如治法”⑧。因此,倡导“以传考经之事迹,以经别传之真伪”,经传交叉印证,相得益彰。如是而考索《春秋》之微辞隐义,成效将更理想。宋苏辙《春秋集解》解读《春秋》,专主《左传》叙事。⑨元赵汸《春秋师说》解说《春秋》,依据《左传》事实。⑩大抵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推本溯源,要皆以程颐《春秋》学为发始。
二、 独抱遗经究终始与创造性诠释
(一)张本继末、反复究观与比事属辞之解经法
中唐啖助、赵匡新《春秋》学派,提倡“《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B11,影响宋代“弃传从经”,以经治经之风气。一般而言,北宋经学,尤其《春秋》诠释学,大抵“本于陆淳,而增新意”B12,遂开以义理、性理阐释经学之风尚。
就北宋而言,刘敞《春秋》学之以己意解经,首开经学义理学研究之先河。从此以后,“惟义之求”逐渐成为北宋《春秋》学之主潮,如程颐《程氏传》、孙觉《春秋经解》、萧楚《春秋辨疑》、叶梦得《春秋传》《春秋考》、崔子方《春秋本例》《春秋经解》之伦。其中,程颐为理学大师,以义理、性理解经,故其《春秋》学实居关键影响之地位。
历史事件多由始、微、积、渐演进形成,故程颐《易传》称:“渐不可长,小积成大。”B13历史发展,既由始、微、积、渐化变而来,故研治《春秋》,必须采取宏观之视野,发挥系统之思维,“通全《经》而论之”B14,必须“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然后能造其微”B15。若止就一事一义,孤立单独考察,将难以窥见圣人之用心。故程颐《春秋传序》云:“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B16
所谓“识化工”“知作室”,犹亲睹孔子“窃取之”之义。其义,寓存于史事辞文之中;始、微、积、渐,既为史事发展之原则,故《春秋》之解读,必须因史事以考察史义,采宏观而系统之思维,始能探究本末终始。何况《春秋》体则编年,相关事迹不连贯;唯有排比其事、连属其辞,绾合而通贯之,《春秋》之微辞隐义,方能识其神而知其用。元程端学《春秋本义》治经,有所谓大属辞比事、小属辞比事者,①自是程子《春秋》解读法之发用。清方苞《春秋通论·通例》称“先儒褒贬之例多不可通,以未尝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耳”②,亦不异程子“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③之说喻。
清方苞《春秋通论》称:“《春秋》微辞隐义,每于参互相抵者见之。”④《春秋直解》谓:“经文参互,及众说殽乱而不安者,笔削之义每出于其间。”⑤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即是相反相成、相需相求之有机组合。其体现形式,诚如方苞所云“参互相抵”“经文参互”。解读破译之道,唯有贯通全书始能洞明其义。始、微、积、渐,既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故程颐强调:不当“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用心”⑥。如是提示,于解读《春秋》经典之微辞隐义,颇富启发意义。
孔子依据鲁史记而作《春秋》,盖因仍其事迹,而损益其辞文。历史发展既由微之著,积渐而至化变,孔子据实书事,分年记叙,于是《春秋》遂如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所谓“法布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相为左右,以成文采”⑦。后人研治《春秋》,贯通全经而考其义类,犹“观百物”“聚众材”,而后能识化工之神,而知作室之用。《春秋》体则编年,事迹不贯;唯排比其史事、连属其辞文,联络而通贯之,孔子作《春秋》之微辞隐义,始得以识其神而知其用。程颐提示学《春秋》之要领,为“优游涵泳,默识心通”⑧;其后元黄泽治《春秋》,探究书法,谓“只须虚心静定涵养,然后圣人之心乃可得见”⑨;清方苞治《春秋》,阐发程、朱之学,以此为体,发为作用,而称“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通全《经》而论之”⑩,往往能“造其微”,推而求得《春秋》之微辞隐义。此以理学思维,作为解经发想者,《春秋》宋学之经典诠释往往有之。
