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王爱芬长命百岁(小说)

2024-10-15 00:00姚杰懿
莽原 2024年5期

1

农村人讲,过了七十,随时随朝好死。大意是,活着,多一日挣一日,死了,一了百了,尘归尘土归土,毋在意。不知道王爱芬有没有想通过这一点。江浙一带经济发达,挺括张扬的城市群面貌总让人遗忘了在层层叠叠耸立的高楼与峰峦般错落的天际线之外,还有不少隐匿在群山中的小山村,它们像是落了尘的新衣裳,叠放在柜子里,始终未示人。在王爱芬眼前的这一片山川草木间,绿意环绕,阡陌纵横,屋宇错落。大多数的房子聚一起建在平地中,少部分选择孤零零地处在较偏远的田园间,早年间还有一些立在半山腰甚至寺院庵观旁,后来逐渐往山下搬,成了大多数中的一员。等到人的住处离山川草木越来越远,它们便有了休养生息的闲心,复原了自然的灵气。天气晴好的清晨,能看到弥漫在山尖朦胧细薄的雾气,树叶丫杈与草片藤蔓间布满蜘蛛网与晶莹的露珠,透着丝丝缕缕的七彩光晕,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在潋滟的水田边见到扑闪的黑翅长脚鹬、水雉以及白鹤的身影。鸟雀的到来,像是为静止的山水添上了动态的生机。人也一样,需要有闲心,每当王爱芬低下身,耳边传来大自然钢琴曲般的奏鸣,她多想就这么躺着,睡了也行,只要天不落雨,雨不打身,她就不起来。可往往是一阵暴戾的雨水猝不及防地降临,跑得慢了,便被雨水追身,夏天的雨精确无比,用力跑,多跑一条田埂,或许就是另一片晴天。

王爱芬是我爷爷的女儿,我爹的妹妹,我的小姑,差一点儿我爹就让我喊“妈”了。小姑没出嫁前,我老跟在她屁股后。早春马兰、荠菜和狗头葱(薤白)播撒嫩绿,她提剪刀我拎菜篮,在田埂上一通找,剪得满满一篮,带回才知找错了对象,其中一大半都是长得相似或鱼目混珠的一年蓬、黄花草和麦冬。仲夏去捕蝉,找来一根细长竹竿,尖端扎上尼龙袋,沿圆边箍紧。日头刺眼,小姑戴着爷爷的草帽,上头描着红色的“上铁”字样,她将食指搁在嘴唇上对我比“嘘”的手势,我闷着嘴并住腿不敢吱声,待知了窜飞进了袋子,我赶忙掏出来撕断蝉翼,它便飞腾不远了。蝉的种类繁多,紫青色带黑纹的蟪蛄,青绿色的草蝉以及黑褐色的蚱蝉、竹蝉和熊蝉。对我来说,只要翻到肚子上有两块“响板”(音盖),触摸之后有声响便可算捕获成功了,反之则是失败,有时捕下来发觉是蝉蜕,还要嘲笑小姑眼神不好,是死是活分不清。东边柴林里有株老毛栗,一入秋,她便拉着我穿过细长蜿蜒的田埂一路小跑,生怕去晚了。她把我托得老高,我折下树枝,她摘下带刺的果。毛栗子刺尖,小孩儿碰不得,小姑用鞋底或硬石头碾碎外壳,掏出嫩生生的白果,让我尝第一口鲜。入了冬,我们去荸荠田捡漏儿,荸荠田在浅水处的泥沼地,主人家深挖浅揽后整个一片草色枯黄,内里的浸水深泥裸露在外,我俩穿着胶鞋,一边小心翼翼地龟速行进,一边还咒骂这家田主收得真干净,也不知道留点儿种。挖不着荸荠或是衣裤上沾染点儿泥渍这都是小事,我力气小,一旦陷泥里就拔不出身,一使劲,脚出来了,胶鞋留下了,坐一屁股蹲儿,成了泥人才是整出大事儿,得赶紧回家,趁着爹妈没发现,换一身衣服,蒙混过去。

直到她有了对象后,我也上了小学,玩闹的日子像是夏至后冬至前的白昼时间,越缩越短。在冬至后腊月里的一天,爹推着脚踏车来接我放学,他语气稀松平常地告诉我,小姑要嫁人了。她与对象从地下工作者转换到亮堂的明面上,经受了不少艰难险阻,这其中包括了我的一张反对票。我反对他在我没有绝对知情与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掳走了小姑。当然,我的反对与否无人在意,我爹妈乃至爷爷奶奶的反对也同样无效。小姑像头倔驴般朝着另外的岔路走远了,头也不回。

结婚那天,我们坐在镇上租来的横挂着大红花、贴了“囍”字的手扶式拖拉机车斗里出发,新郎新娘坐前头。下了车,沿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田垄走一段,我被安排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头,提着录音机,播放喜庆欢快的乐曲,后头跟着敲锣打鼓的人马,哄闹着将小姑送去了爹口中的“小杨”家。自此以后,我得改口叫小叔了。

在当年父母包办婚配的大环境下自由恋爱,他俩如同石头缝里钻出的草苗,好不容易触到鲜活的空气,以为拨开乌云,苦尽甘来,开了花,却迟迟结不了果。在当年,生娃与割草种田无甚两样,村里糙汉口无遮拦,吃了饭闲得慌,说完天晴天雨,庄稼茂庄稼秃,就该扯到那事儿了。多数人在二十岁之前生头胎,不生娃的性质恶劣程度胜过触犯天条,触犯天条的案例有很多,比如与凡人私通的三圣母与织女,比如调戏嫦娥的天蓬元帅与打碎琉璃盏的卷帘大将,但都没有小姑的罪孽深重。村里渴求男丁,男丁是村子的颜面,呱呱坠地时一声嘹亮的哭喊是延续一方血脉宗源的强心剂,每一户新婚夫妇的生产,不单单是自家事,更是关乎村庄荣辱的大事。偏偏她的肚子毫无动静,成了村里村外远近皆知的一桩奇谈异闻,兔子能飞上天,蚊子能做下酒菜,鱼能淹死在水库,都没这事儿稀罕。一说起村里有个姓王的女子,长得标致,落落大方,却是不下蛋的鸡,有集体荣誉感的人们便痛心疾首,悲从中来,右手手背打着左手手心,摇着头叹息,不晓得该怎么挽救才好,聚在一起讨论的热乎劲儿,胜过时下火热的马岛海战与中东战争。他们总结道,老杨家怎么就娶了王家女儿,真是倒了大霉了。此后,爹说,小姑变了一个人,辞了工作,终日不出房门,自觉没脸见人,也包括娘家的爹妈兄嫂,以及我。她动过收买襁褓、过继、领养和认我为干儿子的主意,甚至想过投河或上吊,奈何不忍小叔孑然一身,便心灰意冷地待在房内,为了小叔吊着一口气。

我十岁那年,爹从北方务工回来,捎得几帖中草药。爹说,他打听了好几处,要不是工友们大多瞧见过他儿子,看那上心的劲儿,还以为生不出仔的就是他本人嘞。他在一所破败的平房里找到了这位传言中的民间老医师,据说他的药材来自长白山,皆为亲自配调,其效包治包灵。为免日后此地难寻,爹还将药方誊写带回。那张纸条我见过,字多且潦草细密,沿着折痕褪色泛白,多数内容我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写有“当归 (剪根须,蒸水分,阴干或熏干至棕褐色)、黄芪(春秋二季挖,除根,晒干,薄切或锉粉)”等等。这在当时,应算作是土方子,或称偏方,因其疗效因人而异,不确定性大,爹也忐忑犹豫,但最终还是将药同方子一块儿送了过去。

