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村子里,如同他们的气息,若有若无,哪一口气跟不上,人就死了。每一个人的死去,都会让孩子们兴奋几天。因为他们在葬礼上,会见到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们和孩子们打招呼,给他们递上五颜六色的零食。没有糖果,理由是糖果会坏了牙齿。好几个孩子的牙齿在生长的年纪里坏掉了,大人们显然开始忧虑这个问题了。
归来的大人里,也有一些孩子的父母。唢呐声鞭炮声流淌在村子里,父母回来的孩子,脸和手洗干净了,皮肤露出了本来的细嫩,眉眼间流淌着星星一样的光辉。穿上了新衣服,孩子们也闻到了自己皮肤散发出的香甜,他们规规矩矩,亦步亦趋跟着父母。看着他们忙碌,看着他们谈笑,看着他们喝茶吃饭,等着他们在空隙间看自己一眼,或是夸,或是骂,都是父母的声音。除了过年时候的团圆,这是额外的相聚。
一场相聚并不能满足孩子的渴望。他们期待下一场相聚。小光最熟悉村子里的老人,他们说,江东东的爷爷今天又去医院了,他快要死了。他们总结出了规律,奶奶们经常去医院也没事,总是在去了医院后没几天,又出现在村口。爷爷们去了医院,回来后就很少出屋子,过不了多久,就死了。村子里外出的爸爸妈妈们就得回来了,把老人埋进地里。
他们喜欢这样的相聚,他们也知道亲人的含义。所以他们希望死的是别人的亲人。
小光在村口跟孩子们说这事的时候,东东也在旁边。他就骂了,日你娘的小光,你爷爷才死了呢,你奶奶也死了。小光的爷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小光的奶奶还活着。奶奶给小光洗衣做饭,时不时还会被小光骂,老不死的,我要我妈管我,不要你管我。
村口的阳光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孩子们一会儿有影子,一会儿没影子。他们不看阳光和影子,只有看孩子的人才会看到阳光和影子。
村口往外走,是又一片村子,色彩明亮的十几栋别墅,守在宽敞的入村大路旁边。别墅的后面,是宽敞的田野,有树木,有庄稼,有河流,有飞鸟。别墅不属于村子,也不属于田野。它们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了,在阳光下一字排开,闪着亮光。
这些孩子们,大都住在那里。
小光个子高大,曾经当着大家的面,把一条黑红相间的小蛇,在地上用拳头砸死。砸了十几拳,每一拳都有孩子吓得尖叫。从此他就成了这些孩子的头儿。他拉起东东的领子,朝着他白嫩的脸上吐了一口,然后拉着他朝村里走。吓跑了两个孩子,跟着小光一起走的还有两个孩子,小武和小亮。这么算下来,这一堆一共有六个孩子。
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在这儿了。
东东还想反抗,脸上挨了一耳光。不知道是他们三个里谁打的,打得眼前一片星星。他放弃了反抗,开始欣赏倒退的房屋和树木,一只花白斑点的狗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被一块飞过来的砖头吓得夹着尾巴跑掉了。他们是向村子里走,村子里没有鸡鸭鹅,只有空房子。房子不会被他们的举动吓跑,静静地看着他们走来。
东东被拖到一处院子里,扔在地上的时候,荒草淹没了他的身躯。不知道这是谁家,房子已快倒塌。风吹过露洞的屋顶,发出怪异的声音。拳头,脚,吐口水,三个人把东东当成了玩具,一阵兴奋的踢打之后,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小光骂,江东东,我日你娘,不行,你娘跑了,我日你爸,不行,你爸跟我爸是堂兄弟。
小光感觉没办法骂,就这么打了几下,总觉得心有不甘,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娱乐项目,不能就此罢休。想了想,就解开腰带,掏出鸡鸡,对着东东的脸就滋了出来。清亮的尿液在东东的脸上溅出水花。他们三个人大声笑着。水花还没消失时,身后响起一声凄厉的鸟叫,东东回过头,并没有看到鸟。