《春秋》大义易见,而微辞隐义难知,程颐《春秋传序》提示甚明。如何考求难知之微辞隐义?程颐提示,“或抑或纵,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B11云云,于辞文相反相成处,最当留心关注。清方苞《春秋通论》《春秋直解》之发明,已述于前。程颐之提示,于解读《春秋》之微辞隐义,颇富发踪指示之价值。
刘师培曾称:“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B12张本继末、反复究观之比事属辞解经法,自是薪传古春秋记事成法,而又实事求是、有所补充与发展者。
(二)阐明天理人道,取代微辞隐义,进行创造性诠释
自汉学蜕变为宋学,其中之因革损益,大抵因应义理性理之探究,而蔚为别开生面之经学诠释方式——经学性理学之阐发。论者以为:宋代经学以发明义理为主要特点,而理学则是当时诸多义理之学的一个主要流派。B13孔子作《春秋》,以文辞修饰寄托B14,体现政治道德伦理规范。B15《春秋》宋学之经典诠释,于此最称擅场。而程颐《春秋》学,堪称发端与宗祖。
以义理为中介,促使宋代经学富含理学化倾向,如持天理、性命诸观点,以及“存天理、灭人欲”诸理学特质,作为阐发经典义理之视角,①于是生发出一种新异之读经与解经向度。换言之,性理之探讨,为理学基本特点之一。理学家注重义理,关注之范畴极多,举凡气、天、心、性、礼、乐、孝、悌、仁、义、诚、敬、伦常诸课题,而以论心性本体最居关键。②张载提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程颐强调“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③,所谓天命之性,多涉及本体论之范畴,④故曰:理学,即性理之学。
就《春秋》学而言,如孙复《春秋尊王发微》、程颐《程氏传》,乃至胡安国《春秋传》,渐渐形成理学化之经学。“理”,本为二程学术之核心范畴,程颐将之移植导入《春秋》学之诠释系统中,进而转化《春秋》之“义”,抽换成理、天理、人理之概念,巧妙移植嫁接到《春秋》学,促成理学化之进程。⑤儒学得道多助,强化心性本体之研究,于是蔚为性理学之昌盛,形成宋学经典诠释重要内涵之一。
天理人欲、天人之理、伦理纲常,乃宋明理学之常语。程颐持以解读《春秋》,已开风气之先。如曰:“有事则道在事,无事则存天时,天时备则岁功成,王道存则人理立,《春秋》之大义也”⑥;“《春秋》所书灾异,皆天人响应”⑦;“人事常随天理,天变非应人事”⑧;“人理既灭,天运乖矣”⑨;“弑逆之罪,不以王法正之,天理灭矣”⑩;“逆天理,乱人伦,天地之气为之缪戾,水旱凶灾,乃其宜也”B11;“背逆天理,故不书秋冬”B12;“冬书不雨,闵之深”B13;“乱伦之甚,失天理矣”B14; “行天讨而成其乱,失天职也”B15;云云皆是。要之,“天人之间甚可畏,作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作恶则千里之外违之”B16。程颐对宋哲宗之进言如是,可以类推其大凡。
程颐将人欲天理之消长,引进《程氏传》中,为《春秋》学之理学化注加活水甘露。程颐以为:王命、王法,落实于伦理纲常;正人伦,即是奉天命。反之,人伦乱,即是天道乱;苟不能以“王法正之”,则无异逆天理,乱人道,于是“天理灭”,天理亡矣。其后胡安国《春秋传》,谈天理人欲者多。胡氏《春秋传序》称《春秋》:“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B17;“百王之法度,万世之绳准,皆在此书”B18。如此云云,当是得程颐之沾溉与影响。
