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到一个小县城,逛旧货市场,一个很不起眼的摊位上,守摊的中年女子在埋头玩儿手机,摊上摆放的语录本、老照片、徽章、小旗子、纪念品等都沾满了灰尘。我随手翻翻,看到一个小本子,暗淡的绿色纸皮封面,隐约可以看到手写的“一九三九年”几个字,工整得近乎印刷体。那可是比语录本、照片更久远的年代。我好奇地拿起本子。纸页发黄,字小,字迹已经暗淡,但仍然可以读。是一本日记。草草翻了几页,我便毫不迟疑地决定买下它。摊主只收我十元钱,大概这东西在她那里已经摆放很久而无人问津。
这是一本青年革命者写的日记。怎么能够保留至今,又怎么会辗转来到一个旧货市场?我一路思忖:这个青年革命者是将它存放在家里或她的好朋友那里,后来没有取走,有可能她已经牺牲了。有可能她要取时家已毁或朋友已亡。有可能在革命胜利后她取回了她的日记本,这位当年的青年革命者已成为老人,如果还在人世,也已过百岁高龄了。或许在她百年之后,她的后人在整理她的旧物时,将它混在一堆杂物中当废品卖了。于是这个小本子进入再生物品回收店,之后又被拣出来作为旧物流入旧货市场。
在小酒店里,昏暗的灯光下,我斜倚在床上,一口气读完了这本日记。我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日记里讲述的事。于是干脆拿出电脑,将日记输入文档保存,因为所记之事发生在农历春初,故取名“早春日记”。在那短暂的日子里,作者经历了一段特殊的爱情。我发现日记中的名字大多是花草之名,应当都是假名,大概是作者随手拈来,更是作者的谨慎。日记随时可能落入敌人手里,真名会使人头落地。
下面就是截取的两个月的日记内容: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正月初七),星期六。
朱大姐找我谈话:D县党组织建设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日军渡河后,很有希望拉起游击队。车轴同志忙不过来,需要派人协助,最好是一名女同志,能以家属身份做掩护,协助做组织工作。
心中莫名地兴奋,惊、喜、惧交织。惊,这事来得突然,毫无思想准备;喜,这事恰与我的心事相契合,能与自己爱慕的人扮作夫妇开展革命工作真是喜出望外;惧怕自己不能自持,暴露了心事,影响车轴同志的家庭生活,影响党的工作。
我说服从组织安排。
我在G县有些红了,几个同志被抓后我也需要换个地方。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六日(正月初八),星期日。
脑子里全是他。
去年春,党小组会上第一次见,一袭灰色旧长褂,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在农民同志中凸显书卷气。我跟他打过招呼。他眼睛清澈明亮,说话谦恭,低着头,含着笑。
望着他眼睛的刹那,心里一道电流穿过,我情难自禁。
知道他叫白车轴,跟白桦是同乡兼同学。向白桦同志打听,才知道他已结婚,都有三个孩子了。
看他的年龄与我相差不了几岁,心中涌上遗憾,涟漪般荡漾开来,久久不能平息,恨不相逢未婚时!
年底在中心县委会议上又遇见,真是士别三日,就要刮目相看。记得会上他发言介绍D县工作,说新建的党组织是好的,但也存在拉夫现象,不纯净,要整顿,否则不足以完成打游击的任务。他说到打游击时两眼放光。他说,即便日寇不过汉水,我们也不能做到长期隐蔽。今后任务重,工作难,难就难在要做两手准备。
我的眼睛追逐着他的身影,他那清澈明亮的双眼晃得我心慌意乱,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对他的关注。之后又遇见两次,每次见他心脏都怦怦乱跳,感觉他又进步了许多。
紫薇笑我害了相思病。
谁知道呢?有同志追求我,都是很好的同志,但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就是喜欢不起来。对他,好感却愈深。人的心思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却就是难以自拔。
明天就要做他的“妻”。既兴奋又忐忑。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正月初九),星期一。
车轴同志到陈乡接我。拎过我的包袱,伸出手臂让我挽着,像先生对太太那样。他高瘦,还是那身灰色旧长褂。我挽着他,如小鸟依人,他身上汗水与泥土混合的味道,让我沉醉痴迷。幻想过多少次,就是这样挽着他的臂与他同行。漫漫长路,但愿能够相携,走到海角天涯。
日寇的飞机在头顶隆隆作响,又要往宜昌丢炸弹了。
间或遇到从汉口过来的逃难百姓。
他低声介绍:陈乡有两百多户人家,在漳水的东岸,附近沿河两岸是冲积平原,土地肥沃,盛产水稻、棉花、芝麻和烟叶。我们暂时住在虎耳同志家,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出来。虎耳同志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有水旱田四百余亩。房子很多,在当地是较好的,佃户也不少。他读中学时受大革命影响,参加过学生运动。大革命失败后,他父亲不许他再读书。他家只有他一个儿子,父亲、叔父去世后由他当了家,说话是算数的。开粉房,养猪。有雇工,自己也劳作,有制粉的手艺。后来因为参加派系斗争被捕入狱,在狱中认识了我党的老同志,逐渐对革命有了认识。抗日战争爆发后被释放,入了党,在县乡开展抗日宣传工作。在他周围团结了一些有抗日热情的青年学生、农民和大革命时期的老骨干,为D县党组织建设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现在是县委委员,县委就设在他家里。
虎耳同志家里充满了正月里的节日气氛,红灯笼红对联格外喜庆,厅堂里各式各样来拜年的人川流不息,我们的装束像是投奔来的难民。虎耳同志看到我们便迎了过来,忙碌而不失热情。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聪明外露,乡绅做派,精神气十足。他的妻子随在他身边,身材娇小,脸上始终挂着笑,并不言语。虎耳同志张罗着安顿我们,对外称车轴是他的同学,并向他家里的人介绍:这是白先生才从汉口接出来的太太,姓丁,以后你们就称她丁先生。
我说:以前老白在你们家里多承各位和虎先生照料,我来了,要找地方把家安起来,但免不了还要麻烦你们。
之后车轴夸我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语气有些调侃,也有些亲昵。
我有些惆怅。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革命路上情投意合的青年,奈何他已婚有儿女,奈何我只能抑制一颗悸动的心。
这一夜,我们同居一间新房,同卧一张新床。他睡里边,我睡外边,他体贴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我们隔着被子,尽量避免身体挨着身体。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我是迟迟不能入眠,又不敢移动身体,拘谨得很。乡村的夜寂静,虫鸣扰人,偶有犬吠。听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体的温度传到我的身上,一颗心灼热另一颗心。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没有感觉?我们不是木头身体,铁石心肠。都说共产党人是钢铁战士,共产党人为了革命辞别父母,抛下家庭,生死置之度外,便以为共产党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不然,我心中柔情万千,为天下劳苦大众,为并肩的战友和同志,恰似大江大河滔滔不尽。
当多情遇到多情,谁又能保证不会激起滔天大浪?
