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自由的，小水滴也是

我是洱海的一滴小水滴，在找我的好朋友阿布。阿布是一只红嘴鸥，他从遥远的乌布苏湖一路南下，远道而来。原本在盎然春季来临之时，他应随族群迁徙回北方，可他受伤后无法再经历长途跋涉，便在此处安居下来。

“阿布！”我大声叫他，我找到他时，他正被游客投喂小饼干。

“嗨，你又来啦。”他收了翅膀，落在我身边。自从他的同伴飞去北方后，他便独自在此生活。我时常来找他，同他聊天，听他讲迁徙途中的所见所闻。久而久之，我们便成了朋友。他问：“今天又想听哪段故事？”

“沙漠！你上次讲到你们飞到沙漠，被眼前的景象震到了。”

阿布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说：“沙漠可不是个好地方，上次我们飞到沙漠，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荒芜的场景，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是沙丘，白天很热，仿佛要被太阳烤干，晚上又极冷，即便我们都蜷在一起也抵不住狂风的呼啸和刺骨的凉意。记得那天，我们飞了好久都找不到水源，我感觉快没力气了，家人们一直鼓励我再坚持一会儿，要不是他们，我可能真的飞不动了。”

“然后呢？你们找到水源了吗？”我饶有兴致。

“最后当然找到了，沙漠就是这样，在你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会出现一汪清泉。”阿布用翅膀扇了一下我的脑袋，“沙漠真不是个好地方，以后你可得离沙漠远远的，要我说啊，你也别成天想着去别处了，这里挺好的。”

我不置可否。回首望去，湖水、浅滩、云雾、群山。下关的风吹遍苍山洱海，上关的花姹紫嫣红。苍山的雪遍布十九峰，如明烛般晶莹洁白，洱海的月泛着点点清光。这里四季晴朗，骄阳高挂，阳光倾泻而下，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古老寺庙的一角倒映在水面，涟漪随风泛起，砖瓦也金光闪闪了。

阿布总说这里风景秀丽、天气暖和、四季如春，可许多年来，这些景致我习以为常，不过是寻常生活罢了。

在我出神的片刻，阿布又飞去接小饼干了。

我沿着岸边溜达。游人来来往往，有人身着艳丽的纱裙留影，有人在街边露天小店喝一杯咖啡，有人三三两两结伴漫步，有人骑着自行车欢呼，他们欢笑着，谈论着，视野是多么广阔，景色是多么明秀。

我拦下一对散步的母女，询问她们为何如此畅意。那个年轻的母亲爽朗大笑，“因为自由啊。”她说，“我的生活总是忙碌，为生计奔走，被各种琐碎的事消磨耐心，苍山洱海便是自由，与城市里林立的高楼和拥挤的街道不同，这里湖光山色，风光旖旎，如诗如画，可真是让人目不给赏，让人暂时忘却烦恼，沉醉其中，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

可自我记事起，此处的山水便是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有过改变，这是多么寻常的景色啊。

她接着说：“之前有一部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拍摄的。电视剧的内容大概是主角辞职离开城市后，在这里找到了生活惬意的一面，疗愈了自己。这里就是自由的象征，是奔波的人最宁静的向往。”

她的话我似懂非懂，想了半晌，我还是决定告诉她：“他们都说这里很好，可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

就在我说这话的瞬间，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转身去接电话，应该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倒是一旁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吗？你要是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我倒是有个好办法……”说着小女孩便俯下身跟我说起了悄悄话。

接完电话，那个母亲便匆匆道别，牵着小女孩离开了。小女孩走出两步又转过头望向我：“记住我说的话哦！”

她们走后，我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脑海中想着小女孩刚刚说的那话。这时阿布落在我的身边：“你看，他们都说这里好吧。你看这些络绎不绝的游人，他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时间来到这里，寻得片刻安宁的。这个地方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你为什么非要想着离开呢？”

或许是我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想看看阿布说的沙漠到底有多么荒芜，想看看北极的冰川如何形成又如何融化，想看看他们说的高楼和城市是什么样子。我不要囿于一隅，我想走南闯北，经历悠悠万事，即便是道路坎坷，即便是颠沛流离。

以往每每谈及这个话题，我总是避之不答。或许以前的我也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此刻我似乎知道了。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告诉阿布：“阿布，你们都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能找到心之所安，可我向往的自由和你们向往的自由是不一样的。对你们而言，这里是有风的地方，代表自由和闲适，可对我而言，这里的风景不过是寻常的风景，谈不上自由，我向往的是四处闯荡。我想离开这里，其实和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一样，我也想去我认为的有风的地方。”