《程氏传》及宋儒诸家解经,大抵皆以汉唐章句训诂植其基,盈科而后进,转而注重经学义理学、性理学之阐发。考据结合义理,于是推助宋学特色之形成。衡诸傅伟勋所提“创造性诠释”之五大层次B19,程颐于《春秋》微辞隐义之发微阐幽,不止于达到实谓、意谓之解释学层次而已,盖已优入蕴谓、当谓、创谓诸诠释学层次。B20要之,程子说解《春秋》,关键在运以属辞比事之书法,已然为诠释学之层次。
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第三》称:“宋明理学家更有进于汉唐儒者,则在自觉地追求伦理、政治、社会之道德形上学、心性论的根据,缘是而自觉地重新提出儒家人生理想,而自觉地肯定种种伦理政治社会之道。”B21诚哉斯言,程颐之《春秋》学足以当之。
三、 尊王攘夷与《春秋》大义
赵宋立国,施行中央集权,而内忧外患频仍。经学贵在现代化,与时俱进,故北宋《春秋》学偏重尊王,南宋《春秋》学则倾向攘夷。因此,与《易》学相互辉映,蔚为宋代经学两大显学之一。考察宋史艺文志,及朱彝尊《经义考》,《春秋》学之著述亦较丰硕。
宋学始于《春秋》学与《易》学之讲究,亦犹汉代经学以《易》与《春秋》为大宗。①《程氏传》指出:“夫妇,人伦之本,故当先正。春秋之时,嫡妾僭乱,圣人尤谨其名分。”②程子于《春秋》大义,举凡正人伦、谨名分方面,多十分关注。然就本体而言,《春秋》大义,尤在尊周王、攘夷狄二大端。《春秋》学之主轴,北宋偏重在尊王,南宋则多聚焦于攘夷。程颐《春秋》学,则尊王与攘夷均衡并重。
(一)宗周尊王
《春秋》之法,以尊周为本。故《春秋》元年,每书“春王正月”。程子以为:人君当上奉天时,下承王正。明此义,则知王与天同大,人道立矣。故《左传》僖公九年载:齐桓公下拜受胙,《春秋》善其有礼。僖公二十八年载:晋文公以臣召君,孔子责其不可为训。
姬周王室东迁洛阳,虽有名无实,然天下宗周尊王。《春秋》既以尊周为本,故假周以正王法。诸侯之立,必由王命。法既立矣,诸公或书“即位”,或不书“即位”,取义遂有不同。既不受命于天子,以先君之命而继世者,则正其始,大书“公即位”,文公、成公、襄公、昭公、哀公是也。继世之君,若非王命,又非先君之命,则《春秋》不书即位,不正其始也。或书或不书,或笔或削,自寓褒贬劝惩之义。
《程氏传》论卫人立晋,谓:“诸侯之立,必受命于天子,当时虽不受命于天子,犹受命于先君。卫人以晋公子也,可以立,故立之,《春秋》所不与也。虽先君子孙,不由天子先君之命,不可立也。”③故但书“晋”,削去“公子”之号,此以笔削昭义。
桓公元年,《春秋》书:“春王正月,公即位。”《程氏传》云:“桓公弑君而立,不天无王之极也,而书‘春王正月,公即位’,以天道王法正其罪也。”④谓元年书王者,以王法正其罪也。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称:“桓之志无王,故不书王。其志欲立,故书即位。书即位者,言其弑君兄也。不书王者,言其背天子。……桓不言王者,从其志,以见其事也。”⑤事外无理,理在事中。《春秋》或书或不书,或言或不言,或笔或削,可以昭义,自在言外。
桓公二年,《春秋》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程氏传》曰:“弑逆之罪,不以王法正之,天理灭矣。”⑥桓公三年,《春秋》书:“春,正月,公会齐侯于嬴。”不书王,见桓之无王也。桓公弑其君隐公而立,天子不能治,天下莫能讨。桓公无王,元年《春秋》书王正月,乃以王法正其罪。宋督弑其君,亦以王法正宋督之罪。弑君叛逆之罪,当以王法正之,始上切天理、下合政治伦常。由此观之,朱熹称《春秋》“都不说破”“盖有言外之意”⑦,所谓“意”,指天理、伦常,由此可见一斑。