看来我高估了自制力,当朱大姐分配工作时还心中窃喜,诚然太过幼稚。
倘若夜夜如此,情难自禁,烈焰焚身,可如何是好?
克制!一定要克制!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正月初十),星期二。
根据区党委指示着手县委整顿党组织工作。前一段发展的党员,特别是在农民中发展的党员,大多数是符合党员标准的,一部分参加过大革命与土地革命的老同志,根子扎得正,重新入了党后,革命热情高。但也确实存在车轴在去年底说的拉夫倾向,把一些觉悟不高的人、历史面目不清的人拉进党内来了。
国共关系紧张,国民党提出防共、限共、溶共、反共政策,抓了我们不少党员。我们住虎耳家,他表示出担忧,特别是县委机关也设在他家,他表露出让我们尽快搬离的意思。
一九三九年三月一日(正月十一),星期三。
对党员逐个排队研究,剔出三个问题比较严重的。一个是地方一霸,有同志反映,其在大革命时期带着川军抢劫商民财产衣物,参与捉拿共产党员,手上有多条人命。一个有吸鸦片嗜好,还喜欢嫖、赌,对他进行个别教育也毫无作用。还有一个大革命时期是积极分子,现在已堕落为小权绅,热衷交际,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结为金兰,打得火热,对同志却没有感情,还在家里请乩仙,迷信神灵。
党组织建设工作,关门做是行不通的,但一旦开门,鱼龙混杂的,就都进来了。整顿党的组织,非常必要。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日(正月十二),星期四。
县委讨论,此三人定性为阶级异己分子和变质分子,开除出党。
虎耳同志提出:这样定性是不是重了?
车前同志说,他们在群众中的影响很不好,应当开除。车前是大革命时期老党员,当过农会主席,大革命失败后,去往江南给地主做长工,几年后风声缓和才返回家乡,车轴来后重新入党。他出身贫农,粗识文字,喜欢打抱不平,敢为贫苦农民说话,耿直,爽朗,已到中年,仍朝气勃勃,对革命有抱负,对党有感情,拥护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在这一带受到农民朋友的尊敬,在他周围有一批进步农民青年。
县委表决,将此三人开除出党。按照上级指示,对开除出党的人,暂不通知本人,仍然指定一人和其联系,继续观察。
一九三九年三月三日(正月十三),星期五。
我们搬到陆黑燕家。砖墙瓦顶有些破旧,是祖传老屋,也较为宽敞,有前厅后堂,中间是天井,天井两旁是厢房,一侧给我们住。县委机关也就跟着我们迁到黑燕家。车前同志介绍:屋前是田野,过了田野就是一条大路,是往来陈乡的必经之路,有什么动静,在这屋子里就可以观察到。屋后是一条小河,过了小河上的小桥,有几条通往各个村庄的小路,有情况时可以及时撤退。
黑燕同志二十多岁,是车前同志发展的党员,中农,高小文化,一个朴实的农民。他的父母去世了,家里就他和妻子翠竹以及三岁的女儿陆莲。黑燕同志在田间劳作时还兼当县委的岗哨,时时注意大路上的情况。
通讯员结缕和我们一起住,对外的名义是我们雇的工友。结缕也是车前同志发展的党员,小学文化,贫农,任务是联络D县各地下党指定的党员,同时做些“家务事”,买米、买菜、劈柴、挑水,我不在家时,由他做饭。
只有虎耳知道我们是假夫妇,其他人不知道。
一九三九年三月四日(正月十四),星期六。
支书集中到区委培训,学习怎样做一名共产党员,学习和讨论抗日战争的形势,要准备在敌后发动抗日游击战争,说明战争的长期性、残酷性和最后必然性胜利。对战争形势,党员们讨论热烈。同志们虽然没有打过伏击,枪也没有摸过,对打游击战一窍不通,但恐惧战争的思想几乎没有,个个奋勇,情绪高涨,随时准备参加游击队。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正月十五),星期日。
日寇攻陷钟祥,进至汉水一线,轰炸声不绝于耳。
田间依然有农人耕种,停下休息伸直了腰时,会仰头望向轰炸声发出的方向,看上一会儿,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然后继续干活。小莲刚开始时显得害怕,她跑向我,小脑袋钻进我的怀里,连声说怕。我说莫怕莫怕,用手捂着她的耳朵。我用信笺纸折一只飞鸟给她,让她在院子里飞着玩儿,她玩儿得开心就忘了那声音,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那声音。有时也会停下听一听,但不害怕了。
日寇迫近,战场就在几十里外,但老百姓的生活还要继续。
一九三九年三月六日(正月十六),星期一。
我们的公开身份是武汉逃难来的难民。不少武汉来的难民做猪鬃生意,老白对外就说,他和汉口乡亲搭伙做猪鬃生意。这样可以常常外出做“生意”。我们的分工是他负责远地,我联系近处。这样符合我们逃难夫妇的身份,男人在外跑猪鬃生意,女人在家操持家务。我在县委机关工作还帮着照看小莲,小莲的爸爸妈妈去田地里干活,她就跟着我,是我的小跟班,也能够给我的身份做掩护。
一九三九年三月七日(正月十七),星期二。
车轴做“生意”回来时告诉我,张羽患肺结核病医治无效去世了。张羽是他在上海时认识的,是他的革命引路人。他说最后见到张羽是去年在小火轮上,消瘦的身体,憔悴的面容,还带了一张藤靠椅,说话都有些吃力,看了令人心疼。张羽却笑着说:要看医生啊,不带藤靠椅不行。
什么看医生呀,他是在拼命地为革命工作。车轴感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在车轴身上也看到了这种精神,同样不要命地工作。每天四处奔波,足迹遍布D县乡村。每晚回到家里,都可以看出他身体疲惫,精神却亢奋,谈起工作滔滔不绝,对革命充满了信心。我的爱慕之情益发浓烈。
一九三九年三月八日(正月十八),星期三。
我们去车前同志家。
车前不在家,他妻子叫白桔梗,说老车一会儿就回来。
桔梗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拍着抚摸着,大概是觉得我的手太白嫰了。她说: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一看就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城里人。到这里来不习惯吧,需要什么你就告诉我。白先生是个好人啊!文化人,却愿意跟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嫌弃。我那当家的说,你们都是好人,是我们认识的最好的人。
我说:我们是一家人。瞧,你姓白,我先生也姓白,我们不就是一家人吗。
桔梗呵呵笑了起来,拍着我的手,连连说:一家人,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车轴说:这话你能够自然地说出口,真不容易。
我白了他一眼,我觉得我们就是一家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九日(正月十九),星期四。
母猪下仔,折腾了一夜,生下了八只可爱的小仔猪。
我们也都跟着忙活,最后,母子平安!
