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曲

2024-10-15 00:00李剑鸣
莽原 2024年5期

橘子说,男人没有胆子,就像公牛没有犄角。她说的那种牛叫骟牛,我见过,两只牛角像两截被齐根砍断后开始腐烂的树桩。说这话的时候,橘子手里正拿着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我不知道做封面的牛皮来自骟牛还是牯牛,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我承认,我有一身好力气,但总缺少一点胆气。

第二天黎明,雾气散尽,我背着我爸留给我的那只军用挎包,在城门洞里与橘子汇合。挎包里有几张干透了的大饼,一只打火机,一把瑞士军刀,一支强光手电。我们要去新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种瓜种菜种葡萄。橘子说有一种人,背个挎包就去拉萨,一路上磕长头,风餐露宿;我们没有信仰,不用磕长头,但要孑然一身。她把那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塞进我包里,抓起我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水。我看到水珠顺着她苍白的嘴唇流下来,滴在红色连衣裙的第二个扣子下面。

我们出了城门,沿着公路一直往西走。天还不怎么热,五月的太阳像一只电量不足的白炽灯泡,忽明忽暗。路边上,大片大片的洋槐花开得很疲软,并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我们眼睛里闪着光,一边想象着新疆的样子,一边唱着歌。两个钟头以后,歌声渐稀,话也少了。中午,我们从一座光秃秃的山上顺着盘山公路下来,橘子坐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四肢松松垮垮,像一摊子烂肉。她把军用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咂摸干以后,说什么也不走了。我看到她的脸红得发紫,眼角黏着几粒泛黄的眼屎,嘴唇上结满干痂。

我站在旁边,撩起衣摆为她扇凉。

她说,渴。

我说,咽口唾沫吧,先垫垫。

她咽了口唾沫,说,还是渴。

我说,再bUoHfPccSIx+uPNMiZsDUWnX8lxyBZvocST1F+a5hZQ=咽一口。

她的嘴巴扁了扁,说,没了。

我爬上一个高一点儿的山包,四下里望了望,前面有个村子。村子里没什么人,好些门上都落了锁,几条癞皮狗在小巷里无精打采地转悠。我来到一所破落的院子,跳过墙,看到院中的太阳能板发出刺眼的光,热水架上的铁壶锈迹斑斑。我干咳一声,突然不知从哪儿冲出一条狗来,对着我狂吠。那狗瘦巴巴的,像只兔子。

我掀开抽水井旁边苫着五合板的铁桶,灌了一壶凉水,拿给橘子喝。那条狗一直追着我咬,我瞅瞅四下里不见人影,捡起一块石头,砸在狗的脑壳上,狗呜呜怪叫着跑远了。

橘子喝饱了水,精神好了些。

她说,这么下去我们要累死的,要想办法。

我说,昨夜我想着从家里偷些钱坐车的,但没敢。

橘子哼了一声。

恰好此时,一辆平头卡车从远处开过来。橘子伸手拦车,车停了。车一停下,无数的蜜蜂突然飞了过来,把我和橘子围在中间。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探出脑袋,说别乱动,蜂子不咬人。橘子笑吟吟地走到驾驶窗前,跟司机说话,然后我们就上车了。

车里有四个人,最边上坐的是男人大着肚子的妻子,中间是两个女儿,一个十来岁,一个四五岁,都是脏兮兮的模样。车是开往兰州的,男人说,兰州的油菜花开得正好,蜂子有花采的。再过些时日,等兰州一带的槐花落了,便一路往北去。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并不说话,只是明亮的眼珠子在幽暗的驾驶室里不停转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在你身上摸来蹭去,像把刷子,让人浑身不自在。我和橘子脚对脚坐在驾驶室后面的卧铺里,汽车在望不到尽头的柏油路上喘息。

日头偏西的时候,车过了定西,便走走停停。放蜂人四处查看地势和植被,寻觅放蜂的好去处。后来,车子停在一片碧绿的山谷里。天色已晚,放蜂人有意留我们过夜,并且相帮着安顿下来。山谷里的槐花将开未开,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放蜂人傍溪而居。三座帐篷搭好后,男人从车厢里搬出一个鸡笼,从鸡笼里倒拎出一只白鸡公,斩了头,以血祭祀山神和土地。鸡血滴落在杂草丛中,瞬间变成了暗黑色。鸡是吃死蜂和杂草长大的,鸡血里有蜂蜜的味道。

“放蜂人和蜂子一样,一年到头追着花儿跑。”男人把黄表纸点燃,顺势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夜里,放蜂人用牛粪烧锅,水烧开以后,鸡毛煺得很快。放蜂人把鸡内脏挖出来剁碎,拌些剩饭喂狗。那几条瘦巴巴的土狗在车上颠了一天,如今吃饱喝足,便在草地上撒欢儿。

大概九点钟,一大锅香喷喷的鸡肉烧好了,六个人就着干馍吃。山风清冷,四下一片苍茫,寂静如水。我和橘子坐在一个鼓起的小丘上,一直看着月亮升到高处。橘子说,新疆的月亮大概要比这儿的圆吧?我们白天种葡萄,夜里就借着月光酿酒。我打了个哈欠。后来,一大朵乌云飘了过来,四周顿时陷入漆黑。橘子有些害怕,到处乱钻。我们摸黑走下土丘,进了帐篷,橘子说,黑啊,怎么这么黑?放蜂人就点燃了半截蜡烛。太阳能蓄电池里的电不多,放蜂人用得很节省,只给手机和电筒充电,照明就基本仰仗月光。

我们睡在第三座帐篷里,那是放蜂人用来储放蜂蜜的地方。床是两个废弃的蜂箱,上面搭一块木板,睡上去吱吱嘎嘎响。大概新换了地方,狗们叫了整整一宿,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放蜂人不时呵斥几声。

第二天一早,我和橘子离开山谷,顺着公路往西走。临走前,我对放蜂人说,他日来新疆,我请你喝葡萄酿的酒。放蜂人笑笑,说,但是我的蜂子要吃花,新疆花多吗?我想了想,说,多,你秋天来吧,遍地都是棉花。

放蜂人送给我们一块防潮垫,那是几年前在兰州放蜂时,一个骑手路过,在帐篷里留宿后送给他的。放蜂人说,若赶上下雨,可以撑开来,顶在头上遮雨;但是从凉州腹地到新疆,一路都是天干地旱的去处,用不用得着还不好说。他把卷成圆柱状的防潮垫用绳子打一个背带,郑重地挎在我的肩头,就像司令把一门迫击炮交给了一个新兵蛋子。

过兰州后,我们搭过几辆车,都是短途。越往西走,草木越发稀疏,太阳很毒,扁塌塌的群山在地平线上裸奔。橘子看着光秃秃的群山和群山当中高悬的烈日,一声接一声叹息。我们都在不住地回头,希望能有顺路的车开来。可惜,这条公路上车少得可怜,偶尔有载满牛羊的卡车疾驰而过,却不搭理我们,只留下一股腥臊恶臭的热风。

那个晌午,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黑点,在蠕动。近了才发现,是一个戴着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骑手,风尘仆仆地骑一辆单车。骑手走近后,橘子问他有没有水喝。骑手撑住车子,从后座上的行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橘子喝了一口,笑了。她问骑手要去哪里。骑手说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天当棉被地当床,走到哪儿是哪儿吧。橘子问你的车能带人吗?骑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说只能带一个,重了不行。

橘子决定坐车,坐自行车,苍蝇肉也是个肉,总比走路强吧。她问骑手沿途的地名。现下是兰州境内,再往前走,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是武威、张掖、嘉峪关、敦煌、哈密、乌鲁木齐。我说,我去哪里找你?橘子想了想,说,你肯定能找到我的。

她郑重地告诉我,那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上记满了种植葡萄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还有葡萄酒的酿造方法以及书页里夹着的几块零钱。若是到了新疆,那便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还有还有,我想用它为你写诗来着,我写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但是我记不起‘浪’字和‘漫’字怎么写,就用拼音代替了。”她看了看天,天上有些抹布样的云朵。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把笔记本包好,塞进我的挎包里,并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橘子说,没事,你说吧。

我想了想,说,我爱你。

橘子点了点头,跳上了自行车后座。车子晃动了几下,她急忙圈住了骑手的腰。骑手使劲蹬了几脚,橘子的背影被太阳光拉长,并且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公路尽头。

橘子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日头很大,我沿着河谷往西走,出了兰州,走进了戈壁滩。干燥的风吹着骆驼刺沙沙作响,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一些白色的星星点点从一面山坡缓缓移到另一面山坡,我知道那是羊群,并且隐约能听到牧羊老汉的吆喝。走近了,我看到那个穿着蓝色大襟衣衫的老汉,正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他看到我,把羊鞭甩得啪啪响。这个季节的凉州腹地,连石头背面的苔藓都被晒干了。河水瘦得可怜,抬脚就能跨过,但却清澈见底。牧羊老汉从石头上跳下来,坐在我上游的地方,掬起水喝了一口。我学着他的样子,猫下腰,也喝了一口,河水清凉,有枯草和石头的味道。

我摊开防潮垫坐在河边,从挎包里摸出干饼啃了一口。牧羊老汉使劲咳嗽了几声,也从挎包里摸出一块干饼,嗖的一声扔到河的上游。太阳老高了,天蓝莹莹的,让人心头发颤。他掬起水在后脑勺上粘了粘,又顺带洗了把脸。脸洗完以后,泡得稀软的饼顺着河水流到面前。他随手一捞,便大口嚼起来,水珠顺着嘴角流过下巴,脖颈,流进了暗黑色的胸膛。