僖公二十八年,《春秋》书:“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清孙承泽《春秋程传补》曰:“书公会晋侯,与诸侯盟于践土,著晋侯尊王之义也。”⑧践土之盟,晋侯率诸侯朝王,故《春秋》列序诸侯,褒晋文,特书之于首位。《伊川经说》云:“晋文公欲率诸侯以朝王,正也。惧其不能,故谲以行之,召王以就焉。人独见其召王之非,而不见其欲朝之本心,是以谲而掩其正也。”⑨《论语·宪问》云:“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此论可与《春秋》《左传》相发明。据《左传》历史叙事观之,齐桓公伐楚,责包茅不入,虽其心未必尊王,而其事则正;事正,可以掩其谲,孔子言之以为戒。晋文公实有勤王之心,僖公二十八年《左传》载:温之会,“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壬狩”。前乎此者,僖公二十五年《左传》叙:“晋侯朝王。王享醴,命之宥。请隧。弗许。”⑩召王与请隧,见乎言谈行止,已为不顺,故晋文公之谲诈,难掩其正。尊王与否,由齐桓公、晋文公之正与谲,可以考见。
再以《春秋》书例言之:王师于诸侯,不书“败”,诸侯不能敌王也。成公元年,《春秋》书:“王师败绩于茅戎。”《公羊传》曰:“王者无敌,莫敢当也。”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云:“不言战,王者至尊,天下莫之得校,故以自败为文。”①宋胡安国《春秋传》引程氏曰:“王师于诸侯不言败,诸侯不可敌王也。于夷狄不言战,夷狄不能抗王也。”②《公羊》学倡大一统,陈柱《公羊家哲学》一书,阐释“尊王说”,以为“或名统一说”,③可以知《春秋》尊王之崖略。
(二)攘斥夷狄
一部春秋史,为诸侯争霸之历史。名为尊王,所以不得不重霸。④南蛮北狄交侵,中原不绝若线。《诗经·鲁颂·閟宫》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故《春秋》华夷之辨尤谨。前期,中原侯国对抗者,为南方之荆楚。后期,句吴崛起,晋联吴制楚,吴越交战,华夷争锋,而越王句践称霸于春秋末期。《程氏传》于攘斥夷狄而明大义,旗帜鲜明。
姬周东迁洛阳之后,虽号称天下共主,然名存而实亡。所赖以生存者,实为以力假仁之伯(霸)主。前有齐桓公盟楚于召陵,继之则晋文公败楚于城濮,先后主盟华夏。其后,有楚庄王之崛起与暴落。中原自晋文公主盟华夏,晋悼继霸,晋之霸业持续一百二十余年。荆楚、北狄之侵袭攻围不断,华夏之朝聘盟会亦不少歇。
《公羊传》有所谓内外之辞、远近之辞、内外异辞,乃界严华夷之说。⑤《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若楚、若狄、若吴之冯陵华夏,侵扰中国,与《春秋》共始终,而中国若存若亡,故《春秋》杜渐防微,严于华夷分界。⑥《程氏传》于华夷之辨,尤其三致其义。一则曰:“周室既衰,蛮夷猾夏,有散居中国者,方伯大国,明大而攘斥之,义也。”⑦二则曰:“戎猾夏,而与之盟,非义也。”⑧三则曰:“楚为强盛,凌轹中国,诸侯……乃惧而服从,与之约盟,故皆称人,以见其衰弱。”⑨《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华夷内外之分际,《春秋》书法十分讲究。⑩而《程氏传》能阐发幽微,若此。
《春秋》亡国五十四,直书楚主灭者,灭国十有四。《春秋》灭国最多者,莫若荆楚;灭国之易,亦莫如楚人。《春秋》严守夷夏之防、内外分际,多直书之,不隐不讳,贬抑讥讽不遗余力,为天下后世儆戒。见诸《程氏传》者,蔡侯、郑伯会于邓,《程氏传》曰:“始惧楚。”又如“楚为强盛,凌轹中国”“楚恃其强,侵陵诸侯”云云,堪称一书之警策。B11《春秋》书“同盟于柯陵”,程子谓诸侯同病楚;书“同盟于重丘”,亦称诸侯同病楚,则欲激发同仇敌忾可知。
《程氏传》又言:吴益强大,求会于诸侯。诸侯之众往而从之,故书诸国往与之会,以见夷狄盛而中国衰也。时中国病楚,思联吴制楚,故与吴亲。由此观之,《春秋》书夷狄猾夏,叙楚事最详,笔法最重,多直书其事、显笔贬斥;其次,则吴、狄;又其次,则秦、夷。履霜坚冰,防微杜渐,《春秋》之微旨也,而《程氏传》多凸显而阐扬之。
《春秋》书法,中国而用夷道,即夷狄之。B12如滕本侯爵,后服属于楚,故降称子,夷狄之也。《春秋》书“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禭”,程子曰:“书秦人,不云君使,以失礼夷之也。”①书“秦伐晋”,程子曰:“秦不顾义理之是非,惟以报复为事,夷狄之道也,故夷之。”②书“郑伐许”,程子曰:“郑附于楚,一年而再伐许,故夷之。”③书“晋伐鲜虞”,程子曰:“晋假道于鲜虞而遂伐之,见利忘义,夷狄之道也。”④程颐《春秋》学之攘斥夷狄,昭昭可见。