三个男孩跑了,他们自认为逃跑的速度,鸟都追不上。
东东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院子里摇晃的荒草,咧开嘴笑了。他脱下上衣,朝脸上擦了一把,小花脸又变得白净。脸上有两片青紫色的印记,一片像狗碗里的剩饭,一片像猫盘中的剩饭,都一样,火辣辣难受。他吐了口唾沫在手心,照着难受的地方轻轻揉,这是奶奶教的。一片清凉从湿润的地方传来,嗯,自己可以疗伤。
东东修长的手指拂过脸庞,温暖的触感,心中荡漾起一个声音,叮,叮,咚,咚。那是他在城里的商场,手指触到黑白排列的键盘,响起了奇怪又好听的声音。他一直记得,他想多听听这种声音,手指就在脸上轻轻拂了几次,听得院子里的风都柔媚了,在哄着荒草,慢些晃,要有节拍。
东东把手从脸上挪下来后,捡起一块砖头,在地上写下他们三个人的名字,拿起砖头狠狠砸,他能感觉到砖头砸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那种血肉横飞的感觉。东东笑了,整理了一下头发,回家了。
那次去商场,是爸爸妈妈过年回来的时候,带东东去的。他走在他们两个中间,被两只手牵着,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东东蹲在地上,爸爸和妈妈就拖着他往前走。东东觉得自己在飞,带着翅膀,飞翔在城市的地面上。
他在回家的路上,向着商场的方向张望。天空渺茫,只有鸟儿匆忙。他也不知道自己向着的方向,是不是那个商场的方向。
后来,小光骂东东妈妈是婊子。东东就和他打,没打过,告诉了爷爷。爷爷找了小光的奶奶,小光奶奶指着孙子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后来小光又狠狠打了东东一顿。
东东明白告诉爷爷奶奶没有用。他想打回去,可是他的力气,连小光一个人都打不过,何况越来越多的人,当着他的面说,东东妈妈是个婊子。连爷爷奶奶都当着他的面骂过。
回家的路上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婊子的儿子(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嘴上从没有承认过),在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上走着。水泥路面被黄土覆盖了,破旧的鞋子变成了黑色,为什么各种各样的灰尘,到了鞋子上,最后都成了黑色?这是东东不能回答的问题。不过对他来说,黑色就意味着不怕灰尘。
他踢踢拉拉走着,路忽而直行,忽而弯曲,就这么短短一段路,偏要生出这许多的形状,到最后还是要走完的。一直徘徊在路上的都是流浪者,路是他们的家。村外的新房子,是东东的家。
东东家的房子后面,荒草高大茂密。他来到这里,感觉无比轻松,身子向后倒下,碧绿的草托住了一个瘦小的身躯,他翻滚,绿草就围着他起伏,蔚蓝的天也跟着他转动。还没有来得及欣赏眼前的景象,他又转回了老地方。地球是圆形的,东东对着新房子喃喃自语。这是老师说过的话,东东记得很清楚。老师说的话很少,匆匆上完课就看不见她了。她也想离开这里,一直在准备着各种考试。
他从草下摸出一把涂着绿漆的短锹,爸爸在家的时候,车的后备厢里就放着它,带着它去钓鱼、露营。东东有时候也不明白,爸爸的车那么宽大,总说要过上更好的日子,为什么出去打工不带他,在家出去玩也不带他。爸爸明明又那么喜欢自己,搂在怀里,压在身下,含在嘴里,每次回来,都有种要吃了他的感觉。
爸爸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这把锹无人搭理。东东也是最近才想到了它的用处,把它藏在草丛里。受了委屈的时候(委屈有别人给的,也有自己坐在那里,忽然就生出来的),他就在草丛里摸出这把锹,先是把它抱在怀里,铁器的腥味儿充满怀抱。他感受到了一个强壮的男人在上面留下的力量。荒草簌簌,这些力量蠢蠢欲动。东东抓紧这些力量,在房子后面,挖开黑黄的土地。里面混着的礓石,硌破过他的手。里面藏着的虫子,挖出来后四散奔逃。
东东是四个月前开始挖的,挖了二十七天,才见到土下面的砖墙,再往下,还有水泥和钢筋。他也不知道还要挖多久,但他知道,只要挖着,就有希望。