隔年,小姑诞下一女,之后又诞下一子。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娃,三年抱俩,打消了让我叫她“妈”的念头。女儿生在初秋,取名锦秋。晚夏生下一子,小叔讨彩头执意取名立夏。有了一双儿女,小姑算是立了正名。对于两个孩子,小姑视若珍宝,他们的到来重新唤起了她对生活的希望,日子也重回正轨。我骑脚踏车经过,常见她倚在门前笑盈盈地逗娃,我觉得,这可能就叫做“母性的光辉”。小叔也有了更大的动力与决心,捏着拳表示要干出一番新天地,落地的第一个计划便是扩建不远处养猪场的规模。为此,他将原住的祖宅地卖掉,换了一些钱,又东拼西凑张罗,拢成了启动资金。代价是一家人搬到了养猪场对面的平房内。小叔的说法是,现在孩子还小,苦一苦,等孩子大了,才能甜一甜。

2

与猪相处需内心慈软良善且不厌其烦之辈,旧时农村这样的人多,迈入新世纪后愈来愈少,人们没了慈悲心,宁做决绝的屠夫,也不愿做“猪倌”。小叔是个例外,当然也可以说他是迫不得已,因无匠人手艺,也缺经商头脑,只好老老实实接过从前爹妈遗下来的老本行,一头扎进了臭烘烘的养猪场。那时的养猪场不比现时科学整洁规范有序,“末流之人窝猪圈”,只要还有得选,没人愿意干这一行,实在是没得选了,又得养家糊口,才不得不以此营生。相比于田间山头放牛放羊的欢畅与溪边荷塘养鸡养鸭的悠哉,窝在屋里养猪沉闷压抑,也最被瞧不起。原因之一是自带一股散不尽的酸臭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这股气味窜得比人的脚步快许多,离得大老远就能闻到。它的到来,将抑制街巷路口男人继续呷烟闲聊的欲望,将催促溪坑岸边妇人洗涤衣物归家的速度,将提前终结老房弄堂稻地田埂孩童追逐打闹的游戏进程。多数时候,我就在这群孩童之中,因此对小叔全无好感。每回见他来我家,我都要故意减少与他碰面说话的机会,去外头玩儿或是窝在楼上的房间内则是我的惯用伎俩。爹妈以为我怕生,常鼓励我要勇敢表达自己,哪怕说错话也没有关系,妈还编了个蹩脚的善意谎言,说小孩子如果太怕生,长大了会变哑巴。她可真是“欺骗三岁小孩”哩。

当时,养猪场所在的田地为个人所有,无需另作买卖,这为小叔省去一大笔开支。荒田杂草丛生,枯水暗沟也多,背上喷雾器,一剂草甘膦下去,很快拾掇干净,再填些塘渣进行平整,之后就可以开建了。小叔搭上积蓄和脸面搏这一回,在开工之日,他虔诚地拜了神上了香鸣了鞭炮。之后,村里的泥匠木工便带着家伙事儿进场了。码齐砖块木梁,拌匀水泥石砂,各就各位。接下来的日子,逐渐支起四方外墙与三道内隔面,挖通坑槽水道,水泥抹面,再盖上屋顶,俩月后,撤去脚手架与木板横梁支撑,就完事儿了。为图省钱,小叔选择舍弃传统的三角尖屋顶,改成了平顶,四周做简单围挡,省去了瓦片支出。按他的说法是,造个平顶,视野开阔,样式新潮。白日可晒谷晾衣,夏夜可架椅乘凉,孩子们如果愿意,都可以来这块空地上尽情玩闹,多好的事儿。事实证明,他想多了,谁都不愿走近,更别说爬到上头去了。接着是买猪仔,小叔前后跑了好几家进行对比,又吸纳了我爹的意见,在缺乏依据无法立马决定的情况下,从各家都买一小批,边养边对比着瞧。最末是猪饲料的问题。食为根本。猪仔越大,吃得越多,可饲料需求大涨之后不好运不好买,成本质量营养搭配都得考虑在内,市面上高粱草玉米秸秆等粗饲料,米糠油料等浓缩饲料,以及营养素酵素等添加剂三六九等价格各异,保质期与营养价值不同,因此挑选难度极大。小叔打算先挑一批中档饲料加上传下来的土方喂养,如果猪仔健康长大,再好不过,如果出了问题,再另做考虑。这回是我爹赞同了他的意见,觉得靠谱,我爹说,冇搞过这么大的养猪场,摸着石头过河哩。

小姑以喂奶顾娃为主,小叔则没日没夜地泡在养猪场内,我爹平日上班,下班后一有空便去帮忙。我放了学回了家,他若不在,准是在小叔那儿。我爹的身份被叫做“老婆舅”,放在过去,那是话语权的代表,娘家人的场面,一进屋得递上湿巾擦面,坐到上横头,端上一盏好茶,所有人全闭嘴,听他一人说。到了饭点,得有下酒菜,得有陪酒客,他没下桌前,所有人都得留在桌上。现在不同了,他是小叔的副手,养猪场智囊团成员,赶前忙后,没得空闲。

小姑觉得不好意思不搭把手,便趁俩娃睡着,尽可能腾出碎片的时间多多分担,她被娃拖住无法离远屋子,主动揽下一人可做成的活儿。土方里饲料中的菊苣草不好找,男人眼睛长头顶,贴着地都找不出,得靠小姑出马,这是她的强项之一。她趁娃睡着跑去田畈,寻得一片,快速割完,如果手速慢了,就会有其他人抢着来割——除了养猪,这种草养鸡养鸭也用得上。番薯藤倒是多得很,家家户户都种番薯,用小叔的话说,幸好人吃番薯不吃藤,哪天人吃上番薯藤了,猪就得饿惨哩。草料切好后放熟水中汆,她往烧水壶中空的内圈丢入几块干燥的柴火,瞬时蹿出一簇热烈的火尖。银白色的壶面染了土黄和墨黑的斑点,像是刻满沟壑皱纹与老茧的粗手。壶下垫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石头面上嵌一层壶底烫下的圆圈,是长久以来柴火烧水的印证。这其中的每一道都是技术活,尤其烧水。首先是注水量的控制,太少,灌不满一缸,太多,水沸后易朝外扑腾。其次是时长的把握,太短,水不够熟,喝了闹肚子,太长,把烧水壶中的化学物质融入了沸水,喝了闹命。最后是添柴火时机的选择,太早,挤压空间,火易熄灭,太迟,新添的柴火来不及续上,燃料已尽,还是得熄灭。小姑深谙其中要领,宁可自己饿肚子不睡觉,也要解决好烧水的事,有时已听到娃的啼哭声,仍得坚持着先把手里干到一半的活儿完结了,毕竟几十头猪,需要用这水来煮饲料。煮好的饲料拖着水,闷得火烫,死沉死沉,得等小叔回来后,用簸箕将其倒入饲料缸中晾一会儿,在水分未干之前掺入浓缩的营养料,再以木柄搅拌匀,拉着手推车趁余温未退,将饲料运送去养猪场投喂。

