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属西南非洲到东欧“生存空间”

2024-10-19 00:00庄玮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4年4期

摘 要:

施林克代际小说《奥尔加》在家庭记忆框架下,虚构化、多视角地描绘了德国20世纪三代人的生平故事,以宏大叙事展现了德国20世纪动荡历史的全貌。小说呈现出多向度记忆书写的特征,揭示了德国殖民主义和纳粹主义意识形态在“殖民种族主义”意义上的相似性和连贯性,着重展现了德国殖民者在德属西南非洲屠杀赫雷罗人以及纳粹侵占东欧“生存空间”的内在关联。小说提醒读者,在看待20世纪上半叶灾难性的历史事件时,不应采取简化或激进的立场,而应结合当前热议的多向度记忆话语,在理性和全面的反思基础上,相互指涉和对话式地探讨德国殖民史和纳粹史罪责共同的政治史和思想史根源,例如种族和文明优越论、俾斯麦的德意志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以及尼采的超人哲学等。

关键词:

赫雷罗人; 种族屠杀; 生存空间; 《奥尔加》; 多向度记忆

中图分类号:I516.074A001509

伯恩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代际小说《奥尔加》(Olga, 2018)在家庭记忆框架下,多视角地讲述了德国20世纪三代人的故事,追忆和批判了德国的殖民主义和纳粹主义,并探讨了两种意识形态上的高度关联性,呈现出多向度记忆书写的特征。该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全知叙述者视角讲述了女主人公奥尔加·林克(Olga Rinke)的生平及其家庭故事。小说将奥尔加的出生地设定在1880年的西里西亚,而她于20世纪70年代卒于海德堡,由此,她正可以成为德国20世纪殖民史和纳粹史、德国战后重建以及“六八”学生运动的时代见证者。她的爱人赫伯特为德意志第二帝国时期的殖民主义思想所荼毒,先是自愿加入了德属西南非洲殖民地的警备部队(Schutztruppe),目睹了德国殖民者对当地赫雷罗人和纳马人实施的种族大屠杀。随后,他踏上了前往南美洲、卡累利阿、西伯利亚以及北极的旅程,但在一次北极探险中音讯全无。而他们唯一的孩子艾克(Eik)在二战中加入了党卫军,在前线被苏军俘虏,战争结束十年后才被允许离开苏联的战俘营,返回德国。小说第二部分从第一人称叙述者——“六八一代”的费迪南德(Ferdinand)的视角出发,讲述了他和其家庭裁缝奥尔加的互动和不同的历史观。小说第三部分为奥尔加在1913年至1917年写给远方爱人的数十封书信。这些书信展现了她对赫伯特的复杂情感以及对殖民主义和种族意识形态的批判。

施林克的作品主要表征20世纪的德国史,但《奥尔加》在叙事时间跨度和人物设定上与其此前出版的小说显著不同。施氏在《朗读者》(Der Vorleser)和《自我三部曲》(Selb-Trilogie)中责问和反思了纳粹罪行,在《周末》(Das Wochenende)和《楼梯上的女士》(Die Frau auf der Treppe)中质询了德国战后的左翼恐怖主义。上述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历史罪犯且面临问责,而《奥尔加》的主人公丧失了两位至亲,在二战后又被迫离开位于原德国东部地区的故土,成为德国殖民主义和纳粹罪行的受害者和反思者。此外,《朗读者》中的主人公汉娜·施密茨(Hanna Schmitz)作为文盲和罪犯,象征着平庸的恶,而奥尔加作为在所处时代少数受过良好教育的独立女性之一,富有良知和批判性思维,较易让人产生共

情。①赫伯特是一名大男子主义者,他嫉妒奥尔加获得了更为良好的教育。这种对比颠覆了当时传统的性别权力关系。他为了殖民梦想远离家人,毫不顾及奥尔加的感受。小说由此追忆了这一历史事实:当时的德国男性一代受到本国殖民主义思潮的蛊惑,抛妻弃子,参与帝国扩张。奥尔加对家人的所作所为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从未盲目成为所处历史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的追随者。小说通过书写该人物的价值观、政治信念和生平经历,审慎地批判了德国殖民史和纳粹史。