我把手里的干饼也扔到上游,蹲下来洗脸。饼子顺流而下,牧羊老汉突然手一伸,饼子便被他捞了去。我吃惊地看着,告诉他那是我的东西。他呵呵呵笑了,这怎么是你的?你的饼上写字了?我说,没有。他说,没有,没有就对了,这河滩上的石头也没写字,谁的?他凌厉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脸上的皱纹里塞满了狡黠。他捡起一块石头,说,这河滩上的石头,谁拾上就是谁的;然后把石头扔进了水里。

我无言以对,只是掏出瑞士军刀,戳那河底的沙子。

牧羊老汉躺在石板上,跷起二郎腿,把帆布包盖在脸上,少顷响起了呼噜声。我收起刀子,就着河水啃了几口干馍,坐在河边歇了大半个钟头。正在我考虑要不要跟他打声招呼再走时,他醒了。他触电似的坐起来,看着天空发呆,半晌之后,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曾有过一万只羊,在这戈壁滩贴足了秋膘后,便赶往关外去了。过了半晌,他又说,这戈壁滩上有狼,狼的眼睛是绿的。我问,为什么狼的眼睛是绿的?他说,这是凉州腹地啊,你想想……我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脑子里突然出现无数发着绿光的眼睛。我问,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老汉嘿嘿一笑,说,前头的路是黑的,阎王殿还是鬼门关,谁知道呢?我骂了句粗话。

我走得飞快。干燥的风在我耳边嗖嗖响。到处都是硌脚的沙子和碎石,我的双脚火烧火燎地疼。日头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鸟,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像秃头上的癞子。我似乎置身在一个骆驼刺和沙丘组成的迷宫里,星辰和日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意义,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踩倒无数的骆驼刺以后,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其中一株,干渴,需要水的浇灌和滋润。我的汗毛变成了无数须根,瞬间把满满一壶水吸干,分解,蒸发……

天色将黑,茫茫旷野,四下无人。地势比先前平缓了些,河流干涸,河床裸露。骆驼刺越来越少,脚底的黄土变成了黄沙。走了几个钟头,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没有房屋、树木和庄稼。我怀疑是不是走进了无人区,到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被野兽啃了,黄沙埋了。若是橘子还在前面某个地方等我,不知道会不会等到猴年马月?

月亮躲在一大朵乌云后面,但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在我的左边,地平线以上的地方,有几点绿幽幽的亮光。我想到了牧羊老汉说的狼的眼睛,不禁浑身打个哆嗦,脚下加快了速度。地势在慢慢上升,我的恐惧也在慢慢上升,从胸腔上升到脑袋,头发芒刺般一根根奓起。好在这种恐惧只持续了片刻,月亮便出来了,这月亮比我在养蜂人附近那个山包上看到的还大。在这样的地方,在这种时候,月亮升起与太阳升起一样,能给人某种勇气。月亮一出,那些绿幽幽的亮光便消失了。

我把长袖汗衫搭在肩头,我光着膀子,迎着沙尘和热风,最后如一株孱弱的枯草被风吹倒。我趴在沙丘上,沙丘热烘烘的。我咂吧嘴唇,沙尘就灌进嘴里,很涩,根本无法下咽,倒呛了一鼻子的土。天亮了,黑了,又亮了,又黑了,如此明暗交替,如眨巴的眼睛。穹顶上,日月星辰密布,有几粒坠落进无边的黑暗中,剩下的开始颠倒,旋转……我艰难爬行,像只跛脚的沙蜥。天和地粘连一处,像一口浓痰,我黏在其中,像被粘板黏住的苍蝇,无法动弹。我终于挣脱,嗡嗡嗡到处飞,到处撞。我不知这是不是回光返照,但我充满力量。我越过无数的沙丘,脚尖在一丛丛的骆驼刺上蜻蜓点水。

月色中,一面巨大的旗子斜挑在半空,顺着旗杆往下,一座四面土墙围拢的堡子赫然矗立在月光下。我围着堡子走了几步,朝南的门洞里两扇木板门紧闭,从门缝里透出的光照在门口那两个神色肃穆的看门人脸上。他们落满灰尘的脸呈古铜色,杂乱的胡茬子东一荡西一丛,就像戈壁滩上稀稀疏疏的骆驼刺。

“来——者——何——人?”两个看门人举起锈迹斑斑的铁片刀挡在门上,吊起嗓子,用一种唱戏般的腔调质问。

“来者……”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说得出口的身份,“是个瞎逛荡的屁人。”

两个看门人相互看了一眼,扑哧一笑。一个看门人问我,是不是带了信物来?我说没有。那看门人脸色陡然一变,把铁片刀架在我脖颈上,另一个在我身上翻寻。当我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时,他已打开那只褪色的军用挎包,把里面的物件连同一些馍渣子一起倒在地上:一只打火机,一把在河水里泡过已经生锈的瑞士军刀,半张干饼,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搜寻的看门人捡起干饼叼在嘴里,把打火机揣进裤兜,又把瑞士军刀塞给拿刀的看门人。他倒拎着笔记本来看了看,大概是一字不识,便连同挎包一起扔给我,打个酒嗝,手一挥,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土堡坐北朝南,进门便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路两边是一些茅草苫顶的挑檐土屋,檐下的木头柱子大都开裂,檩子上挂满血红色的高粱穗。土屋模样大都雷同,门框上挂着半截脏兮兮的白布门帘,门帘下的屋门紧闭,纸糊的窗户眼儿是黑的。我沿着土灰色的石板路往里走,路上遍布沙尘,脚踩上去有些打滑。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门上的白布帘挑起在铁丝挂钩上。一块斑驳的招牌,上面写着一个巨大的“饮”字,不知是酒馆还是茶馆。借着酒馆窗户洞里透出的烛光,我看到路边树下的黑影里蹲着一些人。他们突然迅速站起来,分成两拨,呈对峙之势。

“日你妈!”先有一个人骂道。

“倒返!”另一个人回嘴,我看到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做了个掉头的手势,大概是把那句飞来的粗话又送还回去了。

“还原!”第一人用同样的手势回击。

“再返!”

“再还!”

在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里,那句骂人的话就像个皮球,被他们抛来抛去。我以为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动手,一方将另一方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动了刀子,砍得体无完肤。然而,并没有。不知是谁先发现了我,一声尖锐的口哨过后,他们一齐朝我围拢过来。原先对骂的两人就站在我的左右两边,左边那个是秃子,右边那个是酒糟鼻。他们大概喝醉了酒。我闻到他们的身上发出一阵阵奇怪的气味,那气味里有羊肉的膻气,葡萄酒的酒气,还有人的汗液与污垢混合发酵后的膻臭。

大概是吵得连他们自己都厌倦了,酒糟鼻的汉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秃头汉子用同样的语调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秃头汉子向后退了两步,朝酒糟鼻汉子鞠了一躬。酒糟鼻汉子鞠躬还礼,进而走到秃头汉子面前,在古铜色的灯光照耀下,两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身后的那些人也相互鞠躬、拥抱,看上去整个世界一片和谐。其间还有人在对方的脸上亲了一口,声音很响,好像从酒瓶里拔出一只橡皮塞,残留的涎水发出明晃晃的反光。

我实在看不惯这群身上散发着羊膻味儿的粗犷汉子把那被风沙婆娑得粗糙如砂纸般的腮帮子贴在一起,那长满灰蓬蓬的骆驼刺一样的胡茬子的腮帮子相互摩擦,蹭掉了在戈壁滩上经年累月积攒的尘土、污垢和干透了的皮屑,只能转头去看路两旁那些潜伏在夜色中的树,那是些大叶子的树,不知道是不是泡桐。

人群像水一样朝小店里流动,我被裹挟其中,直到被推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桌子是那种老式雕花圆桌,朝北挂中堂的地方便是上首,秃头汉子仍旧坐在我的左边,酒糟鼻汉子坐在我的右边。他们给黑色的土瓷大碗里倒满血红色的葡萄酒,敬天敬地敬父母。我喝了一口,酒味儿不是很重,更像醋,片刻之后,便觉得脑袋有些发蒙。我没有再喝那像醋一样的葡萄酒,只是抓起大盘里的肉来啃。

酒糟鼻的汉子叫胡古月,秃头的汉子叫陈猴。胡古月不停地劝我喝酒,陈猴不停地劝我吃肉。

“我……想喝口水,凉水也成。”我终于说出了我的想望。

“水就算了,喝酒吧。”胡古月把粗糙的手挥了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劝我。

“我不喝酒。”

“你会渴死。”胡古月有些烦躁。

我当然不能渴死,我又喝了一碗,几分钟后便不省人事。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叫做飞沙堡的地方,喝水是一种极大的奢侈。那时我已在这土堡中住了几日,也已习惯了把那种像醋一样的葡萄酒当水喝。我走在街上,看到街边到处都是醉酒的汉子。他们中大多数人都长着一个很大的酒糟鼻,两只眼珠子血红,宛如地狱里跑出来的鬼。后来我趴在旅馆窗户上,看着街上稀稀落落的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又晃晃荡荡地去。我问胡古月,这旅馆多少钱一宿。胡古月说,这不叫旅馆,叫驿馆。我说,驿馆。胡古月说,还有驼站。我说,那是什么?胡古月说,停骆驼的地方。

我住在十字路口靠南的那家驿馆,驿馆门前立有一块大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十字坡”三个褪了色的大字。这个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家黑店,黑乎乎的灶台上是巨大的笼屉,笼屉里蒸着白花花的人肉包子。胡古月告诉我,并不是这家驿馆叫做十字坡,而是这个地方,这个十字路口。我四下瞧,路很平,并没有什么坡。

“有坡没坡不打紧,反正就叫他妈的十字坡。”

“在一个古代的故事里,十字坡是杀人的地方。”

“在这里,十字坡是他妈最热闹的地方。”