他挖累了,就藏起锹,回到房子里。爷爷在床上躺着,看见孙子回来,没有说话。东东坐在爷爷的呼吸声里,声音紧一阵慢一阵,响过爸爸开车的声音。
奶奶说,死娃子,身上又弄得这么脏,给你洗衣服,都要把我累死了。
爷爷说,你还抱怨?你看我们住着多漂亮的房子,要不是孩子出去打工挣钱,你不还得住在漏雨的烂房子里。
奶奶说,死娃子,妈跑了,爸也不回来,就把你留给我这根老木头,我要断掉了,房子就得塌了。
爷爷说,儿子不是说了吗,多挣些钱,在城里买套房,把我们都带过去。
奶奶说,那是容易的吗,等他在那儿买了房,我们就都死了。家里的房子是挺好,就是人不回来。
东东没有洗手,埋头吃饭。他不知道饭是什么味道,饿了就要吃饭。泥土和草梗不断从他的身上,飘进饭里,腥味儿和青草的涩味儿,让饭里有了东东熟悉的味道。
他吃饱饭后,就对爷爷的喘息声感到讨厌了,不想再待在屋子里。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饿的时9f564b5f2b88da10b200f73d149ab86b候,甚至还有些喜欢这种声音。
爷爷在后面喊,东东,又往外面跑,屋子里都装不下你了吗?
爷爷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东东已经跑到了房后。他重新躺回荒草里,左右转动,转动还没有停下,他就睡着了。太阳也在转动,一棵树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他的笑意越来越浓,嘴快要咧开的时候,阳光直砸到他的脸上。他醒了,裤裆被直直顶起,用力的地方酥痒难受,这是他害怕又喜欢的感觉。那地方在长大,东东把它藏得很严实。他起身,确认四下无人,撒尿如喷泉。长出一3f49cd9c2d5f85767f8c04d08efea9ae口气后,他又摸出了那把锹。
手疼,他放弃了挖土。不能闲着,总要找些事情做,东东就用铁锹砍身边的草,有一下没一下,荒草的身子倒下,横七竖八。战场上失败的人,就是这样倒下吗?他想尝尝血腥味儿,拿了一棵草塞进嘴里,入口微苦,随着就是一阵清甜。咀嚼完一棵草,身体里就都是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要成为一棵草,种在这里了,就闭着眼轻轻晃动。听到身后有鸟飞,他睁眼向后看,几只鸟鸣叫着逃离,一棵大树上,一个人身体一长一短,向树上爬。
树的顶端有个鸟窝。他知道这事很久了,鸟窝里的小鸟都飞走了,他也没有动过掏鸟窝的心思。
这会儿,上面是个空窝。那几只鸟,只是习惯性地在树上落脚。不知道有没有从这个鸟窝里飞出的鸟,除了那些鸟儿,没人知道。
这几棵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下的,层层叠叠的枝叶,剥离了时间的判断。没办法,很多东西是可以掩盖时间的,比如树,比如房子,比如村口那一直立着的大石头。树离东东家很近,在孩子们的共识里,这就是他家的树了。树上的鸟窝,也该属于东东。
东东朝着树跑去,穿过荒草,如同游过很宽阔的河水,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虽然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东东还是清楚记得,他看清了树上的人是小光后,两腿开始发软,溺水的人一定是输在了自己的力气上。东东不再跟自己的身体挣扎,倒在了草丛里。他忘记了,荒草并不能掩盖从高处直射下的目光。
小光骂,江东东,我日你娘,你跑着来挨打。
荒草丛中,土地松软。东东站了起来,胆怯地看着树上的小光。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互相看得清对方,东东的胆怯让小光大笑。
小光喊,你个婊子养的,站在那儿,看着我掏你的鸟。
小光喊着,伸手去够上面的鸟窝。荒草,树枝,鸟儿不知道用了多长的时间,一根根衔来,一根根搭好,成了一个纵横相连、让人看不清楚里面情况的鸟窝。
小光的手伸了进去,妈的,什么也没有。妈的,这是什么?