然而,这部小说也招致了批评。沃尔夫海姆在发表于《明镜周刊》的书评中认为,施林克呈现过往复杂历史事件的模式过于简化:“一些情节被压缩成了快进方式,如同一台相机处于快进模式。因此,许多事件均显得粗糙,缺乏深度。”②而另一位书评人施罗德在“德国之声”网站上亦撰文指出,施林克无法胜任加工如此庞大的素材。③但本文认为,尽管《奥尔加》未能细致入微地刻画所涉及的20世纪所有重要历史事件,但其“大历史”的宏大叙事视角旨在促使读者思考德国殖民主义与纳粹主义之间在意识形态和实施手段方面的连续性。

基于罗斯伯格和齐默勒关于20世纪德国历史罪责的多向度记忆讨论,本文将分析该小说如何多向度和对话式地再现、探究了德国殖民史与纳粹史的关联性及其共同根源。

一、 对20世纪德国历史罪责的多向度讨论

美国犹太裔学者迈克尔·罗斯伯格(Michael Rothberg)提出了“多向度记忆”(multidirectional memory)理论,并置了“犹太大屠杀研究”和“后殖民研究”,在后殖民化和去殖民化的语境中,考察了全球化时代的“犹太大屠杀”记忆。罗斯伯格指出,“犹太大屠杀”记忆研究在二战后兴起并跃升为德国乃至西方社会最为重要的历史议题之一。在这些研究中,“犹太大屠杀”被认为在所有人类暴行中绝无仅有,承载着人类受难和人性丧失的痛苦记忆。这一议题在得到最多关注的同时,也试图帮助其他各类殖民暴力的受害者发声。但此前很多人认为,发生在欧洲本土的“犹太大屠杀”暴行在道义上比欧洲殖民者在其他地区犯下的罪行更值得反思。甚至有部分犹太学者和欧洲白人学者宣称,与该历史无关的族群无权探讨相关议题。罗斯伯格则指出,所谓的“犹太大屠杀绝无仅有”的观点就认识论而言是错误的,如果不让其他群体介入相关探讨,只会进一步降低对该事件的关注度及其记忆价值。

罗斯伯格反对上述“集体记忆作为竞争记忆”的思维框架,不认为记忆是“争夺稀缺资源的一种零和游戏”。④各种记忆之间并非相互对立和非此即彼,记忆是多向度的,“从属于不断的协商、交叉指涉和借用过程; 具有生产力,而非私人所有”⑤。“多向度记忆”理论的价值在于,指出不同的创伤性记忆可相互交叉和借鉴,如此不同民族、种族、国家和社会的记忆诉求可一道得到处置和伸张,从而也可商榷各民族如何共同维护人性、继承历史遗产和承担人类未来责任。

2021年,罗斯伯格和德国历史学者尤尔根·齐默勒(Jürgen Zimmerer)在德国《时代周报》发表时评《记忆文化:解除比较的禁忌》,进一步探讨了犹太大屠杀、德国殖民主义以及反斯拉夫主义记忆之间的多向度关联性。该时评指出:《明镜周刊》编辑托比亚斯·拉普(Tobias Rapp)认为,犹太大屠杀是绝无仅有的,不应将其与德国的殖民主义罪责加以比较;而克劳迪乌斯·赛德尔(Claudius Seidel)亦在《法兰克福汇报周日版》上撰文声明,尽管在德国生活着数以百万计有着移民背景的家庭,但他们与德国此前的历史并无关联,德国的历史责任不应全球化,也不应将其跟移民家庭自身的历史记忆做对比。罗斯伯格和齐默勒批判了上述言论的“狭隘主义”(Provinzialismus),认为禁止比较和建立关系将导致犹太大屠杀从作为整体的德国历史中脱离,并造成以下严重后果:首先,强调不可比较性妨碍了对纳粹罪行重要根源的审视,特别是针对德国在东方实施的歼灭战以获取殖民地式“生存空间”这一行为的反思;其次,狭隘主义削弱了“永不再犯”的道德力量,因为特殊事件无法重演;最后,狭隘主义让欧洲右翼政府可趁机掩盖以下惯用伎俩,即把对德国主要责任的必要提示滥用为对一种新民族主义的辩护。①