我们坐在驿馆的窗户前,透过窗户上糊着的白纸的破洞,看着对面一座高大的木楼。那是土堡当中最高的建筑,三层的木楼,第三层是由东向西三间屋,左屋设鼓,右屋置钟,当间儿那屋大门紧闭。在这破楼的木头扶手和屋脊上、房梁上常年卧着一些斑鸠,脑袋缩成一团,眯着眼。

那时候我放眼远望,才知道土堡有四条街,连着土堡东南西北的四个大门,在四方的土堡当中交错,呈一个田字,田字当中便是我住的地方。而今东西北三门已经废弃,相连的街道也冷清了些,石板路的缝隙里已生出杂草来。

胡古月说要带我到这土堡里四处转转。他说我是远方的客人,凉州腹地是个热情好客的好地方。我没有怀疑他的热情。

傍晚,我们骑着从驼站借来的骆驼,在大街上闲逛。土堡里有三家驼站,每家有一百多头骆驼,除了下奶和驮水,大多数骆驼在老年以后都被拿来吃肉。在土堡醉倒的那个夜晚,我们吃的便是骆驼肉,对它的口感我并无深刻印象,大概只是比牛肉少了一些膻味,多了一股沙土的腥气。

骆驼走得很慢,也很稳。白日的街道稍微有些活泛气,那些沿街的屋子此刻都已开了门,把门框上挂着的半截脏兮兮的白布门帘挑了起来。门里一律摆着一个三尺来长的矮货架,架子上放着些烟叶、锅碗之类的小玩意儿。屋里有脸盆架、灶台、衣柜,墙上挂着风干的骆驼肉和抹布,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屋子侧面照例摆一张大案板,案板上随便放着些碗筷家什之类,而支撑案板的物件,竟是一口黑漆棺材。靠后墙是一张白色纱帘,照样脏兮兮的,上面还有烟卷烫出的洞洞。从帘子破开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有一张床,床上大都躺着个老头老阿婆之类的,跷着二郎腿用蒲扇扇凉。除了屋子里那些老头老阿婆的面孔有所差异之外,这些店铺的陈设雷同得惊人,就连脸盆架的位置也整齐划一。胡古月拿了几卷烟,烟很硬,像晒干的树叶,还有股经年累月的积尘味儿。他把水灌进老头的坛子时,手腕一直绷着,但也倒多了,要老头找。老头用鸡爪般的老手从坛子里舀出一小勺,又抖下去几滴,把剩下的灌进胡古月的羊皮水袋里,便继续坐回床前的那只小板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店外。在这个过程中,旁边的老阿婆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没眨,好像一尊木雕。

我们从十字坡出发,东西南北各走了一遍。胡古月告诉我,在土堡,有“三站五坊一石窟”的说法——三个驼站、五个酒坊、一座石窟。这是土堡人赖以生存的几个地方。凉州腹地天干地旱,吃喝拉撒都是问题,土堡人在难得的下雨天把雨水引到专门的地窖里沉淀、储存,维系一年的用度。

胡古月告诉我,自打那场黑死病蔓延,地窖里的水会在夏天变成黑色。有人去求石窟里的大佛,三炷香燃尽以后,没有得到任何启示,石佛的眼睛里却流出了泪。

土堡人开始逃离。从最初的三三两两到后来的倾巢出动,这种逃离显得异常神秘。他们会在星星出来的夜晚赶着骆驼出发,一直走到日上三竿。沿途到处都有腐烂的人和骆驼的尸骸2aede0357bff4c2e9e60eddea2e221b1,臭气夹杂在河西走廊特有的热烘烘的微风中。领头人(那个在石佛c3efb59d0974914abba8767624d5481c前燃起三炷香的人)抬眼望去,天的尽头是满目的黄沙,人和驼队走在其间,宛如沧海一粟,一股强烈的绝望便涌上心头。他们的嘴上起了厚厚一层干痂,脑袋越来越重,胸腔里似被塞满了风干的棉花与稻草。

有人惨叫了一声,众人回转僵硬的脖子,一条沙漠响尾蛇蹿入他们早已僵直的瞳孔。蛇在砂砾中扭着麻花游过沙丘的褶皱,消失得无影无踪。发出惨叫的那个人口吐白沫,黑眼仁渐渐缩小、熄灭,脸上变成了腐烂的椽子的颜色。驼队和人几乎没有驻足。总有人在倒下,倒下就倒下吧,站着的那些仍旧向前移动,一直朝沙漠腹地插入。

在第七天的晌午,他们再也看不到尸骸了。领头人朝远处看去,沙漠一片死寂,空旷如一只巨大的铁桶,密密匝匝把天地扣在当间儿。原来没有人的世间,竟是这么一个样子。领头人朝身后看一眼,一群老弱病残,人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这是命,领头人叹了口气,调转骆驼开始折返。

胡古月讲完这些,看我无动于衷,抬眼看向空荡荡的街道。他妈的,早知道这么无聊,我就该把故事编得好听一些。他说,石佛的眼里从来没流过泪,土堡人也从未逃离,这个故事是有人做梦梦到的。你看,地窖里的水一年四季清甜爽口,只是夏天雨越来越少,但他们也从未想过逃离。

胡古月讲话时,伸手在我的几个衣兜摸索,我的兜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去的沙石和草籽。讲到人在荒漠里几乎死绝的时候,他的手摸进我的挎包。我警觉地后退一步,拿眼瞪他。他讪讪一笑,另一只手在那只手上拍了一巴掌。

“老毛病了,我管不住这只手。”他把那只手摊开,手掌和五指拧成一团,好像一只冻僵的鸡爪。他告诉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示亲密,总有一些特别的动作,比如握手、拥抱、亲吻、抚摸,而他表达亲密的方式是把手伸进别人的兜里。在土堡,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特别的毛病。后来我知道,胡古月所言不假。

在胡古月看来,我孑然一身来到凉州腹地,必然有某些特殊的缘由,或使命,或秘密,反正不是没有来由的。至于我说去新疆种瓜种菜种葡萄的事,他更是连个标点也不信。我提到了橘子,但这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这里有很多葡萄,你可以带那个叫橘子的姑娘来安家。”

“我不喜欢没有水的地方,我也不喜欢喝葡萄酒。”

“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就像你一生下来先喝奶,吃着吃着就吃饭了,吃饭习惯了就不想喝奶了。”

“可是没有橘子。”

“橘子?”

“橘子。”

胡古月愣了愣,一把捏住我的手腕:“是不是男人?”

我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跟我走。”

“……”

“男人没有胆子,就像……”

“什么?”

“就像……”胡古月抓挠头皮,使劲地想。

“就像……公牛没有犄角!”

“对!”

我们在最南边一条小巷尽头的矮屋前拴好骆驼,一个侏儒般的矮老头从屋里走出来。他从长袍下面露出的两条腿短而壮,如两根白萝卜,这让我想到了庙里土地爷的造像。

“洗头?”

“洗!”

“大头还是小头?”

“都洗!”

进了屋,胡古月摸了摸腰上的皮囊,皮囊鼓胀如一只乳房。矮子捋了捋杂乱的头发,从腰里摸出一只铜尊,双手举过头顶,待胡古月把皮囊里的液体倒出大半,他战战兢兢地举着铜尊回到屋里。我们坐在左手的土炕边沿,看着矮子把铜尊里的液体灌进一只坛子,又把铜尊边沿舔了一遍。他的舌头很长,这让我突然想到了蛤蟆。

“东西是好的,就是寡淡了些。”矮子咂摸着嘴唇,舌头在嘴边打转,连同鼻翼上的汗珠一齐翻卷了进去。

“寡淡个球!莫坏了行情!”

“先洗大头?”

“大头。”

胡古月把我摁在脸盆架前站好,矮子跳上木凳,踮着脚拔去木桶塞子,黏糊糊的灰色液体流了下来。我以为是面浆,仔细一看,是沙土。胡古月告诉我,这世上有水浴,也有沙浴。在凉州腹地,沙土是最干净的东西,比水还干净。戈壁滩上的百灵鸟最爱干净,也用沙子洗澡。温热的沙土流进我的头发里,在矮子粗短的手指搓弄下,与汗珠油脂滚成了泥团,后来汗珠和油脂渐渐被吸干了,沙土便还是沙土。

洗毕了,矮子用糜子穗绑扎的小笤帚在我脑壳上扫,糜子连同沙粒一齐扑簌扑簌往下落。扫毕了,让我自己再晃晃。我使劲摇脑袋,残余的沙土从乱草般的头发间四散而出。矮子用篦子在我头上仔细刮了一遍,篦子太细,薅下来不少头发。最后,矮子拎来一只坛子,从坛子里挖出一把油膏,在我头发上仔仔细细抹了一遍,梳成了苏联伟人胡须的样式。油膏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驼油。

外屋套着里屋,里屋很小,小得只容下一张不大的炕。炕上坐着一个红衣的姑娘,盖着红盖头,像个新娘。矮子把一根木棍塞到我手里,自己先出去了。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见红盖头动了动,一只胖乎乎的手把着我的手挑开了盖头。盖头下是个绛红脸蛋的女子,有点胖,眉毛很淡,看不出年纪。土堡里的女人似乎都一个模样:腿短,脸盘和屁股丰满,脸蛋上两坨绛红,像个熟透的苹果。女子指了指盖头上绣着的几个字,我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称心如意。女子又指了指那截棍子,我看到上面星星点点的刻度,才知道那是一根秤杆。大概她在问我是否称心如意,但我不想回答。

女子把盘在头上的发髻拆开,把木簪子和插花一一摆在炕沿上,头发散落下来,把她的大圆脸遮成了瓜子脸。她把红色嫁衣的盘扣一颗一颗解开,里面是靛蓝色两道杠秋衣秋裤。她的身上散发着羊肉、青草和沙土的气息。她的体毛稀疏,这让我想到胡古月唇上那几根寡淡的胡子。