终于躺下了,我对车轴说:我跟黑燕说了,卖仔猪时我陪着一起去,可以帮他们算账,还可以借此掩护开展工作。
对那些粉嫩的小仔猪,我还真有些不舍。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日(正月二十),星期五。
车轴从外面回来,看见我正在小河边洗他那件灰布长褂,大惊小怪地说:快别洗了,这件衣又长又大又脏,不好洗,还是让我自己洗吧。说着,手忙脚乱地要抢下我手里的衣服,还一个劲儿地说:这件衣太脏了!因为又长又大,我总是穿到脏得非洗不可时才动手洗。真不好意思。
他的手抓住衣服也抓住了我的手,隔着衣服都能感觉他的手发烫。
我笑了,心口在燃烧,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他说:你就别抢了,这是在村子里,如果有人见到男子洗衣服,会大惊小怪的。
他听了便停下来,嘴里嘟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脚都不自在地站一边看我洗衣。洗完了,他和我各执衣服的一头把水拧干,一起晾到禾场的竹竿上。我们面对面,中间隔着竹竿和衣服。他嗫嚅道:难为你来当家属,真当妻子来做啦。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他看着我,两眼清澈、深邃,如一潭池水,水面上泛起了秋波。
这需要怎样的克制呀!面对那一潭秋水,我难以自持,为你沉沦,淹没在脉脉秋波里。
克制,必须克制。我用嗔怪的语气道:什么真妻子假妻子的,同志间就应该互相帮助。
两情相悦,又朝朝暮暮,却还要扮演什么假夫妇,我心里一时溃堤,眼泪涌了出来。他见状吓坏了,以为他说错了话让我生气了,连连道歉。我也被自己的泪水吓到了,怎么说着话就落泪了?这不争气的眼泪啊!看来,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们都不是好演员。思忖着甚是好笑,我又破涕为笑了。
人真是怪呀,瞬间的变化全由不得自己。
他全然被蒙在云雾里,看我这一哭一笑,一惊一乍,大概也受惊吓不小,只是唯唯,不知所措。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一日(正月二十一),星期六。
县委办党员学习班。
我给农民同f263dcbf47c8451319d152d07629d5e3志介绍战争形势,一旦日军入侵,敌后将是怎样的局面。同志们理解了党的团结地主抗日政策、将分田地的政策改为减租减息政策,都接受了,表示减租后还愿意交租。对投敌当了汉奸的地主的土地是否没收产生了不同意见,有的主张没收,有的主张双减,抓住双减政策,争取投敌者反正。
夜晚躺在床上,我跟车轴说:学习班讨论得可热闹哩,同志们的水平不低啊。
他忽地坐起身来,问:大家对参加抗日游击队的态度怎么样?
我说:同志们都很积极,就是发愁搞不到枪。有同志说,国共合作抗日了,国民党政府会发枪吧。多数同志嘲笑他,你这是王明的想法,蒋介石不听王明的。你看同志们多么好,刚把六届六中全会精神传达下去,同志们就能运用它回答实际问题了。我告诉同志们,党正在争取合法掌握武装,以我们的经验,国民党军队打了败仗,我们还可以捡枪。到时候总有枪让大家背的。说得大家都乐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二日(正月二十二),星期日。
车轴明天去Y县。
他对这个保安营满怀信心。龙牙同志把单线联络转给车轴,介绍营长佛甲夫妇都是党员,一个连长和他私交很好,有抗日觉悟,另外两个连长是行伍出身,是兵油子。一个医官是他带来的青年,有抗日要求。军统的湖北组织还没有派人到营里来。团部特务有时也下营里来,但他跟团长是同学关系,团长对他是信任的。区委决定调两个青年干部到营里做宣传工作,择机发展党员。
车轴说:日军打过来,要争取这个营拉到敌后去打游击,至少可以拉走一个连。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三日(正月二十三),星期一。
跟车轴约好,他回D县时,我们在城北门河杂货店见面。没料到下午车前同志来通知,说明天傍晚有一个小组会。
糟了,跟车轴的约定碰了。
半个月了,第一次一个人睡这么大张床,辗转反侧。脑子里竟全是他,他去Y县的途中,走过了几道弯,蹚过了几条河,他羸弱的身影在乡野里急匆匆地前行,目光炯炯,赶去赴他的约。有一丝醋意涌出,就任它在心里泛滥吧。屋里好安静呀,听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只有我的,像没有旋律的鼓点。之前因为他睡在身旁而失眠,渐渐地能够安稳睡觉,今夜,却因为他不在身边又失眠。我恼自己,恼自己!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四日(正月二十四),星期二。
去北门河,等到下午四点车轴还没来。因为老车约的小组会,只能先回了。
天渐渐黑了,车轴还没回来。
我忐忑不安。跑到屋后张望,在小河沟独木桥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突然,不远处听到一声“丁香”,我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我奔向他急呼:老白,你终于回来了。
他颤抖着用力抓住我的双手。我顺势撞入他的怀里。他揽住了我。我们在彼此的肩头歇息。多么希望就这样,彼此相依到永远。
我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赫然脑筋清醒过来。我挣出他的怀抱,假装刚才是没有站稳。
拉开了一点儿距离端详他的脸。太阳已落,昏暗的余光下,这三月的天气里,他额头上竟然冒出汗来。我心疼地扯着衣袖给他擦汗,心里好生愧疚。
我说:老车临时通知开小组会。我去北门河没见着你。下午四点,只好赶回来了。真对不起。
没见到你,我还担心呢。
走了很远的路吧,一百多里哩,看把你累成这样子。我把他拉进屋,端一杯水给他:先喝一杯凉开水解渴,我去烧水做饭,你准备洗澡换衣服吃饭。
他一面吃饭,一面介绍:佛甲条件可比咱们这里强多了,他住在一家地主的宅院,这家地主让出了正厅和上房给他们夫妇,明窗净几,十分整洁。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后,十分亲热,我在他们那里住了一晚,好吃好喝款待了。他们说,你们十分清苦辛劳,应当招待你。一个劲地给我搛菜,要我多吃点儿。
车轴像被宠爱的孩子,开心地笑了。你知道吗,他那里有三个步兵连,一个机炮排,装备新式汉阳造步枪约有二百来支,轻机枪九挺,重机枪两挺,迫击炮一门。太富有了!佛甲说,他有把握把这个营或至少两个连拉到敌后。啊,这件事办成了,哪怕只成功一半,我们就将拥有比两县国民党地方武装还强大的力量了。谁也不能跟我们争香炉山。他说得眉飞色舞。
什么香炉山呀?