等锦秋与立夏稍大一些,就能摇摇摆摆迈开步子给小姑帮忙了。我去玩儿时,小姑常嘱我,弟弟妹妹小,侬顾着点儿,别让他们捞起饲料吃嘴里去了。我说,好,包我身上,转头便自顾自玩起来。他俩有时将藤叶中的胶汁黏在了衣裤或发丝上,有时整个人摔在了草堆里,有时啼哭着扭打在一块儿。一般情况下,我去请小姑来帮忙解决。后来小姑对我说,只要人没伤着,屁大的事不必再去叫她。这是我第一次对“屁大的事”有了直观感受。常言道,人有高矮胖瘦,事分轻重缓急,锦秋与立夏的事应当属于至轻至缓之列。

养猪最怕染猪瘟。按照经验,应该为每只猪仔接种疫苗,小叔抱着侥幸,将猪分批,三只当中随机择其一接种。当然,猪脚长在猪身上,闹哄哄地乱窜,因此,可能是四只或五只当中择其一。不过,同一只猪仔连续接种两次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小叔为接种过的猪做了记号,在耳朵上用红笔画了圈。平日无妨,一旦猪瘟来袭,就遭了大罪。大批的猪倒下来,精神不振地趴在地上,不愿吃,不愿动,拉得恶臭,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小叔只好硬着头皮去供销社求助,或是去镇上的畜牧站托人。多数时候,我爹都会一同去。小叔不会骑车,我爹有一辆红黑相间的本田五羊125A摩托,原本买来是为了讨老婆出风头,没想到完成使命多年后,成了小叔的“猪仔救护车”。从此,这辆车便遭我妈嫌弃,她觉得不光是我爹身上带了猪骚味儿,连摩托车座都染上了。要了命啦,她说。她把“啦”字的尾音拖得老长,再加两声“啧啧”。然后要求我爹立刻马上去洗澡,她则拿出脸盆洗洁精和毛巾捯饬起车来。

病了的猪脾性反复无常,有时乖巧如兔,有时暴戾如鬼,偶尔失控如脱缰野马。我爹身套倒挂衣死命压着猪背,小叔迅速在猪颈部推针注射,他经验丰富,往猪耳后三根手指宽处平行插入针头,一蹴而就,俩人配合默契。但有一回出了岔子,猪受惊般突然向前拱身,爹闪开了,小叔小腿被撞骨折,需要入院静养。于是乎,养猪的重任就交给了我爹和小姑。我爹主要负责力气活,比如铲粪、喂食,小姑提供技术指导与亲身示范,比如怎么铲比较省力,怎么喂比较均匀且不会造成哄抢。锦秋与立夏则由我这做哥哥的与年迈的爷爷一同帮衬照看,小姑的公婆走得早,能叫来帮忙的也就我家几位了。我妈来得不多,她的角色是厨娘,烧个菜做个饭,填饱肚子就成。小姑家的厨房空间局促,她转不开身,便选择在自己家做了饭菜装入保温桶内拎来。她骑着一辆紫罗兰色带有白花的脚踏车,铃铛声一响,我就知道,我妈来送饭了。

据说猪很聪明,有情感,懂人话,甚至通人性。这话是小姑说的,她默不作声地站在养猪场的角落,有时搬一把椅子静坐着,她说看得久了,发现猪会笑,跟它们讲话,也会给反应。我问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嘞。她说,哎呀,这怎么说得清楚嘞,侬小孩子,不懂,它们和我天天处,亲得很。可惜狗能看门,牛能耕地,鸡鸭能生蛋,猪只能被一刀宰。我说,猪肉好吃。她说,有血有肉的生命,侬咋这么残忍呢。我说,有本事啊,你别吃猪肉。她撇着嘴朝我翻白眼,这是她要动手的信号,我先一步预判,机敏地起身跑开。她说,幼稚鬼。换做以前,她准拔开腿来追我。看来人是会变的。

好在小叔受的是硬伤,问题不大,很快伤愈归队,解除了养猪场亮红灯的紧急状态。在他与小姑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投入与付出之下,养猪场逐渐步入正轨。步入正轨的标志是猪仔大体健康长大,到了两百来斤可顺利卖出,再腾空间进一批新猪仔,形成了良性循环,也赚到了一些钱。行情较好时,小叔守在秤旁,根本不用挪屁股,前来收购的肉摊主或是二道贩子排着队挑猪上秤,甚至都不挑,点完数就运走。小姑见不得这样的场面,站得老远不敢迈近。她捏着手上的钞票,看着一瓢一瓢亲手养大的猪被送走,将要被大卸八块,沦为俎上肉,她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索性背过身躲避,眼不见就权当不知晓。

3

小姑笑称,锦秋与立夏从尿布到大学录取通知单,都是用猪的命换来的。

锦秋大学毕业后,小姑操心起了她的婚嫁之事,小姑说女孩子家的,得趁早。她托了三姑六婆与远邻近舍帮忙留意,有了合适的人选关照着点儿,她说这孩子长相普通,嘴笨,心是热忱的。一开始,确实招呼过来不少适龄男青年,小姑对锦秋说,不急着赶鸭子上架硬凑对儿,先熟络熟络,再看缘分。可锦秋全然不愿搭理,哪怕对方踏进了门,她也冷冰着一张脸。几次三番之后,便没人再做这无用功了,小姑也好似泄了气。小姑对我妈说这事,我妈宽慰她,孩子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很正常,现在社会变了,哪还有包分配,咱别过多干涉了,小心适得其反。我让王立去打听打听。小姑说,好,叫阿立去说说。我便成了消息中转站。锦秋与我不见外,支支吾吾地说,她在大学就谈了对象。我说这很正常,大学不恋爱等于白上了,让她继续说下去,不打紧。她说,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象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省,有回老家发展的打算,这对于小叔小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她不敢提。我当然明白小叔小姑不愿女儿远嫁的道理,但也理解锦秋自由恋爱的情真意切。几天后,我作为中间人将此事婉转地告诉了小姑,她不觉意外,或许早想到了。她没有立马给我答复,她说,需要找小叔商量,回头让我转达,让我爹夜里头有空过去一趟,他们俩在家里等。这个“家”,说的是养猪场对面的家。自从养猪场扩建以来,住房空间被大大压缩,往后是公家的路,往前挨养猪场太近,往两侧使得房子横端狭长,不论居住还是风水都不妥,于是这些年来,住房一直将就着,除了锦秋与立夏长大后从同一间房分成了各一间房,以及外墙有过一次补旧刷新,造了围墙和添置一些新的家用电器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从锦秋与立夏高中离家留校住宿开始,小叔与小姑对“住在养猪场”的标签已无所谓。除了一心想要为一双晚来的儿女创造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其他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几天后,锦秋告诉我,小叔小姑找她谈过了,小姑对电视上远嫁女儿三从四德服侍丈夫孝敬公婆沦为生育工具甚至被切断通联管道没收手机电话恍如处身人间炼狱苦难终生无法挣脱的新闻心惊胆战,她绝不容许出现万一。小叔小姑打算让她去城里买个房,万不可跟着对象回大山里的老家。我问,买房的钱呢,钱从哪里来。锦秋说,爹妈出一份首付钱,后续房贷,我俩自己来。我点点头。锦秋说,对象家里条件不好,但人是好的,努力上进。我妈相信我,她说人好就行。我重复了小姑的话,说,是啊,人好就行。我看着锦秋稚嫩的脸,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她对未来满怀期待,对她对象充满信心。我本想问一句,你俩初入社会,压上房贷,未来有了孩子,做何打算。可转念又觉得没必要多此一句泼冷水。