“你开婚了。”从里间出来的时候,胡古月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看了看半掩的屋门。

我感到口渴,问那皮囊里的液体是什么。胡古月说,是水,又说你真行啊,进去这么久。我反问,你不行?胡古月低下头去看着裤裆,嘿嘿笑了。

胡古月把我扶上骆驼,说,你看吧,凉州腹地也能种瓜种菜种葡萄,不缺日头,不缺女子与月光,什么都不缺。

“但是,没有橘子。”

“但是还有绿萼。”

绿萼,大概就是那个穿两道杠秋衣秋裤的女子。

后来,月亮上来,我们把骆驼拴在驼桩上,爬上土城墙。胡古月说,吹个箫吧。我说我不会。胡古月说,我也不会,那我们吹口哨吧。我嘘了几声,吹的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吹到后半句时,转头看到胡古月站在箭豁后面朝外撒尿,于是我也尿了一泡。朔风吹来,吹得他腿颤,尿就洒在裤裆上。见我的尿线又高又直,他有些不爽。

浑圆的日头偏到了土堡西边的地平线上。透过驿馆窗户上糊着的白纸的破洞,我和胡古月看着夕阳一点点暗淡,一点点下沉,直到消亡。暮色从四周聚拢,钟鼓楼上的鼓声响了。鼓声一响,隐藏在四处的鸟儿像听到命令的士兵,从各个角落里飞起来,在空中结成了黑压压的大群,绕着土堡一圈一圈地飞。鼓声持续了一支烟的工夫。在鼓声止息的瞬间,鸟儿们又一个个从高耸的云端箭镞似的穿回来,落在钟鼓楼顶那黛青色的五脊六兽上。

胡古月点燃一盏油灯,把灯芯拨到了最亮。虽是初夏,屋里还是拢着一只火盆,火盆里烧着干骆驼粪。胡古月告诉我,眼下凉州腹地植被越发稀疏,烧火全靠粪团。起初人们烧纯粪,后来有人把干粪碾碎,掺上驼尿和黄沙,做成圆滚滚的粪球。三颗粪球烧一个通宵,天明了炕头还是热乎乎的。有人算了一笔账:三颗粪球大约等于一泡半干粪,而若用纯干粪烧炕,一宿至少烧掉两泡以上。自此,在土堡的每个街头,都能看到铺开的干粪,经行人驼马踩踏,最后做成粪球。粪球高高堆在檐下,一边晒,一边烧。

夜色清冷,我们拥着被子对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胡古月脱下外衫,借着油灯在领口和衣襟间翻寻。他把寻到的虱虫放在一只盏子里,片刻工夫,盏底就像撒上了一层灰色的芝麻粒。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也把衫子脱了吧。我就把衫子脱了,寻了半天,却只寻到几个毛球。他笑我还没熬到时候,说等着吧,等到日久年深,就什么都有了。他这么说着,把盏子咣当扣进火盆,那些芝麻粒在火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在这个散发着虱虫烧焦的腥臭夜晚,胡古月跟我讲了有关土堡的另外一个故事。那是民国十八年春天,一伙土匪趁着内战造了反,把个河西走廊搞得鸡犬不宁。那时候土堡人还不是土堡人,土堡人居住在河西走廊一个边远的小村落,村口有一棵千年古槐,村子便叫大槐。土匪来了,十里八乡联了营,在各个山头夯堡子。在历经战乱的大西北,这种堡子随处可见,大都建在山顶上,用三合土夯成的四面土墙围拢,土墙下有可藏身的窑洞,有瞭望口和射击口。每逢战乱,村里人便扶老携幼,带上锅碗粮草,赶着猪驴牛羊躲进堡子里。流寇来了,先搜村子,搜不到粮食,便攻堡子,久攻不下,只能走人。

祖祖辈辈多少年,历经无数战乱,都是这么过来的,但这一回不好使了。土匪手里有枪,有炮,还有手榴弹。山脚下一发炮弹打上来,震得十里八里外的山都打哆嗦。堡子里的人傻了。他们没见过这种可怕的东西,也招架不住,便弃了堡子,在保长的带领下逃亡。

那个黄昏,老保长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瞅着太阳落山的地方,那里,一片晚霞殷红如血。夜里他们动了身,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往西,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戈壁,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在濒死的焦渴折磨得一村老少七零八落之际,老保长心如死灰,面如焦土。他看着硕大的夕阳即将隐没,继之而来的黑夜还将埋葬掉多少人的生命,已无法揣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躯体——那是一尊大佛,通身发出耀眼的金光。众人喜极而泣,匍匐在大佛的脚下顶礼。老保长深吸一口气,看到大佛的眼角一道湿痕渐渐显现,又慢慢风干。戈壁滩上就陡然出现了一条小河。

那条河很瘦,比风餐露宿的人还清瘦,便叫瘦水。他们在大佛的脚下着手修建土堡,防着土匪再来。堡子修好了,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深处,一棵小槐树也生长了起来——那是逃亡时老保长砍的一根拐棍,拄了一路,到地方便随手插在水边,不承想却生了根发了芽,十年八年过去,一片槐树林就长起来了。他们逃亡时带的粮食此时派上了用场,开垦沙地,引水灌田。头一年收成不好,第二年略微好转,到了第三个年头上,家家都有了余粮。那时老保长坐在土堡坚实的墙头,看着日头从大佛的左肩晒到右肩,眼角的湿痕干了湿,湿了又干,终于下定决心修建木楼。木楼是老保长亲自设计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每一个卯榫都经过无数次的刨凿,连一根头发丝都无法插入。木楼修好的那一天,石佛的脸上没有出现湿痕,但老保长却泪流满面。

这样过了一些年,土堡里的老人一茬一茬地谢了世,孩子们一茬一茬地长了起来。在最早的那棵槐树长到一个人刚好能抱住的时候,水突然干涸了。那仍是个少雨的夏天,与土堡里所有夏天并没什么区别,只是老保长突然死了,儿子接替父亲成了新的保长。与此同时,人们惊讶地发现,瘦水越来越瘦,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日渐萎靡,直到消失。有人推测是上游截了流,也有人推测是河水改了道,最后他们选择相信前者,同时他们还相信在某个清晨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能看到瘦水一如既往地流下来。半个月后,家家的水缸空了。这时,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瓦蓝色的信鸽,落在了钟鼓楼上。老保长的孙子在父亲的授意下,提着马灯在夜里爬上楼顶,一只不落地捉回来。人们发现,每一只信鸽的脚上都有一个足环,上面是一串数字。没人知道这串数字的含义。在私塾念过半年 《三字经》和 《百家姓》 的新保长凭着模糊的记忆写了张谁也看不懂的字条,绑在其中一只信鸽的足环上,然后把它放飞,把剩下的圈养了起来。信鸽走后没几天,在一个刮着沙尘暴的早晨,当土堡人睁开眼时,果然看到了清澈的水流缓缓流淌。

瘦水回来了,像一条死蛇。

可是到了冬上,水又干了。他们又放了一只信鸽,水就又有了,但瘦得只有一线。再后来反反复复,信鸽一只接一只地放出去,瘦水也越来越瘦。终于,在最后一只信鸽放飞以后,瘦水便永久地干涸了。瘦水永久干涸的时间是在第二年的春上,新保长思来想去,决定带人沿着干裂的河床去寻水。十数人的队伍,走着走着,河床分了叉,他们便分成两拨,走着走着又分了叉,他们就又分两拨,如此走出百十里,一群人便如撒入戈壁的一把沙子,隐没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再也没了音讯。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第三任保长接替父亲成了新的保长。他已经年近四十,言语不多,性子坚毅,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马灯爬上钟鼓楼逮信鸽的毛头小子。而土堡人也学会了储水,但毕竟坐吃窖空,不是长久之计。有人提议打一口深井。于是,在那个须发浓密壮硕如野牦牛的新任保长的带领下,土堡人开始了漫长的挖井生涯。他们花了很多年,熬死了很多人,把地都挖穿了,但还是只见干枯的黄沙。十数年后,在孙子保长弥留之际,毅然宣布停止了这项工程。

此后,保长的重孙接替了父亲的位子,出任又一任的保长。这是个病恹恹的少年,嗜酒如命,成天坐在钟鼓楼的木头护栏后面歪着脑袋晒太阳,日薄西山时,已把十来个酒坛子喝干了。经他指点,土堡人走上了漫长的野葡萄树驯化之路。他们在戈壁滩上四处寻找野葡萄树,择优培育,再经过几年的杂交,葡萄果由酸涩变得甘甜。他们以葡萄酿酒,以酒代水,倒也对付日子。在一段时间里,土堡里男女老少每日踉踉跄跄,醉眼蒙眬,就连骆驼走路也直打趔趄。后来,他们的酒量越来越大,终于熬成喝饱了酒也不会醉的地步。那时节,人和骆驼牛羊都喝酒,骆驼的尿是红色,牛羊的尿是红色,但人的尿水却有的清,有的泛红。后来人们发现,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尿水是清的,只有那些风烛残年的老叟老妪尿水泛红,并且不久于人世。自此,尿水的颜色就成为判断一个人气数短长的重要依据。

少年保长三十岁这年,尿出的尿水成了葡萄酒的颜色。他的身材越发瘦小,硕大的脑袋顶在纤细的脖颈上,宛如一根豆芽。经他孱弱的嘴巴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指令,土堡人学会了储存雨水。这地界虽一年只下三五场雨,每一场却都下得扎实,下得透彻。土堡人把雨水引到特制的地瓮里,地瓮四壁涂抹一寸有余的三合土泥浆,经大火烧烤七个昼夜,再以面浆稀粥浇灌封堵沙眼,达到了滴水不漏的效果。地瓮的盖子亦如法炮制,水蓄满后,便扣上盖子,再用驼油拌上黄沙,一层一层封死,以防水分蒸发。如此周详,一年下来,地瓮里的水还是会少。无法避免的是高温引起的水质变化,让整个地瓮奇臭难闻。在逢年过节的重大节日里,土堡人从地瓮里打水,经黄沙和木炭制成的滤缸一遍一遍过滤,最终让浑浊泛绿的臭水变得清冽透亮。再以铁锅煮沸,晾凉,这一番工序下来,水的损耗很大。彼时,人们围坐一桌,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以小勺将清水注入小杯,供一家老小品赏。

我说,你扯淡,那你们的保长呢?屁大的一片沙漠,我轻而易举就走进来了,你们怎么就走不出去?