你不知道吧,香炉山就是王匡兄弟的第一个根据地。王匡兄弟是跟刘秀一起起兵造王莽反的。所以,香炉山就称为绿林山。虎耳同志还说了,绿林英雄的典故就出于此。丁香啊,车轴拉住我的手憧憬地说:我们一起来做新时代的绿林英雄吧。历史上这儿有没有产生过女绿林英雄?如果没有,你可就是第一个呀!
他两眼炯炯,我也陶醉。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正月二十五),星期三。
车轴疟疾发作了。
他打着寒战,我把所有的被子都给他捂上了,还是不管用。一会儿工夫,寒战退了又开始发热,大汗淋漓,得用热水给他一遍遍地擦。
瘦骨嶙峋,令人心疼。
他工作得太辛苦了!
我守在床前,困了就在床沿边打个盹。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六日(正月二十六),星期四。
车轴醒来叨叨:真不好意思让你做这样的事!大概发现自己是赤裸着身子躺在被窝里。
他说:在你没来之前,我常常住在贫雇农家里。不少同志患有疟疾。这里,一是疟疾,二是疥疮。等革命胜利了,我们要把它们根除掉。蚊蝇成群,帐子又破,疾病就传染开了。不过呀,我倒是没有怕的情绪,反而觉得,农民身上的汗味儿、泥味儿、牛羊粪味儿交融在一起,是一种熟悉的好闻的味道。你知道农民同志们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啊,你每次来都和我们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破被子,你是第一个把我们当人看的好人。你图什么呢?我相信了,共产党就为我们穷人。听这话我心里很受用。说实话,往往我都是走了大半天的路,又连夜开会或谈话,躺上床时已经累了,身体沾上床就睡熟了,只能任蚊子放肆地在我身上吸血,传播病菌。他说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嘿嘿笑。
一个剥削者家庭出身的青年,到了这个样子,感情就是变了。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就不能算是立场真正转变到革命方面来。
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正月二十七),星期五。
翠竹说唐拾义疟疾丸有效。
我起了个早,趁车轴还在睡,赶紧跑了趟张先生的药铺。只剩四瓶,全部买了来。
到家时车轴才刚刚起来漱洗。我高兴地挥着手里的药说:买到了!是真药。
车轴知道我清晨跑了十二里给他买药,满脸心疼。看到我的鞋子和下半截裤管子全被露水浸湿了,又是递毛巾,又是给我拿鞋子,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慌什么呀,这一大早的。
我乐呵呵地看他边忙边抱怨。我说,我必须赶在八点前让你把这药吃了,现在快八点了,先吃药吧,一个小时见效。
早饭后,我把竹躺椅放在屋后小空地的树荫下。他躺着,我拿把小矮凳坐在边上。我说:你就躺着不要说话,我来给你讲故事。他就乖乖地躺着。
我说我在延安陕北公学时,听毛主席给我们讲课。毛主席一开头就说:今天跟你们讲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问题。他把唯物论和唯心论的哲学问题,说成是翻天覆地的大问题,把抽象深奥的哲学问题讲得又生动又好懂。毛主席又给我们讲时局,他把日本比作一头疯牛冲进了中国。主席说,我们正面和它直接对抗暂时抗不过,怎么办?靠持久战、游击战和全民抗战。有扳牛头的,有拽牛尾巴的,有薅牛毛的,有砍牛蹄子的,最后的结果是这头疯牛必死无疑。我说这些的时候他也不插话,睁大眼睛听得入神。
我说,从延安回来后,组织安排我在学校里工作。一个才十三岁的学生被抓了,还是个小学生,是参加了“民先”。那次抓了五个学生,国民党县政府煞有介事地宣布在全城戒严。军警押着五名青少年,杀气腾腾,招摇过市,把他们送进了县政府监狱。他们大肆宣扬,说破获了一个反政府的非法组织。公审的时候,那个小学生申辩说:我只要抗日,什么合法不合法,我不懂。“民先”抗日,我就参加,别的我不知道。你们说我们反政府,政府不也主张抗日,我们只做了抗日的事,我不明白这怎么是反政府。我们除了抗日,还做了什么反政府的事,请拿出证据来。说得主审官张口结舌,无词答对,只是反复讲“民先”是政府宣布为非法的。小家伙儿就问:为什么要宣布“民先”为非法呢?“民先”不抗日吗?“民先”不抗日有证据吗?他讲得严肃认真,理直气壮,听众鼓掌叫好。主审官只会喃喃地说,是中央宣布“民先”非法,我们下面只知道取缔“民先”,别的不知道。
那孩子啊,真是不简单。我在那个年龄时,常常给开秘密会议的父亲和他的学生们放哨。我父亲的那些学生都喜欢我。童年的时候,我经常坐在父亲的膝上,听父亲给我唱京剧。唱完一个曲子,我就在父亲脸上亲一亲,父亲可高兴了。
我唱起了《女起解》。
父亲当年就是这么唱给我听的。如今父亲已不在了,我唱着《女起解》,心里想起了父亲。
唱得好,把苏三的情爱和痛苦唱活了。突然听到他说话了。
我应他道:苏三快到太原府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精神十足,说:看来是丁香和唐拾义一起把瘟神赶走了。谢谢你呀!