两位时评人指出,虽然反犹主义、殖民种族主义和反斯拉夫主义在具体内容上存在差异,但均为大屠杀、侵略他国和发动第三帝国歼灭战构建了必要的敌对势力形象。大屠杀并非大规模暴力在后殖民史上唯一的链接点。纳粹德国为了争夺“生存空间”而发动歼灭战,和威廉二世时期的殖民史有着相似性和平行之处。占领东欧“生存空间”、清洗斯拉夫人和大规模移民德国人,便是殖民主义的延续。上述罪行的“殖民维度”可定义为“殖民话语的连续性和功能等价物,而非因果关系”,拒绝对殖民罪行开展辩论,并试图不加批判地挽救欧洲现代性,是在“保障白人在内的霸权地位和‘西方’对外的主导地位”。②

值得一提的是,二战之后,阿伦特和塞萨尔等犹太裔和非犹太裔的知识分子商讨了犹太大屠杀、殖民主义、奴隶制和种族主义之间的联系③。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认为,法西斯主义本质上是一种转向内部的欧洲帝国主义,在1918年后失去殖民地的德国展现其最大威力,这并非偶然。④德国全球史学者赛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亦考察了德国殖民主义和纳粹时期扩张以及大屠杀事件的相似性。⑤与上述的关联性观点相呼应,罗斯伯格和齐默勒的时评指出:“多向度记忆证明,犹太大屠杀促进了对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的记忆,而后两项记忆又增进了一种犹太大屠杀公共记忆的形成。这驳斥了在德国常听到的指责,即后殖民理论为‘结构性的反犹主义’。”时评最后总结道,“正是这样一种差异化团结的愿景,对于多元化社会来说是必需的”,并呼吁“我们不应该退回到狭隘主义者有关历史和记忆非此即彼的逻辑中,而是需要基于全球历史、多向度记忆和种族主义批判,采用一种‘既是又是’的行动主义”。⑥

而《奥尔加》基于史实,通过采用多重视角、虚构式地描绘展示战时两代人的命运和战后“六八一代”的反思,书写了德国殖民史和纳粹史的相似性和连续性。罗斯伯格在提出多向度记忆概念时,主要针对纳粹大屠杀(纳粹vs.犹太人)与法国殖民历史(法国殖民者vs.非洲被殖民者)进行了跨族群和跨文化的探讨,而《奥尔加》追忆了德国作为同一施害者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罪责,重点刻画了两起代表性事件,即纳粹德国在东欧发动的歼灭战和德意志第二帝国对赫雷罗人实施的种族大屠杀。但小说涉及跨族群受害者的记忆交叉指涉,即清洗及奴役斯拉夫人在“殖民种族主义”意义上与屠杀赫雷罗人有相似之处,这符合上述时评提出的多向度记忆特征。两段不同民族的创伤性历史记忆并非“非此即彼”,而是相互交叉、彼此关联,遵循“既是又是”的对话逻辑,可使各自的记忆诉求一道得到处置和伸张,以推动德国反思和承担对除犹太人之外其他战争受害者的历史罪责。

二、 多向度记忆书写:屠杀赫雷罗人和侵占东欧“生存空间”