北宋之世,契丹南侵,盟澶渊而宋辽和议。南宋抗金,宋金和议者三。辽与金,俨然两宋之夷狄。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称:“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⑤程颐、胡安国及其他南宋学者,经典诠释《春秋》之尊王攘夷,大多有比兴寄托之雅义存焉,以此。
四、 《春秋》义例与《春秋》书法
所谓义例,指阐明义理之事例。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云:“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⑥杜预归纳《左传》解释《春秋》之义例,比其义例,董理凡例,称为“五十凡”(详后)。其内容,或为制度史实之评论,或为用字规范之指引,或为记事原则之表述。属辞与比事相提并论,可见《春秋》书法之提示,自是杜预之本心。《公羊传》《穀梁传》解经,亦各有其义例。
(一)《春秋》所书,大率事同则辞同,后人因谓之例
《程氏传》《河南程氏粹言》,诠释《春秋》书“卫州吁杀其君完”,有一发凡起例,称“《春秋》大率所书事同则辞同,后人因谓之例,然有事同而辞异者,盖各有义,非可例拘也”⑦。程子此说,盖胎始于杜预《春秋释例》,以及《左传》五十凡例。虽然,《左传》凡例,实数当不止五十而已。⑧
程颐治《春秋》,师法何休、杜预先贤之策略,比其义类,条理凡例,厘出若干义例,提示治经之要领。此中,对于《春秋》书法之属辞规范,提示颇多,形成一大特色。如《春秋》书“莒人入向”“齐师灭谭”,提示《春秋》之属辞书法云:“《春秋》之法,将尊师众曰某帅师,将卑师众曰某师,将卑师少曰人,将尊师少曰某伐某。”⑨将之尊卑、师之多少,语词界定不同,《春秋》措辞亦各有差别。事同则辞同,事殊则辞亦随之而异,此之谓义例。
《程氏传》,针对《春秋》所书“事同则辞同”者,比其义类,条理体例,而有如下之凡例。如:“凡盟,内为主,称‘及’;外为主,称‘会’”⑩;“凡不称公子而称弟者,或责失兄弟之义,或罪其以弟之爱而宠任之过”B11;“凡言败绩,大败也”B12;等等。《春秋》书“同盟于新城”“同盟于断道”,《程氏传》曰:“书同盟,见其既同矣”B13;“盟者志同,故书同,同惧楚也”B14;“楚强,诸侯皆畏之而修盟,故书同”B15。语词之界定,为方法论之首要,由此可见。
南宋胡安国《春秋传》,卷首《明类例》,推衍程子之说云:“《春秋》之文,有事同则词同者,后人因谓之例。”B16程颐、胡安国说《春秋》义例,彼此可以相互发明。要之,皆通全《经》而观之,进而梳理其事案,归纳出《春秋》书法属辞之凡例者。B17
(二)《春秋》事同而辞异者,盖各有义,非可以例断
董仲舒《春秋繁露》云:“《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故移其辞,以从其事”;“《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①董仲舒所谓《春秋》无通辞,《春秋》无达辞者,即程颐所云“时措从宜”。
《程氏传》诠释《春秋》,发凡起例称:“《春秋》……有事同而辞异者,其义各不同,盖不可以例断也。”②程子此说,亦本于董仲舒《春秋繁露》。南宋胡安国《春秋传·明类例》,推衍程子之说云:“《春秋》之文,有事同而词异,则其例变矣。……变例非圣人莫能裁。”③或因时制宜,或因事制宜,或因地制宜,一则从变,一则从义,即为其义难知之焦点所在。程颐、胡安国说《春秋》义例,前后相承薪传也如此。
《春秋》书继弑君即位,与一般正常即位不殊,措辞皆称“公即位”。譬如,桓公默许公子翚弑隐公,襄仲杀文公之子而立宣公。《程氏传》称“桓、宣与闻乎弑”者,指此。程颐称:“桓公弑君而立,不天无王之极也,而书‘春王正月,公即位’,以天道王法正其罪也。”④圣人所以“如其意”而书即位,与僖公、文公等词者,程颐以为“同辞则其恶自见,乃所以深责之也”⑤。“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⑥,大抵若此。