我满心欢喜,药物起作用了。
我情难自抑,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亲。
他一动也不动,像一块木头。
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八日(正月二十八),星期六。
他说,你是“热情之花”!说话时眼里一团火在燃烧。其实他不是木头。我不敢接话,权且把自己当作木头。
在学校时,大家称我是“热情之花”。
“热情之花”是世界上的劳动者和革命者对伊巴露丽的赞颂。
伊巴露丽是全世界劳动者和革命者的热情之花。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九日(正月二十九),星期日。
老车来看老白:看看病折磨得你多苦啊!你太瘦了。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鸡,给你补补身子。
老白说:把你下蛋的鸡杀了可惜了,你老伴儿会心痛的。
老婆子会高高兴兴杀鸡待客的。她喜欢你们,多体面的贵客啊。何况小丁来了,我还没有为你们小两口团圆办贺礼哩。
老车是一个直心快肠的人,见他恳切,我们就同意了。
老车家房子是土砖草房,又小又旧,卧房会客,厨房兼农具房,鸡笼在屋檐下。他的独子在读高小,搭了一间偏屋给他住着。老车招呼我们坐在门前柳树下,就地摆矮桌吃饭。
附近的青年农民闻讯纷纷过来看老车的客人。几个青年农妇围着叽里咕噜发评论:
白先生我见过,他的“烧火佬”却是头次见,多标致呀。
汉口大地方不兴叫“烧火佬”,人家不高兴听。
大地方就不为当家的烧火做饭了?
我只是笑。还是第一次听到“烧火佬”这个词。我想,我们也要在妇女中发展党员,妇女们不能只是在家里洗衣、烧饭。
老车发话了:谁是当家的?人家白先生和丁先生是新式的家庭,当家的,就是管钱的,却是丁先生。他们家烧火做饭是轮流,夫妻平等嘛。打倒了日本鬼子,我们农民不分男女,按人头分田,田产是大家的。谁劳动,谁有饭吃,男女平等,和白先生他们家一样。
听的人啧啧称羡。
老车的宣传是有效的,大家不再争论“烧火佬”的问题。
炖鸡的香味儿已经飘出来了。桔梗把香喷喷的鸡放在桌上,还有盐蛋、酸菜、炒豆腐,摆满了一桌子。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日(正月三十),星期一。
佛甲来信问:D县发生土匪拉票抓丁,十分猖獗。政府求援于我。应当怎么办?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二月初一),星期二。
通过党小组了解到这支土匪是地痞和国民党小股溃兵组成的,有长短枪三十多支,对党组织是一个隐患。
给佛甲回复:打。打得好,可以消灭它;打不好,击溃了也有好处。可以作为我们带动和使用保安营的一次演习。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二月初二),星期三。
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家庭里二十三天了。我们小家庭的生活正在悄悄改变。
他看我的眼里充满了爱意,发现我注意他时,他又慌忙地躲闪开。这个呆子!
他对革命事业忠诚,工作积极不知疲倦,对同志热情,对乡亲态度平等。我对他的喜欢有增无减。
两情相悦,如何克制?越是克制,情越是浓烈。
我真想挣脱思想的枷锁不顾一切地向他扑去。
但我克制住自己。这样的爱对我已经足够。已经足够,夫复何求?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二月初三),星期四。
今天出兵剿匪。佛甲通知国民党政府在情报与军需方面配合。
车轴也赶去,他说要实地观察保安营并在需要时联系当地党支部。
夜里,我忐忑不安。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四日(二月初四),星期五。
消息传来,昨天歼灭了土匪。
傍晚了他还没回来。我担心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让结缕去路上接他。
一个多小时后,结缕背着他回来了。真吓人。
结缕说白书记倒在了路上。大概疟疾又发作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五日(二月初五),星期六。
车轴讲了事情的经过:
到跑马岗已是傍晚时分,佛甲带保安营追击土匪去了。
我找了家客栈住下。正要吃晚饭,联保办的人就来了。我说我是营长的朋友,他约我到这里见面。那人就要我去联保办公处。
联保主任问:有什么能够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这个容易。我正要见营长,写封信,麻烦你们送去,请营长派人来接我。
联保主任说:这一带正闹土匪,为了安全,只好委屈白先生在办公处住一宿,等营长的信。
其实他就是扣押了我。他安排人送信,又安排了晚饭。那一夜我就睡在联保主任的办公室里。
第二天清晨,佛甲带了几个卫兵骑着马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谈这次剿匪的胜利。说土匪被击散,俘获了十几个人,缴获了十几支枪,不过让土匪头子给跑掉了。
佛甲要把俘虏交给县政府,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说不去了。晚上没睡好。
联保主任见佛甲对我这么礼貌,连连向我道歉。
回家途中疟疾发作,身上阵阵寒冷,越冷越厉害。那条路上几乎没人,我不敢停步,咬着牙往前走,但最后还是倒下了。
多亏你让结缕来找我。谢谢你!
人家打了胜仗,他没参加打仗,却倒下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六日(二月初六),星期日。
他说起他的妻子,她名叫白菊:
结婚那年我还未满十七岁,白菊比我大三个月,也就刚刚满十七岁。那时,我一心只想上学读书。我父亲去世早,母亲依靠我,要我去当商人,能够赚钱持家。这是她的愿望,所以特别急着要我结婚,主要是羁縻我放弃出外读书,其次是她抱孙心切。
她既然坚持,我就只能同意了。
母亲看到孙子出生后,还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但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我同意结婚,既是为我母亲也是为我自己想,结了婚我就独立了,也就自由了,我就可以继续去读书了。
说起来,白菊不漂亮,但很贤惠。结婚时我就跟她说,我是要出去读书的。她说她支持我。还说,她知道妈妈希望我做个商人,而她却希望我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我说,有学问可不一定有饭吃呀。她说,日子长着哩,谋职业等读了书再说。
我说,母亲怕我进了洋学堂会变成共产党。她说,你不会的。
后来我读书,参加革命,加入共产党。这些,白菊不懂,但从来也没有反对。
我常想,白菊不是一个革命者,却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吧。我参加革命,她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主持家庭,教养孩子,全是她一个人顶着。她不但不拉我的后腿,还鼓励我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说她把孩子们教养成人,让他们走你走的路。
我是亏欠了她的。
我问车轴:你对她们就撒手不管了吗?