小说着重从赫伯特和艾克两代人作为历史见证者的内视角出发,折射了德国殖民者屠杀赫雷罗人和德国纳粹侵占东欧“生存空间”背后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在历史上,对赫雷罗族和纳马族人的屠戮是20世纪的第一场种族大屠杀,无论在意识形态(例如极端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还是在具体手段(例如设置集中营)等方面都和后来纳粹实施的犹太大屠杀具有相似性。德国殖民者强制奴役两族民众和纳粹强征数百万“东方劳工”,都是视其为“低等民族”,将其当作廉价劳动力进行剥削。在1884—1915年,德国殖民者以“发展”国家为名,将德属西南非洲的原住民迁移到特殊的指定地区(原住民保留地),无偿征收他们原有的土地,并强迫其劳动。1903年,这一种族隔离和奴役政策遭到当地赫雷罗部落的反抗,150余名德国人被杀,德意志第二帝国遂从本土调遣援兵和重型武器,展开暴力镇压。曾参与镇压义和团运动的德属西南非洲指挥官洛塔尔·冯·特罗塔(Lothar von Trotha),在1904年10月初发布了所谓的“灭绝令”:“德国边境内的每个赫雷罗人,不管有无枪支,有无牲畜,都应被赶尽杀绝。”①1904年10月,纳马部落也发起了反抗活动,冯·特罗塔遂于1905年4月对该部落下达类似的“灭绝令”。由于帝国政府并未准许此类种族屠杀的行为,冯·特罗塔随后不得不将幸存的两族人关入集中营,或送入德国人的工厂里服苦役。1904—1908年,8万赫雷罗族人中的6.5万人和2万纳马族人中的1万人,或死于枪杀、劳累、营养不良和医学实验,或在逃亡途中渴死、饿死。②小说从赫伯特的内视角出发,以体验型的集体记忆修辞形式,呈现了德军屠杀赫雷罗人的场景:

他看到他的战友战斗并倒下。他看到赫雷罗人时有时无地闪现黑色的发梢,看到他们灵活地从一个掩体跳跃到另一个掩体,有时他看到一个赫雷罗人坐在树冠上,被击中后翻滚到地面上,有时他看到黑色的身体和他们藏身的白蚁丘一起被炮弹撕裂并升入空中。③

阿斯特里特·埃尔(Astrid Erll)区分了体验型、反思型、对抗型和纪念碑型等文学的集体记忆修辞形式。体验型记忆修辞将过去再现为新近获取的体验,跟“交往记忆”密切相连。交往记忆的特定属性体现为文学文本中的第一人称叙事。它传达了关于战争和创伤的特殊的个人体验和主观评价,并通过细致描绘日常生活细节进一步凸显感知的特殊性和个人自传体式记忆的真实性。④在上述小说引文中,这一内聚焦的体验型视角描摹了赫伯特对战争经历的在场式感知和体验,充分展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性。而赫伯特作为强势殖民者,可在安全距离外“凝视”他者,“审视”被屠戮者的卑微和无助,毕竟“野蛮”的他者只能以“树冠”和“白蚁丘”等自然物作为防御掩体,在西方现代武器的攻击下却无招架之力。

小说还再现了1904年8月11—12日的瓦特堡之战(Waterbergschlacht)。在历史上的瓦特堡战役中,冯·特罗塔试图包围并全歼赫雷罗人,虽然计划未能完全得逞,但部分幸存的赫雷罗士兵不得不带着家人逃至奥马赫克沙漠(Omahekee-Wüste)。冯·特罗塔便下令长时间封锁奥马赫克沙漠,控制了为数不多的水源,最终导致成千上万的赫雷罗人渴死。⑤小说从赫伯特的个人视角出发,描绘了他在此次战役中的所见和所思:

有时,赫伯特需看守被俘的赫雷罗人,他想知道他们该被迫劳动,还是该被机器取代。他最接近他们的时刻,最能和他们感同身受的时刻,是在他追捕他们并在瓦特堡之战后目睹他们受苦和死亡的时候。然而,他们像牲畜一样垂死挣扎,倒在地上,而他则骑在马上。①

上述赫伯特的视觉场景并非客观中立,而是本身带有种族歧视和西方霸权等级结构。德国殖民者“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处于凝视主体的位置,被殖民者身居低位,成为被凝视和被残害的“异类”和“他者”。其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充满了对他者的审视与控制。在赫伯特的单方聚焦视角下,沙漠中死去的无名赫雷罗人未能发声。殖民者垄断了话语和感知的权力。垂死的赫雷罗人不再具有人的体征和主体性,如同“牲畜”般任由德国殖民者处置和嘲弄。在上述引文中,赫伯特对于赫雷罗人遭受的苦难虽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感同身受,但作为殖民者,他缺乏对于剥削和压迫原住民本质的批判性思考。他未曾质疑德军大规模杀戮或奴役赫雷罗人的侵略行径,甚至在与奥尔加的交谈中宣称:

黑人企图发动起义夺回政权,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们的胜利是为了实现他们和我们自身的福祉。他们是一群处于最低文化层次的人,缺乏我们拥有的最崇高和最美好的素质,如勤奋、感恩、怜悯以及所有理想化的品质。即便从外表上看他们受过教育,他们的灵魂也跟不上。一旦他们胜利了,文明民族的生活将出现可怕的倒退。②

在此处,“殖民化”被解释为“文明化”,种族等级观和文明优越论成为为殖民侵略辩护的借口,赫伯特的价值观代表了德国殖民者的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民族共识,即:德国人在德属西南非洲的统治是所谓“文明民族”扩张权力的一部分,这种行为是理所当然的,对殖民和被殖民者均有利。但实际上,以西方现代文明“教化”赫雷罗人的做法并非旨在提升其福祉,而是一方面为德意志第二帝国在当地的扩张和殖民统治服务,另一方面在暂无法实现全面机器化生产的情况下,将当地居民作为强制劳工纳入殖民工业体系。

德国殖民者这一种族优越论的思想史根源可追溯至康德和黑格尔。康德认为:“人类就其最大的完善性而言在于白人种族。黄皮肤的印第安人的才能较小。黑人就低得多,而最低的是一部分美洲部落。”③黑格尔也论述道:“……事实上,黑人的特点在于,他们的意识还未觉察任何固定的客观事物,比如上帝、法律等。……黑人代表了……野性和桀骜不驯的自然人类。”④而正是此类歧视黑人等其他有色人种的种族主义话语传统,为德意志第二帝国在其他大陆的殖民扩张提供了意识形态基础。

而在纳粹的种族主义话语中,纳粹亦将欧洲白人根据族裔划分成不同等级,此前对有色人种的种族优越论转向了欧洲内部。例如,斯拉夫人处于等级的底层,低于雅利安人和西欧人,仅仅高于犹太人和吉卜赛人。小说通过描绘艾克参与纳粹的“东欧总计划”(Generalplan Ost)行动,多向度和对话式地探究了纳粹奴役斯拉夫人与德国殖民者种族压迫行径之间的关联性。艾克是一名纳粹主义的狂热分子,加入了党卫军,抱有为帝国获取更多“生存空间”的妄想:

艾克幻想着在尼曼河和乌拉尔之间、黑土地和草原之间的德国生存空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庞大的牛群。在他的幻想中,德国会有防御性村庄,其他地方都是空无一人;男男女女的工人,他们像耕地的牛和拉车的马一样,早上从各个地方走来,晚上又消失在某个地方。他将会骑在马上指挥,将斯拉夫人的惨状变成德国的辉煌。⑤

引文中的“德国生存空间”(Deutscher Lebensraum)、“空无一人”和“防御性村庄”(Wehrdorf)等话语来源于纳粹党的所谓“东方总计划”。德国历史学家哈拉尔德·维德舍因(Harald Wiederschein)指出,该计划旨在将德国统治范围东扩至乌拉尔山脉,并将占领地分为“东部地区”“乌克兰”“莫斯科区”“高加索”等四个帝国总督辖区,迁移东欧土地上的3 000万至5 000万居民,从而为大约1 000万德国移民提供新的“生存空间”。纳粹意欲“德意志化”占领区的居民,或强制其劳役,或将其流放至西伯利亚,又或者干脆将其除掉。希特勒和他的帝国规划者认为,这样德国将拥有一个巨大的谷仓、大量的石油和劳动力,从而成为自给自足的国家。①历史学者弗兰克·巴约尔(Frank Bajohr)和瑞秋·奥沙利文(Rachel O’Sullivan)写道,该计划旨在对被占领地区进行种族“清洗”和重新布局,包括在东欧设立德国人定居点和“防御性村庄”,这应在犹太大屠杀之后实施。②在上述小说引文中,施林克通过采用形象化的隐喻“耕地的牛”和“拉车的马”,展现了斯拉夫人在艾克这一纳粹分子眼中的去人格化和工具化,这和前文中对赫雷罗人和“牲畜”的类比不谋而合。而艾克如同其父辈,继续“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地统治“劣等民族”。在他看来,斯拉夫人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以劳工身份服务第三帝国的运转③,至于其晚间是否有得体的栖身之所毫不重要。如果说其父辈的殖民行径还披着一层“教化被殖民者”的“文明”外衣的话,那么艾克的妄念“将斯拉夫人的惨状变成德国的辉煌”更为赤裸地体现了纳粹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优越论。