胡古月说,出不去的。

我无心争论,又说,你在另一个故事里说的,一条路通过来,汽车来了,你们还端着盘子去卖烟。

他嘿嘿一笑,说,是的,那是另一个故事。所以说,很多故事都没有那么简单,窥一斑无法知全豹;尤其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里,你能了解的非常有限。比如这夜晚的黑,没有边际,你拿眼去看,你的眼睛能装下的,也只有它能装下的那么多,装不下这无边的黑暗……比如戈壁滩上的黄沙,你能铲起来一锹,你能抓起一把,你能扛起一麻袋,你却没法把他们全部兜走。一个故事,仅仅相当于一片夜色,一块戈壁,乃至一粒沙子。

后来,当我见到那个病恹恹的保长时,我对胡古月的故事越发疑惑。彼时,保长正坐在木头轮椅里晒太阳。暴烈的阳光烧坏了他额头上的皮,那张脸就红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宛如戏台上的花脸。他的脑袋歪在一边,双眼空洞地盯着地上的黄沙,嘴角涎水扯成了线,好像死人一般。那时,我恭敬地献上了投名状,在一侧垂首静候音讯。等了半晌,少年保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滴涎水掉落在地,另一滴新涎水立马便续上了弦。片刻之后,胡古月面色庄重地告诉我,成了。那时我已三次试图逃脱,均以失败告终。正如胡古月所说,这戈壁就像一座迷宫,任凭你一代又一代人的步履绕来绕去,永远绕不出满目荒凉……这是后话。

胡古月告诉我,他打算去筹两大缸水,给我换个媳妇。他说本来他是打算自己换媳妇的,但目前还没有中意的女人,就不换了。他说他要把绿萼娶了,送给我,然后在土堡外面的沙地里垦一块地,让我们去种葡萄……凉州腹地什么都不好长,就葡萄长得好,不比吐鲁番的差。

我说,为啥对我这么好?

他说,因为我们是兄弟。

我说,为什么我们是兄弟?

他想了想,说,因为四海之内皆兄弟。

我说,这他妈什么烂道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他妈才是硬道理。

到了午夜,我们都肚子饿了,但谁也不说,任肚子咕咕响。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找伙计要了些吃食——半瓦盆骆驼肉,一坛葡萄酒。

胡古月瞅着吃食发愣,愣了片刻,冷不丁地扯着嗓子唱起来:“留住人啊留住心,留住黄连留住根……”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唱得鬼哭狼嚎。

我没言语,抱起一块腱子肉啃了一口,大概啃到了骆驼筋,嚼了大半天,嚼得两腭酸痛,最终没嚼烂,吐了。

胡古月唱完,也啃了一口骆驼肉,在嘴里嚼:“咱、咱们……拜吧。”

“啥?”我手捂酸痛的腮帮子,瞪眼瞧着他。

“结拜……”胡古月想了想,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啊。”

我不言语,又咬了一口腱子肉。

胡古月忽地跳下炕头,趿上鞋,拉起我就往外走。到了钟鼓楼下面,趴在紧闭的大门上往里瞧。里面漆黑一片。胡古月叩了叩铜环,又扣了扣铜环,过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头探出脑袋来瞧了瞧我们,什么也没说,就把门开开了。

从外面看,钟鼓楼是一座木楼,但进了门才发现,这是四合天井的一院房子。我们站在天井里,看到的夜空比往昔更加清澈,几颗星子明明灭灭,像是有人蹲在屋顶上吸烟。看门的老头打开当中那间屋门上的挂锁,里面供奉着一尊神像。神像的脚下是一张长条案,摆着猪头、五谷和一瓦盆清水,当中是一只铜香炉。我们跪在蒲团上,胡古月从案下的搁板上抽出香烛和黄纸,点燃。此时,老头已换上了一身花里胡哨的长袍,脸上抹着黑红相间的油彩,手里端着一只小木盘走了出来。木盘里放着两杯酒,一把锥子。胡古月用锥子扎破中指,把血挤进酒杯里,然后看着我。我照着他的样子做,锥子扎了几次,皮倒是破了,就是没有血流出来。

“我来?”胡古月看着我。

“还是我来。”

我咬着牙又戳了几次,临到锥子扎进皮肉时,手腕子还是软了。胡古月等了半天,看我仍然下不去手,突然猛地一拳抡在我的鼻梁上。我鼻子一辣,鼻血淅淅沥沥滴下来,胡古月忙用酒杯接住了。

老头一手持鼓槌,一手握木剑,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唱唱跳跳。我和胡古月跪在蒲团上,看着他唱了一段又一段,舞了一圈又一圈。一炷香烧到屁股时,他总算停住了,抓了一把黄沙撒进酒杯,然后用剑指着桌上的酒,示意我们喝下去。我喝了一口,却发现不是酒,而是水。水里滴了血,有一股子铁锈的味道。

在我们喝下血水的同时,他要我们跟着他念:

生不异死,死不异生。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我们跟着念了一遍,老头略一点头,开始收拾坛场。

“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他说。

胡古月点头,手在身上胡乱抓挠,挠了半晌,呜哇一声吐了,吐出来的水是绿的。他擦了擦嘴,说没事,过敏了。我说,是血过敏了?他吮了一口手指上的血迹,说,过敏吗?我说,那是土过敏吧?他趴在地上舔了一口,说,过敏吗?我无言以对。胡古月说,这是醉水。他没喝过什么水,水量不行,喝一口就醉了。他不是土堡里第一个醉水的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们出了大门,我问胡古月后面还有什么事,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要纳个投名状。我问什么叫投名状,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走了几步,我又问他,最后那几句叽里呱啦的是什么。他说,是咒语,是箴言。我问是什么意思?胡古月想了想,说,大概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当然,只是大概,具体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因为箴言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不可说,也说不得。

我们回到驿馆,胡古月很兴奋,拉着我喝酒。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葡萄酒越来越酸涩。我心里装着事,喝酒的时候耍心机,把手指插进碗里,趁胡古月不留神,便让酒顺着手指灌进袖子。

后来,醉眼惺忪的胡古月一把拽住我的袖子,问:“湿了?”

“嗯,出汗,出汗了。”

“也不……不热啊!”胡古月这么说着,要站起来,腿一软就顺着板凳溜到了桌子底下。坐在地上的胡古月仍然不休,要和我再喝八大碗。我端起酒碗给他灌,他不喝,要看着我先喝。

我喝干了一大碗葡萄酒后,就看到桌上的灯盏变成了一个透亮的皮球,在天空里飘来荡去。皮球荡着荡着就上了天,又落下来,被地上的骆驼刺戳破了,变成了无数亮晶晶的碎片,散落在天上,最大的那片像个唇印。我知道那是星星和月亮,我喝醉了。而此时的胡古月,已倚着条凳睡下。这是葡萄酒,酒劲来得快,当然散得也快。

土堡的夜色清凉如水,土堡的街道上鼾声如雷。不知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我醒了,挎上那只军用挎包,压着脚猫着腰出了驿馆。

我站在十字坡的十字路口上,借着月光和星辰辨别方向,辨来辨去还是没有头绪。我拿出打火机,拨动它在石板路上转圈。我是这样想的:设若打火机的头是指南针的针尖,屁股是针尾,那打火机就是指南针,大地就是我的罗盘。那么,指南针所指的地方,必定是南方。南方的街道所对应的那个门洞,必定就是南门。南门是唯一开着的门,我从南门出去,就是自由和星辰大海,就是遥远的新疆和一望无垠的葡萄地,在那里我会与橘子相遇,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白日种瓜种菜种葡萄,夜晚勾肩搭背睡大觉。

打火机停止转动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我的方向。我脚下生风,顺着那条街一直走,走着走着街就尽了。街的尽头是巨大的沙堆,门洞被黄沙堵住了,依稀只看到门楣。老天爷也有出错的时候,我不灰心。我返回十字坡,在石板路上再次转动打火机。这一次,它指向了另一条街。我快步疾走,头上出了汗,呼吸粗重,嘴唇发干。走到了老街的尽头,却是一面高高的土墙。我摁下打火机,借着火光看清楚了,这是一面被土坯封堵的门洞,门洞的轮廓还在。我败兴而返,有点怀疑我以打火机作为指南针的假设出了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好在天色尚晚,事不过三,我还有机会。打火机在石板上磨磨蹭蹭,终于重新指明了方向。我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直到眼前出现一匹扬蹄嘶鸣的白马。那是一尊雕像,立在十八级台阶外的一个土墩子上,土墩四周被椽子围了个栅栏,大概是马圈。

我回到十字坡时,东边的天空泛出一片白。我已经走错了三次,不用想也知道,剩下的那条街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是黑灯瞎火的,我没有记住哪条街去过,哪条街还没去过。我虔诚地跪在地上,闭上眼,重新拨转打火机。一阵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传来,我睁开眼,看到打火机被水柱浇停了,一个黑塔似的人站在我面前。那人高高扬起睡眼惺忪的脑袋,打了个尿颤,一些尿星子溅到了我的下巴上,腥臊中带着葡萄酒捂坏了的酸臭。

“你他妈的!”我骂了一声。

“黑塔”似乎吓了一跳,忽地退出三步开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我这才看清楚,他是胡古月。

“咋是你?”