车轴说:家国不能两全。幸好我家还有一点儿薄产,他们会活下去的。
为革命大业抛妻别子,是大丈夫!但我心里同情白菊。
他们的婚姻,对车轴来说是没有拘束的,他获得了自由,对白菊呢?婚姻成了束缚她的枷锁。
我认为,在这一点上车轴是不对的。车轴把所有的家庭责任都推给白菊,他却可以不对这个家庭负责。或者他认为,一点儿家产让他们能够活下去,这就是他履行了责任。这是非常不平等的。他们这种不平等,在他们结婚时就已经埋下了种子。那时候车轴对结婚所持的想法,实际上是以牺牲白菊为代价,去获得他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但车轴又能怎么做呢?如果他坚决反抗母亲安排的传统婚姻,他的母亲将没有人照顾,他也就难以出来革命了。女人是通过反抗传统婚姻去争取自由解放,我自己便是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才获得了自由,参加了革命。车轴则相反,他的解放是以牺牲白菊为代价,通过婚姻,将生活的锁链套到她的脖子上来获得他的独立和自由。但实际上,传统婚姻又以家庭形式牵制并束缚住车轴,就像风筝的那条线。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七日(二月初七),星期一。
虎耳同志在县委会议上提出,他不能再参加县委工作了,说他以后就做普通的党员。
老白同志说:你是县委的主要成员,现在组织处在困难时刻,要做两手准备,工作十分繁重,你必须做而且要做好组织分配的工作,不能撒手不管。国民党强加给我们的困难,我们县委只要切实认真地贯彻上级的指示,兢兢业业努力工作,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胜利是可以争取的。
虎耳同志表示他也相信这些,只是因为他是本地人,他红了,已在D县待不下去,也就谈不上在D县为党工作了。
老白同志说:县委机关已经搬离你家,以后也尽可能不在你家里开展党的活动,还要加强党员反自由主义教育和保密教育。争取合法掌握武装,从积极方面对付国民党的反共政策,这项工作你虎耳同志也是责无旁贷的。
虎耳同志听不进去,一再说,我已经红了,怎么争取合法武装?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我有些生气了,说:且不说现在你虎耳同志并没有红到不能在D县立足,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党会考虑你的安全,把你转移走的。
虎耳同志大声说:把我转移走?我的妻子儿女呢?他们可走不脱呀!
这时,老车同志插话了,他说:谁没有妻子儿女,要革命就得有决心牺牲一切。
我说:党员的个人利益党需要照顾,但作为党员就得个人利益服从党的利益。
虎耳同志说:你不要拿大帽子压人,我怎么只顾个人利益了?
联想到车轴抛下妻子儿女参加革命,被国民党驱逐出家乡,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涌了出来。我说:在党困难的时候,不肯做党分配的工作,心里想的只是你的家,妻子儿女,你这算什么?
会议僵持住,只能暂时休会。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八日(二月初八),星期二。
龙牙同志指示:不要轻易给人扣政治动摇的帽子。现在战争形势要求我们尽力发展愿意革命的人士。虎耳同志是愿意革命的,但对他这个美满的家,他的妻子儿女有难舍之情,一个农民出身的旧知识分子,要背叛自己的封建家庭不容易呀,要加强教育。
龙牙同志告诫我们:对虎耳同志的教育要耐心,需知他对建立抗日根据地是有作用的。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九日(二月初九),星期三。
我心里仍然愤愤。我对车轴说:你说这样的人算什么共产党员!脑子里全是个人利益,还口口声声讲共产主义哩。
车轴说:可不能忘了龙牙同志的指示呀,要团结教育争取他为党工作,不可轻易地用简单方法处理。
我还是不能认同这样的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三十日(二月初十),星期四。
我们这对“夫妇”还照原来的样子,互相克制着过日子。
但究竟是一对抱有共同理想,又在一起战斗的年轻同志呀。
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我们彼此愈是克制,爱慕愈是增加,感情也就拉得愈近。
这就是革命夫妇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一九三九年三月三十一日(二月十一),星期五。
中心县委会议在虎耳同志家召开,龙牙同志主持会议,学习党中央六届六中全会精神。中央向全党公开批判了王明的“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错误言论,指出统一战线内部仍然有矛盾和斗争。我们党要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但又要坚持独立自主性。
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二月十二),星期六。
学习讨论六届六中全会精神。
龙牙同志肯定了D县委整党的经验:对党员进行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的教育,战争形势,党的路线政策的教育,提高觉悟,对打游击及早做思想与组织准备,同时,如果日军不渡汉水西侵,也要做长期隐蔽的准备。有两手准备是非常重要的经验。在整顿党组织中,处理了一些有严重政治问题和觉悟太低、作风太坏的人,处理得比较有策略。要求各县都要迅速完成整顿党组织的工作。
还讨论了抓武装的办法。秘密搜集武器是要做的,他特别强调要合法抓武装。合法,就是合国民党之法,争取合法名义,组织武装是一种;派得力党员去国民党地方政府及地方武装中当干部是另一种。而这样做的关键在于派去的党员要起作用。第一,必须是有社会地位的党员;第二,必须是党性强、能力强的党员;第三,必须是国民党信得过,即一点儿也不红的人。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日(二月十三),星期日。
龙牙同志说,毛主席要求我们要有独立自主地到敌后打游击、建立根据地的信心和勇气。百折不挠,期其必成。
毛主席说:少奇同志说得很对,如果所谓“一切经过”就是经过蒋介石和阎锡山,那只是片面的服从,无所谓“经过统一战线”。
在敌后,只有根据国民党已经许可的东西,例如抗战建国的纲领,独立自主地去做,无法“一切经过”。或者估计国民党可能许可的,先斩后奏,例如设置行政专员,派兵去山东之类,先“经过”则行不通。国民党的方针是限制我们发展,我们提出这个口号,只是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是完全不应该的。在现时,有些是先奏后斩;有些先斩后奏;有些则暂时斩而不奏;有些则暂时不斩不奏。
总之我们一定不要破裂统一战线,但又决不可以自己束缚自己的手脚,因此不应该提出“一切经过统一战线”的口号。我们的方针是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既统一又独立。
毛主席讲得多好啊。我感到特别亲切,受鼓舞。
一九三九年四月三日(二月十四),星期一。
虎耳同志兴冲冲地到来,好久没有见到他情绪这么高涨。
他说陈乡联保主任因贪污被人控告撵下台了,许多人主张他出来继任。他说,这个乡有二十多条步枪,他如果去当联保主任,能把这些武装抓到手。
看来虎耳同志的机会来了,抓合法武装。
县委立即开会,研究决定虎耳同志争取当上乡联保主任,并研究采取的有效步骤。
一九三九年四月四日(二月十五),星期二。
中心县委指示:决定全力以赴抓好这件事。
全力以赴!