许是第一次听见我的回答，阿布愣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可是，你要怎么离开这里呢？”

“刚刚有个小女孩告诉了我一个方法。”我笑着回答。

我自幼便吹着下关的风，看着上关的花，听着古城边歌手们唱着相似曲调的民谣。我时常幻想苍山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要体验光怪陆离的世界，想要到很远的地方，远过这些山丘，远过这些湖泊。

一个浪打来，我被卷入湖底。洱海有许多水滴，我们有时会浮在水面上，感受阳光的温度，和过往的行人交谈，有时则潜入水底，彼此嬉戏打闹，掀起一阵阵浪花。我们彼此交替，组成了流动的、拥有鲜活生命的洱海。

那个小女孩告诉我，只要一直浮在水面，被太阳炙烤，便有机会在高温下汽化成水蒸气，然后一路乘风而上，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再凝结成小水滴或小冰晶，便可以成为云的一部分，随着云朵四处飘荡，见识广袤的风景。

但仅仅依靠我自己，无法长久地在水面上停留。浪花翻涌，潮涨潮落，这是洱海中千百年来的生存定律。于是，我向朋友们提出我的想法，或许他们能助我一臂之力。

此刻，浪将我拥起，我站在波浪之巅，身下是众多双托举的手。浪潮依旧翻滚，而我始终高高矗立。炽烈的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暖烘烘的，像是一团火焰紧紧包裹着我，日光的灼热几乎要穿透我的身体，我的全身快要沸腾了。

突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身下托举的力度也渐渐消散，我好像离开了水面。那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有一阵无形的风将我托起，催着我一路向上。低头一看，我已经变成一团水蒸气，此时传来朋友们的呼喊：“一路顺风！”

我持续向上飞升。阿布看见我，立刻飞到我的身边，他惊呼：“小水滴，你真的飞起来了！”他追着我飞翔，絮絮叨叨地与我讲述要注意安全。离别时他向我深情地祝福：“小水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去寻找有风的地方，要是你到了我的家乡，记得帮我向家人问好。”

“我会的，阿布，也愿你每天开心。”我已与他拉开了距离，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祝福。

我仍然在向上升起，空气已不再灼热，反而渐渐有了冰凉的触感，身下洱海的轮廓非常清晰。我第一次看见了洱海的全貌，还有连绵的苍山，原来山外仍是山，原来我以往的生活是那样微小，世界多么辽阔啊。

当我看见云层时，才注意到自己已凝结成了小冰晶，成了云的一部分。

“你好。”我的邻居向我打招呼，“你从哪里来？”“洱海。”我回答。“洱海？以前没有听说过。”他挠头。

“洱海是一个内陆的湖泊，以前我在海洋的时候，有个朋友就是从洱海来的。”另一个小冰晶解释道。

我的邻居激动起来：“海洋？你是从海洋来的？海洋是不是特别宽广、特别自由？我的梦想就是降落在海洋里。我出生在昏暗的地下，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才顺着沟渠涌出来，之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这里。你既然出生在海洋，又为何要离开呢？”

“百川奔流皆为入海，河流艳羡海洋的辽阔。可对我而言，海洋并不缺我这一滴水，我想要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之前有一滴水告诉我，世界上有一片荒芜的黄沙，草木艰难地生长，我要去那里为生命带来希望。”

当他们问起我的终点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没有方向，我只想随风飘荡，去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多么灿烂。

云层总是在移动，风东西乱窜，我们也随之四处飘走。

途经城市，看见了鳞次栉比的楼房和匆匆赶路的行人，我好像理解了他们口中的洱海与自由。

途经海洋，我被海的无边无际震撼了，海天一色，波澜壮阔，海鸥、天空、船、灯塔、波涛、风、雾。我的邻居兴奋地冲下去，他终于抵达了海洋。

途经沙漠，我看见了阿布说的戈壁荒漠。我们飘了许久才看见一片沙棘顽强地伫立在沙漠之上。来自海洋的小冰晶立马飞身而下，他带着希望去了。

途经阿布的家乡乌布苏湖，我碰见了他的家人。他们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追问阿布的现状。他们说十分想念阿布，今年冬天要第一批南飞。离别之时他们问我，千里迢迢而来是要去往哪里？

我冥思苦想，到底应该怎样描述我的方向呢？似乎怎么讲都词不达意，思索了许久，我才想出了一个答案：“去有风的地方。”