《春秋》书“弑君”,华夏夷狄不同,内辞曲笔讳书,外辞直书不讳。如鲁隠公、闵公,皆遇弑身亡,《春秋》但书“公薨”,不书地,不书葬。鲁桓公身死外邦,《春秋》书“公薨于齐”。《程氏传》曰:“人君终于路寝,见卿大夫而终,乃正终也。薨于燕寝,不正其终也。薨不书地,弑也。贼不讨,不书葬,无臣子也。”⑦凡此,与其他鲁君自然死亡者,皆书地、书葬相较,⑧是所谓“事同而辞异”。
鲁国之外,以及夷狄君王遭弑,外辞书弑,《春秋》皆直书不讳。如卫州吁弑其君完(隐公四年)、齐无知弑其君诸儿(庄公八年)、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宣公二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宣公四年)、陈夏征舒弑其君平国(宣公十年)、齐崔杼弑其君光(襄公二十五年)、卫宁喜弑其君剽(襄公二十六年)、楚公子比弑其君虔(昭公十三年),⑨是其例也。
《孟子》称春秋无义战。程颐《春秋录拾遗》论之曰:“《春秋》书战,以战之者为客,受战者为主,以此见圣人深意。……若不得已而与之战者则异文以示意,来战于乾时是也。”⑩《春秋》王师于诸侯不书败,于夷狄不书战,殊异华夏夷狄间叙战之书法。
《春秋》书“翚帅师”,《程氏传》以为:“翚不称公子,弑逆之人,积其强恶,非一朝一夕,辨之宜早,故去其公子。隐公不能辨,是以及祸。”B11《春秋》书“郑伯克段于鄢”,《程氏传》称:“郑伯失为君之道,无兄弟之义,故称伯而不言弟。克,胜也,言胜段之强,使之强,所以致其恶也。不书奔,义不系于奔也。”B12凡此,皆以称谓修辞,界分善恶是非。
桓公三年,《春秋》书“有年”,《程氏传》曰:“桓弑君而立,逆天理,乱人伦,天地之气为之缪戾,水旱凶灾,乃其宜也。今乃有年,故书其异。”B13宣公十六年,《春秋》书“大有年”,程子谓:“宣公为弑君者所立,其恶有间,故大有年则书之。”B14凡此,程颐皆持天理、人理、性理解经,虽人殊事异,而《春秋》所书措辞相同,所谓通辞、达辞也。
元赵汸《春秋》学,为“以例解经”之代表。其著《春秋属辞》,以“策书之例”和“笔削之义”为核心,构建一精密之《春秋》义例学说体系。且持系统之义例学说解读《春秋》,形成一种“以例解经”颇具特色之《春秋》学诠释系统。要之,皆程颐《春秋》学之流派。
五、 结 语
《春秋》诠释学,自汉唐章句训诂转化为义理阐发,程颐《春秋》学自具源头宗祖地位,影响后世十分深远。
宋陈亮跋《程氏传》,称“其义甚精,其类例博矣”①。程子之解读诠释,影响胡安国、朱熹、张洽,以及元代汪克宽、赵汸,清代张自超、方苞之《春秋》学。
就北宋而言,刘敞《春秋》学“以己意解经”,首开经学义理学研究之先河。自此之后,“惟义之求”遂成为北宋《春秋》学之主潮。其中,程颐为理学大师,以义理、性理解经,故其《春秋》学实居关键意义。其影响胡安国《春秋传》、李明复《春秋集义》,讲明圣贤传心之要旨,以性理诠释《春秋》。
“《春秋》五例”,前四例所谓微婉、显晦、志尽之书法,实即黄庆萱《修辞学》所谓“表意方法之调整,优美形式之设计”②。在在攸关《春秋》“如何书”之书法。微与显、志与晦、婉与尽之修辞,多相反相成,相需相求。治《春秋》者,苟能灵活运用,系统思维,通全《经》而观之,两两参照,彼此烘托,将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讲究“如何书”之法,有助于巧妙表达“何以书”之义。
程颐《春秋》学,提出“通其文而求其义”,为“得其意而法其用”之入门阶梯。③提示“通文求义”,作为解经之法门,自是程颐《春秋》诠释学特色之一。可见,以属辞比事之法解读与诠释《春秋》,自有一定之绩效。尤其在调和依例解经、依史解经之对立方面,展现出新形态之《春秋》诠释学视野。
程颐《春秋》学,自或笔或削之书法切入,以属辞比事为锁钥,留心属辞约文、编比史事、始终本末,以之推求微辞隐义,堪称具体可行。程颐《春秋》学触类而长,可以勾勒《春秋》“唐宋变革”说、“宋清千年一脉”之诠释系统。④抑有进者,或可以平议汉学、宋学之得失与纷争。