“咋是你?”

“咋不能是我?”

“咋不能是我?”

我们大眼瞪小眼,瞪了几秒钟。

“啊!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胡古月抖了抖裤裆,打了个哈欠,揽住我的肩往驿馆里走。

驿馆走廊的拐角处有一只黄铜脸盆,脸盆里盛满细沙。胡古月掬着沙子洗脸,洗手,洗罢了,把铜盆随手一泼,黄沙就铺满了街道。他抄起一把大黑瓢,在沙缸里舀了两瓢,让我也洗,我就洗了。

天亮后,趁着胡古月去茅厕的当口儿,我又逃了一回。因为之前的经验,我对土堡里的街道熟悉了许多,以至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南门。我气喘吁吁,脚步匆忙,到了南门外时,太阳从东边的城墙上冒了头,阳光洒在灰头土脸的城墙和同样灰头土脸的我身上,似乎一切充满了希望。

城门很破败,几块旧木板随意地钉在一排,门缝宽得能钻进老鼠。我拉开破旧的城门,在吱吱呀呀的响声中,门外的两个看守同时回过头来。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换上一副凶神似的狰狞面目,把手里的铁片刀架成一个叉,依旧用唱戏似的调调吼起来:“杀——呀——呀——呀——呀——呀!”

“我要走。”我半掩着门,人躲在门后。

“杀——呀——呀——呀——呀——呀!”

“我跟人约好了,要赶到新疆去,再耽搁就……”

“杀——呀——呀——呀——呀——呀!”他们龇牙咧嘴,表演似的原地转了个圈儿,两把铁片刀就直愣愣地朝我戳过来。

我吓得一个哆嗦,退了回去。回到驿馆时,胡古月还未从茅厕里出来,我知道他患有严重的便秘,蹲在茅坑里咿咿呀呀地使劲,出来时往往满脸紫红,四脖子流汗。我坐了半晌,他终于出来了,用细沙又洗了一回脸,一边抖着满脸的沙子,一边让我跟他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外头。

我终于得到了走出土堡的许可。那时胡古月带着两个随从,我夹在他们当中,来到南门,两个看守并未盘问,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外面是一片茫茫戈壁,与这世上其他的戈壁没什么区别。在这种地方,人对地理的认知轻易就会被颠覆:你眼前的骆驼刺和远处的骆驼刺没有区别,你眼前的山包河谷与远处的山包河谷没有区别,你眼前的天际是个倒扣的锅,远处的也是如此。所谓的戈壁滩,大概就是一粒黄沙和一株骆驼刺被无限复制堆叠的结果。

胡古月走走停停,似在搜寻什么,并且做了标记。我们走了整整一天,这一天我无数次想到逃——若是我把他们三个宰了,我就能逃走,但我怕打不过他们,反被他们宰了。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比如,偷袭或者下毒……整个白昼就在这种设想中消磨殆尽。

到了黄昏时,我们在一片河谷里扎营。两个随从拿出短锹,挖出两个沙窝子。我和胡古月睡一个,另外两人睡一个。沙窝子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沙土的腥气很重。天黑前,我们分吃了骆驼肉,就着酸涩的葡萄酒,然后各自歇息。胡古月找我说话,我佯装打鼾,眼睛却睁得溜圆。后来胡古月终于睡了,在他如雷的呼噜声里,我掐着时间挨到了后半夜,抓起那只军用挎包,悄然爬了出去。外面的篝火有些蔫了,我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在火苗蹿起之前离开了那里。

星辰舒朗,凉风可人,天是通透的藏蓝色,荒野里有些细碎的声音,不知是动物还是鸣虫。我没有方向,单沿着河谷走,等远离了沙窝子,便脚底生风地奔跑。我越跑越快,耳边的风嗖嗖响。夜色无边,夜色中的万物都有自己独特的颜色——灰色的是沙地,黑色的是骆驼刺和坑洼,亮的是反光的石头。跌跌撞撞中,我的双脚不知踩翻了多少鹅卵石,踏倒了多少骆驼刺。有一次,我的裤子被骆驼刺挂住了,我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裤脚就裂了,有风灌进来,灌进了我体毛稀疏的大腿和汗湿的裤裆。

在这场注定徒劳的奔跑的前半程,我拢共栽了四个跟头,啃了三嘴沙土。最后那个跟头是我脚下打绊,一头扑在一个丘包上。我以为那是个坟包,还未来得及惊叫,里面却有人叫了一声。我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几秒之后,里面亮起了灯光——竟是一顶绿色的帐篷。窸窸窣窣半晌,从帐篷里探出一只强光手电,晃眼的光柱照在我的脸上。

“你,打劫?”

“我不打劫。”

“那你做什么?”手电光柱晃了晃,继而朝我逼近。

我退了一步,分开五指横在眼前挡光,脑子里就出现了那座栽满柏树的山,山的土皮是红色,像血。山上有庙,庙里有神。橘子的家就住在山脚下,柏树丛中的一座小院落。那年我十七岁,把头发染成绿色,每次见橘子之前,都要往身上洒些花露水,好让自己变得香喷喷的。整个冬天我躲在柏树丛中学布谷鸟的叫声,橘子却没来,来的是这样一束手电光,明晃晃照在我脸上。我蜷在树丛里不动,像一只兔子。一阵拳脚劈头盖脸落下来,继而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敢再来,我就把你弄死,填进崖窟窿里。我腿一软,险些瘫倒,裤裆就湿了一片。

后来我就想,有一天我会手持长枪头顶强光手电,在黑夜里冲进那扇破门,用手电光照着那个男人的脸,一枪轰掉他的脑袋。再后来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橘子,她对我说,男人没有胆子,就像公牛没有犄角。

不出所料的拳脚朝我击打,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咒骂。我后退,同时脑子里出现了一杆枪的轮廓。那是一杆土枪,枪的主人是我爸。七岁那年,我跟着他上山打野兔。我爸在枪膛里填上火药和钢砂,脑壳上顶着强光手电,我跟在他身后。他用手电光照着野兔,那野兔就不跑也不动了,一双蓝色玻璃球样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我知道野兔在中枪之前看到的,与我此时看到的一样,除了刺眼的光柱,其余一片漆黑。我爸抬手放枪,野兔应声一跃,扑棱着飞到了光圈之外。我爸紧跑几步,在荒草丛里找到了带血的兔子尸体,倒拎起来,挂在腰间。他在前面走,一晃一晃的,血就顺着兔唇滴滴答答落进干草丛里。后半夜,我看到他肢解尸体的过程,肉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我爸就着烧酒啃兔子肉,嘴巴的吧唧声响到天明。我爸是喝酒喝死的,他死后不久,那杆生锈的土枪就被我妈上缴了。

“你莫打了。”我腿一软,险些瘫倒,尿水就顺着裤子流下来了。

“我弄死你。”他没有要住手的迹象。

我手摸进挎包,拉开瑞士军刀,刃口向外。

我说:“你莫打了!”

他说:“我弄死你!”

我挥舞刀子,舞得嗖嗖响。他喘着粗气,说,敢还手,我就把你弄死,填进沙窝子里。我说,去你妈的。我拿刀朝手电光柱的地方乱扎,有几下扎空了,有几刀似乎扎到了皮肉。他不打我了,愣了愣,说,你、你……有刀?声音有些苍白。我朝他亮了亮刀子,说,是,一把小刀。他猛地转身要跑,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他嘴里哼哼唧唧地响着,慢慢爬,越爬越慢,爬到帐篷跟前,人就不动了。他的身后,多了一条血腥味的黑色道道,像一条尾巴。

我的大脑空白,脚步踉跄,唯一想的是赶紧逃离。刚迈出几个疲软的步子,就听到一个女子凄厉的尖叫声,像一把锥子扎进我的脑仁。我想,坏了,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目睹了我行凶的过程。我探头进了帐篷,手执军刀朝着那个黑影猛扎。女子一边躲避一边尖叫,尖叫变成惨叫,惨叫变成呻吟,呻吟变成咝咝吸气,最后没声了。我把刀刃在沙地里蹭了蹭,约略看到帐篷旁边立着一辆单车。我来到单车前,一脚把它踢翻,然后就走了。

我又奔走在荒芜的戈壁滩上了。

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一直走到东方泛了白,隐约看见前面有亮光,有烟柱,还有两个沙窝子。这时,胡古月从其中一个沙窝子里爬出来,打了个哈欠,说,幸好你醒了。我没言语,想起橘子曾跟我说过,地球是圆的,若你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就会回到出发的地方。现在,我是真的回来了。胡古月说,昨夜里你做梦,闹腾了一宿,喊都喊不醒。我没言语,心想我大概是逃不掉了。胡古月说,你在梦里和人斗了起来,扯破了裤脚,把自己的皮肉也在石头碴子上蹭破了,出了血。我没言语。胡古月瞅着我身上的血迹说,瞧瞧,把自己弄破了也不晓得疼。我没言语,只是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杀人的噩梦。

我们走走停停地搜寻,到晌午时,从胡古月泛红光的鼻头上我知道,有结果了。那是一条若有若无的曲折小径,小径上密密麻麻全是足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大的如茶盅,小的如青豆。胡古月说,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兽道,不好找。我问寻它干啥?胡古月说了三个字,投名状。我苦笑,摸了摸他泛红的酒糟鼻头,说,扎手。他一把打掉我的手,说,别闹,现在单说投名状。

投名状有一系列烦冗的程序。首先,我要躲在兽道边,等一头野物来,剥下它的皮。其次,要砍掉一棵开花的树,用枝叶和花朵编一顶帽子。最后,要扣住七只雀儿,绑上信件放飞。黎明和黄昏是野物寻食的时间,我们躲在下风处一块石头的背后,手握短锹,静等沙兔路过。