小光的手向外一甩,一根绳状的东西甩了出来。蛇,他惊呼一声,松开了树,从上面掉了下来。
一段黄色的尼龙绳甩到了东东面前,他后退两步,看清楚后,忽然觉得手中的铁锹让自己的个子长高了很多。小光不是不怕蛇吗?原来是装的。东东举锹朝绳子劈了几下,绳子缩进了黄土里。
三个月后,东东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也忘记了很多以后的事情。只有那天,他从荒草中挥锹而出,慢慢走向树下的小光,他能记清楚每一缕洒在脚下的阳光,温暖而鼓胀,如同他的身体。
小光喊了起来,如同琴键被人抠走了很多个,声音走了形状。你想干啥?
我想砍死你。
小光用手撑地,想站起来,撑了两下,没站起。他一脸汗,屁股用力向后挪。他说,砍死我你得抵命,你也完了。
东东用铁锹抵住他的下巴,说,我把你剁碎了喂狗,你爸每年回来,都要在村子里买几条狗,再偷几条狗,带走,都是吃掉了,我这条狗就卖给他,让他吃掉,或者他做菜给别人吃掉。东东说着,觉得很好笑,就大笑起来,笑得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直竖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他也不知道。
不要杀我,我以后都听你的,你让我干啥就干啥。
你这会儿是胳膊腿断了,等你好了,你不还是要欺负我?
我赌咒,东东今天放过我,我要是不听他的话,就让我不得好死。
这不行,你才不怕这个呢,你得咒个心里面最怕的,要不然我就剁死你。东东说着,将铁锹抵在小光的脖子上,脖子上的颤抖传到了他的手上,手也开始发抖。
老天爷在上,江东东今天放过我,我以后就听他的话,我要是不听话,就让我奶奶马上死掉,我妈跟别人跑了,我爸的饭店被火烧了,这,这总行了吧。
东东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一脸痛苦的小光说,你等着,我去喊你奶奶来救你。
如同乐曲演奏完最后的章节,小光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了。
东东在离小光家很远的时候就开始喊,江小光从树上掉下来了。他在心里面还想着,要是没人听到,自己也算是喊过了。他有过很多次幻想,就是村子里没有了小光,每天睁开眼没有了惧怕,自己的日子该有多轻松。
他看到有人往树下跑去了,才又在地上写下小光的名字,用铁锹狠狠劈了两下,又写下小武和小亮的名字,各劈了两下,然后把锹藏了回去。
这是让他无比兴奋的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听到了奶奶跟爸爸打电话,说爷爷身体越来越差,让他回来看看。好像是跟东东没有关系的事情,却是让他最开心的事情,他看着漆黑的夜,不能忘记白天的事,就一直看着夜走远了,才闭上眼。
几天后,爸爸回来了。他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死了。他的喘息声消失的时候,屋子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一直到爸爸回来,才开始热闹起来。整个村子也都热闹起来。
葬礼上,东东见到了小光,瘸着腿跟在他爸爸后面,左边的胳膊吊着绷带。
小光爸爸很生气,觉得儿子受了委屈,总得找个地方讨说法。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就只能跟树的主人讨说法。他拉着儿子站在东东爸爸跟前,让他赔医药费。
东东爸爸说,那树不是我们家的,要不是东东发现了喊的大人,小光不定会出什么事呢。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吵了几句之后,小光爸爸要去把树砍了。
有人劝了一句,说,小时候谁还没从树上掉下来过,还值当砍树?