针对纳粹“东方总计划”和德国殖民主义的历史相关性,巴约尔和奥沙利文指出,可将该计划视为“‘定居殖民主义’的一种形式,其主要目的不是剥削作为劳动力的当地人口,而是长期而言,通过殖民国的新人口取代他们”④。对此,两位历史学者进一步阐明:

“支持德国占领东欧的活跃分子年龄通常较小,并无任何殖民经验。但殖民主义显然提供了一种受其欢迎的解释项,使上述人群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使命般的崇高性,并化身为后代执行的先锋任务,在被占领地区实施种族层级化政策,自封为主人并使其合法化。”⑤维德舍因也指出:“在威廉时代的德意志帝国,民族主义团体就曾要求执行‘大规模的定居政策’。保守派精英曾梦想着殖民式剥削‘东部地区’。”⑥

同上述德国史学者的观点一致,小说呈现出父子两代人对待其他民族的态度和价值观的一致性,并暗示道,纳粹通过发动歼灭战争(Vernichtungskrieg)占领东欧并清洗、奴役当地居民的做法,与德属西南非洲时期霸占原住民土地且屠杀、奴役赫雷罗和纳马族人的行径具有连续性,即两者本质上均为殖民种族主义。

小说还从奥尔加的视角窥探了历史重演的原因。奥尔加在二战后对费迪南德坦言,她错误地教育了儿子。她向小艾克讲述了一个充满冒险精神和英勇无畏的赫伯特,讲述他的旅行,却未告知殖民主义思想使得赫伯特最终下落不明。“她向艾克展示了一个英雄般的赫伯特,不是那个因过分自信而冻死的波美拉尼亚男孩,而是一个渴望广阔和遥远的冒险家,一个不屈不挠、忍受最大程度的艰辛、经受住最大危险的人。”①小说也暗示了造成这一错误教育方式的原因:奥尔加在二战之后才了解到德国殖民者犯下的罪行,包括对赫雷罗和纳马人实施的种族屠杀。奥尔加的家庭悲剧提喻式地表明,德国社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未曾认真反思威廉时代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危害性和思想根源,从而未能避免殖民种族主义在纳粹时期卷土重来,继续祸害了下一代。艾克在二战后被遣返,离开了苏联战俘营,但奥尔加拒绝与儿子重新建立联系,这寓示着她对上述意识形态的坚决抵制和唾弃。

三、 战争一代和“六八一代”的跨代际记忆对话和多向度关联

二战之后,奥尔加和作为“六八一代”的费迪南德展开了关于德国殖民史和战争史的对话,展现了不同代际对于德国历史罪责不同的理解方式、价值判断和反思视角,彰显了历史记忆的扩代际传播机制和多向度关联性。埃尔认为,叙述主体的选择对文学记忆具有结构性意义。②施林克在《奥尔加》中构建了与《朗读者》相类似的叙述主体,继续采用了一名战后年轻男性和一名作为战争亲历者的年长老女性的对话结构,以此从不同视角探讨德意志民族的罪责问题。