太阳从戈壁滩上沉下去以后,跳鼠和沙虎,还有蝎子隔三岔五从兽道上路过。我要动手,被胡古月拦住了。这些小东西只是鼠辈,没有资格进入投名状的清单。后来,一只大耳朵兔子一跳一跳地来了,我抡起铁锹冲上去就打,头一锹没打着,第二锹还没抡起来,兔子就没了踪影。等到天黑下来,凉风嗖嗖响,人冷得打哆嗦,只好匆忙挖两个沙窝子过夜。这块地方没选好,沙窝子里石头很多,硌得屁股和后背疼。

挨到快天亮时,胡古月又叫醒我去老地方蹲守。没什么风,但冷气袭人。哆哆嗦嗦等了很久,就见一只沙兔左闻闻右嗅嗅地来了。这是只行动迟缓的老兔子,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我一跃而上,一锹不中,又一锹不中,再一锹,竟中了。我们把兔子皮扒了晾着,把肉烤了吃,肉很柴,没什么好滋味儿。吃罢了,我们去寻开花的树,寻到晌午过了,没寻到,只看到大片的枯草。后来胡古月让我寻一丛长得周正的骆驼刺薅了,算是凑合。

糜子地在我们回去的路上,离土堡不远的地方。凉州腹地土地贫瘠,只产葡萄、玉米、糜子和骆驼刺。这个时节,糜子早已播上种,就等着一场透雨来。土堡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毫无征兆,有时三五日,有时月余,总之雨来了,糜种就出芽,就生长;雨不来,糜种就还是糜种。若雨迟迟不来,地皮就会一点点被鸟雀刨开,把种子吃了。地里有专门驱赶鸟雀的草人,穿衣戴帽,站得笔直,可是效果并不理想。

扣雀儿的工具很简单,一张筛子,一根短棍,一把糜子,一条长绳。扣雀儿的方法很原始,筛子用短棍支起半边,糜子撒在筛子下面,绳子系在短棍一端,人躲暗处牵住绳头。雀儿来了,寻糜子吃,吃着吃着就钻到筛子下面。绳子一拉,雀儿就扣住了。我问,这里雀儿都吃糜子吗?胡古月摇头,大多数情况下,食虫的喙尖细,食谷的喙短粗,食肉的喙有钩。说话间,胡古月伸手从筛子下面摸,摸出三只雀儿来,三只三个模样儿,一只长得像乌鸦,两只跟麻雀差不多,看模样都是留鸟。

我们扣了四次,拢共九只雀儿。胡古月在其中七只翅膀下面盖了红戳,腿上绑上信件放飞,剩下两只,我俩一人一只,拿绳子拴在腿上,放风筝似的玩。雀儿扑腾几次又被拽下来,累得张口喘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胡古月嬉笑,说人是老天爷手里的雀儿,老天爷把手一捻,人的小命就没了,现在我手里捏着雀儿,你说,我是谁的老天爷?我没说话。玩儿到兴味索然之际,胡古月问我是吃肉还是怎么着?我想了想,说,算了,便把绳子咬断,放飞了。

太阳压山的时候,我见到了呆坐在木头轮椅里晒太阳的保长,一张白色的围布草率地遮住他的下半身和轮椅笨拙的木轮。钟鼓楼上风很大,围布就随着风一张一翕,宛如鲇鱼的嘴巴。透过围布被风吹开的缝隙,我看到一些液体顺着轮椅座板淅淅沥沥滴下去,落在木头便桶里。胡古月抽了抽鼻子,掬了几把细沙灌进去,又把围布围好。他从我手里接过兔皮和七根尾羽,一一摆在条案上,把那顶骆驼刺编的绿色草帽庄重地戴在少年保长的脑壳上。少年保长一动未动,嘴角的涎水扯成了线,一线连一线地滴在裤裆里。胡古月掏出手帕为他擦去涎水,然后告诉我,事成了。我说,这……就成了?胡古月说,这就成了。我说,真成了?胡古月说,真他妈成了!

纳过投名状,就能在土堡里横行霸道。

我骑着骆驼,背负一把桃木剑,嘴里吼着歌,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奔跑。我吼得声嘶力竭,像哭,像笑,像杀猪,又像唱戏。从白布门帘里探出一颗颗蓬乱而苍老的脑袋,无声地望着我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骆驼跑不快,没有马骑着畅快,却比马稳当。骑一天骆驼须耗费一木勺水,大约三两,交给经管驼站的驼夫。

我有一大桶水,是那个病恹恹的保长送给我的,味道一言难尽。当然,少年保长只是授意,用涎水或者滴入木桶的液体,然后由胡古月破译出来告诉我。我拿到水的时候,舀出满满一大瓢来一口气喝干,嘴里泛寡泛苦又泛麻。胡古月曾建议我弄个水窖把水存起来,细水长流,莫糟践东西。我点头答应了,却迟迟没有行动。我喝完一瓢水后,脑子就有些迷糊,思来想去似乎还是酒更有滋味。我的酒量好了些,喝一碗两碗的没什么问题,除了偶尔脸红。

我和胡古月白天在街上游荡,待天黑透了,便用裤头包住脸去溜门子。街边的矮房子里住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木板门做得很草率,我们把门扇从门轴上抬下来,门就开了。我们举着油灯在屋里搜寻,有时翻到几根卷烟,有时是墙上挂着的皮囊里几滴残余的水,有时是房梁上的几挂风干的骆驼肉。骆驼肉很柴,有浓重的腥膻味儿,起初我不爱吃,塞牙。后来就着葡萄酒啃,慢慢就习惯了。

胡古月告诉我,街边的人家已被他们洗劫过无数遍。他们,是土堡里的那些年轻人。那天胡古月掀开屋子当中的一口黑漆棺材,里面竟躺着一个人,乱蓬蓬的白头发盖住了脸,没牙的嘴巴洞张着。胡古月用手指触了触他的鼻息,已经咽了气了。若是以往人多,他们会把棺材抬出去,顺带手埋了。现在我们势单力薄,抬不动棺材,就算了。还有一回,我们在一堆破衣衫下面寻到一口大缸,大缸里盛满了水。我和胡古月把嘴戳进缸里猛喝,喝饱了,出门时脚下竟有些发飘。我们醉眼蒙眬,满嘴水腥味儿地走在街上,看到那些同样摇摇晃晃的醉汉,便去撞上一肩膀。

夜里,我和胡古月抵足而眠。后半夜,他清醒了,望着窗外幽冷的月光,突然问我,你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说,我扶着你,你扶着我,迷迷糊糊就来了。他说,不对,我说的是你怎么到土堡里来的。我说,就走啊走,走啊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后来就恍惚了,就来了。胡古月说,你嘴里头没一句实话。我说,你嘴里头不也没一句实话吗?胡古月说,不管你怎么来,你肯定知道怎么回去。我说,我要知道我就回去了。胡古月说,你肯定知道。

我烦了,骂了句粗话,说,你不要纠结于我怎么来的,就像某天你兜里只剩两块钱,路过一家彩票投注站,随手就买了一注,结果中了一百六,不是什么大奖,但也足够你挥霍几天了。这是偶发情况。你很高兴,请你女朋友吃了顿麻辣烫。第二天你花了六十块,结果一分没中,你不甘心,第三天又花了一百,结果还是一分没中,最后一算账,倒亏了一顿麻辣烫,这才是现实。

胡古月说,彩票是什么?

我说,你猜,你猜到了我就告诉你。

胡古月说,我猜不到。

我说,那就算了。

胡古月说,不行,我要知道。

我说,我曾遇到一个放羊的老汉,他抢走了我一张干饼,我气不过,就在河水里拉了一泡屎。对于河水来说,我就是个偶然,河水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叫马大力的屁人跋涉千里来到那个地方,拉一泡屎。

胡古月想了想,说,明白了,我是河,你就是那泡屎。

我说,大概是那个意思。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满脸油彩宛如戏台上的花脸,骑着骆驼来到那座有庙的山下,发出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时,橘子的爸爸打着强光手电朝我来了,我挥起桃木剑将他斩于驼下。我擦去剑刃上的血迹,归剑入鞘之际看到放蜂人开着卡车来了,人坐在车上,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那样指挥他的蜂子咬我,无数的蜂子劈头盖脸朝我飞来,像沙尘暴。我用防潮垫去挡,挡不住,就钻进了沙窝子里,用防潮垫堵住口子。蜂子走了,狼却来了,先是一只两只,片刻就聚了一群,在沙窝子周围嗅来嗅去。后来橘子来了,背着她血淋淋的爸爸把狼引开。

我从沙窝子里爬出来,骑上骆驼去追赶一个骑单车的骑手。追了两天两夜,追出五百里戈壁,骆驼越走越慢,单车越骑越快。我急得四脖子流汗,狠命抽打,打了三百六十五下,骆驼就变成了一匹马,四蹄翻飞,快如疾风,不出片刻就在一条狭窄的柏油路的岔口追上了。骑手一只脚点在地上,准备把脸上的遮挡摘下来时,我已挥剑将他斩于马下。那颗沾满泥沙的人头悬停在岔口当中,停了片刻,朝太阳落山的方向滚去了。

我回到沙窝子附近,看到橘子的爸爸正在被狼啃食,从血淋淋变成了白森森。橘子坐在沙丘上,两眼望着下沉的夕阳,嘴里唱着歌谣:天黑黑要下雨了/阿公拿锄头去挖芋头/锄啊锄/锄到一条小泥鳅/咿呀嗨哟真有趣/天黑黑要下雨了……我说,走。橘子说,走哪儿?我说,去新疆。做什么?种葡萄。种葡萄做什么?酿酒。橘子站起身来,我看到她肥硕的屁股上沾满细沙。橘子拍了拍屁股,屁股上的肥肉嘟嘟地颤,她转过头来,就变成了绿萼……