小光爸爸说,现在的孩子多娇贵,能跟我们那时候比?不能再从树上掉下来了。大家似乎是认同了这个结论,再没有人劝解了。
葬礼结束后,小光爸爸喊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东东爸爸,他们把那棵带着鸟窝的树砍了。大树轰然倒下,一群鸟四下纷飞,在天空中成了一个又一个小黑点,很快消失不见。
东东一直担心小光会告诉他爸爸,自己想要砍死他的事。见大家都迁怒于那棵树,他知道小光没敢说。
他也想告诉爸爸自己受欺负的事,没有找到说的机会。爸爸也许是太忙碌了,才没有顾得上和自己说话。东东在心里想。但是,他希望爸爸跟自己说什么呢?自己跟爸爸又能说什么呢?三年不见,时间把他和爸爸要说的话都带走了。
爸爸在家忙了几天就走了,东东和奶奶继续留在村子里。
树放倒以后,很多鸟在附近盘旋,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东东一直留心着附近,那些鸟也没有在附近筑巢,它们是真要离开这里了。
东东还是躲着小光,不知道那个咒对他有没有约束力。小光似乎也躲着他,这么小的村子,再怎么躲着,他们还是要遇见的。
那次遇见距离昨天应该有两个月了。从昨天想到今天,东东觉得小光家的房子塌了,不知道跟哪件事情有关系。
那天,小光胳膊上的绷带已经拆了,脸上还是以前骄横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强自撑直发软的两腿,装作坦然。
小武喊了东东,问他有没有钱。
东东说,没有。小武不信,说,你们家才办过丧事,见过那么多亲戚,没人给你留点儿零花钱?
他们是相互了解的。亲人相聚之后,孩子们的身上都会富足一阵子。姑姑给了东东一百元,还有一个叫不上名字的老亲戚给了他五十元。身上的一百五十元,他想了很多用处,最后决定在奶奶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个蛋糕。奶奶总说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但每次生日那天,又会告诉东东,这是她的生日。
镇上的蛋糕店在学校做过促销,给每个小朋友都留了电话,只要打电话,他们就会在那天做好蛋糕,送过来。东东还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呢,怎么能给他们?就是没有想到怎么花,他也不能把钱给他们。
他拔腿就跑,后面的小武和小亮追了过来。东东被摁倒在地上,他抬起头,说,小光,你打他们两个,要不然你赌的咒会应验。
东东捅破了秘密,小光一脸惊慌,呆立当场。小武和小亮也在瞬间明白,有些规则已经改变。他们正在想着该如何适应这个新规则,东东已经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小光。
事情就这样出人意料地改变了。东东用手抽打小光的脸,让你不听话,然后又踹了他一脚,你赌过的咒都不怕了?再抽他一耳光,早知道劈死你了。小光把两只手插在兜里,脸涨得紫红,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小亮说,小光,你还手啊,你个孬种。
小光没说话。东东也没有再打,离开了。
这是又一种局面的开始。小武和小亮不再跟着小光,孩子们又重新组合。一个半月前,小亮的衣服经常被撕破,脸上有淤青。东东始终没有朝小亮的脸上撒过尿,他觉得这是他的进步,他跟小光不一样,他们现在是文明人,不能随便掏出裤裆里的东西。
这期间,村子里下了一场大雨。坑坑洼洼里积满了水,一下子钻出了很多蛤蟆,在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水上有青色的水藻,塘边有黑色的泥巴,那些蛤蟆就有青色的,黑色的,还有几种颜色夹杂的。他们都有传下来的名字,还真不是东东他们小孩子起的,青皮蛙,老黑头,花里拐。一个蛤蟆有四条腿,只有后面两条腿能吃。扎蛤蟆的工具,都是自己做的,吃了肉串没有丢的烧烤签子绑在棍子上。小亮还从家里扒出来一个他爸小时候用过的,已经生锈了,他磨了很久,签头处才开始发亮。
孩子们沿着沟渠,一路走,一路扎。这些蛤蟆被抓住后,会被剪去后面的两条腿,然后就被扔掉了。只剩两条腿的蛤蟆,在水塘里,有时候还会继续呱呱叫。
有一个离他们不算远的村子,虽然没去过,东东听说过这个村的名字。那个村有个孩子为了抓蛤蟆,掉进水塘里淹死了。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各家的父母都纷纷打回电话,让老人看紧孩子,别让他们乱跑。
东东听见奶奶跟爸爸在电话里说,他要跑,我怎么能跟得上,赶紧上初中吧,你把他带走。
爸爸说,这边没有房子,我只能把他送到寄宿学校,要不下学期就送去吧。
奶奶说,村子里的人要进城,小城市的人要去大城市,人都在跑,怎么会没有房子呢?