锦秋对象第一次上门,小姑在附近的小饭馆办了一桌饭,他拎着两样水果礼盒和两瓶五粮液跟在锦秋后头惴惴地进门。饭桌上,他局促紧张,分烟时捏错了烟头烟蒂,倒酒时拿错了老酒雪碧,喊人时叫错了叔叔伯伯。他字正腔圆地自我介绍,许多,许许多多的许多。我说,好名字。锦秋向他介绍说,这是我表哥,王立。他朝着我笑,说了一句不知是“表哥好”还是“立哥好”,声音略轻,嘈杂间我没听清。不过,我觉得不论是哪个,似乎都不太对味儿。

说起正在挑楼盘,锦秋堂哥呷了一口酒,说,别买,先等一等,咱这一块要拆迁。他把“拆迁”两个字说得很轻,压着嗓子。小叔问,哪块儿?他说,单就你们养猪场这一块,刚好挡在新建高速公路连接线上,横竖绕不开,就等着吧。小叔一脸不敢信。他继续说,锦秋,叫你家这位把户口迁过来,赶紧的,抓紧点儿,哥说的,逾期可就无效了哈。堂哥醉眼蒙眬,红着脸,说话含糊吞吐,但力道十足,不像醉话。

这该是整场饭局最大的收获了。但迁户口这事儿可大可小,关键看当事人怎么看,天上掉馅饼,锦秋偷喜,许多却面露难色。追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家中独子,家庭封建传统,或者说,他的家乡封建传统,对于迁户口坚决反对,认为自家儿子没把婆娘带回去,反倒把户口外迁,不是上门女婿是什么,儿子的做法让父母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这应该是一句推脱的说辞,如果锦秋真的跟着他回了老家,除了与父母挤在阴湿的老房,根本无他选。老两口没离开过大山,眼里只有山和田,以及两头老黄牛,不懂得为什么要花钱住进鸟笼似的囚牢里头。他们说不动念了大学的儿子,也无法心平气和地与他交心畅谈,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半个首付钱,最后只好干瞪着眼由着儿子带走了户口本。

又过了几个月,领了证,办了酒,迁入了户口,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拆迁队却迟迟不来。锦秋望眼欲穿,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再继续租房子住不像话,另一边弟弟立夏即将大学毕业,锦秋再回娘家住也不妥。于是,小叔拍板,挑个二手房,简单翻新装修入住。交首付那天,小姑提着黑色塑料袋内装厚厚一沓十几万现金从银行出来,她用力地把塑料袋夹在胳肢窝下,拿到角落里数了又数。由于封条还在,她数得更为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断了平添口舌,她单张数,分批数,整合数,确保没有遗落一张。然后双手捧着交给了锦秋,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几十上百头猪被运走的场面,它们被驱赶着进入铺着稻草钢筋焊成的狭小方笼内,发出嗷嗷的叫声。这该是一种哀号。

锦秋新家乔迁大喜之日,小姑与小叔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俩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穿着鞋套,双手搭膝盖上,在一众贺喜与祝福的声音中如同置身事外。我也去了,我抓起一把瓜子,放小姑手里,让她随便吃,又掏出烟分给小叔,他接过,夹到了右耳后,我说这是你自个儿家啊,该抽就抽,毋介意。小叔尴尬地笑,起身往阳台边走去,又对着我微微点头,示意我也过去。我问小叔,这房子怎么样。他说好,侬办事,我放心。房子虽说是二手房,经过翻新装修,倒也敞亮整洁,视野开阔,正对面是公园,学区不差,距离菜场和商圈近,生活便利,除了社区整体有些年头偏旧及没有电梯之外,其余都可接受。位置在城郊,离主城区不远,离老家也不远,价格适中。这是我参与选房时的小小私心。其一,需要为立夏考虑,将来他进了社会,买房娶妻有更大把的花销。其二,与老家挨得近,锦秋或许会常回家看看。我也对着锦秋说了这一句,锦秋回道,这不废话吗,那是我家,我肯定常去啊。

我爹还是常去养猪场帮忙,回老家时爹常把着酒碗跟我说,猪不好养咯。家家户户条件好了,没人愿意下田农作,不种番薯就没番薯藤,后来用米糠。你可别说,米糠也不好收哩,连种稻的人都死没了,得跑镇上的粮油站,麻烦得很。他呷了一口酒,继续说,你小叔和小姑啊,就待在场子里才自在,每天穿得破破烂烂,脏不拉几的,饭点随意,尤其中饭,随便塞点儿填上肚子,哪管吃什么,包子馒头饼干,隔夜菜混煮菜啥都有,他俩只对攒钱有兴趣。他俩啊,真是累不坏的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晓得歇。我说,现在还有个立夏,等立夏结了婚生了娃,兴许就可以定心养老了。我爹说,定个屁,侬瞧着,他俩啊,非做死在养猪场里,谁劝都冇用。我不好再接话了,我也提上酒碗呷了一口,吸上气,哈了一口。他问我,这酒喝得惯不,和城里头的洋酒比咋样。我说,辣。

锦秋生了女儿许一凡之后,一家三口常回来,顺手拎着水果鱼肉来,有时小姑忙不过来,她便与许多一同烧饭做菜,她愿意躲在厨房做菜,许一凡则一头扎进了养猪场,喊着要给外公外婆帮忙。锦秋拦不住女儿,但她自己是不愿再踏入养猪场内了。年幼时她觉得猪和狗没什么太大区别,除了狗整天跟在屁股后,遇了麻烦能像个勇士一样露出一嘴尖牙,猪不可以之外,其余没差。猪也可以倾听,可以成为喜怒哀乐的承载者,可以起个类似于“小黑”“小黄”的名字。念书时考试考砸了,与同学闹别扭了,暗恋的男孩子朝她笑了,她都会跑进养猪场内,抹着眼泪,或是偷偷捂嘴笑,自言自语着,有时一待就是半日。父母在一旁忙活,她也会搭把手,提上水枪冲洗地面,喂喂饲料。当时也没觉得臭味难闻,也有可能是闻习惯了,但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异味的存在,令人厌恶,甚至反胃。吃过饭,父女俩出门去溪边草田玩耍,小姑闲会儿,锦秋洗涮碗筷,娘俩唠唠家常,锦秋提起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她说,有一次听到了婆婆与许多的对话,婆婆质问他,迁户口究竟是为了什么。许多不答。她继续说着在老家被人嘲讽讥笑的场景,儿子讨老婆不回来,不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孙女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到底是姓许还是姓杨,长得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她强硬地表示,幼儿园必须回老家上,否则“成什么样子喏”,她说儿子是“白生白养牛犊子”。许多没有提起过这事儿,怕是心里有疙瘩。听罢,小姑没有回话,她打开水龙头抹上肥皂,搓洗了好几遍,默默回房,出来时拿了五万现金,背着小叔,要锦秋带走。她说,回头告诉许多,这是给凡凡的,将来上幼儿园外婆出钱,许多要顶着房贷,不容易,我知道。锦秋想推脱拒绝,却没有拒绝的底气,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她叫了一声,妈。小姑回过头咧嘴笑,又起身戴上草帽,拿起水桶和脸盆,走进了养猪场。许一凡嚷嚷着要陪外婆,她说凡凡女孩子家的,别进里头来了,里头脏。