一九三九年四月五日(二月十六),星期三。/M+eEt+k3yWEbVFQ2mlXLg==
我们有了独立营,现在又有了一个乡联保主任,我们有了自己的合法武装。车轴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他已经手握武器奔赴战场。我们应当举杯庆贺。
他起身对我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嘴里打出音乐的节拍。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浪漫。我们在小客厅里,脚步跟着他嘴里发出的节奏,像两只快乐的蝴蝶翩翩起舞。我哈哈大笑,乐得合不拢嘴。我们年轻,我们脚步轻盈。在这个时刻,世界只有我们,我们就是整个世界。喜悦之情让我们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我们舞姿翩翩,心中烈焰在燃烧。我们年轻,我们热情,我们浪漫,我们身不由己,我们停不下脚步。在这个时刻,我们是多么的幸福啊!任凭热情之火将我们燃烧成灰烬。
我们发出幸福的欢笑,小家庭的一对青年夫妇弄假成真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六日(二月十七),星期四。
虎耳同志当上了陈乡联保主任。秦镇党员也争取到联保的合法地位。我们运用合法手段,初步掌握了两个乡的武装,共有步枪约六十支。
虎耳同志又精神奋发了。
我们沉浸在幸福中。
我们怎么能够不感到快乐,我们有了合法的武装,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参加打击日寇的游击战争。我们感到非常的快乐!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快乐中跃动。同志们见了我们都说,瞧你们乐的。我们说:怎么不乐呢?我们有了合法的武装!同志们也都乐了,都跟我们一起快乐了起来。
一九三九年四月七日(二月十八),星期五。
我们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
我们相爱,但我们要节制!
一九三九年四月八日(二月十九),星期六。
这是我的初恋。我们的热恋,革命的结合。
在全国炮火连天、全世界战争危机紧迫的环境中,我们因为革命而结合在一起,就让炮火成为我们新婚的礼炮吧。我们坚信,我们一定会自由,我们一定会胜利。为此,我们不惧怕牺牲,在我们宣誓参加革命,并成为一名革命者时,我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我们是为牺牲而参加革命的,我们是为牺牲而拿起武器,我们是为牺牲换取中国乃至世界人民的和平与幸福。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即便是最后一天,我们也要幸福地相爱,彼此拥有。
一九三九年四月九日(二月二十),星期日。
我一直在想白菊。她的生活该是何等寂寞,年纪轻轻就守活寡,拉扯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是何等艰难。
我们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使命,可我们连身边至亲的人都还不能解放。甚至,我们有许多同志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们也要获得解放。
白菊们的解放,才是全中国人民的解放。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日(二月二十一),星期一。
车轴说:我们这对夫妇在社会上是合法的,但在我们党内还是非法的。我们还没有向党申请,党也没有批准我们结婚。
我说:我们向组织提出申请。
车轴说:等合适的时机。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一日(二月二十二),星期二。
他问:我该怎么处理和白菊的关系呢?
我回答:你已经不能回家,白菊又不能出来,你和白菊的婚姻关系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二日(二月二十三),星期三。
他说:我们没有向组织上申请结婚,组织上也还没有批准我们结婚,我们的夫妇关系还是非法的。
我说:我们马上向组织申请。
他说:还是先跟黄大姐单独谈谈,争取大姐的支持。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三日(二月二十四),星期四。
中心县委在田灵芝家召开全体会议,D县委列席。
龙牙同志传达中央指示,强调两手准备:既要准备打游击,又要准备长期隐蔽坚持。就像车轴说的,我们要做新时代的绿林英雄了。
跟紫薇说了我和车轴的事。
紫薇说:我就想到你们早晚要发生这样的事。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所谓新时代女性,是你可以完全不在乎社会的观点态度,但你不可能完全无视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存在。新时代女性可以突破性的束缚,但如果不懂得自我约束,很快就会发现,性反过来会成为束缚你的工具。
我听了非常震撼。这话是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四日(二月二十五),星期五。
中心县委领导都在,我提出请求组织上批准我和白车轴同志结婚。
龙牙同志还没表示,白桦同志就表示反对,他说:车轴同志有妻子,还有三个孩子,组织怎么能同意党员重婚呢?
其他的同志没有表态。
龙牙同志说:小丁同志,你们的要求,组织难以同意。你们的事,请黄大姐处理吧。
大姐拍拍我的背安慰我:不要难过,回头我们谈谈。
我能够不难过吗?跑到院子里我就哭了。
车轴看见了,拉我到后院,说:不要难过了,我们回去后再好好商量怎么办。
还能商量什么呀?我们心里都明白,党组织有严格的纪律,上级党的领导已做出决定,只有服从,绝没有申诉的余地。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五日(二月二十六),星期六。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组织一下子就不同意了。看来我的思想太简单了。我脑筋乱成一团。车轴说先找黄大姐谈谈也许是对的。如果先得到黄大姐的支持,事情可能就不会这么糟。
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是我把事情办砸了,我忍不住哭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六日(二月二十七),星期日。
最近关于婚姻想得很多。
何为婚姻?像白菊和车轴那样吗?像自己与车轴这样吗?
在白菊与车轴的婚姻中,白菊是被动的,是被安排在了妻子那个位置上。一方面她有依附性;另一方面,她在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下丧失了话语权和自主权。
而我呢?在我与车轴的结合中,我自己应当是自主的。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理想,因为爱慕对方,爱是主导,所以我们结合到一起了。但在组织面前,我们同样没有话语权。组织甚至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们只有服从组织。
可组织支持的是旧制度下的不平等的婚姻,反对的却是一个新的女性为爱而结合的平等、自由的婚姻。
我与白菊,又有什么区别?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日(二月二十八),星期一。
我情绪低落。
车轴说:我们以工作为重,组织安排我们的工作我们应当继续完成。
他的意思是我们继续扮演“假夫妇”。
我也想我们继续在一起。但我们还是“假夫妇”吗?