首先,奥尔加作为两段历史时期的亲历者和批判者,评判和反思了她的两位亲人的狭隘民族主义和“伟大妄念”(Grenwahn)。奥尔加在给赫尔伯特的信中批判了殖民扩张主义的虚无和荒诞,她将赫伯特的殖民幻想称为“空中楼阁”③和“膨胀的孩子气”④,认为这些幻想导致了他的毁灭:“他对广阔的渴望一直是她的烦恼。……但广阔是虚无的。他想让自己消失在虚无之中。”⑤她认为,造成爱人和儿子个体灾难的根源可追溯至俾斯麦的德意志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从俾斯麦开始,灾难就开始了。自从他让德国骑上一匹高大的战马,德国人就希冀一切都是伟大的。赫伯特脑海中的殖民梦想和北极幻想以及艾克对生存空间的幻想,在她看来,都可归咎于俾斯麦,即便俾斯麦并不在乎殖民地。”⑥小说亦从赫伯特的视角写道:“他和铁血宰相俾斯麦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德国人只敬畏上帝,其他则什么都不怕,然后他继续启程。”⑦

在此,小说明示,德国殖民者的探险欲望和对异域的狂热追求,与俾斯麦依靠武力统一德国的“铁血政策”密切相关。施林克认为,正是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统一德国后,德国民族主义者和军国主义者在“伟大妄念”的驱使下探索外部世界,企图扩张德国边界。小说还从赫伯特的视角出发,描写他的殖民扩张思想还受到尼采“超人”(bermensch)哲学的影响:“他的老师提到了尼采、上帝之死、超人和永恒轮回,赫伯特希望在尼采的理念中找到答案。……他决定成为一个超人,不停歇,不休憩,使德国变得伟大,并与德国一起变得伟大,即使这意味着残忍对待自我和他者。”⑧

由此,小说试图说明:“伟大妄念”和“超人理念”是20世纪上半叶德国悲剧史的思想根源,共同导致了多数民众受到极端民族主义和殖民扩张主义思想的蛊惑,狂妄自大,试图将德国的发展建立在对其他国家和民众的征服和奴役之上,在给他者制造了深重历史灾难的同时,最终也使个体和国家走上了自我毁灭的不归之路。

但是,从费迪南德所代表的“六八一代”的视角来看,奥尔加的保守价值观与联邦德国战后追求进步和革新的时代风貌不符。作为小说的中心聚焦视角和一名独立、机警、充满爱心的女性角色,奥尔加批判性地、冷静地与当时风云变幻的时局保持了距离。沃尔夫海姆甚至认为奥尔加过于完美,是一个“惊人的构思,存在着陷入平庸的危险”⑨。本文认为,奥尔加这一人物形象虽易让人产生认同感,但并不完美,这一点尤其可通过两人跨代际的认知冲突体现出来。奥尔加的生平和家庭故事及其个性特征吸引着年轻的费迪南德。但是联邦德国的战后“主旋律”为快速重建、学生运动、欧洲一体化以及全球化,而奥尔加认为“重建和经济奇迹已经过于伟大”①,并且反对其他一切带有“伟大妄念”烙印的新型事物:

她认为我们这些大学生过于喜欢道德说教,且总是自以为是。今日,她会嘲讽那些忘记了如何调查研究,只擅长道德谴责和丑闻化报道的媒体。联邦总理府和议会大楼以及大屠杀纪念碑在她眼中,都过于庞大。她会为德国的重新统一感到高兴,但又会觉得自那以后扩大的欧洲和全球化的世界都变得过于庞大。②

在此,奥尔加质疑联邦德国战后的宏大叙事和激进社会思潮,其原因在于,德国20世纪上半叶两大帝国的政治宣传极具煽动性,并造成了严重后果,这给时代见证者奥尔加留下了重大精神创伤。施林克通过刻画这一代际冲突,展现了战后德国社会价值观的多样性和代际差异。而这一代际裂痕也体现在费迪南德对奥尔加意外身亡事件的疑虑上。