4

立夏大专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园艺专业本就冷门,当时要不是省外一所学院有这么个吊车尾的专业,立夏的求学生涯怕是要在高考后戛然而止了。找工作,尤其是找称心如意的工作,并不容易,至少在小姑的认知里,是这样的。她耐心地告诉立夏,咱慢慢来,不急。立夏很听劝,在家待业两个月。其间,天天黑白颠倒,抱着笔记本计算机目不转睛,说是在找着呢。小姑知道工作不好找,没承想有那么不好找,这个社会的发展速度日新月异,竞争的激烈程度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超出了她的认知。几天后,立夏对小姑说,老窝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他要出门去转悠转悠。头几天倒还好,早出晚归,到后来演变成整宿不着家,小姑一问,他答,家里猪骚味儿太重,影响他思考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小叔气得脸通红,数落了小姑的纵容,又对着他说,念了三年大学回来,嫌家里臭了,也不看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儿来的钱。但立夏已经二十几岁,小叔的说教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没任何威力。于是,小叔加重语气放了一句狠话,他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赚。

这话,立夏听进去了。他在饭桌上放下碗筷,猛地站起身,盯着小叔看了几秒,像是在说,你个臭养猪的,算个球,你给老子等着。转身出了门。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此时小姑该立马去追,小叔该呵斥她,不许追。可这是真实的日子,小姑没有这个打算,她只回头看了看立夏的背影,回头继续吃饭。

几天后,立夏告诉小姑,好男儿志在四方,趁年轻,要去南方闯一闯。小姑红着眼,不舍又不敢留,只好由他去。去之前,小姑与他一起买了手机办了卡,又塞了一笔钱,她说,有什么事,跟妈提,别死撑。

立夏离开后,小叔变得沉默了,他觉得是自己的重话逼走了儿子,他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再回来。外面的世界他没见过,只听村里跑外面务工的人说起过,东边有个大上海,十里洋场,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南边有个广州,灯火辉煌,繁华无比,毗邻国际大都市香港,那边的人说粤语,叽里呱啦跟唱戏似的,听不懂。北边嘛,有我们的首都北京城,就是山一重水一重的,隔得老远,上了年纪的人提前拍好死后挂上墙的遗照,照相的背景大多选择北京天安门。不过,除了天安门,他还知道北京有长城故宫颐和园天坛圆明园,还有个大贪官和珅的恭王府。儿子往南边去了,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地图,往画着黑色小圈的地方找,一路往南,福州厦门汕头广州深圳珠海香港澳门,过了湛江便是海南岛。他戴着老花镜划着手指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此后,小叔对南方的天气尤为关注,夏秋季节的强台风一来,他便盯着电视里动态播报的登陆路线图,虽然此地身处重重大山环抱中,阻挡了猛风骤雨,只有外围风圈的零星雨片飘落,但在登陆点所在的城市,短时的强风裹挟着瀑布般倾泻的雨水一同袭来,还是令人心悸。他常站在养猪场朝外开的门檐下,抬头,看着天。小姑有没有偷偷问过立夏人在哪儿,我猜是有的,但小叔说他不想知道,也不必告诉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迷了路不成。

一年多后,立夏回来了。开着一辆老款黑色奥迪A6,带回来一个姑娘。他把车开到了养猪场的门口,嘀了喇叭,喊了几声,妈。小姑蓬头垢面地出来了,立夏又喊,我爹呢。小姑盯着立夏看了看,说,咋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给个信儿,你爹在里头忙活着。立夏摇摇手示意不必叫他了,他指了指副驾,说这是你儿媳,我的未婚妻,她叫小毛。又指了指身后的车,说,我新买的,四个圈,知道叫啥不?奥迪车,快上来,我带你出去转转。小姑和小毛互相笑了笑,小姑说,我这身,还是别了吧。立夏说,冇事,上来吧。他跟小姑说着南方的世界,遍地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不夜之城,还有与小毛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他说下次带你们去南方瞧瞧。小姑问,那赚到钱了没。立夏说,这不赚了个老婆回来吗。说着换左手扶住了方向盘,右手搂住了副驾的未婚妻。小姑觉得车里的香味儿有些浓艳,与养猪场的气味相比,反差太大,不甚习惯,她问,能不能开个窗。小毛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说,哟咱妈晕车啊。小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僵着笑说,是啊是的,我晕车。

儿子的婚事,是做爹妈的必须完成好的使命,小叔小姑早就有计划地开始攒钱,并准备再养些日子,卖掉一批够分量的猪。按照眼下的形势,私人的养猪场越来越不好活了,量大了后,查得严,管得多,更紧要的问题是,饲料难搞。我原提醒过小叔,少进一些猪仔,减小养猪场的整体规模,宁可空着,也别再塞满。他坐在石凳上喘,一手托着腰,说歇口气就成,手上还有力,再干两年吧。待赚得多一些钞票,翻新旧房,做装修,买家电,给儿子讨老婆用呢。对了,还有发聘礼。小叔想要翻新旧房的原因在于,原拆原建,能为自己留下一处,老了有个舒坦的落脚地。当然问题也很明显,距离养猪场太近,即便拉高围墙,缩小养猪的范围和面积,偏转房屋朝向,依旧会有气味飘来,这股气味,在外人看来,是臭,奇臭无比。小毛对立夏说,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住这么臭的地方。她疾首蹙额,死活不肯留住,拉着立夏去市区找酒店。如果立夏不愿去,她自己打车去。立夏摊着手笑说,咱这村子,冇的士嘅啦。小毛说,冚家祥。她解锁了副驾驶的门,还没转身下车,立夏便求饶了,他说,同你讲笑架嗻,靓女。

在得知将要建造新房的消息后,小毛坚决反对,她说必须买房,否则打胎。立夏将这话转述给了小姑,这也是他第一次说出俩人已经有了娃的消息,并且打算过些天去领证登记。小姑对此措手不及,她问立夏,婚姻大事,怎么都不通个气,就自己做主了,哪怕问问你姐也成啊。立夏说,从读幼儿园到大学毕业,都是你们做主的,这回,我要自己主导我的人生。小姑错愕地走开了,迈出几步又回过头问,你知道怎么当爹吗,当爹,晓得不。立夏用右手大拇指刮了一下鼻子,显得很得意,他说,小case,洒洒水啦。小姑听不懂他说什么鸟语,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几天后,小姑邀我一同过去吃晚饭,她说,立夏带女朋友来了,屋里添人,大家聚一聚。说起我爹妈不在家,跟着老年团出去旅游了,小姑又夸起我来,说羡慕死个人,儿子不用管,孙子管不着,乐呵得很。我对她说,立夏将来生了孩子,到时候八口人坐享天伦,有你们老两口享福的,没准来个二胎,一家十口呢。小姑摇摇头,说,还享福呢,不造祸就不错了。小叔有些懊恼,立夏突然带了人回来,该喜,可卖猪怕是要提前几月了,一旦提前卖出,便前功尽弃,猪正处增重的黄金时间点,再过些时日一起卖,能添上不少重量,换得不少钞票,这会儿卖了,等于前面的铺垫与准备工作全白费了。可他没得选,不光卖猪没得选,买房也没得选。小毛说,凭什么给姐买,不给立夏买。

一碗水端不平是姐弟俩之间最令小叔头疼之事,幼时不过是哭闹着多买一颗棒棒糖,多买一只玩具熊,无甚关系。大了,竟演变成多买一套房,仿佛从芝麻大点儿的事儿膨胀到了西瓜的尺寸。他看着说完便背身走开的小毛,像是看着一位全身黑衣突访的刺客,挥出一刀,转身飞檐走壁离开了,而这一刀,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他的要害。