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妇了,我们就不能再继续扮演“假夫妇”。如果我们维持“假夫妇”,我们就是欺骗自己;如果我们把“真夫妇”做下去,我们又是在欺骗组织。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八日(二月二十九),星期二。
黄大姐一直没有来找我们谈话。或许她也是为难的。
一个革命女性是如何思考爱情与婚姻的呢?我想起鲁迅先生《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说。娜拉不是无路可走堕落成妓女了,也不是又回到了家中,娜拉参加了革命。烽火,离乱,使他们离开家庭,走出学校,与旧日一切生活秩序告别,许许多多家里爹娘的娇女现在都孤身奔驰万里,在抗日的革命洪流中,在艰苦的环境里,自管自生活,自管自工作,再无人可以依赖,她们是新的娜拉。她们勇往直前,披荆斩棘,在新的条件下努力开辟自己的道路,新条件下碰到了许多新的问题,这些问题叫无数新娜拉困扰、思索。其中最突出的问题就是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现实。我依然坚信,爱一个人没有错,与相爱的人结合没有错。
在我心中,西班牙共产党领袖伊巴露丽是我的榜样。她是矿工的女儿,矿工的妻子,矿工的姐妹。她二十岁结婚,一直与丈夫并肩战斗,她还是三胞胎的母亲。但所有这些身份,都不限制她成为一个劳动者、革命者爱戴的领袖。
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九日(二月三十),星期三。
紫薇来看我。我一见到她就止不住地放声大哭。
紫薇问我有没有找黄大姐谈谈。我摇摇头。
紫薇跟我讲了黄大姐的故事:黄大姐十六岁时坚决解除了父母包办的婚姻,之后加入共产党。在革命工作中与X相爱并结合,第二年X在暴动中牺牲。之后她与C相爱并结合,两人却因为革命工作需要分开了。又因为革命工作需要,组织安排她与T以夫妻身份做掩护开展工作,T就是黄大姐现在的丈夫。几年后C被叛徒出卖牺牲了。
紫薇说:黄大姐能够理解你。
我听了很震惊。似乎明白了黄大姐没有找我的原因。
我说:黄大姐没有说话,我想她能够理解,却也不好表态。
我沉思了许久。我想,要求组织批准我们结婚这件事是给组织出难题了。如果我听了车轴的话先与黄大姐谈谈,或许黄大姐就会建议我暂时不要向组织提出申请。我是多么幼稚无知呀!试想,如果组织批准我们结合,就等同于批准车轴单方面与白菊解除婚约,那可就等同于休妻了!幸好组织没有批准。感谢组织!我曾以为组织支持的是旧制度下的不平等的婚姻,反对的是一个新女性为爱而结合的平等、自由的婚姻。我对组织的决定产生过抵触情绪。我是多么自私呀!只顾个人利益,情感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犯了严重的个人利己主义。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想一想,要求组织批准我们结婚,这对白菊是多么的不公平!白菊也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但是她没有力量去挣脱这个婚姻的锁链,她还需要这个婚姻给予她生存的保障。在这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社会里,被休的白菊哪里还有生存的空间?即便她可以得到车轴所说的生活物资,但却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封建旧俗卫道士的打击与迫害,在这个社会上她将没有立锥之地。我泪流不止,现在这泪不再只为我自己而流,我为白菊哭泣,为被传统婚姻禁锢的男男女女哭泣。
紫薇说:你们继续做组织安排的工作,可以暂时不提结婚但也不必分手。她的意见基本上与车轴一致。
我知道我不能了。我说:我还是走吧,不要让黄大姐为难。我明白,同志们也都有难言之隐。即便是车轴,也同样难以挣脱旧婚姻的锁链。他自己是断然无力挣脱的,因此他期盼借助组织的批准使他得以挣脱。但他心里又比我更早就明白,组织其实也是不能公然地批准他婚姻外的婚姻。或许不说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无奈何又让我给说了。我渐渐地清醒过来。
车轴说:要走我们一起走,我们都调离D县。
我说:D县今天的局面是你打开的,眼看就要进行抗日游击战了,这里的工作需要你。我心里明白,他舍不下D县。
紫薇最后又说:黄大姐有过三个孩子,不得已都送了人,其中一个两岁时夭折。战争会让女性付出更大的牺牲。你们分开来也好。你准备去哪里?
我心痛。我说:我找朱大姐吧,跨区调动是可以的。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日(三月初一),星期四。
车轴问我:你确定要离开吗?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县委会议上,车轴说我要离开了。老车同志表示遗憾,他握着我的手感叹道:革命真不容易,你们才相聚又要分离。虎耳同志低头沉默。我也一句话没说。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一日(三月初二),星期五。
朱大姐回信让我去她那里。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三月初三),星期六。
翠竹知道我要离开了,拉着我的手哭了,她说:你们都是省里大地方的读书人,对我们种田的农人那么和气,是我遇见的世上最好的人。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三月初四),星期日。
黄大姐回信,同意我去朱大姐那里。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四日(三月初五),星期一。
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们谈论局势。
日军已攻占钟祥县城,进至汉水一线,是否会渡河西犯,尚难预料。根据区党委估计,中心县委的观察,日军渡河的可能性比较大,占领宜昌地区后,再渡江的可能性却不大。如果是这样,我们两人将分隔在敌占区和国民党统治区,两种不同性质的地区。
车轴将参加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游击斗争,我则处于长期隐蔽的环境,我们甚至难以彼此联系。
不知道战争何时会结束,我们都有打持久战的准备。有一点很清楚:战争将很快把我们分开,我们将随时面临危险,我们随时都会牺牲。
我们互相勉励: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早日打败日寇。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五日(三月初六),星期二。
车轴送我,我们依然像夫妇那样,他提着我的包袱,我挽着他的手臂。
我们走了许久。想到今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我眼里噙满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一同登上小火轮,并排坐在甲板上的条凳上,面对着黎明前稀疏暗淡的灯火。两人都沉默着。我们都已经预料到,此别即是永别。
哨声狂叫起来,催送客的人下船,船要开了。车轴突然说:婚姻问题,今后你可以自主地处理,不要挂念我。
泪水奔涌,我失声哭起来。
甲板上的乘客好奇地看着我们。
车轴起身离开小火轮。
小火轮缓缓离岸,滚滚长江水隔在我们之间。车轴在岸边频频挥手。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