Cheng Yi’s Chun Qiu Zhuan and His Hermeneutics of Chun Qiu
ZHANG Gaop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eng Kung University, Tainan 701401, China
Cheng Yi was the promoter of the study of Chun Qiu in the Song dynasty. He regarded Chun Qiu as the use of sages, and thought that scholars could accomplish their thoughts just by reading it. He revealed main points of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For instance, Zuo Zhuan stated historical events while Chun Qiu stated judgements; applying Zuo Zhuan to examine the deeds of Chun Qiu, while applying Chun Qiu to distinguish the authenticity of Zuo Zhuan. Thus the function of Zuo Zhuan in interpreting the classics was highlighted. In his later years, he wrote Chun Qiu Zhuan, which expounded on the righteousness of human relationships, compliance with the duty, respect for the King of Zhou, expelling of the barbarians. He also held principles of justice and humanity to replace the subtle and hidden meanings of the words and to carry out creative interpretations. Cheng Yi’s Chun Qiu Zhuan has some rough hints with regard to the writing style in Chun Qiu of whether to write or not to write, to name or not to name; with the meaning of “to seize, to advance or retreat, to praise, to depreciate, to persuade or to punish,” the writing method of “to suppress, to control and to reveal,” the writing style of “if things were the same, then the words would be the same,” and “when things were the same, but the words were different”. Observing all things and gathering all materials, it is a systematic and macroscopic method of event arrangement and word connection.
Cheng Yi; Chun Qiu Zhuan; Chun Qiu; hermeneu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