我进门时,屋里气氛诡异,大概是有过争吵。锦秋与小姑闷头在水槽边择芹菜与豆芽,本是闲谈的好时机,俩人却一言不发。小叔在堂前抽烟,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破旧的衣服,卷着一高一低的裤腿,沾了不知是泥土还是猪粪或猪饲料类的东西,抬起手,指甲缝里的黑泥尤其明显,他显然是在忙活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下来的。对面的墙角坐的应该是小姑所说的立夏的女朋友了。她低头划着手机,青棕的发色,耳钉打在耳骨上,打扮新潮,银白色的项链和手链十分晃眼,穿着破洞牛仔裤,细尖的高跟鞋。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凡凡正在屋外与许多嬉闹。换作平时,家里人都围着看,听到她的笑声,也会不由地咧嘴,但在此刻,她的笑声,似乎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突兀。当然,这与凡凡没有任何关系。

没一会儿,立夏返回来了,手头提了几袋熟食。这次见到他,与之前比,精瘦了许多,基本褪完了学生气,他与我的交流不多,除了在我进门时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哥”,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近况之外,他全程以照顾身旁落座的小毛为主。我问将来有什么打算。他显然不喜欢这个问题,晃着脑袋说,走着看呗。我说,打算住哪儿。他说,没钱窝家里,有钱住社区。

饭间没有什么话可聊,小叔和小姑便问起我的工作情况,以及一些勉强挤出来的话题,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陪小叔喝完了老酒。其间,锦秋一家提前回了,立夏硬拉着小毛出门散步,小毛说她穿了高跟鞋,走不了,立夏谄媚地说,我扶你,一边说一边出了门。我看天色不早,也说回了。小姑非去田垄拔一些蔬菜,要我带走。她随着我出去。路上她说,立夏搞了一辆四个圈的车回来,小毛的肚子里有了娃娃,现在这个买房的问题,闹得她和小叔的心里不安生,夜里头睡不好,心里乱蹦乱跳的。我劝她不要多想,家里再商量商量,我回去也想想怎么整,年纪大了,早点儿睡。她叹口气,说,你小叔最近老喊腰酸背痛,再要买房,怕是压倒他的脊梁骨哩。我说,我知道,我做做立夏的思想工作,别逼得太紧了。她说,没用,这崽子已经神魂颠倒了。说着,她拔了一些萝卜、青菜、西红柿、辣椒,又说,这浇了猪粪的蔬菜比没浇的大了一圈,你想吃就自个儿来拔,种得多,我俩吃不完。我接过塑料袋,说,好。

我正要走回去的时候,飘起了雨,小姑穿着雨鞋追出来,递给我一把伞。我说,不用啦,你回去吧,淋几滴雨,不打紧。她犹豫着说,好,好。她杵在原地看着我走远。路灯昏暗,我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朝她挥手,看不清她的表情。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她的身后是养猪场的房子,四周是田,郁郁葱葱的庄稼正在这一片雨中迅速汲取养分,待及膝高,就该收割了。

5

没想到再一次与小姑碰面是在医院。立夏打来电话,说是小姑托他问问我,有没有熟络点儿的医生,开个后门。我问,怎么了。立夏说小叔病了,病得不轻。

从增强CT的图像上看,患者已经是胰腺癌晚期,手术完全没必要,化疗也没太大意思,保守估计生存期不超过半年,节哀。这话是医生说的。我没敢直接告诉小姑,但我告诉了锦秋与立夏,如何治疗,得要儿女拿个主意。趁小叔在病床上打盹的工夫,小姑走到了我的旁边,近站在一起,我发现她比我矮了两个头。她的手里紧抱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她只想着让小叔少遭大罪,她像是早已预感到了什么,默默消化着自己的情绪。她说,家里的钱我全带来了,不够再去凑,家里头还有一批猪可以卖,得听医生的,能治得治。锦秋站在对面,掏出银行卡,说是有五万存款,可以先用上。立夏没有吱声,距离小毛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他希望他爹能够看到他的孩子。他把我拉到角落,分了一支烟给我,我摇摇手,他独自抽了起来,抽完碾碎烟蒂,从裤兜里掏出一笔钱,他说,这里是五千,帮我转给我妈,别说是我给的,嫌丢人。我没有收下,我让他找护士问问,能否打到小叔的病床号上去。

过了几天,我带着爹妈去医院看望小叔,他没有手术,做了化疗,稍微舒坦了点儿,小姑陪在身边。看到四位老人打算聊几句,我便出了病房门。我抬头,沉沉的夜色中,病房窗户透出片片光亮,医院顶上的天空特别小,被林立的高楼与方正的玻璃窗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我点了烟,又甩进垃圾桶,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烟叶,呛得我鼻炎犯了。一鼻塞流涕,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来自养猪场的气味。正好前几天我爹告诉我,有空去喂个饲料,最近养猪场由他代看着。不过,他猜我肯定是不会去的,小时候还好,大了怎还会愿意进那种地方嘞。第二天,我刚好开车路过,便去了一趟,没想到小姑在。我俩都没想到对方在,她说待习惯了,挺记挂的,来看看它们,或许她说的是“他们”。我问她,是不是小叔要她来的。她没有回答,问我怎么会在这。我说,替我爹来喂饲料。她打量了我一番,问,侬晓得怎么操作,从哪儿运饲料,怎么喂饲料不。我便让她在一旁指导我,我说,一下子真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伸出手指点着我怎么做,问我要不要倒挂衣和口罩。我说不需要,前后一通忙活下来,汗湿了一身。她忸怩地看着我,掸了掸手,又往衣角上抹了几下,拿来一块新的毛巾递我手里。我说没事儿,水龙头冲把脸就行。她说,老了,半截身子进了棺材,不中用了。我说,别这么讲,这实打实的力气活啊,别说你,后生哥也搬不动嘞。她拍拍我的臂膀,乐呵呵地笑了。

几天后,拆迁队带着红头文件毫无征兆地来了。按照人头与平方数,小姑一家可以获赔两百万元左右,并且承诺解决新房住处以及新迁养猪场的场地。小姑做主同意了前半句,谢绝了后半句,她没打算在平地中的村子里再造新房,她要把养猪场卖空。这事儿她没与人商量过,当然,或许也没有必要与人商量。小叔病倒后,她根本腾不出精力顾着养猪场,与其看着猪仔染病饿瘦,不如痛快一刀,卖了,推倒了,不养了。她的语气决绝,利索地在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没留一点儿反悔的余地。

散落在田园间的还未搬走尚有人住的房屋所剩无几,养猪场一拆,像是失了主力军的散兵游勇,七零八碎。田间一下变得光秃秃的,不知道到时候高速公路连接线一架,会不会发展成另一番景象。眼下,几十头猪一股脑儿朝外运的场面吸引了不少村里人的围观,包括一些从小只在书本与荧幕上见过“猪”的孩子。由于气味太重,他们大多站得老远,捏着鼻子,或是用衣袖挡住脸,只留一双眼。卡车来了好几辆,半天下来,全运完了。小姑说,这笔卖猪的钱加上拆迁款一并分了。锦秋拿三成,立夏拿六成,自己留一成。这样分的缘由简单,锦秋已购置二手房,成了婚,有了许一凡,而立夏婚事未成,新房未着落,两桩人生大事八字没一撇,至于自己留那一成,只为养老。原以为分配的算是公平,结果还是出了岔子。放在明面上看还行,换句话来表达,就有了不同的意思。锦秋没有异议,许多保持观望,但他老妈问,为什么女儿只有儿子的一半。她接着说,为什么只给女儿买便宜的二手房,有本事给儿子也买二手房。女儿和儿子终究区别对待了。许多将话委婉地转述给了锦秋,他吞吞吐吐地问,我们是不是付出的多,得到却少。锦秋心里自然明白他想说什么,她说,要不是我爹妈,我们压根没房子住。许多怔住了,他说,我老家不是没有房子。锦秋毫不思索地回道,你说那破房子能住人吗。许多说,你什么意思。锦秋说,你又是什么意思。话到了这步田地,只有继续被曲解的份。