小说中,奥尔加在海德堡因触碰到俾斯麦纪念碑附近的炸药装置,遭受致命伤害而不幸去世。警方高度怀疑受害人蓄意炸毁该纪念碑,但因操作不当误伤自己,而非舆论普遍认为的左翼恐怖分子所为。奥尔加在临终前,并未向费迪南德透露事发现场的真实情况,且未有任何抱怨。③现实中,海德堡的俾斯麦雕像位于该市的俾斯麦广场,于1897年4月1日为庆祝其82岁诞辰而落成。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指出,纪念碑“由人类的双手和意识构建;它们的信息为石制的信件,向后人传达特定的记忆内容”④。俾斯麦纪念碑的存在对奥尔加而言,意味着俾斯麦和他的政治理念仍得到后人的景仰。而在奥尔加眼里,正是俾斯麦的德意志民族主义和军事强国思想导致了日后德意志两大帝国的军事扩张和殖民主义,从而将她的两代至亲引向毁灭的深渊。通过奥尔加的意外身亡事件,读者可以多向度地思考俾斯麦的政治遗产和德国殖民主义及纳粹主义的因果关系。

同时,小说也写出了费迪南德对此的道德判断:“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关于奥尔加和俾斯麦。她认为俾斯麦应对许多事情负责,而现在他将对她的死亡负责。这种情况有些滑稽、讽刺和荒谬。我想知道,如果奥尔加还能笑,她是否会为此发笑。”⑤费迪南德的这一批判性态度似乎也在提醒人们,在看待20世纪上半叶德国灾难史时,不应把全部责任都推给某一历史人物,更不应以暴力和破坏性的方式试图清算过往。换言之,人们不应采取简化或激进的立场,而应在多向度记忆话语中,多维度和对话式地探讨德国的历史罪责及跨国别和种族裔受害群体的创伤记忆,并理性地追溯其深刻的思想和社会根源。例如,历史学者康拉德就曾指出,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将纳粹的东扩运动解释为殖民帝国建立的形式和“伟大妄念”的表达,但德国的“东扩欲求”(Drang nach Osten)若放置在殖民主义更为宽广的语境中,可追溯至条顿骑士团(Deutscher Orden)在中世纪的定居和扩张政策。⑥

四、 结 语

《奥尔加》将20世纪的德国史置于个体记忆叙事与集体记忆叙事的交汇处。施林克在家庭记忆的框架下,多视角地描绘了两代男性家庭成员在德意志第二帝国和第三帝国时期所持有的种族和文明优越论以及殖民扩张主义等思想,在刻画个体悲剧命运的同时,也重点追忆了德国给赫雷罗族以及“东方劳工”等跨国别族群带去的深重苦难。小说还从主人公奥尔加的聚焦视角出发,审视了家庭悲剧,控诉了德意志历史罪责,此外还展现了她和作为“六八一代”的费尔南德之间不同历史观和价值观的代际冲突。小说试图激发读者开展多向度反思,关注德国殖民主义和纳粹主义在“殖民种族主义”意义上的内在关联性,并相互指涉和对话式地追溯和考量两者在德国思想史和政治史领域的共同成因,例如种族和文明优越论、俾斯麦的德意志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以及尼采的超人哲学等。

From German South West Africa to Eastern Europe’s “Living Space”: On

the Multidirectional Memory Writing in Schlink’s Generation Novel Olga

ZHUANG We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Bernhard Schlink’s intergenerational novel Olga se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family memory, employs fictionalization and multiple perspectives to narrate the life stories of three generations in 20th century Germany, unveiling the full scope of Germany’s tumultuous history during that period. The novel writes multidirectional memory in the sense of Rothberg and Zimmerer, revealing the similarities and continuities between German colonialism and Nazi ideology in terms of “colonial racism”. It particularly highlights the intrinsic link between the genocide committed by German colonizers against the Herero in German South West Africa and the Nazi appropriation of the “living space” in Eastern Europe. The novel urges readers not to adopt simplistic or radical stances when considering the catastrophic events of Germany’s history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Instead, it advocates for a rational and comprehensive reflection on Germany’s colonial and Nazi histories by engaging with the currently discussed multidirectional memory discourse, exploring the common political and intellectual roots of these histories, such as theories of racial and civilizational superiority, Bismarck’s German nationalism and militarism, and 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bermensch”.

Herero; genocide; living space; Olga; multidirectional 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