胡古月没有食言,当真把绿萼送给了我。

那天我们赶着骆驼,驮上两大桶水,来到最南边那条小巷尽头,一脚踢开破破烂烂的房门,把两只大桶放在老侏儒面前。老侏儒搬来一张凳子,爬上去,舀了一瓢水来尝,尝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从凳子上跳下,从里屋把绿萼带出来。绿萼顶着盖头,穿过膝的红袍,红袍下面只露出两只小脚和蓝色两道杠秋裤的裤腿。她跟在我们身后,跳了几跳,终于爬上了我骑来的那只骆驼。我牵着骆驼走在前面,胡古月和绿萼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我们在土堡里兜了几个来回,没什么人看,就回去了。

天黑下来以后,我喝了些酒,来到洞房外,看到胡古月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我说,你是来闹洞房的吗?胡古月说不是。我说,那你回去吧,我要入洞房了。胡古月说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是你说把绿萼送给我的。胡古月说,我是要把绿萼送给你,但我现在还没送啊,等我送给你了,你才能洞房,现在要洞房也是我先洞房。

我骂了句粗话。

胡古月嘿嘿笑,笑毕了勾着我的肩来到另一间屋里,倒上酒,与我一连干了三碗。第四碗倒满,他突然问我,你说,我们是一家人吧?我说,算吧。胡古月说,既然都成了一家人,那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胡古月告诉我,我们有大事要办,要掀起一个大浪出来。

我说,水都没有,掀个屁浪。

胡古月说,你别打岔,少年保长手里有地图,来的时候沿途做了标记,他其实能出去,但是他故意不想出去,出去了他就不是保长了,所以……

我说,扯淡。

胡古月说,那我跟你说实话,而今的保长和一些人产生了分歧……一些人想试试,再走一次,保长不允。他们打算秘密弄死保长,然后推选新的保长,大家一起走。

我说,你扯淡。

胡古月说,看来真是骗不过你啊,实话说,在土堡里,那些老弱病残走不动,就在棺材里等死。有些身强力壮的,出去寻活路,就再没回来,不知是死了还是活了。

我说,你扯淡。

胡古月说,能编出来的我全告诉你了。

我说,那没编出来的呢?

胡古月想了想,说,容我再好好编一编。

我们东拉西扯聊到后半夜,喝了不少,不知是酒还是水。外面的风呼呼吹,夹杂着白色絮状物从纸糊的窗格的破洞飘进来。我以为是柳絮,伸手去捻,竟没了。我拉开门,看到外面白花花的一片,是雪。

我说,他妈的,六月飘雪?!

胡古月说,可能有冤。

我想了想,窦娥死的时候也下雪。

胡古月端来一碗酒,说,再喝点儿吧,暖和。

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脑袋就开始发沉,浑身直打哆嗦。

我说,冷。

胡古月说,我也冷。

我说,那咋办?

胡古月说,弄点儿火烤烤?他端来一只火盆,看不到一点儿火星。我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

后半夜,胡古月照例醉倒了。我摇摇晃晃回到洞房里去找我那只军用挎包,那里面装着一个笔记本,一把瑞士军刀,一支强光手电。我进了洞房,看到绿萼已经掀开了盖头,正坐在桌前翻看我的笔记本。绿萼看到我,有些惊慌,头上的发饰一颤一颤的。

我说,你识字吗?

绿萼摇头。

我说,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绿萼摇头。

我说,那上面写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你看这“浪”字和“漫”字,还是拼音。

绿萼似懂非懂,只是乖巧地点头。

我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说,你看毕了,就给我。

绿萼点头。

我说,你看毕了没有?

绿萼说,没有。

绿萼伸手解我的衣扣,我心里有事,就躲。后来我们撕扯起来,我扇了她一巴掌,告诉她我要去找橘子。

绿萼惊愕地看着我,半晌,说,我就是橘子。

我捧着她的脸对着昏暗的烛光看,自己也记不起橘子的模样来了。

后来绿萼说,她可以是绿萼,也可以是橘子,也可以是葡萄,还可以是番薯,看你心情吧。她把两道杠的秋衣秋裤脱下来,赤条条站我面前。她说现在好了,你说我是谁就是谁。我想了想,说,你把衣服穿上吧,冷。

我拉上门的时候,绿萼从发饰上摘下一片银色的树叶,夹在了笔记本里。我拉开破破烂烂的城门板,这一次没有看守阻拦,只有两个纸人扎在两边,手里拿着纸片刀,风一吹,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

月光如水。我跌跌撞撞地跑。手电电量不足,最后终于熄灭。我跑了整整一夜,天边出现霞光的时候,我看到土堡赫然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筛子从天上扣下来,我被困在其中无法动弹。我在筛子里困了三天,肚子饿得紧,就在地上捡糜子粒吃。糜子掺着沙土,我的后牙槽硌出了血,咽下去以后,喉咙里就像被猫抓过。

第三天夜里,我奄奄一息,这时一群人掀开筛子,把我拖出来。我看到为首的是那个叫陈猴的人,他给我喂了一碗葡萄酒,我就活过来一半。我被关在一间黑暗的地窖里,关了好几天。

有一天,陈猴走进来和我说话。

他说,你是什么人?

我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说,你最好老实一点儿。

我说,嗯。

所以,他说,你是什么人?

我想了想,说,一个……瞎蹦跶的屁人。

陈猴嘿嘿笑起来,说,不,你不是人,你是个屁,脚下不生根头顶不出叶,飘来荡去……

我坐起来,说,你放屁,我叫马大力,外号骟牛,二十三岁,初中文化。我有个女朋友,她叫橘子,我们要去新疆,种瓜种菜种葡萄,借着月光酿酒。在前几天我们分开了,她和一个骑手先走一步。你看,我腰里有一只挎包,挎包里有一个本子,本子里全是她写给我的话,“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她不会写“浪”字和“漫”字,就用拼音代替了……

陈猴一把扯开我的挎包,哗啦倒出来,一把瑞士军刀,一只打火机,一个笔记本。陈猴翻开笔记本,里面一片空白,不见半点字迹,只有一片干枯的树叶掉落下来。陈猴把笔记本扔在地上,拿起瑞士军刀,军刀上沾满陈年的血迹。

陈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迹,说,你杀过人。我说,我没有。他说,一男一女。我说,放屁。陈猴又舔了舔刀尖上的血迹,说,先杀男的,后杀女的,刀子戳在其中一个的肚子上,扎穿了大肠……

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我吃饱骆驼肉喝足葡萄酒,便被投进一辆木轮囚车,吱吱扭扭到了城外。

土堡里的人几乎全来了,大约一两百人,黑压压围成一个圈,把我圈在当中。我的嘴里塞布手上束绳脚上戴镣,背上插着一支木牌,宛如一柄利剑。在众人飞溅的唾沫星子和嗡嗡嗡的吵嚷声中,我双膝陷入黄沙,脑袋低垂头发散乱,像一只案板上待宰的羊羔。在对面的沙丘上,一辆木头轮椅里坐着病恹恹的少年保长,保长的身边站着陈猴。

陈猴拿出一个卷轴,像太监宣读旨意那样宣布了我杀人的罪状。在众人愤怒的骂声中,我被扔进一口事先挖好的沙洞里。沙洞里有一块石板,他们让我在石板上站好,然后开始填沙。细碎而温热的黄沙淹没了我的双膝,包裹了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被人抱着,细腻而温热。我的头和肩露出地面,无数双干瘪的小腿和黑黢黢的脚趾像一圈栅栏,把我的脑袋围在当中。

“预备!”一声呼喊,众人哗地往外走,走出三丈以外,站在事先用脚尖潦草地划出的线后面。

“行刑!”众人排着队,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我的脑袋砸。行刑似有某种规矩,石头一人一块,不争不抢,不多不少。土堡里人太少了,且大多是老弱病残,一轮下来,只有寥寥几块石头砸到我的脑袋上。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如此。到了第七天,我还没死,但无法动弹,也无法活过来,像一只被困在这尘世间的孤魂野鬼。他们白天施刑,夜里会派人喂我些食水。他们要弄死我,是弄死,不是饿死渴死。但在我还没死之前,他们自己早已厌倦了。我垂着脑袋,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秃鹫和苍鹰在我的头顶盘旋,像一只只无所事事的风筝。一只沙蜥追着一只蝎子跑,路过我眼前时,沙蜥好奇地盯着我看,舌头一卷一卷的。最后,终于觉得无聊,继续追蝎子去了。

太阳很大,风很干燥,焦灼的地平线上热浪蒸腾。穿过层层热浪,我看到一支骆驼队悠悠地走来了,携家带口的放蜂人坐在当中的一头骆驼背上。他看着荒凉的戈壁,说,妈的,哪里有什么花?连根草都没有;他妈的,遍地都是沙子!老子放蜂,一年四季追着春天跑!

戈壁滩上起了风,风很凌厉,飞沙走石,宛如刀子。放蜂人打了个喷嚏,吐了吐嘴里的沙尘,说,他妈的!

驼队迎着风,义无反顾地朝戈壁尽头走去。

在戈壁的尽头,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葡萄树长得正好。一串串娇艳欲滴的葡萄挂满枝头。放蜂人打开蜂箱,无数蜜蜂朝葡萄树飞去,大肆啃食葡萄果。在葡萄地的尽头,刺眼的阳光照进一间守园人的小屋里,橘子抱着个胖娃娃坐在葡萄堆成的山上,笑弯了腰。明晃晃的太阳被那欢快的笑声裹挟着,越过苍茫戈壁和辽远的昆仑山巅,像一只巨大的强光手电直愣愣地悬在我的眼前。

我两腿一软,裤裆就湿了一片。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