拆迁现场,锦秋与立夏都没来,只有我爹妈去了。原以为小姑会哭,号啕大哭或是低声啜泣,都能理解。此刻,空旷幽明的山谷,山谷间自在的清风,清风吹拂下青草野花纯净的淡香,都是尖锐的刀枪利刃,冒着刺眼的白光。大型机械车进场时,小姑静默着站在养猪场的旧地边上,眼看着它与住了多年的房屋一同在推土机的力量下,倒塌,破碎,化为一片废墟。她像是经过的路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个小时的过程中,她甚至没怎么动弹,喝口水或是晃晃手脚都没有,像一条死鱼。很难想象这是王爱芬,闲不住的王爱芬,太阳光直落落地打下来,她单薄的影子像是一根老旧的木桩。

村里人说小姑家好运道,这钞票如天降横财,做梦都不敢想,想也想不出这么大额,实在是令人羡慕。小姑愣着没有接话,像是失了魂,旁人说她这是喜从天降,还没反应过来呢。等机械车和拆迁队全撤走后,她微闭双眼,不知是困乏,还是有泪滑出。她捡起了一片废墟中的碎石,捏在指尖轻轻碾碎,她想起了什么呢?是双手筑起的家,是猪饥饿时的嗷嗷叫,还是缺席的一双儿女。她头顶的几撮白发在哄闹中扬了起来,她快七十了,到了古稀之年了。

结束后,她执拗地不要接送,穿着花布衫,头盖一块褪色的旧毛巾,双手紧握把手,兀自蹬着三轮车,从家的方向往医院回。新铺的墨黑柏油路笔直地向前延伸,连接起了城乡两端,她行进的方向是进城,进城往往为办事,大到生死,小到买螺丝螺帽,都得这么走。反方向则是出城,出城往往因由简单,郊游或是看望老家故亲,大抵如此。放十几二十年前,想让王爱芬进城一趟,得五花大绑着去,她讨厌空气逼仄的城里,钟爱山村。在这儿,她可以风驰电掣大步流星地在田间山头跑啊跳啊,可以在养猪场内面对成堆的猪粪推铲着欢唱起《涛声依旧》,可以任由锦秋与立夏在泥浆与草籽堆里撒泼打滚,甚至和他们一起躺下玩闹。都过去了。此刻,天空罩上了黑幕,霎时转暗,两侧稻田上飞窜的蜻蜓,成片聚拢的飞蚊以及越发沉闷燥热的低压加速释放着雷雨逼近的信号,如果不想被雨淋到,这十几里路,她得赶着点儿。

6

不出两个月,小叔脸色蜡黄,瘦成了皮包骨,他大概开不了口了,吊着最后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字,像“田”,像“日”,也像“旧”,小姑说,他写的是“回”,回家的回。可他不知道家已经拆没了。小姑在他耳边轻声问着,是不是要回家,是不是想回去。小叔的头晃动起来,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但他给出了回应。从前站在山岙里喊一嗓子,便能听到山岙的回应,山头毛竹林的回应清脆锐利,樟树桂树和柴林的回应杂乱乖张,只有田间的青草野花,随着一阵风,给予最温婉柔和的回应。这一点只有王爱芬懂。她抚触着他的后脑勺,说,好,我们回去,我们这就回家。

农村土话对“回”这个字赋予了多重的情感,除了书面含义中有从别处到原处、曲折环绕、答复、谢绝、次数之外,还带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决绝赴死。生死多有讲究,落地生辰八字选择不了,死,是必须在自己家的。人死之后,首要的是有一块自有地来搭棚,罩住阳光,拢住灰暗。有个“舒坦的落脚地”是一桩身后大事,可惜小叔身前没能办成。回到哪儿去成了问题,我爹辈分最大,岁数最长,说了一句,立夏不是有房吗,用拆迁款新买的现房,爹死儿家,天经地义。立夏不安的脸上多了几分哀怨,他咽了咽口水,说,新房……可新房我俩还没住进去,小毛嫌油漆的味道重,先晾一晾。这一句话,好比问起今天天气怎么样,回答的却是后天温度为10到15度。小姑没有说话,其他人都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晓得的,我当然晓得,我分得清轻重是非的,是小毛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快生了,我多说几句,她威胁我,她要跳楼。他的情绪激动,低着头,不敢抬眼,涨红了脸,对着走廊上的地砖嘶吼。护士过来,提醒我们病房区内勿喧哗,保持安静。我搭着他的后背,示意往楼梯口走,我分了他一支烟,给他点了火,太久没抽,烟味儿一入喉,我咳了起来。他问我,哥,该怎么办。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从前没有的东西,像是从云层里微微透下的一绺亮光,但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萦绕着我。我想起他幼时顽皮,犯了错后,小叔变身黑旋风李逵,捏着棒槌从养猪场怒气冲冲地出来,他闻声就跑,屋前屋后绕一圈,一边跑一边叫,哥,快来救我。我救不了他,他也逃不了挨一顿揍。我盯着夹在手上冒一点橙红色火星的烟,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未燃尽的烟蒂,风吹过,烟灰掉落。

最终小叔当晚在医院走了,他没等到回家,他像是感受到了立夏的左右为难,以及锦秋和小姑止不住的眼泪,合上了眼。火化后农村迷信法事,立夏顶着离婚和小毛跳楼的风险,将骨灰盒在新房里搁了一夜。当然,小毛除了没有出场之外,没有轻生,没有哭也没有闹。小姑对着骨灰盒说,老杨啊,儿子儿媳孝顺,将你供在新房出殡呢,这也是咱家,你放心地去吧。她的语气平缓,嘴角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微笑。锦秋哭了三天,哭哑了喉咙,听到小姑这么一句,捧着遗像又抹上了眼泪。身后事往往是做给活人看的,即便身前无人在意,身后也会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探出来成百上千双眼睛紧盯着。相比于拆迁之日的风光无限,现在差半点儿落得一个“死不安生”的悲凉下场,更让村里人听闻后感同身受。立夏倒不在乎背后的指指点点,毕竟他没打算再回老家,不过是别人口中“老杨家的儿子”。小姑执意请了城里专业的殡葬队,一条龙服务,将小叔的葬礼搞得闹哄。事情很快传回村里,人们都说,立夏变了,他是一个大孝子。