爸爸说,是有很多空房子,还有很多新房子,都是别人的房子,没有我们自己的啊。再说,人往高处走嘛。
村子里有些孩子,小学就被送到了寄宿学校。小光就被送去过,没听他说过那里怎么样,只知道他为了回来,喝了很多洗洁精。他还夸赞过自己的智慧,洗洁精容易找到,还喝不死人,只会从嘴里不停吐白沫。学校把他送到了医院,出院后,再也不让他回去了。他就回村里和大家一起上学。
东东去了小光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小光,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小光。小光走了出来,两只手插在兜里,仰着头,跟着东东。路上有大大小小的水坑,他们闪躲着走,没有说话。
他们走到了那棵被放倒的树那里,树根还在地上,长出了好多新芽。
打听个事,寄宿学校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在那里上学?
也挺好,就是管得严,我想回来上学。我们在哪里上学不都一个样?我们学习好坏不也都一个样?
你给我仔细说说是怎么样。
我知道你的铁锹藏在哪儿,你这会儿拿出来我也不怕。
那算了,不跟你说了。你爸把我家的树放倒了,你要给我栽一棵。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我知道了,你要被你爸送寄宿学校了。小光说着,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东东一走,他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了。
我才不会被送去呢,我要把我家的房子挖出来,搬到城里去,我奶奶,我爸爸,我们都会住在一起。
你算了吧,你爸就算在城里买了房子,也不会把你接过去的。我爸也是这样,他已经买了房子,还是把我扔在了家里。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认为我们的家也在这里。
东东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你比我大,我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不过,树你不用栽了,我想了,鸟已经飞走了,栽了树它们也不回来。没有鸟,树也没有用。
东东说着,抬脚往前走。田野的土都泡在了水里,他的双脚很容易就陷进泥里。他抬起左脚,右脚就沉下去了;他抬起右脚,左脚就沉了下去。他快速移动双脚,保持了身体平衡,从草丛中摸出了铁锹,挣扎着走到房后,开始挖。房子的附近,已被他挖出一条长长的深沟。
小光远远看着这一幕,似乎傻了。
那场雨并没有持续太久。太阳出来后,土开始变硬,坑洼开始干涸,蛤蟆开始消失,只有荒草在滋长。
一周前的时候,东东还听说,村子里准备组织抗旱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是习惯的。他们这个地方,不是抗涝,就是抗旱。
东东从昨天想到今天,还是不知道小光家的房子为什么忽然就塌了,那是才盖的新房子。这应该跟抗旱没有关系,跟自己肯定也没有关系。房子塌的时候,是在夜里,本来房子里的人是逃不掉的,当时小光奶奶在医院治病,小光也跟着她在医院。村里人都说这奶孙两个命好,捡了两条命。
村子里响起了车声,东东出去看热闹。小光爸爸和妈妈开着车回来了,他们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小光扶着奶奶,看见东东,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和奶奶上了车,村子里没有了房子,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东东很开心,他知道小光也很开心,他们终于谁也不用再看到谁。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就在今天分开了。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