人死一阵风,渺渺无影踪。处理完小叔的后事,便是小姑去哪儿住的问题了。她自己的选择是养老院。她跟我说,没什么好留恋了,活着等死。我说你抬头看看屋外湛蓝的天,绿莹莹的树,扑面暖风,生活是美好的。她没管我说了什么,自顾自说,把猪卖光了后,常想起它们,侬来讲,我现在想不明,猪到底通不通人性。我毫不犹豫地说,通。她又问,那它们会想起我们吗?我笑着搭了搭她的肩,拖着长长的尾音说,会,它们会想念你们的。她也笑了,她说,没准儿都已经死完了哩。来世投胎啊,别再做猪了,做山岗上的树啊草啊什么不好,非要做猪。见我不吱声,她又说,做人也不好,人也是要死的。说罢,她跨上了她的三轮车,我没问她去哪儿,她也没告诉我,或许是回推倒的养猪场那儿,或许是去小叔的坟头,或许随处逛逛。

儿子上了初中之后功课压力加大,妻子要我盯紧些,手头上的工作事务繁多,分身乏术,爹要我周末回去吃饭,我常抽不开身,最近见到小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后来的事是我爹妈告诉我的,我爹说的粗糙,细节由我妈补充,当然,女人说话抑扬顿挫,加上主动添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我觉得她最近在老年戏曲团收获颇丰。他们说,知道你小姑要去养老院,锦秋不忍,派许一凡说动了小姑,生拉硬拽接了去。凡凡念小学后,为方便接送,她奶奶留了下来常住。自从知道你小姑手里还留了一成钞票养老,她客气了许多,知道亲家母要来,前前后后地张罗,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铺好床,又买了水果糕点,迎接客人。锦秋说,许多工作忙,常出差,不在家,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小姑如果愿意,和她睡同一张床,铺两个被窝就成。她摇摇头,说年纪大了骨头不好应该睡硬板。锦秋买来一张新床,为避免与婆婆同一间两个老年人睡不好,便搭在了凡凡的房内。这一来,原本不大的房子更拥挤了。在生活中,拥挤常常成为人心情烦躁的催化剂,而心情烦躁便是矛盾产生的导火索。亲家母之间长久相处必生火苗,一开始都憋着和和气气,时间久了,便反目成仇 (这句话是我妈说的,不得不说,还挺有文采)。菜肴作法与佐料配菜的不同,作息时间的交叉,搓洗衣物甚至说话表达方式上的差异,以及孩子教育观念上的分歧,越来越多的问题,甜的会变成咸的,咸的会变成苦的,最后,你小姑这位客人主动选择了离开。我插了一句,许多一直没有露面吗,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小叔丧事那会儿他也没怎么来。我妈叫我别打断她,他俩感情好着呢。她婆婆待锦秋亲如闺女,待你小姑也是客气得很哩。我的嘴巴成了“O”字形,我问,这俩亲家母不是天敌吗,许多“出嫁”后这么多年都没走动过,现在她待小姑这么客气,为啥嘞。我妈说,就你话多,听我讲。我讲到哪儿了,哦哦哦,讲到你小姑离开了锦秋家,之后啊,又搬去了立夏那儿,自然是立夏去接的。她起得早,五点起,她住养猪场时四点多就起了,起早习惯了,猪饿得快,得喂食不是。一起来痰多咳嗽多,来回踱步,关门关窗没个轻重。炒个菜有头发丝,出个门晕车反胃,哪怕晾个衣服也能掉落衣架砸到路过的行人。小毛常借着骂儿子的名义拐弯抹角来骂她,小毛口中那些坏形象与差习惯当中的典型,你小姑量身定做般条条符合。你说她怎么还待得住,这简直是火焰山,不出一周,她跑了。她是自己拎着整理好的行李下楼,骑着三轮车去的养老院,她说,还有活日,再不出这院门,将来死也死在这里。我问,王爱芬讲了这么决绝的话吗,这不像她啊。我爹说,没得办法啊,当年真是好不容易生的一双儿女,老了靠不住啊。这话倒像是在敲打我。我又问我妈,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哭笑不得地说,你也不掰掰手指头算算日子,已经多久没回老家了,这段时间我和你爹去好几回养老院了,你小姑翻来覆去回回都讲这些事,能不清楚吗。她还老提养猪那会儿的开心事……有提到我没,我打断了她的话。没提,提你干啥,你靠得上吗,我妈说。真没提假没提,我给她倒了杯水,继续追问。我妈摇摇头。提啦,问阿立怎么不来呢,你有空去看看她吧,我爹说。

到了周日,我去养老院看她,养老院环境不错,旁边围着一圈茶山,仅一条小路可通达,四周没有人住,倒也安宁,房间与走廊都收拾得整洁干净,没异味,甚至还有阵阵淡淡的清香,不知是来自空气清新剂,还是屋外新栽种的花草。小姑正靠在墙边的柱子上,晒在日头下眯眼睡着。我站了会儿,不见她睁眼,不忍唤醒她,放下东西,转身要走,正好遇上了护工阿姨,她狐疑地看着我,问,是不是来看王爱芬老人。我点头说,是。她说,我们这儿多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的,听说王爱芬老人有一双儿女,你该是她儿子吧。她继续说,你老妈出现这样的情况蛮久了,眼糊耳背,农村人一辈子操劳费心神,到了这年纪,这情况也常见。倒是你们这些做小辈的,把老人家丢在这里也就算了,但是不管工作再忙,哪怕出国了,也得常回来看看不是。我连忙赔笑脸,说,是,是是是。我问,各方面都还好吧,胃口啊睡眠啊之类。护工说,还好,就是絮叨,忘性大,跟孩子似的挑食,不爱吃肉,年纪大了,怕消化不了吧。我问,什么肉。她说,猪肉。我掏出钱包,数了数有八张百元钞,便全塞给了她,我说,多多麻烦。

7

时间越过越快,转眼到了小姑的七十大寿。立夏早早地定了饭店,喊家里人都来。寿宴办得红火热闹,菜色丰盛。小姑在饭桌上话语不多,也不怎么夹菜,木讷呆板,像是一个吉祥物,被合照,被敬酒,被亲脸,连吹蜡烛和切蛋糕也是立夏和锦秋的孩子完成的。看孩子们天真无邪爽朗欢快的笑声,真好啊。

锦秋和许多离婚了。许多终究还是把户口迁回了老家,他说,就算回去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只剩下身上这套破衣旧裤,爹妈也高兴。至于凡凡,等小学毕了业再做打算。锦秋告诉我,这怕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立夏对儿子是不是亲生的产生了怀疑,单凭长得有几分相像,过于主观,去南方那年带回来的小毛,以为是纯情少女爱上落难青年,结果发现自己中了套。小毛是夜场的陪酒女,要不是最近为了学区房一事,托堂哥迁入小毛的户口,也不会翻出她的不良案底,顺藤摸瓜扯出一串与不堪的过去紧密相连的暗线。堂哥劝他趁早离了,并带孩子去做个亲子鉴定,有问题得提前“止损”。立夏烦得焦头烂额,要不是小姑的寿宴,估计都找不到他人。

我坐在小姑的旁桌,她的眼皮耷拉,似乎又眯上了眼,原本九人座的主桌还剩下三人——小姑以及我爹妈,其余人都已离座或是缺席,锦秋随着两个孩子去拍气球了,立夏说是出去买包烟。我正想走近些和小姑说说话,主持人打开了喜庆的背景音乐,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说:“朋友们,朋友们,停一停,静一静。吉祥如意掸浮尘,花开富贵到如今,金玉满堂爱子孙,福禄寿喜满乾坤,海屋添筹耄耋年,年华筵寿童颜身。让我们一起祝福今天的寿星王爱芬老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康体健,长命百岁。来来来,干杯!”

我站起身停在原地,端上玻璃杯,复述了一遍,长命百岁呵!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